姑蘇臺上烏棲時,吴王宫裏醉西施[2]。吴歌楚舞歡未畢[3],青山猶銜半邊日[4]。銀箭金壺漏水多[5],起看秋月墜江波[6],東方漸高奈樂何[7]!

【注釋】

[1]烏棲曲:六朝樂府《西曲歌》舊題。《樂府詩集》列於《清商曲辭》。梁簡文帝、梁元帝、蕭子顯、徐陵、岑之敬等均有此題之作,内容多寫男女歡愛。按《文苑英華》收李白此詩題為《烏夜啼》,誤。

[2]“姑蘇臺”二句:姑蘇臺,見《蘇臺覽古》注。烏棲時,指黄昏時。吴王,此指春秋時的吴王夫差(?——前四七三)。公元前四九四年,夫差打敗越王勾踐,勾踐獻美女西施求和。從此夫差驕奢淫逸,與西施晝夜飲酒作樂。據《述異記》卷上記載,吴王在姑蘇臺上“别立春宵宫,為長夜之飲,造千石酒鍾。夫差作天池,池中造青龍舟,舟中盛陳妓樂,日與西施為水嬉”。二十年後,勾踐舉兵復仇,吴國遂亡。

[3]吴歌楚舞:春秋時吴國與楚國疆域相接,都在南方,故此泛指南方樂舞。

[4]“青山”句:形容太陽下山時的情景,意謂整天作樂,不覺又到了黄昏。猶,一作“欲”。

[5]銀箭金壺:《河岳英靈集》作“金壺丁丁”。我國古代的計時器,以銅壺盛水,水從壺底孔中緩緩滴漏。水中立一有刻度的箭,度數隨着水平面逐漸下降而變化,藉以標誌時間。又稱“銅壺滴漏”。

[6]“起看”句:謂一夜又到了盡頭。秋月墜江波,黎明前的景色。起,咸本作“趨”。墜,敦煌寫本《唐人選唐詩》作“墮”。

[7]“東方”句:東方漸高,東方漸曉。高,讀皜(hào),白,明,曉色。按漢樂府《有所思》:“東方須臾高知之”,與此同意。奈樂何,《河岳英靈集》作“奈爾何”。此句意謂吴王日夜尋歡作樂,即使天亮,又對他怎樣呢!

【評箋】

孟棨《本事詩·高逸》:賀(知章)又見其《烏棲曲》,歎賞苦吟,曰:“此詩可以泣鬼神矣。”故杜子美贈詩及焉。……或言是《烏夜啼》,二篇未知孰是,故兩録之。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老杜《寄李十二白》詩云:“詩成泣鬼神。”元和中范傳正誌白墓云:“賀公知章吟公《烏棲曲》,云此詩可以哭鬼神矣。”……古人作詩,類皆摭實,豈若今人憑空造語耶!

王夫之《薑齋詩話》卷下:豔詩有述歡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廢。……至如太白《烏棲曲》諸篇,則又寓意高遠,尤為雅奏。

又《古詩評選》卷一評蕭子顯《烏棲曲》“芳樹歸飛聚儔匹,猶有殘光半山日”曰:“第二句為太白奄有,遂成絶唱。”

又《唐詩評選》卷一:蠆尾銀鉤,結構特妙。總此數語,由人卜度,正使後人誤解,方見圈饋之大。“青山”句天授,非人力。

沈德潛《唐詩别裁》卷六:末句為樂難久也。綴一單句,格奇。

《唐宋詩醇》卷二:樂極悲生之意寫得微婉。荒宴未幾而麋鹿游於姑蘇矣。全不説破,可謂興寄深微者。胡應麟以杜之《八哀》雋永深厚,法律森然,謂此篇斤兩稍輕,詠歎不足,真意為謗傷,未足與議也。末綴一單句,有不盡之妙。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二:太白層次插韻,此最迷人,真太史公文法矣。

按:相傳李白初入長安賀知章吟讀此詩後,大為贊賞説:“此詩可以泣鬼神矣。”(見孟棨《本事詩·高逸》)則此詩當是李白出蜀後游蘇州登姑蘇臺遺址有感而作。當是與《蘇臺覽古》同期作品。唐汝詢《唐詩解》卷一二謂“此因明皇與貴妃為長夜飲,故借吴宫事以諷之。”非是。

全詩構思的特點是以時間為線索,寫出吴宫淫蕩生活自暮達旦、又自旦達暮不斷進行的過程。通過日暮棲烏、落日銜山、秋月墜江等富於象徵色彩的物象,暗示荒淫君王不可避免的樂極生悲的下場。全篇純用客觀叙寫,不入一句貶辭,但諷刺却很尖鋭而冷峻深刻。李白的樂府詩和七言古詩,多雄奇奔放,縱横淋漓,而此詩却收斂含蓄,深婉隱微,成為李白樂府詩中的别調。

淮南卧病書懷寄蜀中趙徵君蕤[1]

吴會一浮雲,飄如遠行客[2]。功業莫從就,歲光屢奔迫[3]。良圖俄棄捐,衰疾乃綿劇[4]。古琴藏虚匣,長劍挂空壁[5]。楚懷奏鍾儀,越吟比莊舄[6]。國門遥天外[7],鄉路遠山隔。朝憶相如臺[8],夜夢子雲宅[9]。旅情初結緝[10],秋氣方寂歷[11]。風入松下清,露出草間白。故人不在此,而我誰與適[12]?寄書西飛鴻,贈爾慰離析[13]。

【注釋】

[1]淮南:唐代開元時分全國為十五道,淮南道治所在揚州(今江蘇揚州),故此以淮南稱揚州。趙徵君蕤,徵君趙蕤。《唐詩紀事》卷一八引楊天惠《彰明逸事》:“(李白)隱居戴天大匡山,往來旁郡,依潼江趙徵君蕤。(蕤)亦節士,任俠有氣,善為縱横學,著書號《長短經》。李白從學歲餘,去游成都。”徵君,對曾經被朝廷徵聘而不肯受職的隱士的尊稱。《後漢書·黄憲傳》:“初舉孝廉,又辟公府。友人勸其仕,憲亦不拒之,暫到京師而還,竟無所就。年四十八終,天下號曰徵君。”按:宋本題下有“淮南”二字,乃宋人編集時所加,以為作詩之地。

[2]“吴會”二句:宋本校:“一作萬里無主人,一身獨為客。”吴會,東漢時分會稽郡為吴郡和會稽郡,合稱“吴會”。後雖分郡漸多,但仍以吴會通稱兩郡故地。其地在今江蘇東南部、上海市和浙江北部。浮雲:喻游子,此為自稱。其時詩人客游越州和蘇州後回到揚州,故云。魏文帝《雜詩二首》:“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吴會。”潘岳《杨氏七哀詩》:“人居天地間,飄若遠行客。”二句即用其意。

[3]“功業”二句:莫從就,無所從而不得成就。歲光,歲月時光。奔迫,奔走催逼,形容歲月逝去之迅速。

[4]“良圖”二句:良圖,指美好的志向、政治抱負。俄,頓時,頃刻。棄捐,捨棄。綿劇,延續加重。

[5]“古琴”二句:以琴、劍的虚藏空挂放置不用,喻己才能抱負無法施展。

[6]“楚懷”二句:宋本校:“一作卧來恨已久,興發思逾積。”奏,宋本作“秦”,繆本改作“奏”,今據改。一本上句作“楚冠懷鍾儀”,是。《左傳·成公九年》:“晉侯觀于軍府,見鍾儀,問之曰:‘南冠而縶者,誰也?’有司對曰:‘鄭人所獻楚囚也。’使税之。召而弔之。再拜稽首。問其族,對曰:‘泠(伶)人也。’公曰:‘能樂乎?’對曰:‘先父之職官也,敢有二事?’使與之琴,操南音。……公語范文子,文子曰:‘楚囚,君子也。言稱先職,不背本也;樂操土風,不忘舊也。’”杜預注:“南音,楚聲。”此謂鍾儀戴南冠奏南音表示對楚國的懷念。莊舄(xī):《史記·張儀列傳》:“越人莊舄仕楚執珪,有傾而病。楚王曰:‘舄故越之鄙細人也,今仕楚執珪,富貴矣,亦思越不?’中謝對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則越聲,不思越則楚聲。’使人往聽之,猶尚越聲也。”此處用二典表示自己思念故鄉。

[7]國門:故鄉;指蜀中。李白《早春於江夏送蔡十還家雲夢序》:“海草三緑,不歸國門。又更逢春,再結鄉思。”

[8]相如臺:西漢文學家司馬相如的琴臺,遺迹在今四川成都市。

[9]子雲宅:西漢文學家揚雄,字子雲,其宅故址在今四川成都市。

[10]初結緝:宋本校:“一作如結骨。”按結緝當作“結縎(gǔ)”,鬱結不解之意。王逸《九思·怨上》:“佇立兮忉怚,心結縎兮折摧。”《漢書·息夫躬傳》:“涕泣流兮萑蘭,心結愲(gǔ)兮傷肝。”本作“結絓”,屈原《悲回風》:“心結絓而不解兮,思蹇産而不釋。”“縎”、“愲”並為“絓”之通假字。

[11]寂歷:蕭瑟,冷落。《文選》卷三一江淹《雜體詩三十首·王徵君〈養疾〉》:“寂歷百草晦。”李善注:“寂歷,凋疏貌。”

[12]“故人”二句:不在此,一作“不可見”。而我,一作“幽夢”。誰與,咸本作“與誰”。誰與適,與誰適。適,合。

[13]“贈爾”句:謝靈運《南樓中望所遲客》詩:“路阻莫贈問,云何慰離析?”爾,你;第二人稱代詞。離析,離别分散。析,一作“拆”,據他本改。

按:這是李白出蜀後唯一的一首寄蜀中友人的詩。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云:“曩昔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萬。”此詩當作於開元十五年(七二七)秋天游吴會後回到揚州時。其時黄金散盡,功業無成,加之貧病交迫,因而思鄉寄友,情懷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