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之四章题目正名

张君瑞寄情诗

小红娘递密约

崔莺莺乔坐衙

老夫人问医药

三之一 前 候

上《琴心》一篇,红娘既得莺莺的耗,则此篇不过走复张生,而张生苦央代递一书耳。题之枯淡窘缩无逾于此。乃吾读其文,又见其纚纚然有如许六七百言之一大篇。吾尝春昼酒酣,闲坐樱桃花下,取而再四读之,忽悟昨者陈子豫叔,则曾教吾以此法也。盖陈子自论双陆也,圣叹问于豫叔曰:“双陆亦有道乎,何又有人于其中间称曰高手耶?”豫叔曰:“否否,唯唯。吾能知之,吾能言之。然而其辞不雅驯,我难使他人闻之。独吾子性好深思鄙事者也,吾不妨私一述之。今夫天下一切小技,不独双陆为然。凡属高手,无不用此法已,曰‘那辗’。吴音“奴”上声,“辗”上声。‘那’之为言‘搓那’,‘辗’之为言‘辗开’也。搓那得一刻,辗开得一刻;搓那得一步,辗开得一步。于第一刻、第一步,不敢知第二刻、第二步,况于第三刻、第三步也。于第一刻、第一步,真有其第一刻、第一步,莫贪第二刻、第二步,坐失此第一刻、第一步也。”圣叹闻之,已不觉洒然异之。豫叔又曰:“凡小技,必须与一人对作。其初,彼人大欲作,我乃那辗如不欲作。夫大欲作,必将有作有不及作也,而我之如不欲作,则固非不作也。其既彼以欠欲作故,将多有所不及作,其势不可不与补作。至于补作,则先之所作将反弃如不作也。我则以那辗故,寸寸节节而作,前既不须补作,今又无刻不作也。其后,彼以补作故,彼所先作既尽弃如不作,而今又更不及得作也,我则以不烦补作故,今反听我先作,乃至竟局之皆我独作也。”圣叹闻之,不觉大异之。豫叔又曰:“所贵于那辗者,那辗则气平,气平则心细,心细则眼到。夫人而气平、心细、眼到,则虽一黍之大,必能分本分末,一咳之响,必能辨声辨音。人之所不睹,彼则瞻瞩之;人之所不存,彼则盘旋之;人之所不悉,彼则入而抉剔,出而数布之。一刻之景,至彼而可以如年;一尘之空,至彼而可以立国。展一声而验,凉风之所以西至,玄云之所以北来;落一子而审,直道之所以得一,横道之所以失九。如斯人则真所谓无有师传,都由心悟者也。”圣叹闻之,愈大异之,豫叔又曰:“那辗之妙,何独小技为然哉。—切世间凡所有事,无不用之。古之人有行之者,如陶朱之所以三累万金也,瀛王之所以身相立朝也,孙武行军所以有处女脱兔之能也,伊尹于桐所以有启心沃心之效也。更进而神明之,则抽添火符,成就大还,安庠徐步,入出三昧,除此一法,更无余法。何则?天下但有极平易低下之法,是为天下奇法、妙法、秘密之法,而天下实更无奇妙、秘密法也。”上文,止引豫叔“那辗”二字,论此篇正用其法耳。以其语皆奇绝,故全载之。于是圣叹瞿然起立曰:“嘻,果有是哉!”是日始识豫叔乃真正绝世非常过量智人,然而豫叔则独不言此法为文章之妙门。圣叹异日则私以其法教诸子弟曰:“吾少即为文,横涂直描,吾何知哉!事中年而始见一智人,曾教我以二字法曰‘那辗’。至矣哉!彼固不言文,而我心独知其为作文之高手。何以言之?凡作文必有题,题也者,文之所由以出也。乃吾亦尝取题而熟赌之矣,见其中间全无有文。夫题之中间全无有文,而彼天下能文之人,都从何处得文者耶?吾由今以思,而后深信那辗之为功是惟不小。何则?夫题有以一字为之,有以三五六七乃至数十百字为之。今都不论其字少之与字多,而总之题则有其前,则有其后,则有其中间。抑不宁惟是已也,且有其前之前,且有其后之后。且有其前之后,而尚非中间,而犹为中间之前;且有其后之前,而既非中间,而已为中间之后,此真不可以不致察也。诚察题之有前,又察其有前前,而于是焉先写其前前,夫然后写其前,夫然后写其几几欲至中间,而犹为中间之前,夫然后始写其中间,至于其后。亦复如是,而后信题固蹙而吾文乃甚舒长也,题固急而吾文乃甚纡迟也,题固直而吾文乃甚委折也,题固竭而吾文乃甚悠扬也。如不知题之有前、有后、有诸迤逦,而一发遂取其中间,此譬之以橛击石,确然一声则遽已耳,更不能多有其余响也。盖那辗与不那辗,其不同有如此者。”而今红娘此篇则正用其法。吾是以不觉有感而漫识之:文章之事关乎至微,其必有人骤闻之而极大不然,殆于久之而多察于笔墨之间,而又不觉其冥遇而失笑也。此篇如【点绛唇】、【混江龙】详叙前事,此一那辗法也,甚可以不详叙前事也,而今已如更不可不详叙前事也。【油葫芦】双写两人一样相思,此又一那辗法也,甚可以不双写相思也,而今已如更不可不双写相思也。【村里迓鼓】不便敲门,此又一那辗法也,甚可以即便敲门也。【上马娇】不肯传去,此又一那辗法也,甚可以便与传去也。【胜葫芦】怒其金帛为酬,此又一那辗法也。【后庭花】惊其不用起草,此又一那辗法也。乃至【寄主草】忽作庄语相规,此又一那辗法也。夫此篇除此数番那辗,固别无有一笔之得下也,而今止因那辗之故,果又得纚纚然如许六七百言之一大篇。然则文章真如云之肤寸而生,无处不有,而人自以气不平、心不细、眼不到,便随地失之。夫自无行文之法,而但致嫌于题之枯淡窘缩,此真不能不为豫叔之所大笑也。

(莺莺引红娘上云)自昨夜听琴,今日身子这般不快呵 。不提赖婚,措辞最雅。 红娘,你左则闲着,你到书院中看张生一遭,看他说甚么,你来回我话者。(红云)我不去。夫人知道呵,不是耍!(莺莺云)我不说,夫人怎得知道?你便去咱!(红云)我便去了,单说:“张生,你害病,俺的小姐也不弱。”乖,贼,妙妙! 春昼不曾双劝酒,夜寒无那又听琴。

〔仙吕〕【赏花时】(红娘唱)针线无心不待拈,脂粉香消懒去添。春恨压眉尖,灵犀一点,医可病恹恹。何人恶札,见之可恨。

(红娘下)(莺莺云)红娘去了,看他回来说甚么。十分心事一分语,尽夜相思尽日眠。(莺莺下)好句。分明接着后篇。

(张生上云)害杀小生也!我央长老说将去,道我病体沉重,怎生不着人来看我?困思上来,我睡些儿咱。(睡科)

(红娘上云)奉小姐言语,着俺看张生,须索走一遭。俺想来,若非张生,怎还有俺一家儿性命呵!

〔仙吕〕【点绛唇】(红娘唱)相国行祠,寄居萧寺。遭横事,幼女孤儿,将欲从军死。【混江龙】谢张生伸致,一封书到便兴师。直是文章有用,何干天地无私。若不剪草除根了半万贼,怕不灭门绝户了—家儿。莺莺君瑞,许配雄雌;夫人失信,推托别辞;婚姻打灭,兄妹为之。而今搁起成亲事。

右第一节。因此题更无下笔处,故将前事闲闲自叙一遍作起也。然便真似有一聪明解事女郎,于纸上行间,纤腰微袅,小脚徐挪,一头迤逦行来,一头车轮打算。一时文笔之妙,真无逾于是也。

—个糊涂了胸中锦绣,一个淹渍了脸上胭脂。【油葫芦】一个憔悴潘郎鬓有丝,一个杜韦娘不似旧时,带围宽过了瘦腰肢。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黹;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笔下幽情,弦上的心事:一样是相思。【天下乐】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犹言世上动云才子佳人,夫必如此两人,方信真有才子佳人也。明是俊眼识取两人,明是恶口奚落天下。作者真乃举头天外,无有别人也。

右第二节。连下无数“一个”字,如风吹落花,东西夹堕,最是好看。乃寻其所以好看之故,则全为极整齐、却极差脱,忽短忽长,忽续忽断,板板对写,中间又并不板板对写故也。〇才子佳人,忽下“信有之”三字成句,妙绝。嗟乎!惟才子佳人,方肯下此三字耳;非才子佳人,虽至今亦终不肯下。何则?彼固以为无有此事耳。

红娘自思,句。乖性儿,何必有情不遂皆似此。他自恁抹媚,我却没三思,一纳头只去憔粹死。忽然红娘自插入来,忽然插入红娘来,乃是此中加一倍人。文情奇绝妙绝!

右第三节。言才子佳人,一个如彼,—个如此,两人一般作出许多张致。若我则殊不然,亦不啼,亦不笑,亦不起,亦不眠,一口气更无回互,直去死却便休。盖是深讥张生、莺莺之张致,而不觉己之张致乃更甚也。此等笔墨,谓之“加一倍”法,最是奇观。

却早来到也。俺把唾津儿湿破窗纸,看他在书房里做甚么那?便画出红娘来。〇单画出红娘来,何足奇;直画出红娘聪明来,故奇耳。

【村里迓鼓】我将这纸窗儿湿破,悄声儿窥视。妙妙!便分明有一背转女郎,迁延窗下。多管是和衣儿睡起,你看罗衫上前襟褶祬。从窗外人眼中,写窗中人情事,只用十数字,已无不写尽。孤眠况味,试想。凄凉情绪,试想。无人服侍。试想。涩滞气色,试想。微弱声息,试想。黄瘦脸儿。试想。张生呵,你不病死多应闷死。妙妙!纯是一片空明。

右第四节。与其张生伸诉,何如红娘觑出;与其入门后觑出,何如隔窗先觑出。盖张生伸诉便是恶笔,虽入门觑出犹是庸笔也。今真是一片镜花水月。

【元和令】我将金钗敲门扇儿。

(张生云)是谁?

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散”,布散也。我诵之,如闻低语,如睹笑容。

(张生开门,红娘入科)

右第五节。轻妙之至,几于笔尖不复着纸。如此迤逦行文,虽欲作万言大篇,亦何难哉!

(张生云)夜来多谢红娘姐指教,小生铭心不忘。只是不知小姐可曾有甚言语?(红掩口笑云)俺小姐么,俺可要说与你:

他昨夜风清月朗夜深时,使红娘来探尔。他至今胭粉未曾施,念到有一千番张殿试。不云今早相央,而云昨夜受命,盖信上文《琴心》一篇,诚如圣叹之言也。〇不云今朝而云昨夜,中有妙理,除红娘更无第二人知道,此最是耐想文字。

右第六节。只此四语是一篇正文,其余都是从虚空中荡漾而成。

(张生云)小姐既有见怜之心,红娘姐,小生有一简,可敢寄得去,意便欲烦红娘姐带回。

【上马娇】他若见甚诗,看甚词,他敢颠倒费神思。

他拽扎起面皮,道,红娘,这是谁的言语,你将来?

这妮子,怎敢胡行事!”“嗤”,句。〇裂纸声。扯做了纸条儿。画出红娘来。画出红娘一双纤手,两道轻眉,颊边二靥、唇上一声来。画绝也!

右第七节。此分明是后篇莺莺见帖时情事,而忽于红娘口中先复猜破者,所以深表红娘灵慧过人,而又未尝漏泄后篇,故妙。细思此时红娘,真无便与传去之理也。

(张生云)小姐决不如此,只是红娘姐不肯与小生将去,小生多以金帛拜酬红娘姐。笔墨之事,随手生发,所谓“文亦有情,情亦有文”。如不因张生此白,下节岂有红娘如此一段快文哉。

【胜葫芦】你个挽弓酸俫没意儿,卖弄你有家私,石崇、王恺决不卖弄,其最卖弄者,偏是秀才纸裏中家私也。我图某你东西来到此?此九字,虽出红娘口,然我乃欲为之痛哭,何也?夫人生在世,知己有托,生死以之,乃至不望感,岂惟不望报也。自世必欲以金帛奉酬劳苦,而于是遂使出死力,故知己之人,一齐短气无语。嗟乎!以汉昭烈,犹有“不才自取”之言矣。自非葛公,谁复自明也哉!把你做先生的钱物,与红娘为赏赐,先生钱物,犹言束修也,所谓纸裏中家私也。〇虽一文钱,亦必自称赏赐,亦秀才语也。我果然爱你金赀?【后】你看人似桃李春风墙外枝,卖笑倚门儿。毒口,便骂尽世间一辈望酬谢人,使我心中快乐也。

右第八节。世间有斤两可计算者银钱,世间无斤两不可计算者情义也。如张生、莺莺男贪女爱,此真何与红娘之事,而红娘便慨然将千金一担两肩独挑。细思此情此义,真非秤之可得称,斗之可得量也。顾张立急不择者,遂欲以金帛轻相唐突。嗟乎!作者虽极写张生急情,然实是别寓许伯哭世。盖近日天地之间,真纯是此一辈酬酢也。

我虽是女孩儿,有志气,你只合道“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我还有个寻思。

右第九节。写煞红娘。

(张生云)依着红娘姐“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这如何?(红云)兀的不是也!你写波,俺与你将去。(张生写科)(红云)写得好呵,念与我听。(张生念云)张珙百拜奉书双文小姐阁下:昨尊慈以怨报德,小生虽生犹死。筵散之后,不复成寐。曾托稿梧,自鸣情抱,亦见自今以后人琴俱去矣。因红娘来,又奉数字。意者宋玉东邻之墙,尚有庄周西江之水。人命至重,或蒙矜恤,珙可胜悚仄待命之至。附五言诗一首,伏惟赐览:相思恨转添,漫把瑶琴弄。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张珙再百拜。书好。

【后庭花】我只道拂花笺打稿儿,元来是走霜毫不构思。先写上几句寒温序,后题着五言八句诗。不移时,翻来复去,叠做个同心方胜儿。此下便应接“又颠倒写鸳鸯二字”句,看他又作间隔。你忒聪明,忒煞思,忒风流,忒浪子。虽是些假意儿,分明赞不容口,忽又谓之“假意”。写红娘真有二十分灵慧,二十分松快,真正妙笔。小可的难到此。【青哥儿】又颠倒写鸯鸯二字,方信道“在心为志”。《诗大序》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此言既封后。人止见其“发言为诗”也。我于未封前,实亲见其“在心为志”也。真正妙笔。

右第十节。写张生拂笺、走笔、叠胜、署封,色色是张生照入红娘眼中,色色是红娘印入莺莺心里:一幅文字便作三幅看也。一幅是张生,一幅是红娘眼中张生,一幅是红娘心中莺莺之张生。真是异样妙文。

喜怒其间我觑意儿。放心波学士!我愿为之,并不推辞,自有言辞。我只说:“昨夜弹琴那人,教传示。”赖婚之前文先作满语者,所以反挑后文之不然也。此亦先作满语,却非反挑后文,正是畅明前夜《琴心》一篇,已尽得其底里。

右第十一节。一担千金,两肩独任。看他急口便作如许一连数语,而下正接之云“昨夜弹琴那人”。信乎《琴心》一篇,为红娘之袖里兵符,不谬也!

这简帖儿我与你将去,只是先生当以功名为念,休堕了志气者!

【寄生草】你偷香手,还准备折桂枝。休教淫词污了龙蛇字,藕丝缚定鹍鹏翅,黄莺夺了鸿鹄志;休为翠帏锦帐一佳人,误你玉堂金马三学士。【赚煞尾】弄得沈约病多般,宋玉愁无二,清减做相思样子。

右第十二节。此为余文任意挥洒,乃是砚北人从来乐事,不谓红娘忽有书呆气。

(张生云)红娘姐好话,小生终身敬佩。只是方才简帖,我的红娘姐,是必在意者。(红云)先生放心。

若是眉眼传情未了时,我中心日夜图之。怎因而,“有美玉于斯”,此句,歇后法也,言决不将简帖浮沉,如《论语》所云“韫椟而藏”之也。我定教发落这张纸。我将舌尖上说辞,传你简帖里心事,管教那人来探你一遭儿。

右第十三节。此则滿心忒意,满口满语,反挑后文之不然也。此节方是反挑,第十一节果非反挑也。自非虚心平气,谁其分别之。

(红娘下)

(张生云)红娘将简帖去了,不是小生夸口,这是一道会亲的符篆。他明日回话,必有好处。总作满语。若无好赋因风去,岂有仙云入梦来。(张生下)

三之二 闹 简

此篇写红娘,凡有四段,每段皆作当面斗然变换,另是一样章法。

第一段,写红娘带得书回,一时将张生分明便如座主之于门生,心头平增无限溺爱,无限照顾,意思不难便取莺莺,登时双手亲交与之。看他走入房来,其于莺莺便比平日亦自另样加倍珍惜。所以然者,意谓莺莺真乃一朵鲜花,却是我适间已许过我门生了也。门生是我之宝,此—朵鲜花便是我门生之宝也。只因心头与张生别成一条线索,便自眼中看莺莺别起一番花样。是为第一段。

第二段,写莺莺斗然变容,红娘出自不意,遂忽自念适间容易过人简帖,诚然是我不是,只是我自信平日精灵,又兼夜来郑重仔细踌躇此事,何得逢彼之怒耶?岂有满盘已都算过,乃于一子失着耶?明明隔墙酬韵,早漏春光;明明昨夜听琴,倾囊又尽。我本非聋非瞎,悉属亲闻亲见,而今忽然高至天边,无梯可扪,深至海底,无缝可入,此岂前日莺莺是鬼,抑亦今日莺莺是鬼?岂红娘今日在梦,抑亦红娘前日在梦?本意扬扬然弄马骑,何意矻地却被驴子扑?于是三分羞惭。七分怨愤,遂不自禁其口中之叨叨絮絮。是为第二段。

第三段,写红娘昨日于张生前满心满意,满口满语,轻将一担千金两肩都任者,实是其胸中默默然牢有一篇把柄耳,初不自意莺莺极大不然也。谚盖有之:“行船无有久惯,生产无有久惯。”今日方知传递简帖无有久惯。红娘此时真无面目又见江东父老,只有一万年不复到书院中,永取此事寄之高高天上,埋之深深地下,更不容一人提起,便如连日我不在世间者然。何意莺莺又必强之投以回简,自莺莺又有回简而红娘遂不得不重入书院,再见张生。夫而后一面惭,两胁愤,真更非一时三言两句之所得而发脱也者。而张生不察,方且又如臂边饥鸟,乳下娇儿,百样哀鸣,千般央及,此时我为红娘,真除非抽刃自决,以明我不负人。盖从来任天下事,两边俱无以自解,实有如此苦事。是为第三段。

第四段,写红娘初焉以退贼故方德张生,既焉以赖婚故方怜张生,既焉以挥毫故方爱张生,既焉以不效故方羞张生,至此乃忽然以苦缠故不觉恼张生。夫以红娘之于张生,固决无有恼之之事,而直以自己胸前烦闷无理,遂尔更不得顾,便唐突之。此真李白所云“泪亦不能为之堕,声亦不能为之出”时也。何意拆书念出,乃是“户风花影”之句。若说是鬼,鬼中亦无如此之鬼;若说是贼,贼中亦无如此之贼;若说兵不厌诈,诸葛亦无如此之阵图;若说幻不厌深,催师亦无如此之机械。此时虚空过往,天地鬼神,聪明正直,尽知尽见。红娘真欲拔发投地,捶胸大叫:自今以后,我更不能与天下女儿同居也!是为第四段。

(莺莺上云)红娘这早晚敢待来也。起得早了些儿,俺如今再睡些。(睡科)

(红娘上云)奉小姐言语,去看张生,取得一封书来,回他话去。呀,不听得小姐声音,敢又睡哩,俺便入去看他。绿窗一带迟迟日,紫燕双飞寂寂春。

〔中吕〕【粉蝶儿】(红娘唱)风静帘闲,绕窗纱麝兰香散,二句,写红娘自外行来。〇帘内是窗,窗外是帘。有风则下帘,无香则开窗。今因无风,故不下帘,却因有香,又不开窗。只十一字,写女儿深闺便如图画。〇我从妙文得认莺莺,我又从妙文得认莺莺闺中也。启朱扉摇响双环。一句,写红娘行入门。绛台高,金荷小,银缸犹灿。三句,写红娘已入门。〇细想红娘回时,灯犹未息,则其遣去,一何早乎!

右第一节。写红娘从张生边来入闺中,慢条斯理,如在意,如不在意,一心便谓自今以后三人一心,更无嫌疑者。盖特作此骀宕之句,以与下文通篇怨毒照耀也。

我将他暖帐轻弹,揭起海红罗软帘偷看。【醉春风】只见他钗嚲玉斜横,髻偏云乱挽。小姐正睡,侍儿弹帐,一不可也。弹帐不应,揭开偷看,二不可也。盖红娘此日已易视莺莺矣。见书而怒,得毋为是与?日高犹自不明眸,你好懒、句。懒。句。不惟弹帐,不惟偷看,乃至竟敢率口讥之。莺莺慧心人,又何待见书而始悟红娘之易视我哉。

右第二节。不知者是写莺莺,不知此正写红娘也。夫莺莺不过只作一幅美人晓睡图看耳。今正写红娘之满心参透,满眼瞧科,满身松泛,满口轻忽,便使莺莺今早眼中忽觉有异,而下文遂不得不变容也。真是写得妙绝,此为化工之笔。

(莺莺起身,欠伸长叹科)

半晌抬身,不问红娘,此其事可知也。妙妙!几回搔耳,不问红娘也。妙妙!一声长叹。不问红娘也。妙妙!

右第三节。不知者又谓写莺莺春倦,非也。夫红娘之看张生,乃莺莺特遣也,则今于其归,急问焉可也,乃半晌矣,不问而抬身;抬身矣,又不问而搔耳;几回矣,又不问而长叹。岂非亲见归时红娘已全不是去时红娘,慧眼一时觑破,便慧心彻底猜破故耶?看他纯是雕空镂尘之文,而又全不露一点斧凿痕,真是奇绝一世。若作描写莺莺春倦,有何多味耶?且何故不问红娘:回来几时耶?

是便是,只是这简帖儿,俺那好递与小姐?俺不如放在妆盒儿里,等他自见。(放科)

(莺鸯整妆,红娘偷觑科)终不问也,妙妙!

【普天乐】晚妆残,乌云軃,轻匀了粉脸,犹不问也,妙妙!乱挽起云鬟。已见简帖也。将简贴儿拈,把妆盒儿按,拆开封皮孜孜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颠来倒去”,是思何以处红娘,非于张书知意也。只见他厌的扢皱了黛眉,是恼此贴如何传来。忽的低垂了粉颈,是算今日还宜寝阁,还宜发作。氲的改变了朱颜。是决计发作,无有再说也,看他三句,写出莺莺心头曲折。

(红做意科,云)呀,决撒了也!

右第四节。写莺莺见简帖。或问:莺莺见简帖,亦可以不发作耶?圣叹答曰:不发作,则是一拍即合也,今之世间比比者皆是也。

(莺莺怒科,云)红娘过来!(红云)有。(莺莺云)红娘,这东西那里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儿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样东西来?我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红云)小姐使我去,他着我将来。小姐不使我去,我敢问他讨来?我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些甚么!其快如刀,其快如风。

【快活三】分明是你过犯,没来由把我摧残;教别人颠倒恶心烦,你不惯,谁曾惯?

右第五节。写红娘妙口。真是妙绝。轻轻只将其一个“惯”字劈面翻来,便成异样扑跌。盖下文莺莺之定不复动,正是遭其扑跌也。不但一节只是一句,亦且一节只是一字,真可谓以少少许胜人多多许矣。

小姐休闹,比及你对夫人说科,我将这简帖儿先到夫人行出首去。红娘眼快手快,其妙如此。

(莺莺怒云)你到夫人行,却出首谁来?莺莺又妙。(红云)我出首张生。红娘又妙。

(莺莺做意云)红娘,也罢,且饶他这一次。莺莺又妙。(红云)小姐,怕不打下他下截来。红娘又妙。〇每读此白,如听小鸟斗鸣,最足下酒也。

(莺莺云)我正不曾问你,张生病体如何?(红云)我只不说。(莺莺云)红娘,你便说咱!

【朝天子】近间、面颜,瘦得实难看。不思量茶饭,怕动弹。

右第六节。正答张生病体。

(莺莺云)请一位好太医,看他证侯咱。(红云)他也无甚证侯,他自己说来:

我是晓夜将佳期盼,废寝忘餐。黄昏清旦,望东墙淹泪眼。我这病患要安,只除是出点风流汗。此代张生语,故有二“我”字。

右第七节。旁答张生心事。虽于盛怒后,不可又说,然此时不说,更待何时?行文又有得过便过之法,无用多作顾虑。

(莺莺云)红娘,早是你口稳来,若别人知道呵,成何家法。今后他这般的言语,你再也休题。我和张生只是兄妹之情,有何别事?(红云)是好话也呵。

【四边静】怕人家调犯,早晚怕夫人行破绽,只是你我何安?又问甚他危难?你只撺掇上竿,拔了梯儿看。

右第八节。索性畅然劝之,以不负张生之托。

(莺莺云)虽是我家亏他,他岂得如此?你将纸笔过来,我写将去回他,着他下次休得这般。(红云)小姐,你写甚的那?你何苦如此。(莺莺云)红娘,你不知道。(写科)

(莺莺云)红娘,你将去对他说:“小姐遣看先生,乃兄妹之礼,非有他意。再一遭儿是这般呵,必告俺夫人知道。”红娘,和你小贱人都有话说也!

(红云)小姐,你又来!这帖儿我不将去,你何苦如此?

(莺莺掷书地下云)这妮子,好没分晓!(莺莺下)

(红娘拾书叹云)咳,小姐,你将这个性儿那里使也!

【脱布衫】小孩儿口没遮拦,一味的将言语摧残,把似你使性子,休思量秀才,做多少好人家风范。用笔真乃一鞭一条痕,一痕一条血,遂令举世口是心非,言清行浊之徒诵之吃惊。固不止是莺莺闻之无以自解也。

右第九节。自此以下四节,则红娘持书出户,背过莺莺,自将心头适才所受恶气曲曲吐而出之也。〇此一节,重举莺莺适才盛怒之无礼也。

【小梁州】我为你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奈五更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换头】似等辰勾空把佳期盼,已上通为一句。我将角门儿更不牢拴,愿你做夫妻无危难。细玩此句,乃透过一步去也,言我何止与之传递简贴而已。你向筵席头上整扮,我做过缝了口的撮合山。

右第十节。〇此一节,申言莺莺自于我无礼,乃我之知之实深,为之实切,我于莺莺诚乃不薄也。

【石榴花】你晚妆楼上杏花残,三字写尽三春时和。犹自怯衣单,看他妙笔妙墨,无中造有,造出如此二句,以反剔下文,却令读者于不意中又别睹一位无愁莺莺,另是身分绝世。那—夜听琴时,露重月明间。为甚向晚,不怕春寒,诵之口齿历历,莺莺城何辨焉。几乎险被先生馔。用《论语》入妙。〇汤海若先生《牡丹亭》传奇,杜丽娘拜师,语曰:“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用《论语》入,妙也。〇吾友斫山王先生,文恪之文孙也,目尽数十万卷,手尽数十万金。今与圣叹并复垂老,两人相邻如一日也。偶于舟中,时方九日,忽一女郎掉文曰:“何故此时则雀在入大水化为蛤?”座中斗然未有以应也。先生信口答曰:“我亦不解汝家何故雀入大蛤,皆化为水也。”一时满舟喧然,至有翻酒濡首者。此真用《礼记》入,妙也。〇斫山读尽三教书,而不愿以文名;倾家结客,而不望人报。有力如虎,而轻裘缓带,趋走扬扬。绘染刻雕,吹竹弹丝,无技不精,而通夜以佛火蒲团作伴。今头毛皑皑,而尚不失童心,瓶中未必有三日粮,而得钱犹以与客。彼视圣叹为弟,圣叹事之为兄。有过吴门者问之,无有两人也。嗟乎!未知余生尚复几年,脱诚得并至百十岁,则吾两人当不知作何等欢笑。如或不幸而溘然俱化,斯吾两人便甘作微风淡烟,杳无余迹。盖斫山三十年前曾与圣叹诗,早便及之,曰:“风雷半夜吴王墓,天地清秋伍相祠。一例冥冥谁不朽?早来把酒共论之。”今圣叹亦是寒鸟啁啾,不忘故群,故时时一念及之,岂犹有意互相叹誉,为荣名哉?那其间岂不胡颜。为他不酸不醋风魔汉,隔窗儿险化做望夫山。莺莺诚何辨焉。

右第十一节。〇此一节特恐写莺莺不承,故举听琴一夜以实之。上文莺莺问张生病体,红娘却敢便及他言者,亦为胸中有听琴一夜故也。

【斩鹌鹑】你既用心儿拨雨撩云,我便好意儿传书递简。承上文,便咬定听琴一夜,犹言是以来也。不肯搜自己狂为,听琴一夜也。只待觅别人破绽。简帖也。受艾焙,我权时忍这番。妙妙!怨毒之极,半呑不吐,便有授记后日之意。今便请问红娘:“卿权忍这番之后,将欲如何?”真写尽女儿慧心、毒心也。畅好是奸,对别人巧语花言,背地里愁眉泪眼。上“艾焙”句,语气已毕,此又毕而复起,便活写怨毒之极,说之不尽,因而又说,总是摹神之板笔。

右第十二节。〇此一节,咬定听琴一夜,以明简帖之所自来,而莺莺犹谓人在梦。然则莺莺真在梦耶?写红娘理明辞畅,心头恶气无不毕吐,真乃快活死人也。

俺若不去来,道俺违拗他,张生又等俺回话,只得再到书房。(推门科)(张生上云)红娘姐来了,简帖儿如何?(红云)不济事了,先生休傻。(张生云)小生简帖儿是一道会亲的符箓,只是红娘姐不肯用心,故致如此。(红云)是我不用心?哦,先生,头上有天哩!你那个简帖儿里面好听也!

【上小楼】这是先丰命悭,不是红娘违慢。那的做了你的招伏,他的勾头,我的公案。若不觑面颜,厮顾盼,担饶轻慢,争些儿把奴拖犯。若出他人庸笔,此时红娘安有不便出莺莺回简者。今看其默然袖起,恰似忘之者然,妙绝!

右第十三节。自此以下节,则红娘见张生,且不出回简,先与尽情复绝之。〇此复其去简已成祸本,不应更问也。

【后】从今后我相会少,你见面难。斗然险语,妙绝妙绝!盖张生方思得见莺莺,而此云尚将不复得见红娘也,不顾惊死人。月暗西厢,便如凤去秦楼,云敛巫山。绝妙好辞,又如口中吮而出之。你也赸,我也赸;请先生休讪,早寻个酒阑人散。《西厢》后半,不知凡有若干锦片姻缘,而于此忽作如是大决撒语。丈章家喜大起大落之笔,如此真称妙绝世也。

右第十四节。复其此后连红娘亦不复更来,使我读之分明腊月三十夜听楼子和尚高唱“你既无心我亦休”之句,唬吓死人,快活死人也。〇细思作《西厢记》人亦无过一种笔墨,如何便写成如此般文字,使我读之通身抖擞,骨节尽变,闻古人有痁疾大发,神换其齿者,有如此般文字得读,便更不须痁疾发也。最苦是子弟作文,粘皮带骨,我以此跳脱之文药之。

只此二字妙绝。便如方士所云,海中仙山,理不可到,船有欲近者。风辄吹还之。今下文正如海中仙山,此二字便如风之吹断之也。足下再也不必申诉肺腑。加一句,妙妙。虽成连先生置伯牙于海岛,其鸿洞杳冥,亦不是过矣。怕夫人寻我,我回去也。再加一句,妙妙。庄生云:“送君者皆自崖而返”。真乃泪进肠绝之笔。

《西厢》白,其妙至此。数之只得三句,察之只得一句,又察之只得二字,乃我读之便如立千丈冈,临不测溪,足又逡巡二分垂外,真几乎欲哭出来也。看他竟不出回简。

(张生云)红娘姐!(定科)妙妙,摹神极笔。

(良久,张生哭云)红娘姐,你一去呵,更望谁与小生分剖?此哭结上文。

(张生跪云)红娘姐,红娘姐,你是必做个道理,方可得小生一命。此跪起下文。

看其袖中回简,不惟前不便出,至此犹不便出也。岂真忘之哉?正是尽情尽意作此大决撒之笔,至于险绝斗绝矣,然后趁势一落,别开奇境。文章至此,能事又毕也。伧读此等白,便学一副涎脸,东涂西写,无不哭者,无不跪者,我每见而痛骂焉。嗟乎!亦尝细察张生此哭此跪,悉是已上已下妙文之落处乎?只因不出回简,故有张生此哭,哭以结上文之奇妙也;乃至今犹不肯出,故有张生此跪,跪以逼下文之奇妙也。夫张生一哭一跪,乃是结上逼下,非如伧所写涎脸也。

(红娘云)先生,你是读书才子,岂不知此意!

【满庭芳】你休呆里撒奸;你待恩情美满,苦我骨肉摧残。他只少手掿棍儿摩娑看,我粗麻线怎过针关。绝妙好辞,如吮而出。定要我拄着拐帮闲钻懒,缝合口送暖偷寒,前已是踏着犯。绝妙好辞,使人失笑。〇凡能使人失笑文字,悉是刳心沥血而出,莫容易读过古人文字也。

右第十五节。袖中回简,不惟来时不便取出,顷且欲去矣,犹不便取出,直至欲去不去又立住矣,犹不便取出也。行文如张劲弩,务尽其势,至与几几欲绝,然后方肯纵而舍之,真恣心恣意之笔也。

(张生跪不起,哭云)小生更无别路,一条性命都只在红娘姐身上。红娘姐!

我又禁不起你甜话儿热趱,好教我左右做人难。反作此话,然后落下,笔势真如春蛇之矫矫然。

我没来由只管分说,方始落下。我回视前文真如“群山万壑赴荆门”矣。小姐回的书,你自看者。(递书科)

右第十六节。欲复绝之,直至终不得复绝之,夫然后方始出其袖中书使自绝之。而不意峰回岭变,又起奇观。

(张生拆书,读毕,起立笑云)呀,红娘姐!(又读毕云)红娘姐,今日有这场喜事!(又读毕云)早知小姐书至,理合应接,接待不及,切勿见罪!红娘姐,和你也欢喜。(红云)却是怎么?(张生笑云)小姐骂我都是假,书中之意“哩也波,哩也啰”哩。(红云)怎么?(张生云)书中约我今夜花园里去。(红云)约你花园里去怎么?(张生云)约我后花园里去相会。(红云)相会怎么?(张生笑云)红娘姐,你道相会怎么哩?(红云)我只不信!(张生云)不信由你。(红云)你试读与我听。(张生云)是五言诗四句哩,妙也!“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红娘姐,你不信?(红云)此是甚么解?(张生云)有甚么解?(红云)我真个不解。(张生云)我便解波:“待月西厢下”,着我待月上而来;“迎风户半开”,他开门等我;“拂墙花影动”,着我跳过墙来;“疑是玉人来”,这句没有解,是说我至矣。(红云)真个如此解?(张生云)不是这般解,红娘姐你来解。不敢欺红娘姐,小生乃猜诗谜的社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不是这般解,怎解?(红云)真个如此写?(张生云)现在。(红定科,良久)

(张生又读科)(红云)真个如此写?(张生笑云)红娘姐,好笑也,如今现在。(红怒云)你看我小姐,原来在我行使乖道儿!

或云“春枝小鸟,双双斗口”,却不是春鸟斗口。或云“深院回风,晴雪乱舞”,却不是风回雪舞。或云“花拳锋腿,少年短打”,却不是花绣短打。或云“鸣琴将终,随指泛音”,却不是琴终泛音。我细察之:一片纯是光影,一片纯是游戏;一片纯是白净,一片纯是开悟。维摩诘室中,天女变舍利弗,一时不知所云。我于此文不知所云。香严大师至脱然撒手时,遥望沩山,连说颂曰:“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真是贫。去年贫,无立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我于此文,锥也无。文殊尸利菩萨选二十五位圆通,拔取观世音为状元第一。我于此文,如观世音幸得第一。赵州和尚被人问:“二龙戏珠,谁是得者?”州云:“老僧单管着。”我于此文,单管着。南泉王老师指庭前牡丹花,谓陆亘曰:“大夫,时人看此花,如梦相似。”我于此文,如梦相似。斫山云:圣叹自论文,非论禅也。

【耍孙儿】几曾见,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奇奇!妙妙!自从盘古直至今朝,真并无此事也!亦并无此文也。小则小,只三字,写尽怨毒不可言。心肠儿转关。教你跳东墙“女”字边“干”。避此字不雅故拆之。乃续之四篇,遂谓红娘专工拆字,一何可笑!原来五言包得三更枣,四句埋将九里山。你赤紧将人慢,你要会云雨闹中取静,却教我寄音书忙里偷闲。真乃于情于理,欲杀欲割,不可得解也,气死红娘也。

右第十七节。前恼尚不可说,今恼真不可说。不可说也,前恼红娘几欲哭,今恼红娘反欲笑也。“于虚空中,驾构楼阁。”旧闻其语,今见其事矣。

【四煞】纸光明玉版,字香啧麝兰,行儿边湮透非娇汗?是他一缄情泪红犹湿,满纸春愁墨未乾。从来“娇汗”字、“红泪”字,“春愁”字,俱入丽句,填成妙辞也,此独作极鄙极丑字用,所以痛诋莺莺,自抒愤懑也。我也休疑难,放着个玉堂学土,任从你金雀鸦鬟。妙妙,妙绝!

右第十八节。忽取其简痛诋之,盖一肚愤懑,搔爬不得也。

【三煞】将他来别样亲,把俺来取次看,“将他来”、“把俺来”,掂斤播两,诚然怨毒。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妙妙,妙绝!昨夫人赖婚本是恨事,至此日反成红娘心头快意,口头快语。将他来甜言媚你三冬暖,把俺来恶语伤人六月寒。今日为头看:看你个离魂倩女,怎生的掷果潘安?妙妙,妙绝!

右第十九节,佛言:“欲过彼岸,而于中间撤其桥粱,无有是处。”今莺莺方思江皋解佩,而忽欲中废灵修,此真大失算也。观【四煞】云“放着玉堂学士,任从金雀鸦鬟”,盖云不复援手,此已不可禁当。今【三煞】云“看你离魂倩女,怎生掷果潘安”,则是乃至欲以恶眼注射之。危哉莺莺,真有何法得出红娘圈哉!史公尝云“怨毒于人实甚”,此最写得出来。

(张生云)只是小生读书人,怎生跳得花园墙过?

【二煞】拂墙花又低,迎风户半拴,偷香手段今番按。你怕墙高怎把龙门跳,嫌花密难将仙桂攀。疾忙去,休词惮。恶语痛诋。他望穿了盈盈秋水,蹙损了淡淡春山。“秋水"、“春山”,从来亦作丽字填入妙句,此亦是丑辞痛诋之也。

右第二十节。乃至为劝驾之辞。此岂怂恿张生,正是痛诋莺莺。盖恶骂丑言,遂至不复少惜。史公尝言“怨毒于人实甚”,此最写得出来也。〇尝闻大怒后不得作简者,多恐余气未降,措语尚激也。然则不怒时欲作激气语,此亦决不可得也。今作《西厢记》人,吾不审其胸前有何大怒耶,又何其毒心衔,毒眼射,毒手挥,毒口喷,百千万毒一至于是也!

(张生云)小生曾见花园,已经两遭。

【煞尾】虽是去两遭,敢不如这番。你当初隔墙酬和都胡侃,证果是他今朝这一简。

右第二十一节。曾记吴歌之半云:“故老旧人尽说郎偷姐,如今是新翻世界姐偷郎。”此真清新之句也,然实不知《西厢》先有之。盖红娘怨毒莺莺,诋之无所不至,因谓张生“汝偷不如他偷”。夫至谓张生犹不必如莺莺,而莺莺之为莺莺竟何如哉!怨毒于人,史公尝言“实甚”,此真写得出来也。

(红娘下)

(张生云)叹万事自有分定,适才红娘来,千不欢喜,万不欢喜,谁想小姐有此一场好事。小生实是猜诗谜的社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此四句诗,不是这般解,又怎解?“待月西厢下”,是必须待得月上;“迎风户半开”,门方开了;“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墙上有花影,小生方好去。今日这颓天,偏百般的难得晚。天那,你有万物于人,何苦争此一日?疾下去波!快书快文快谈论,不觉开西立又昏;今日碧桃花有约,鳔胶黏了又生根。呀,才向午也,再等一等。又看咱,今日百般的难得下去呵!空青万里无云,悠然扇作微薰,何处缩天有术,便教逐日西沉!呀,初倒西也,再等一等咱。谁将三足乌,来向天上阁;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谢天谢地!日光菩萨,你也有下去之日。呀,却早上灯也!呀,却早发擂也!呀,却早撞钟也!拽上书房门,到得那里,手挽着垂杨,滴溜扑碌跳过墙去,抱住小姐。咦,小姐,我只替你愁哩。二十颗珠藏简贴,三千年果在花园。(张生下)余文犹用尔许全力,益信古人思以笔墨流传后世,真非小可之事也。普天下才子念之哉!〇末二句,真正绝妙好辞。

三之三 赖 简

文章之妙,无过曲折。诚得百曲千曲万曲,百折千折万折之文,我纵心寻其起尽,以自容与其间,斯真天下之至乐也。何言之?我为双文赖简之一篇言之。夫双文之于张生,其可谓至矣,独惊艳之一日,张生自见双文,双文或未见生耳。过此以往,我亲睹其酬韵之夜,绝叹清才,既又观其闹斋之日,极赏神俊,此其胸中一片珠玉之心,真于隔墙,乃本啻如钩锁绵缠,而况无何又重之以破贼,而况无何又重之以赖婚,此诚不得一屏人之地,与之私一握手,低一致问也。诚得一屏人之地,与之私一握子,低一致问,此其时,此其际,我亦以世间儿女之心,平断世间儿女之事。古今人其未相远,即亦何待必至于酬简之夕,而后乃今微闻芗泽哉。何则?感其才,一也;感其容,二也;感其恩,三也;感其怨,四也。以彼极娇小,极聪慧,极淳厚之一寸之心,而一时容此多感,其必万万无已,而不自觉忽然溢而至于闲之外焉。此亦人之恒情恒理,无足为多怪也。夫然则红娘以听琴走复,而张生以折简为寄,我谓双文此日真如天边朵云,忽堕纤手,其惊其喜,快不可喻,固其所耳。即如之何而忽大怒?果大怒矣,何不闭关绝客,命红娘胥疏前庭,与之杳不复通?即如之何而复以手书回之,而书中又皆鄙靡之辞,而致张生惑之,而至于感帨惊厐,而后始以端服俨容,大数责之,而后拒之?如是者,我甚惑焉。如曰:相国之女也,春风之所未得吹,春日之所未得晒也,不祥之言,胡为来哉,是安得不惊?惊矣,安得不怒?则夫张生之简之于双文,其非胡为之来也明甚,此红娘于前夜听琴之隔窗而实亲闻之者也。如曰:听琴之隔窗之眷眷子张生也,内戢其恩也,外惭其负也。人实肉骨子,而道旁置之,我何以为心?若其忽以不祥之言来加于我,则是无礼于我。无礼于我,则是以乱易乱也。其相去也,真几何矣!是安得而不怒?则我以为诚怒之而不能复与顾之,则执书以鸣于高堂,先痛惩其不令之婢,而后厚酬以立遣之,彼必亦以丑辞之唐突也,而不能以面颜更留,此其策之上也。若犹未忍其德也者,则毁书而掩闺薄治其婢,而其事且容隐而寝阁之。《诗》亦有之;“无忘大德,而思小怨。”此亦策之万无奈何者也。如之何而顾乃有复寄手书之事?如曰:必欲数之,则能绝之;不数之,其终未必能绝之;必欲面数之,则能绝之;不面数之,彼婢之肯为彼持书以来者,必不肯为我痛切而陈也。则天下固无中表之兄,又属异派,又新有其婚姻之言,又其间连日正多参差,又彼方以淫泆之语来相勾引,而我则反复招之夤夜深入以受我之面数者也。且语有之曰“言为心声”。我今观其盛怒之时,而又能为婉丽之章,其声啴以缓,是果为何心之所感哉。抑我徒以人之无礼,故不得不一数之焉耳,而今我则命之逾墙以入以就数,数毕而仍命之逾墙以出以改过,天下之有礼,又新有如是之事乎哉?曰:然则双文之有是举也,其奈何?曰:双文,天下之至尊贵女子也;双文,天下之至有情女子也;双文,天下之至灵慧女子也;双文,天下之至矜尚女子也。双文先以尊贵之故,而于大族所有之群从昆弟,以至戚党僚吏之间之所往来,而既见之伙矣,如昔王氏所称“阿大中郎”,“封胡遏末”之徒,是即不无一二,然初未有如张生其人焉者。一旦忽睹天壤之间而又有张生其人,此其照眼动心,方极不可奈何,诚亦何意出于慈母之口,入于娇女之耳,即又宛然同车携手、从心适愿之言也乎?此天为之,为人为之?此时双文有情,真将梳新髻,试新裙,唧唧消息,已谓旦暮佳期,盖自古至今,女儿之快,无有更快于双文者。而忽然开宴,而忽然赖婚,此则何为也?此真不必张生之以简来也。即使张生读书学礼,过为拘谨,终亦不以简来,而双文实且欲以简往。我于何知之?我于听琴之夜知之。不闻其有【绵搭絮】之辞曰:“一层红纸,几眼疏棂,又不隔云山万重,怎得人来信息通?”此岂非欲寄简之言哉!抑不宁惟是而已。前此犹为初酬韵之后,未许婚之前也。不闻其有【鹊踏枝】之辞曰:“两首新诗,一段回文,谁做针儿将线引,向东邻通一殷勤?”此已非欲寄简之言哉!夫双文而方将自欲寄简,而适犹未及,然则其于张生,今日之简之寄,是最乐也,是日夜之所望而不得见也,是开而读,读而卷,卷而又开,开而又卷,至于纸敝字灭,犹不能以释然于手者也。其如之何而有勃然大怒之事?夫双文之勃然大怒,则又双文之灵慧为之也。其心以为张生真天下之才子。夫使张生非真天下之才子,而我奈之何于彼乎倾倒则至于如是之甚哉?然而其心默又以为身为相国千金贵女,其亦可以才子之故,而一时倾倒遂至于是也。即我自以才子之故,而一时倾倒不免遂至于是,其未可令余一人,得闻我则遂至于是也。是故双文之欲简张生,何止一日之心,然而目顾红娘则遂己焉;又目顾红娘则又遂己焉。乃至屡屡目顾红娘则屡屡皆遂己焉。此无他,天下亦惟有我之心则张生之心也,张生之心则我之心也。若夫红娘之心,则何故而能为张生之心?红娘之心既无故而不能为张生之心,然则红娘之心何故而能为我之心?故夫双文之久欲寄简,而终于红娘碍之者,彼诚不欲以两人一心之心,旁吐于别自一心之人也;故双文之久欲寄简,而独于红娘碍之者,彼诚不欲令窃窥两人之人,忽地得其于别自一心之人也;无何一朝而深闺之中,妆盒之侧,而宛然简在,此则非红娘为之而谁为之?夫红娘而既为之,则是张生而既言之矣。夫张生而既言之,则是张生不惜于红娘之前,遂取我而罄尽言之矣。我固疑之也,其归而如行不行以行也,如笑不笑以笑也,如言不言以言也。昔曾未敢弹帐,而今舒手而弹也;昔曾未敢偷看,而今揭帘而看也;曾未敢于我乎轻言,而今俨然谓我“懒懒”也。凡此番是张生罄书言之之后之态甚明明也。夫以我为千金贵人,下临一小弱青衣,顾独不能遂示之以我之心哉。我亦徒以此态之不可以堪,故且自忍而至于今日,至于今日而不谓此小弱青衣乃遂敢尽至是,然则我宁于张生焉便付决绝都无不可,我其谁能以千金贵人而愿甘心于是也耶!盖双文之天性矜尚又有如此,然而其于张生则必不能以真遂付之决绝也。岂惟不能付之决绝而已,乃至必不能以更迟一日二日不见之也,取笔力疾而书之,而题之,而封之,而手自授之,谩之曰:我欲其勿更出此,则固并非欲其不更出此者也。其诗具在,诗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欲人勿更出此,则其谓固当如是者乎?且一诗之不足,而又有其题,题曰“月明三五夜”。欲人勿更出此,则固当诗之不足,而又题之者乎?盖双文有情,则既谓人之有情皆如我也;而双文灵慧,则又谓人之灵慧皆如我也。夫我之大怒,顷者实惟不可向迩,我则计红娘是必诉之者也。又我授书之言,顷者实惟致再致三嘱云:勿更出此。我则又计红娘是必又述之者也。夫张生而知我之大怒,至于不可向迩且如此,又闻我授书之言致再致三嘱云:“勿更出此”又如此,然则启书而读,而又见其中云云,我意其骤焉虽惊,少焉虽疑,姑再思焉,其谁有不快然大悟也者。夫张生快然大悟,而疾卷书而袖之,更多诡作咨嗟而漫付之,敬谢红娘而遣还之,然后或坐或卧而徐待之,待至深更而悄焉赴之。彼为天下才子,何至独不能作三翻手、三竖指,如崔千牛之于红绡妓之事哉?今也不然,更未深,人未静,我方烧香,红娘方在侧,而突如一人则已至前。夫更未深,人未静,我方烧香,红娘方在侧,而突如一人则已至前,则是又取我诗于红娘前,不惜罄尽而言之也。此真双文之所决不料也,此真双文之所决不肯也,此真双文之所决不能以少耐也。盖双文之尊贵矜尚,其天性既有如此,则终不得而或以少贬损也。由斯以言,而闹简岂双文之心,而赖简尤岂双文之心,而读《西厢》者不察,而总漫然置之。夫天下百曲千曲万曲,百折千折万折之文,即孰有过于《西厢·赖简》之一篇,而奈何不纵心寻其起尽,以自容与其间也哉?《西厢》如此写双文,使真是不惯此事女儿也。夫天下安有既约张生而尚瞒红娘者哉。真写尽又娇稚,又矜贵,又多情,又灵慧千金女儿,不是洛阳对门女儿也。

(红娘上云)今日小姐着俺寄书与张生,当面偌多假意儿,诗内却暗约着他来。小姐既不对俺说,俺也不要说破他,只请他烧香,看他到其间怎生瞒俺!

(红娘请云)小姐,俺烧香去来。(莺莺上云)花香重叠晚风细,庭院深沉早月明。

〔双调〕【新水令】(红娘唱)晚风寒峭透窗纱,从闺中行出来,未开窗也。控金钩绣帘不挂。方开窗见帘垂也。门阑凝暮霭,临阶正望也。楼阁抹残霞。下阶回望也。恰对菱花,楼上晚妆罢。已上四句皆写景,然景中则有人。此一句写人,然人中又有景也。〇吾吴唐伯虎写双文小影,贵如拱璧,又岂能有如是之妙丽耶?

右第一节。写双文乍从闺中行出来。〇前篇【粉蝶儿】是红娘从外行入闺中来,故称写帘外之风,次写窗内之香。此是双文从内行出闺外来,故先写深闭之窗,次写不卷之帘。夫帘之与窗,只争一层内外,而必不得错写者,此非作者笔墨之精致而已,正即《观世音菩萨经》所云,应以闺中女儿“身得度者”,即现闺中女儿“身而为说法”。盖作者当提笔临纸之时,真遂现身于双文闺中也。

【驻马听】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想见双文低头而行。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想见双文抬头而行。金莲蹴损牡丹芽,想见双文一直而行。玉簪儿抓住茶几架。想见双文回顾而行。早苔径滑,露珠儿湿透凌波袜。想见双文行而忽停,停而又行也,妙极。

右第二节。写双语文渐渐行出花园来。〇是好园亭,是好夜色,是好女儿。是境中人,是人中境,是境中情。写来色色都有,色色入妙。

俺看我小姐和张生,巴不得到晚哩。正说小姐,带说张生,其妙可想。

【乔牌儿】自从那日初时何太早生,写成一笑。想月华,捱—刻似一夏,见柳梢斜日迟迟下。自从日初,以至日斜,可谓遥矣,而必又于“柳梢”下“迟迟”字者,庄生固云“适百里者半九十”也。道“好教圣贤打”。

右第三节。已行至花园矣,更无可写,遂复追写其未来花园时。〇问:此未来花园时语,亦得先写在前耶?答曰:不得先写在前也。夫先写在前,则必累坠笔墨。从所谓日初时莺莺便千吁万嗟,又安得泠泠然有上【新水令】之轻笔妙辞哉。

【搅筝琶】打扮得身子儿乍,准备来云雨会巫峡。《西厢》最淫是此二句。为那燕侣鸾俦,扯杀心猿意马。

右第四节。上忽振笔写至未来花园以前,此仍转笔写入花园来也。

他水米不沾牙。越越的闭月羞花,“水米不沾”则似有情;“闭月羞花”则又似无情。只二句,写尽红娘贼。真假,妙妙。夫真耶?则胡为越越丰艳;假耶?则又胡为“水米不沾牙”哉!这其间性儿难按捺,分明从前篇毒心中生出毒眼来也。我一地胡拿。言亦更不反复相猜,只待下文做出便见也。

右第五节。此节之妙,莫可以言。据文乃是红娘描尽双文;而细察文外之意,却是作《西厢记》人描尽红娘也。盖作《西厢记》人细思红娘从上篇来,此其心头,虽说一半全是怨毒,然亦一半毕竟还是狐疑:“岂有昨日于我紮起面皮,既已至于此极,而今夜携我并行,忽然又有他事者。我亦独不解张生所诵之诗,则何故而明明又若有其事耳。”只此一点委决不下,自不免有无数猜测,然而此时又用直笔反复再写,则彼红娘于上篇,已不啻作数十反复者。今至此篇犹尚呶呶不休,岂不可厌之极也。今看其轻轻只换作双文身上,左推右敲,似真还假,一样用笔,而别样用墨,文章乃如具茨之山,便使七圣入之皆迷,真异事也。

小姐,这湖山下立地,我闭了角门儿,怕有人听咱说话。一面是打探,一面是抽身。(红娘瞧门外科)

(张生上云)此时正好过去也。(张生瞧门内科)

【沉醉东风】是槐影风摇暮鸦,斫山云:从来只谓人有魂,今后知文亦有魂也。如此句七字,乃是下句七字之魂,被妙笔文人摄出来也。是玉人帽侧乌纱。

右第六节。槐影乌纱,写张生来,却作两句;只写两句,却有三事。何谓三事?红娘吃惊,一也:张生胆怯,二也;月色迷离,三也。妙绝妙绝!

你且潜身曲槛边,他今背立湖山下。

右第七节。妙绝妙绝!昨与一友初看,谓此句是红娘放好张生,此友人便大赏叹,谓真是妙事、妙人、妙情、妙态也。今日圣叹偶尔又复细看,却悟此句乃是红娘放好自家。盖昨日止因一简,便受无边毒害,今若适来关门,而反放入一人,安保双文变计多端,不又将捉生替死,别起波澜乎?故因特命张生且复少停。得张生少停,而红娘早已抽身远去,便如耸身云端,看人厮杀者,成败总不相干矣。谚云:“千年被蛇咬,万年怕麻绳。”真是写绝红娘也。瞧门,而红娘不在双文边,且停,而红娘又不在张生边,红娘贼哉。

那里叙寒温,打话。

(张生搂红娘云)我的小姐!(红云)是俺也!早是差到俺,若差到夫人怎了也!痴句,妙句,得未曾有。

便做道搂得慌,也索觑咱,多管是饿得你穷神眼花。

我且问你:真个着你来么?妙妙!此方是红娘也。世间俗笔写不到也。 (张生云)小生是猜诗谜社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准定扢扢帮便倒地。妙妙,偏要又写一遍。

右第八节。红娘安插张生,而张生不辨,竟直来搂之。此虽写傻角急色,然是夜一片月色迷离,亦复如画。

你却休从门里去,只道我接你来。你跳过这墙去。张生,你见么?今夜一弄儿风景,分明助你两个成亲也。

【乔牌儿】你看淡云笼月华,便是红纸护银蜡;实是丽句。柳丝花朵便是垂帘下,实是丽句。〇“下”上声。绿莎便是宽绣榻。实是丽句。【甜水令】良夜又迢遥,实是妙句。闲庭又寂静,实是妙句。花枝又低亚。实是妙句。

右第九节。才子佳人向花烛底下定情,是一片妙丽,才子佳人向花月底下定情,又有一片妙丽,今知将两片妙丽合作一片妙丽,便是异样妙丽也。〇“良夜”云云是三句,是一句,是无数句。若解作“迢遥”是迢遥,“寂静”是寂静,“低亚”是低亚,则是三句;若解作迢遥之夜何其寂静,寂静之庭何其低亚,低亚之影何其迢遥,则是一句;若解作尽人寂静以受用其迢遥,尽人迢遥而暗藏于寂静,尽人迢遥、寂静以颠之倒之于低亚之中,则是无数句。普天下锦绣才子必皆能想到其事也。

只是他女孩儿家,你索意儿温存,话儿摩弄,性儿浃洽;“温存”,“摩弄”人所习闻,固莫妙于“性儿浃洽”四字也。休猜做路柳墙花。【折桂令】他娇滴滴美玉无瑕,莫单看粉脸生春,云鬓堆鸦。此之谓深深语,密密意,未经第二人道也。

右第十节。写红娘前篇之饮恨双文实惟不浅,至此而忽然又作千怜万惜之文者,不惟此人实足使人千怜万惜。实则此事亦真不得不作千怜万惜也。〇双文之去我也,已不知几百千年矣,乃我于今夜读之而犹尚为之千怜万惜也,曰:双文尔奈何,双文尔奈何!

我也不去受怕担惊,我也不图浪酒闲茶。妙妙!言悉与我无干也。总是昨日芥蒂未平。

右第十一节。幼读《论语》孟之反入门策马之文,以为无大难事者,直以有功不伐,固学者应然之事也。兹读《西厢》崔、张临欲定情之时,红娘乃忽自诿无功于其间,以为真大难事者,此自是作《西厢记》人笔墨精细,意便专写红娘昨日创巨,至今痛深,盖圣叹则一生无此精细故也。

是你夹被儿时当奋发,指头儿告了消乏。“消乏”之为言,得替也,此固极猥亵语也。然而不嫌竟写之者,盖佛经亦曾直说其事,谓之“以手出精”非法淫也。打叠起嗟呀,毕罢了牵挂,收拾过忧愁,准备着撑达。

右第十二节。自【乔牌儿】至此,如引弓至满,快作十成语也。

(张生跳墙科)

(莺莺云)是谁?(张生云)是小生。

(莺莺唤云)红娘!红娘!(不应科)

(莺莺怒云)哎哟,张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这里烧香,你无故至此,你有何说!(张生云)哎哟!

便如无简招之者然,且又直至后止,另数其今夜之来,不闻数其前日之简。作者用意之妙,直孤行于笔墨之外,全非近伧之所得知也。

【锦上花】为甚媒人,心无惊怕?赤紧夫妻,意不争差。

右第十三节。上文双文已来花园矣,红娘犹不信其真肯也,不信得最妙。此文双文已自发作矣;红娘犹不信其真不肯也,不信得又最妙。〇“赤紧”二句,犹言贴肉夫妻有闲话。

我蹑足潜踪,去悄地听他。一个羞惭,一个怒发。【后】一个无一言,一个变了卦。一个悄悄冥冥,一个絮絮答答。

右第十四节。此虽写二人之文,然妙于第一二句也。笔下纸上便明明白白共见红娘抽身另在一边,自称局外闲人以谨避双文之波及。〇明是第三篇文字矣,却偏能使第二篇文字尸尸闪闪重欲出现,真是奇绝。

(红娘远立,低叫云)张生,你背地里硬嘴那里去了?你向前呵!告到官司,怕羞了你?

为甚迸定随何,禁住陆贾,叉手躬身,如聋似哑?【清江引】你无人处且会闲嗑牙,就里空奸诈。怎想湖山边,不似西厢下。

右第十五节。此翻跌前文成趣也。不知是前文特为翻此文,故有前文;不知是此文特为翻前文,故有此文:总之,文文相生,莫测其理。

(莺莺云)红娘,有贼!(红云)小姐,是谁?妙妙!贼也,而又问“谁”哉?

(张生云)红娘,是小生。妙妙!问小姐也,而张生答哉。〇三句,三人,三心,三样,分明是三幅画。

《西厢》中如此白,真是并不费笔墨,一何如花如锦。看他双文唤红娘,红娘唤小姐,张生唤红娘,三个人各自胸前一片心事,各自口中一样声唤,真是写来好看煞人也!

(红云)张生,是谁着你来?妙绝,妙绝!须知其不是指扳小姐,只图脱卸自身。 你来此有甚么的勾当?(张生不语科)

(莺莺云)快扯去夫人那里去!(张生不语科)

(红云)扯去夫人那里,便坏了他行止。我与小姐处分罢。张生,你过来跪者!你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你夤夜来此何干?

香美娘,处分花木瓜。【雁儿落】不是一家儿乔坐衙,千载奇事,煞是好看,被人搬熟,遂不觉耳。要说一句儿衷肠话。只道你文学海样深,谁道你色胆天来大!【得胜令】你夤夜入人家,我非奸做盗拿。你折桂客,做了偷花汉。不去跳龙门,来学骗马。

右第十六节,坐堂是小姐,听勘是解元,科罪是红娘。昨往僧舍,看睒摩变相,归而竟日不怡,忽睹此文,如花奴鼓声也。

小姐,且看红娘面,饶过这生者!(莺莺云)先生活命之恩,恩则当报。既为兄妹,何生此心?万一夫人知之,先生何以自安?今看红娘面,便饶过这次。若更如此,扯去夫人那里,决不干休!

谢小姐贤达,看我面做情罢。若到官司详察,先生整备精皮肤一顿打。可儿,可儿!

右第十七节。写红娘既不失轻,又不失重,分明一位极滑脱问官,最是松快之笔。〇红娘此时一边出豁张生,正是一边出豁双文也。极似当时玄宗皇帝花萼楼下与宁王对局,太真手抱白雪猧儿从旁审看良久,知皇帝已失数道,便斗然放猧儿蹂乱其子,于是天颜大悦也。

(莺莺云)红娘,收了香桌儿,你进来波!(莺莺下)

(红娘羞张生云)羞也嘛!羞也嘛!却不道“猜诗谜社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今日便早死心塌地也!

【离亭宴带歇拍煞】再休题“春宵一刻千金价”,准备去“寒窗重守十年寡”。

右第十八节,结文。

猜诗谜的社家, 囗拍了“迎风户半开”,山障了“隔墙花影动”,云罨了“待月西厢下”。极尽淋漓。一任你将何郎粉去搽,他已自把张敞眉来画。极尽淋漓。强风情措大,晴干了尤云殢雨心,忏悔了窃玉偷香胆,涂抹了倚翠偎红话。极尽淋漓。淫词儿早则休,简帖儿从今罢。犹古自参不透风流调法。极尽淋漓。

右第十九节。於既结后忽然重放笔,作极尽淋漓之文,使我想“皓布裩,昨夜雨滂烹,打倒葡萄棚”一颂,不觉遍身快乐。

小姐,你息怒嗔波卓文君,重作结。又妙於作双结。

右第二十节。此重作双结也。此结双文,请大人打鼓退堂,妙妙!

张生,你游学去波渴司马。

右第二十一节。此结张生,犯人免供逐出,妙妙!於红娘口中,我亦细思必应作双结。作者真乃极尽能事。

三之四 后 候

伧近日所作传奇,例必用四十折。吾真不知其何故不可多,不可少,必用四十折也。盖南华老人言之也,曰:“鹏之飞於南溟也,绝云气,负青天。”其去地既九万里,则其视地犹如地上之人之视之苍苍也,不知其为正色耶,抑为远而无所至极之色耶?以言诸王贵人生于后宫,气体高妙,则不知白屋之下寒乞之士,何故终日竟夜,嚄嚄唶唶其声不绝也。诸葛忠武以一身任天下之重,统百万之军,兵马粮糗,器仗图籍,天文地形,宾客刑狱,无不独经于心,则不知傲然野生,疏巾单衣,步行来前,抵掌言事,其胸中有何等陈乞也。十住菩萨于佛性义,能了了见,则不知一切众生于生死海,没已得出,出已还没,虽经千佛世尊,云兴于世,出家成道,说法度生,乃至入于涅磐,甚久甚久而彼方复出没如故,此是取何快乐也。盖诸王贵人之不知真,犹如嚄唶寒士之不知诸王者也;诸葛武忠之不知真,犹如徒步野生之不知忠武者也;十住菩萨之不知真,真犹如没海众生之不知菩穿者也。故曰:“亦若是则已矣。”惟孔子亦曰:“道不同,不相为谋。”马牛风于泽,理岂互及哉,而独不谓文章之事亦复有然。昨读《西厢》,因而谛思伧所作传奇,其不可多,不可少,必用四十折,吾则真不知其遵何术而如此。若夫《西厢》之为文一十六篇,则吾实得而言之矣:有生有扫,生如生叶生花,扫如扫花扫叶。何谓生?何谓扫?何谓生如生叶生花?何谓扫如扫花扫叶?今夫一切世间太虚空中本无有事,而忽然有之,如方春本无有叶与花,而忽然有叶与花,曰生。既而一切世间妄想颠倒有若干事,而忽然还无,如残春花落,即扫花,穷秋叶落,即扫叶,曰扫。然则如《西厢》,何谓生?何谓扫?最前《惊艳》一篇谓之生,最后《哭宴》一篇为之扫。盖《惊艳》已前,无有《西厢》;无有《西厢》则是太虚空也。若《哭宴》已后,亦复无有《西厢》;无有《西厢》则仍太虚空也。此其最大之章法也,而后于其中间则有此来彼来。何谓此来?如《借厢》一篇是张生来,谓之此来。何谓彼来?如《酬韵》一篇是莺莺来,谓之彼来。盖昔者莺莺在深闺中,实不图墙外乃有张生借厢来;是夜张生在西厢中,亦实不图墙内遂有莺莺酬韵来。设使张生不借厢,是张生不来,张生不来,此事不生;即使张生借厢,而莺莺不酬韵,是莺莺不来,莺莺不来,此事亦不生。今既张生慕色而来,莺莺又慕才而来,如是谓之两来,两来则南海之人已不在南海,北海之人已不在北海也;虽其事殊未然,然而于其中间,已有轻丝暗萦,微息默度,人自不觉,势已无奈也。而后则有三渐。何谓三渐?《闹斋》第一渐,《寺警》第二渐,今此一篇《后候》第三渐。第一渐者,莺莺始见张生也;第二渐者,莺莺始与张生相关也;第三渐者,莺莺始于张生定情也。此三渐又谓之三得。何谓三得?自非《闹斋》之一篇,则莺莺不得而见张生也;自非《寺警》之一篇,则莺莺不得而与张生相关也;自非《后候》之一篇,则莺莺不得而许张生定情也。何也?无遮道场,故得微露春妍;讳日营斋,故得亲举玉趾。舍是则尚且不得来,岂直不得见也。变起仓卒,故得受保护备至之恩;母有成言,故得援一醮不改之义。舍是则于何而得有恩,于何而得有义也。听琴之夕,莺莺心头之言。红娘而既闻之;赖简之夕,张生承诗之来,红娘而又见之。今则不惟闻之见之,彼已且将死之。细思彼既且将死之,而红娘又闻之见之,而莺莺尚安得不悲之,尚安得复忌之,尚安得再忍之,尚安得不许之?舍是则不惟红娘所见不得令红娘见,乃至红娘所闻乌得令红娘闻也。而后则又有二近三纵。何谓二近?《请宴》一近,《前候》一近。盖近之为言几几乎如将得之也。凡几乎如将得之之为言,终于不得也。终于不得,而又如此几几乎如将得之之言者,文章起倒变动之法也。三纵者,《赖婚》一纵,《赖简》一纵,《拷艳》一纵。盖有近则有纵也,欲纵之故近之,亦欲近之故纵之。纵之为言几几乎如将失之也,几几乎如将失之之为言,终于不失也。终于不失,而又为此几几乎如将失之之言者,文章起倒变动之法既已如彼,则必又如此也。而后则有两不得不然。何谓两不得不然?听琴不得不然,闹简不得不然。听琴者,红娘不得不然;闹简者,莺莺不得不然。设使听琴不然,则是不成其为红娘;不成其为红娘,即不成其为莺莺。何则?嫌其如机中女儿当户叹息,阿婆得问今年消息也。闹简不然,则是不成其为莺莺,不成其为莺莺,即不成其为张生。何则?嫌其如碧玉小家,回身便抱,瑯琊不疑,登徒大喜也。而后则有实写篇。实写者,一部大书,无数文字,七曲八折,千头万绪,至此而一齐结穴,如众水之毕赴大海,如群真之咸会天阙,如万方捷书齐到甘泉,如五夜火符亲会流珠。此不知于何年月日发愿动手欲造此书,而今于此年此月此日遂得快然而已阁笔,如后文《酬简》之一篇是也。又有空写一篇。空写者,一部大书,无数文字,七曲八折,千头万绪,至此而一无所用,如楚人之火烧阿房,如庄惠之快辨鯈魚,如临济大师肋下三拳,如成连先生刺船径去。此亦不知于何年月日发愿动手造得一书,而即于此年此月此日立地快然其便裂坏,如最后《惊梦》之一篇是也。凡此皆所谓《西厢》之文一十六篇,吾实得而言之者也。谓之十六篇可也,谓之一篇可也;谓之百千万亿文字,总持悉归于是可也,谓之空无点墨可也。若伧近日所作传奇,不可多,不可少,必用四十折,吾则诚不能知其遵何术而必如此也。彼视《西厢》苍苍然正色耶?远而无所至极耶?《西厢》视彼亦苍苍然正色耶?远而无所至极耶?盖南华老人言之也,曰:“亦若是则已矣。”

(夫人上云)早间长老使人来说,张生病重,俺着人去请太医。一壁分付红娘去看,问太医下什么药,是何证候,脉息如何,便来回话者。(夫人下)

(红娘上云)夫人使俺去看张生。夫人呵,你只知张生病重,那知他昨夜受这场气呵,怕不送了性命也!(红娘下)

(莺莺上云)张生病重,俺写一简,只说道药方,着红娘将去,与他做个道理。(唤科)(红应云)小姐,红娘来也。(莺莺云)张生病重,我有一个好药方儿,与我将去咱!(红云)小姐呵,你又来也。也罢,夫人正使我去,我就与你去波。(莺莺云)我专等你回话者。(莺莺下)(红娘下)

(张生上云)昨夜花园中,我吃这场气,投着旧证候,眼见得休了也。夫人着长老请太医来看我,我这恶证候,非是太医所治,除非小姐有甚好药方儿,这病便可了。

(红娘上云)俺小姐害得人一病郎当,如今又着俺送甚药方儿。俺去则去,只恐越着他沉重也。异乡最有离愁病,妙药难医肠断人。

〔越调〕【斗鹌鹑】(红娘唱)先是你彩笔题诗,回文织锦;“先是你”,妙妙!引得人卧枕着床,忘餐废寝;“引得人”,妙妙!到如今鬓似愁潘,腰如病沈。恨已深,病已沉,“到如今”,妙妙!多谢你热劫儿对面抢白,冷句儿将人厮侵。“多谢你”,妙妙!

右第一节。“先是你”、“引得人”,言病之所由起也。“到如今”、“多谢你”,言病之所由剧也。如此望闻问切,真乃神圣巧功矣。〇“先是你”句,便放过张生者,红娘只知莺莺酬韵,不知张生借厢也。“多谢你”句又放过夫人者,张生深恨莺莺赖简,过于夫人赖婚也。此皆写红娘细心切脉,洞见脏腑处,非等闲下笔也。《西厢》笔笔不等闲。《西厢》篇篇起笔尤不等闲。

【紫花儿序】你倚着栊门儿待月,依着韵脚儿联诗,侧着耳朵儿听琴。

昨夜忽然撇假偌多,说,张生,我与你兄妹之礼,甚么勾当!

忽把个书生来跌窨,

今日又是:“红娘,我有个好药方儿,你将去与了他。”

又将我侍妾来逼凌。难禁,倒教俺似线脚儿般殷勤,不离了针。真为可恼,真为可笑。

右第二节。凡作三折,折到题,写红娘心头全无捉摸,最为清辨之笔。〇犹言如此,则不应如彼;如彼,则不应又如此也。一、二、三、四句似与第一节复者,第一节是叙张生病源,此是叙莺莺药方,两节固各不相蒙也。〇“难禁”者,自言难熬。莺莺自前侯至此,凡三遣红娘到书房矣,不迸一缝,不通一风,真何以堪之哉!

从今后由他一任。妙绝,妙绝!

右第三节。既多番遣到书房,而终于不迸一缝,不通一风,则我亦惟有袖手旁立,任君自为,谁能尚有眷眷不释也耶!〇观此言,则前两番遣到书房,红娘之喜,红娘之怒,不言可知。

甚么义海恩山,无非远水遥岑。真是精绝之句。

右第四节。不觉为“好药方儿”四字哑地失笑也。

(见张生问云)先生,可怜呵,你今日病体如何?(张生云)害杀小生也!我若是死呵,红娘姐,阎罗王殿前,少不得你是干连人。(红云)普天下害相思,不似你害得忒煞也。小姐,你那里知道呵!

真正妙白。不是写红娘怜张生,乃是写张生病至重也。写张生病至重者,写莺莺之得以回心转意也。盖张生病至重而犹不回心转意,则是豺虎之不如也。若张生病不至于至重,而早便回心转意,则又为雀鸽之类也。作文实难,知文亦甚不易,于此可见。

【天净沙】你心不存学海文林,梦不离柳影花阴,只去窃玉偷香上用心。又不曾有甚,我见你海棠开想到如今。“又不曾有甚”五字,妙绝。便将夫人许婚,小姐传简,一齐赖过。〇前夫人赖,小姐赖,此红娘又赖,妙妙!

右第五节。总批后节下。

你因甚便害到这般了?(张生云)你行我敢说谎!我只因小姐来!昨夜回书房,一气一个死。我救了人,反被人害。古云“痴心女子负心汉”,今日反其事了。(红云)这个与他无干。

真是妙白,写来便真是气尽喘急,逐口断续之声。至于红答之奇妙绝世,反不论矣。

【调笑令】你自审,这邪淫;看尸骨岩岩是鬼病侵。“自审”妙,“邪淫”妙,“是鬼”妙,看他便一毫不提及莺莺。便道秀才们从来恁,看他纯是扯过一边语,便不欲提及莺莺。似这般单相思好教撒吞!“单相思”妙,既“单”矣,犹自称“相思”耶?“撒呑”之为言,撒而呑之。吴音言“吃屁”,盖云“不成”其为相思也。功名早则不遂心,扯到功名,一何无谓!婚姻又反吟伏吟。此亦扯语也,竟如张生命宫填注,全与莺莺无涉也。〇前张生告红娘生辰八字,至此忽推成命书,笑绝。

右第六节。此二节之妙,都在字句之外。何以言之?只看其各用一“你”字起,便是藏过驾莺更不道及,为弃绝之至也。若更道及者,即不独莺莺羞,红娘先自羞也。〇前《闹简》一篇,既作如许尽情极致之文,此如再作一篇,世安得崔颢诗下又有诗耶?看他只用两“你”字纯责张生,便将莺莺直置之不足又道,而其尽情极致,不觉遂转过于前文。天下真有除却死法,别是活法之理也。前“你”是说张生病源;后“你”,是说张生病证。

夫人着俺来看先生,吃甚么汤药。这另是一个甚么好药方儿,送来与先生。

真正妙白。盖“另是一个甚么”者,甚不满之辞也。不言谁送来与先生者,深恶而痛绝之之至也。〇前一简出之何其迟,迟得妙绝;此一简出之何其速,速得又妙绝。唐人作画,多称变相,以言番番不同。今如此两篇出简,真可谓之变相矣。

(张生云)在那里?(红授简云)在这里。(张生开读,立起笑云)我好喜也!是一首诗。(揖云)早知小姐诗来,礼合跪接。红娘姐,小生贱体不觉顿好也。(红云)你又来也!不要又差了一些儿。(张生云)我那有差的事?前日原不得差,得失亦事之偶然耳。妙妙!绝世聪明人语也。 (红云)我不信!你念与我听呵!

(张生云)你欲闻好语,必须致诚敛衽而前。(张生整冠带,双手执简科)科白俱好。

(念诗云)“休将闲事苦萦怀,取次摧残天赋才。不意当时完妾行,岂防今日作君灾?仰酬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云雨来。”诗丑绝! 红娘姐,此诗又非前日之比。(红低头沉吟云)哦,有之,我知之矣。妙妙!绝世聪明人语也。 小姐,你真个好药方儿也!

【小桃红】“桂花”摇影夜深沉,酸醋“当归”浸。真好药方。紧靠湖山背阴里窨,最难寻。真好修合。一服两服令人恁。真好效验。忌的是“知母”未寝,怕的是“红娘”撒沁。真好避忌。这期间“使君子”一星儿“参”。人参也。人参“参”字,应作“葠”字,俗通作“参”。此又借作“参”字用也,妙绝!

右第七节。便撰成一药方,其才之狡狯如此。

【鬼三台】只是你其实啉,休妆嘺。真是风魔翰林,无投处问佳音,向简帖上计稟。“稟”从禾,不从示,力锦切。得了个纸条儿恁般绵里针,若见了玉天仙怎生软厮禁?

右第八节。又非笑之。细思此时,真有得红娘非笑也。

俺小姐正合忘恩,偻人负心。

右第九节。又唬吓之。细思此时,真有得红娘唬吓也。

【秃厮儿】你身卧一条布衾,头枕三尺瑶琴,他来怎生一处寝?冻得他战兢兢!

右第十节。又奚落之。细思此时,真有得红娘奚落也。

知音?【圣药王】果若你有心,他有心,昨宵秋千院宇夜深沉;花有阴,月有阴,便该“春宵一刻抵千金”,何须又“诗对会家吟”?真乃笔舌互用。

右第十一节。又辨驳之。细思此时,真有得红娘辨驳也。

【东原乐】我有鸳鸯枕,翡翠衾,便遂杀人心,只是如何赁?此等花色,真是凭空蹴起。

右第十二节。又骄奢之。细思此时,真有得红娘骄奢也。

你便不脱和衣更待甚?不强如指头儿恁。即佛所云非法出精也。你成亲,已大福萌。纯是凭空蹴起。

右第十三节。又欺诋之。细思此时,真有得红娘欺诋也。〇右自第八节至此,皆极写红娘满心欢喜之文。

先生,不瞒你说,俺的小姐呵,你道怎么来?

【绵搭絮】他眉是远山浮翠,眼是秋水无尘,肤是凝酥;腰是弱柳,俊是庞儿俏是心,体态是温柔性格是沉。他不用法灸神针,他是一尊救苦观世音。

右第十四节。描画莺莺一通,乃断不可少。〇如看李龙眠白描观音也,又不似脱候病语,妙绝。

然虽如此,我终是不敢信来。

妙妙!其事本不易信,何况其人又最难信。殷鉴不远,便在前夜。

【后】我慢沉吟,你再思寻。妙绝,妙绝!

(张生云)红娘姐,今日不比往日。(红云)呀,先生,不然。

你往事已沉,我只言目今,妙绝,妙绝!

不信小姐今夜却来。

今夜三更他来恁。妙绝,妙绝!

右第十五节。上文一路都作满心欢喜之文,至此忽又移宫换羽,一变而为惊疑不定之文,真乃一唱三叹,千回万转矣。〇世间有如此一气清转却万变无方,万变无方又一气清转之文哉?普天下后世锦绣才子,读至此处,谁复能不心死哉?

(张生云)红娘姐,小生吩咐你,来与不来你不要管,总之其间望你用心。妙白。

我不是曾不用心。俗本失此一句。怎说白璧黄金,满头花,拖地锦。【煞尾】夫人若是将门禁,早共晚我能教称心。

右第十六节。真心实意,代人担忧,而反遭人疑,于是满口分说,急不得明。世间多有此事,又何独一红娘哉,只是笔墨之下不知如何却写到。

先生,我也要吩咐你,总之其间你自用心,来与不来我都不管。妙白。可谓行文如戏。

来时节,肯不肯怎由他;见时节,亲不亲尽在您。

右第十七节。一句刚克,一句柔克,天下之能事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