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卿

長卿字文房,河間人。開元二十一年進士。至德中,爲監察御史,以檢校祠部員外郎爲轉運使判官,知淮南鄂岳轉運留後。鄂岳觀察使吴仲孺誣奏,貶潘州南巴尉,會有爲之辨者,除睦州司馬,終隨州刺史。長卿以詩馳聲上元、寶應間。皇甫湜云:“詩未有劉長卿一句,已呼宋玉爲老兵。”權德輿謂長卿自詡爲“五言長城”。集十卷,今存。

逢雪宿芙蓉山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注〕白屋:貧士所居也。

〔釋〕此詩二十字將雪夜宿山人家一段情事,描繪如見。

茱萸灣

荒涼野店絶,迢遞人烟遠。

蒼蒼古木中,多是隋家苑。

〔注〕茱萸灣:《江南通志》:“茱萸灣在江都縣東北二十里。”  隋苑:《壽春圖經》:“(隋)十宫在江都縣北長阜苑内,依林傍澗,因高跨阜,隨地形置焉,並隋煬帝立也。曰歸雁宫、回流宫、九里宫、松林宫、楓林宫、大雷宫、小雷宫、春草宫、九華宫、光汾宫,是曰十宫。”

〔釋〕此弔古之作也。首二句已極見荒遠,三句五字,更具蕭森,末句淡淡指出隋苑,而今昔衰盛之感,不言自見。王世貞所謂“愈小而大,愈促而緩”,五絶之妙,此詩有之。

春草宫

君王不可見,芳草舊宫春。

猶帶羅裙色,青青向楚人。

〔注〕春草宫:見前《茱萸灣》“隋苑”注。  羅裙色:杜甫《琴臺》詩:“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

〔釋〕此亦弔古之詞。第三句從第二句“芳草”引出,因草色與羅裙同而想見昔日之宫人,故曰“猶帶”,又因今日之草色青青,但向楚人,補足首句之意,詞意迴環入妙。江都故東楚地,故曰“楚人”。

送李穆歸淮南

揚州春草新年緑,未去先愁去不歸。

淮水問君來早晚,無人偏畏過芳菲。

〔注〕春草: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

〔釋〕詩因李穆歸淮南惜别而作。首二句用《招隱士》篇語,既切淮南,又寓招隱之意。淮南小山招隱,非招賢士隱退,乃招隱退之賢士出仕也。故篇末有“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長卿用其意,故“先愁去不歸”,恐其去而久留不出也。第三四句寫别情,問君何時從淮南而來,因雖有大好春光而無人共賞,反怕過芳菲時節也。全首無惜别之語而别意極深厚。

新息道中

蕭條獨向汝南行,客路多逢漢騎營。

古木蒼蒼離亂後,幾家同住一孤城。

〔注〕新息:《漢書·地理志》:“汝南郡新息縣。”

〔釋〕此寫汝南新息縣道中所見也。李正封(與韓愈)郾城聯句“雪下收新息”,乃指李愬破吴元濟事。據今人岑仲勉《讀全唐文札記》根據權德輿《秦徵君校書與劉隨州唱和詩序》,知長卿卒於德宗貞元七年以前,破蔡州事已不及知,此詩所指或係德宗建中四年李希烈陷汝州,貞元二年希烈爲其將毒殺,淮西始平之事。

王翰

翰字子羽,晉陽人,登進士第,舉直言極諫,調昌樂尉,復舉超拔群類,召爲秘書正字,擢通事舍人,駕部員外,出爲汝州長史,改仙州别駕。日與才士豪俠飲樂游畋,坐貶道州司馬卒。有集十卷,今佚。

涼州詞(二首録一)

蒲桃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注〕涼州詞:《樂府詩集·近代曲辭》有《涼州歌》,引《樂苑》曰:“《涼州》宫調曲,開元中西涼都督郭知運進。”  蒲桃酒:《史記·大宛傳》:“宛左右以蒲陶爲酒。”  夜光杯:《十洲記》:“周穆王時,西胡獻夜光常滿杯。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

〔釋〕此寫從軍將士臨發之情事也。首二句言其事,三四句言其情。琵琶本馬上樂,胡地所爲。蒲桃、蒲陶、葡萄一物异名,酒亦胡地所産,夜光杯用《十洲記》亦西胡所有,皆以狀邊塞風物。將士飲酒方酣,忽聞琵琶之聲,頓起從軍之感。故即接以三四句,語似放曠,意實悲涼矣。清人施均父《峴傭説詩》謂“作悲傷語讀便淺,作諧謔語讀便妙”。語猶未的。玩末句何由見其爲諧謔,只覺其感慨蒼涼耳。

孟浩然

浩然字浩然,襄陽人。少隱鹿門山,年四十乃游京師,嘗於太學賦詩,一坐嗟伏。浩然與張九齡、王維爲忘形交。山南采訪使韓朝宗謂浩然閒深詩律,寘諸周行,必詠穆如之頌,因入奏與偕行,先揚於朝,約日引謁。浩然方飲不赴。明皇以張説之薦,召浩然令誦所作,乃誦“北闕休上書”一詩,至“不才明主棄”,帝曰:“卿不求仕,朕豈棄卿。”因放還。張九齡鎮荆州,署爲從事,開元末疽發背卒,年五十。浩然每爲詩佇興而作,造意極苦,篇什既成,洗削凡近。皮日休《孟亭記》云:“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爲尤。介其間能不愧者,惟吾鄉之孟先生也。”集三卷,今存。按浩然遇明皇,匿床下一事,見《唐摭言》,與《唐詩紀事》不同。明胡震亨唐音癸簽》“談叢一”謂:“孟襄陽伴直,從床底出見明皇,有諸乎?果爾,不逮坦率宋五遠矣。令人主一見,意頓盡,何待誦詩始決也。”此論極是,故今不採《摭言》而從《紀事》。

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釋〕此古今傳誦之作,佳處在人人所常有,惟浩然能道出也。聞風雨而惜落花,不但可見詩人清致,且有屈子“哀衆芳之零落”之感也。

宿建德江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注〕建德江:《清統志》:“嚴州府建德縣,有新安江。”

〔釋〕此詩首二句寫宿建德江之時地,“客愁”,旅愁也。第三句寫遠景,野曠則似天低於樹。第四句寫近景,江清則覺月近於人。合觀之有遼闊悽寂之感,所謂“客愁新”也。詩家有情在景中之説,此詩是也。不可但賞其寫景之工,而不見其客愁何在。再者,此詩章法與轉變在第三句者异,三四兩句作對結束,其轉變置於第二句末三字。明胡元瑞《詩藪》謂“對結者須意盡,如王之涣‘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高達夫‘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添着一語不得乃可。”蓋對結句如意猶未盡,則成律詩之前半首,故後人有半律之譏。

李白

白字太白,隴西成紀人,或曰山東人,或又曰蜀人。少有逸才,志氣宏放,飄然有超世之心。天寶初,白至長安,賀知章見其文嘆曰:“子謫仙人也。”言於明皇,召見金鑾殿,奏頌一篇。帝賜食,親爲調羹,有詔供奉翰林。白嘗與酒徒飲於市,帝坐沉香亭,意有所感,欲得白爲樂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颒面,稍解,援筆成文,婉麗精切。帝愛其才,數宴見,嘗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貴,耻之,摘其詩以激楊貴妃。帝欲官白,妃輒沮止。白自知不爲親近所容,求還山。帝賜金放還,乃浪迹江湖,終日沉飲。永王璘都督江陵,闢爲僚佐。璘謀亂兵敗,白坐長流夜郎,會赦得還。代宗立,以左拾遺召而白已卒。集三十卷,今存。

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却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注〕玉階怨:《樂府詩集·相和歌辭》“楚調曲”有《玉階怨》,亦宫怨詞也。

〔釋〕二十字寫一人初則佇立玉階,立久羅襪皆濕,乃退入簾内,下簾望月,未嘗一字及怨情,而此人通宵無眠之狀,寫來淒冷逼人,非怨而何?

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釋〕清李重華《貞一齋詩説》謂“五言絶發源《子夜歌》,别無妙巧,取其天然二十字,如彈丸脱手爲妙。”李白此詩絶去雕采,純出天真,猶是《子夜》民歌本色,故雖非用樂府古題,而古意盎然。前人嘗言李白曾以樂府學授人,知其於此體功力甚深。

怨情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越女詞(五首録一)

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

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

〔注〕耶溪:《寰宇記》:“若耶溪在會稽縣東二十八里。”

〔釋〕此與前《怨情》詩,皆體情之作,各極其妙。比而觀之,可見詩人筆具造化,塑造形象,皆栩栩如生,王安石《題張司業詩》有“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艱辛”之語,最能道出詩人創作之甘苦。即如太白此二篇,固賴主觀虚構,亦需客觀實驗,非率爾可能也。

獨坐敬亭山

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注〕敬亭山:《郡國志》:“宛陵北有敬亭山。”

〔釋〕首二句獨坐所見,三四句獨坐所感。曰“兩不厭”,則有相看而厭者;曰“只有”,則有不如此山者。此二句既以見山之神秀,令人領略不盡,亦以見己之賞會,獨在此山。用一“兩”字,便覺山亦有情,而太白之風神,有非塵俗所得知者,知者其山靈乎!

渌水曲

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

荷花嬌欲語,愁殺盪舟人。

〔注〕渌水曲:《樂府詩集·琴曲歌辭》有《渌水曲》,謂蔡邕所作,名《蔡氏五弄》。引《琴書》曰:“邕性沉厚,雅好琴道,嘉平初,入清溪訪鬼谷先生所居,山有五曲,一曲制一弄。……南曲有澗,冬夏常渌,故作《渌水》。”白詩雖用古題,所詠與采蓮、采菱同,蓋寫所見也。詩中用“南湖”或即南曲之澗。

〔釋〕此詩三四兩句,造意甚新,言荷花之容態,足令采蘋之女對之生妬,故曰“愁殺”。“殺”或作“煞”,唐宋時常語,有太甚之意。

繫尋陽上崔相涣(三首録一)

邯鄲四十萬,同日陷長平。

能回造化筆,或冀一人生。

〔注〕繫尋陽:永王璘爲江陵府都督,充山南東路及嶺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節度使,重白才名,闢爲府僚佐。及璘擅引舟師東下,脅以偕行。至德二載二月,永王璘兵敗,太白亡走彭澤,坐繫尋陽獄。  陷長平:《史記》:“白起越韓魏而攻强趙,北坑馬服,誅屠四十餘萬之衆,盡之於長平之下。”

〔釋〕李白又有《獄中上崔相涣》五古一首與此同時作。崔相即爲白昭雪附永王璘事者。其時房琯軍敗於陳濤斜,安、史勢方盛,李白方繫身囹圄之中,而不忘國事,獻詩爲士卒請命,其氣度非常人所及。

田園言懷

賈誼三年謫,班超萬里侯。

何如牽白犢,飲水對清流。

〔注〕賈誼:《史記》稱“賈誼爲長沙王傅三年”。  班超:《後漢書·班超傳》,班超行詣相者,相者曰:“祭酒布衣諸生耳,而當封侯萬里之外。”後使西域,五十餘國悉皆納質内屬,封超爲“定遠侯”。  牽犢、飲流:《高士傳》:“許由洗耳於潁濱,時其友巢父牽犢欲飲之,見由洗耳,問其故。對曰:‘堯欲召我爲九州長,惡聞其聲,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處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誰能見子。子故浮游欲聞,求其名譽,污吾犢口。’牽犢上流飲之。”

〔釋〕李白生逢亂世,常有建功立業之心,而所如不合,志氣無從發揮,故有此作。詩言仕宦不得志如賈謫長沙,得志如班封侯萬里,何如巢父牽犢飲流。言外似有輕功名、慕高隱之志。然其附永王璘,蓋思藉以靖亂,雖曰被脅,亦非無意,觀其永王東巡歌既曰“但用東山謝安石,爲君談笑静胡沙”,又曰“南風一掃胡塵静,西入長安到日邊”,則其志皎然矣。其臨卒前一年(上元二年)作《聞李太尉(光弼)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韻》,則此志終生不渝矣。後人喜論李、杜優劣,而尊杜抑李者每以杜甫憂國憂民,欲致君堯舜,爲李白所不及,以李白“當王室多難,海宇横潰之日,作爲歌詩,不過豪俠使氣,狂醉於花月之間耳,社稷蒼生不繫其心膂”(羅大經《鶴林玉露》)。未免從表面、片面論人,非確論也。惟韓愈有“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之語最平允。

結襪子

燕南壯士吴門豪,築中置鉛魚隱刀。

感君恩重許君命,太山一擲輕鴻毛。

〔注〕結襪子:《樂府詩集·雜曲歌辭》有《結襪子》,引《帝王世紀》所載文王、武王自結襪事,及《漢書》王生使張廷尉釋之爲結襪事;又曰:“唐李白辭大抵言感恩之重,而以命相許也。”  燕南壯士:《史記·刺客傳》:“荆軻之客皆亡,高漸離變名姓爲人庸保,匿作於宋子。……秦始皇召見……使擊筑,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筑中,復進得近,舉筑撲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誅高漸離。”又曰:“專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殺吴王僚……乃進專諸於公子光。……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中,而具酒請王僚。……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  太山:司馬遷《報任安書》:“人固有一死,或重於太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黄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黄鶴樓,烟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注〕黄鶴樓:《元和郡縣志》:“江南道鄂州:城西臨大江,西南角因磯名樓爲黄鶴樓。”  廣陵:《續漢書·郡國志》:“徐州廣陵郡廣陵縣原注‘吴王濞所都,城周十四里半’。”

〔釋〕此詩寫别情在三四句。故人之舟既遠,則帆影亦在碧空中消失,此時送别之人所見者“長江天際流”而已。行者已遠而送者猶佇立,正以見其依戀之切,非交深之友,不能有此深情也。善寫情者不貴質言,但將别時景象有感於心者寫出,即可使誦其詩者,發生同感也。又案,“碧空”《萬首唐人絶句》作“碧山”。宋陸游《入蜀記》曰:“八月二十八日訪黄鶴樓故址。太白登此樓送孟浩然詩云:‘孤帆遠映碧山盡,惟見長江天際流。’蓋帆檣映遠山尤可觀,非江行久不能知也。”如其説亦佳,但必改“影”作“映”,恐非原稿。

長門怨(二首録一)

桂殿長愁不記春,黄金四壁起秋塵。

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宫里人。

〔注〕長門怨:《樂府古題要解》:“《長門怨》爲漢武帝陳皇后作也。后長公主嫖女,字阿嬌,及衛子夫得幸,退居長門宫,愁悶悲思,聞司馬相如工文章,奉黄金百斤令爲解愁之詞。相如作《長門賦》,帝見而傷之,復得親幸者數年。後人因其賦爲《長門怨》。”

〔釋〕首二句一春一秋,二字表兩種情緒。月懸天上,豈獨爲長門宫里人,而永夕不眠者,獨得月照,則似此明月專爲宫人而懸照也。《長門賦》有“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李白用之而意更深切。

清平調詞(三首)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瑶臺月下逢。

〔注〕清平調詞:《太真外傳》:“開元中,禁中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數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於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遽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立進《清平樂詞》三章。”  群玉山:《穆天子傳》:“至於群玉之山,四轍中繩,先王之所謂策府。”注:“《山海經》云:‘群玉山,西王母所居者。’”  瑶臺:《太平御覽》引《登真隱訣》:“崑崙瑶臺是西王母之宫,所謂西瑶上臺,上真秘文盡在其中矣。”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宫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注〕雲雨巫山:《水經注》:“郭景純云:‘丹山在丹陽屬巴,丹山西即巫山者也。天帝女居焉。宋玉所謂天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於巫山之陽,精魂爲草實,爲靈芝,所謂巫山之女高唐之阻,旦爲行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早視之,果如其言,故爲立廟,號朝雲焉。’”  飛燕:《漢書·外戚傳》:“孝成趙皇后,本長安宫人。……及壯,屬陽阿主家,學歌舞,號曰飛燕。成帝嘗微行出,過陽阿主,作樂。上見飛燕而悦之,召入宫,大幸。有女弟,復召入,俱爲倢伃,貴傾後宫。”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注〕沉香亭:《雍録》:“興慶宫圖,龍池東有沉香亭。”

〔釋〕第一首前兩句,名花、妃子雙寫,而以春風比恩幸。後兩句又以玉山、瑶臺之仙靈,雙綰名花、妃子而以見其嬌貴。第二首前兩句寫名花,後兩句寫妃子,曰“枉斷腸”,神女不如名花也。曰“可憐”,飛燕不如妃子也。高力士即以此首以飛燕比楊妃爲進讒之用,以激怒楊妃。第三首總結,點明名花、妃子皆能長邀帝寵愛者,以能“解釋春風無限恨”也。詩家每用春或春風,或東皇代帝皇。三首皆能以綺麗高華之筆爲名花、妃子傳神寫照。其中第二首,用巫山神女、漢宫飛燕兩故事,而楚襄、漢武淫荒逸樂之戒,即在其中,故高力士得指摘其句爲進讒之階,明皇雖愛才亦不能不動心,故終有放還之舉。而李白所以一生落拓江湖,不得翱翔雲霄,亦即因此。王琦注此詩,謂李白起草之時,用巫山雲雨、漢宫飛燕事,别無寓意。以爲白係新進之士未必欲託無益之空言,期君之悟,不免淺視詩人矣。至蕭士贇以爲雲雨巫山句有譏貴妃曾爲壽王妃,枉斷腸者乃壽王,亦不無深文周納之失。一則失之太淺,一則求之過深,皆難使人信服。又王琦謂“雲想”蔡君謨書此詩作“葉想”,必君謨一時筆誤,非有意點金成鐵,却甚有見。金元遺山與張仲傑論文詩有“文須字字作,亦要字字讀”,蓋謂讀詩文不可輕忽,方不負作者之苦心。

早發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注〕白帝城:白帝城在今夔州。楊齊賢注:“白帝城,公孫述所築。初公孫述至魚復,有白龍出井中,自以承漢土運,故號白帝城。”  江陵:《漢書·地理志》:“南郡縣江陵。”注:“故楚郢都,楚文王自丹陽徙此。”  猿聲:《水經注》:“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叠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至於夏水襄陵,沿溯阻絶。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宿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加疾也。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絶。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盛弘之《荆州記》同。

〔釋〕此詩寫江行迅速之狀,如在目前,而“兩岸猿聲”一句,雖小小景物,插寫其中,大足爲末句生色。正如太史公於叙事緊迫中忽入一二閒筆,更令全篇生動有味。故施均父謂此詩“走處仍留,急語仍緩”,乃用筆之妙。

望廬山瀑布

日照香爐生紫煙,遥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注〕廬山瀑布:《後漢書·郡國志》注:“廬山在尋陽縣南。有匡俗先生者,出殷周之際,隱遁潛居其下。……時謂所止爲仙人之廬而命焉。”《太平御覽》引周景式《廬山記》:“白水在黄龍南數里,即瀑布水也。土人謂之白水湖。其水出山腹,掛流三四百丈,飛湍於林峰之表,望之若懸素。”

〔釋〕李白集中所寫山水,皆氣象奇偉雄麗之景,足見其胸次宏闊,亦與山水同。較之王、裴輞川唱和諸作,别具一番境界。大小雖殊,而詩人觀物之精細與胸懷之澄澈,能以一己之精神面貌,融入景物之中,則無不同。

望天門山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注〕天門山:《圖經》:“天門山在太平州,當涂縣西南二十里。”

〔釋〕毛奇齡謂曾見宋本《萬首唐人絶句》,李白此詩,“至此”時刻誤爲“至北”:“此是望天門山詩,因梁山、博望夾峙江廣,水流至此,作一迴旋矣。時刻誤‘此’爲‘北’,既東又北,既北又回,已乖句調,兼失義理。”今從毛説,改“北”爲“此”。其第三句正爲第四句生色,與前首同,梅堯臣所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讀太白詩時時有之。

蘇臺覽古

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注〕蘇臺:范成大吴郡志》:“姑蘇臺舊圖經云:‘在吴縣西三十里。’”

越中覽古

越王勾踐破吴歸,義士還家盡錦衣。

宫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注〕勾踐破吴:《史記·越王勾踐世家》,勾踐欲伐吴,“問范蠡,蠡曰:‘可矣。’乃發習流二千,教士四萬人,君子六千人,諸御千人伐吴。吴師敗,遂殺吴太子。……其後四年,越復伐吴。……吴師敗,越遂復栖吴王於姑蘇之山。”  義士:即習流、教士、君子、諸御等人,或疑越人安得稱義士者,非也。

〔釋〕兩詩皆弔古之作。前首從今月説到古宫人,後首從古宫人説到今鷓鴣,皆以見今昔盛衰不同,令人覽之而生感慨,而榮樂無常之戒即寓其中。

與史郎中欽聽黄鶴樓上吹笛

一爲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

黄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注〕落梅花:《樂府詩集·漢横吹曲》有《梅花落》。

春夜洛城聞笛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注〕折柳:《樂府詩集·漢横吹曲》有《折楊柳》。

〔釋〕兩詩皆聞笛生感之作。前首先有情後聞笛,後首先聞笛後有情,章法變换。先有情者,情感物也;後有情者,物動情也。

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注〕汪倫:楊齊賢注:“白游涇縣,桃花潭村人汪倫常釀美酒以待白。倫之裔孫至今寶其詩。”  踏歌:《通鑒·唐紀》:“(閻)知微與虜連手踏《萬歲樂》於城下。”胡三省注:“踏歌者,連手而歌,蹋地以爲節也。”  桃花潭:王琦注:“《一統志》:桃花潭在寧國府涇縣西南一百里,深不可測。”

〔釋〕王琦注引唐汝詢曰:“倫一村人耳,何親於白,既醖酒以候之,復臨行以祖之,情固超俗矣。太白於景切情真處,信手拈出,所以調絶千古。”按讀此詩既以見汪倫之超俗可喜,亦以見太白之對人民親切有情,汪倫借太白一詩而留名後世,亦如黄四娘因杜甫一詩而傳,詩人之筆可貴如此。

韋應物

應物京兆長安人,少以三衛郎事明皇,晚更折節讀書。永泰中,授京兆功曹,遷洛陽丞。大曆十四年,自鄠令制除櫟陽令,以疾辭不就。建中三年,拜比部員外郎,出爲滁州刺史,久之,調江州,追赴闕,改左司郎中。復出爲蘇州刺史。應物性高潔,所在焚香掃地而坐。惟顧況、劉長卿、丘丹、秦係、皎然之儔,得厠賓客,與之酬倡。其詩閒淡簡遠,人比之陶潛,稱陶韋云。集十卷,今存。

秋夜寄丘員外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

山空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注〕丘員外:丘丹也。丘嘗爲倉曹員外郎、祠部員外郎。

懷琅邪深標二釋子

白雲埋大壑,陰崖滴夜泉。

應居西石室,月照山蒼然。

秋齋獨宿

山月皎如燭,風霜時動竹。

夜半鳥驚棲,窗間人獨宿。

〔釋〕上三詩,與王維輞川諸作頗相似,皆有恬淡閒遠之趣。

西塞山

勢從千里奔,直入江中斷。

嵐横秋塞雄,地束驚流滿。

〔注〕西塞山:陸游《入蜀記》:“晚過道士磯。石壁數百尺,色正青,了無竅穴,而竹樹迸枝交絡其上,蒼翠可愛。自過小孤,臨江峰嶂無出其右。磯一名西塞山。”

〔釋〕二十字乃一幅山水畫,參看陸游《入蜀記》,知此山實西蜀一勝境。

登樓

兹樓日登眺,流歲暗蹉跎。

坐厭淮南守,秋山紅樹多。

〔釋〕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厭,‘’之借字。《説文》曰‘,飽也’。《周語》中韋注曰‘,足也’。字亦作‘饜’。此詩言以淮南守爲自足,因耽玩山樹耳,若以厭惡字解之,失其旨矣。唐滁州屬淮南道,此當是爲滁州刺史時作。”按高解“厭”爲飽,是。謂“詩言以淮南守爲自足,因耽玩山樹耳”,則尚未得詩人之用意。觀“流歲暗蹉跎”句,知三四句即從此出,言身爲郡守,無益生民,惟飽看“秋山紅樹”而已。韋《寄暢當》詩有“丈夫當爲國,破敵如摧山。何必事州府,坐使鬢毛斑。”與此詩同一旨趣。其非以淮南一守自足,固極顯然。

登樓寄王卿

踏閣攀林恨不同,楚雲滄海思無窮。

數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

〔注〕王卿:未詳。

〔釋〕此詩首二句寄詩之情,三四句登樓之感。細玩末句,知亂後州郡荒涼景象,實可悲憫。宋劉辰翁謂“韋應物居官自愧,閔閔有恤人之心”。證以韋《寄李儋元錫》詩“邑有流亡愧俸錢”之句,劉氏之説,可謂能得詩人忠厚愷悌之情矣。

寄諸弟(二首)

歲暮兵戈亂京國,帛書間道訪存亡。

還信忽從天上落,惟知彼此淚千行。

〔注〕帛書:《漢書·蘇武傳》:“常惠教使者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繫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

雨中禁火空齋冷,江上流鶯獨坐聽。

把酒看花想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注〕禁火:《荆楚歲時記》:“去冬至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  流鶯:此暗用謝靈運“園柳變鳴禽”句意。謝此詩乃於永嘉西堂,忽夢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句,見《南史·謝惠連傳》,兄弟事也,故用之。杜陵:《漢書·地理志》:“杜陵縣屬京兆尹。”《元和郡縣志》:“關内道京兆府萬年縣:杜陵在縣東南二十里,漢宣帝陵也。”

〔釋〕此二詩,一以見應物篤於兄弟之情,一以見唐當天寶之亂,人民離散之苦。杜甫《月夜憶舍弟》詩亦有“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之句,《得舍弟消息》詩亦有“不知臨老日,招得幾人魂”之語,全是一片離亂景象中兄弟不保之痛語。

與村老對飲

鬢眉雪色猶嗜酒,言辭淳樸古人風。

鄉村年少生離亂,見話先朝如夢中。

〔釋〕讀此詩如見兩老人對飲談天寶未亂時事,坐中少年聽此如聽説夢。比元稹《行宫》詩“白頭宫女在,閒坐説玄宗”,更爲沉痛。彼説者宫闈盛衰,此則人民苦樂也。其描繪村老處,尤親切有味。

子規啼

高林滴露夏夜清,南山子規啼一聲。

鄰家孀婦抱兒泣,我獨展轉何爲情。

〔釋〕此亦仁人之言也。孀婦抱兒夜哭,聞者真難爲懷。“鄰家”二句可扺杜甫《石壕吏》一首。此首一二兩句,描寫夜景,已足悲涼,合之後兩句,其情其景,雖千百年後,猶在眼前矣。

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黄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横。

〔釋〕此即景之作也。王士禎《唐人萬首絶句選·凡例》:“元趙章泉、澗泉選唐絶句,其評注多迂腐穿鑿。如韋蘇州《滁州西澗》一首,‘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黄鸝深樹鳴’,以爲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論詩,豈復有風雅邪!”此論甚正,從《三百篇》以來,許多好詩被此等迂腐穿鑿之説妄解者,不知凡幾,豈特無復有風雅,且真風雅之罪人也。

故人重九日求橘

憐君卧病思新橘,試摘猶酸亦未黄。

書後欲題三百顆,洞庭須待滿林霜。

〔注〕王羲之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洞庭:《山海經》:“洞庭之山,其木多橘。”又葉石林《避暑録話》:“吴中橘亦惟洞庭東西兩山最盛。”

〔釋〕此詩明白如對話,故古今傳誦人口。

休日訪人不遇

九日驅馳一日閒,尋君不遇又空還。

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

〔釋〕所訪之人不知爲誰,讀末句當是高隱之詩人。

岑參

參南陽人,文本之後。少孤貧,篤學,登天寶三載進士第,由率府參軍,累官右補闕,論斥權佞,改起居郎,尋出爲虢州長史,復入爲太子中允。代宗總戎陝服,委參以書奏之任,由庫部郎出刺嘉州。杜鴻漸鎮西川,表參爲從事,以職方郎兼侍御史,領幕職,使罷流寓不還,遂終於蜀。杜確《嘉州集序》:“岑公早歲孤寒,能自砥礪,遍覽史籍,尤工綴文。屬辭尚清,用志尚切,其有所得,多入佳境,迥拔孤秀,出於常情。每一篇絶筆,則人傳寫,雖閭里士庶、戎夷蠻貊,莫不吟習焉。”有集八卷,今存者七卷。

題三會寺倉頡造字臺

野寺荒臺晚,寒天古木悲。

空階有鳥迹,猶似造書時。

〔注〕三會寺:《郡國志》:“倉頡里在長安,三會寺即其地,一名倉史臺。”  造字:衛恒《四體書勢》:“黄帝之史,沮誦蒼頡,眺彼鳥迹,始作書契。”

〔釋〕首二句寫三會寺、造字臺景物,因其荒古而生懷古之幽情。三四句見鳥迹而緬想造書時。

暮秋山行

疲馬卧長坂,夕陽下通津。

山風吹空林,颯颯如有人。

〔釋〕詩寫旅途荒野悽寂之狀,如在目前。

九日思長安故園

强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

遥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

〔注〕送酒:《續晉陽秋》:“陶潛九日無酒,出籬邊,悵望久之,見白衣人至,乃王弘送酒使也。即便就酌,醉而後歸。”

〔釋〕此詩因欲登高而感於無人送酒,又因送酒無人而聯想及故園之菊,復因菊而遠思故園在亂中。所謂彈丸脱手(謝朓語王筠曰:“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見《南史·王筠傳》)於此詩見之矣。

寄韓樽使北

夫子素多疾,别來未得書。

北庭苦寒地,體内今何如?

〔釋〕此詩明白如話,蓋以詩代書柬也。然二十字中,友朋相念之情深矣。

苜蓿峰寄家人

苜蓿峰邊逢立春,胡蘆河上淚沾巾。

閨中只是空相憶,不見沙場愁殺人。

〔注〕苜蓿峰:《西域記》:“玉關外有五烽,苜蓿烽其一也。”據此則“峰”應作“烽”。  胡蘆河:《五代史》“四夷”附録:“牛蹄突厥其地尤寒,水曰瓠盧河,夏秋冰厚二尺,春冬冰徹底。”按《舊唐書·高宗紀》有“燕山道總管李謹行破高麗於瓠盧河之西,一作葫蘆”。是則葫蘆有二,此詩所指當是《五代史》西域之瓠盧河,胡盧、瓠盧、葫蘆皆一河異字。

〔釋〕此詩三四句較但寫家人相憶之詞,更進一層,言家人空憶遠人,不知遠戍沙場之苦,有非空想所知。

磧中作

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

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絶人烟。

〔注〕磧:《郡國志》:“伊州鐵勒國多沙磧。”按岑參又有“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之句,即此詩之磧中。

〔釋〕此詩末句即前詩之“沙場愁殺人”也。詩爲西行途中所作。我國地勢西北高於東南,故有首句。

送人(三首録二)

西原驛路掛城頭,客散江亭雨未休。

君去試看汾水上,白雲猶似漢時秋。

〔注〕西原:《舊唐書·玄宗紀》:“天寶十五載,哥舒翰將兵八萬,與賊將崔乾祐戰於靈寶西原。”按《一統志》:“西原在靈寶西南五十里。”  汾水:《元和郡縣志》:“河東道河中府寶鼎縣:汾水北去縣二十五里。”

百尺原頭酒色殷,路傍驄馬汗班班。

别君只有相思夢,遮莫千山與萬山。

〔注〕殷:音近煙,本赤黑色,此指醉面色赤也。  遮莫:《藝苑雌黄》:“遮莫,蓋俚語,猶言盡教也。自唐以來有之。”按今尚有“教莫”之語,即“遮莫”。

〔釋〕前詩原題作《虢州後亭送李判官使赴晉絳得秋字》。虢州,今河南靈寶縣。晉,今山西臨汾縣;絳,今山西絳縣。其時岑參方爲虢州長史,設宴後亭爲李判官餞别,分韻賦詩,岑得秋韻也。前三四兩句用漢武帝《秋風辭》。按《漢武故事》:“帝行幸河東,祠后土,顧視帝京,忻然,中流與群臣飲宴。帝歡甚,乃自作《秋風辭》。”其辭有“秋風起兮白雲飛”之句。岑參用之,蓋因李所至汾河流域,故想及漢武此辭,又因漢武時國勢方强,有感於天寶以來,世亂相仍,已非太宗時威震蠻夷之盛世,故託之漢武以寄其憂國之情,而有“試看”之句。後首一題《原頭送范侍御得山字》,正寫餞别時情景及别後之相思。

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首録二)

日落轅門鼓角鳴,千群面縛出蕃城。

洗兵魚海雲迎陣,秣馬龍堆月照營。

〔注〕封大夫:封常清也。封積功至安西節度使,後因兵敗被殺。  播仙:岑仲勉《讀全唐詩札記》:“岑參《凱歌六首》,注云:‘天寶中,回紇寇邊,常清出師征之,及破播仙,奏捷獻凱,乃作凱歌。’據《新唐書》四三下,‘播仙鎮,故且末城也。’地不近回紇,當日亦未聞有入寇事,殆吐蕃之誤耳。”按《唐書》封常清於天寶十二載爲安西節度使,曾破大勃律。大勃律在吐蕃西,封氏之捷疑即此事。  魚海:《唐書·李光弼傳》:“李國臣力能抉關,以折衝從,收魚海五城。”杜甫《秦州雜詩》有“魚海路常難”句,仇兆鰲注引《唐書》王倕克吐蕃魚海。  龍堆:即白龍堆。《漢書·西域傳》:“樓蘭國最在東垂,近漢,當白龍堆。”詩中地名亦略約言之,必欲指實則拘泥矣。

蕃軍遥見漢家營,滿谷連朝遍哭聲。

萬箭千刀一夜散,平明流血浸空城。

〔釋〕岑參久在邊塞,其詩摹繪邊塞風光者最多,此詩則贊美封大夫之戰功而作。故語特雄肆,不爲寒苦之態,然如後首所寫,亦可見戰陣之烈,頌而有諷矣。

赴北庭度隴思家

西向輪臺萬里餘,也知鄉信日應疏。

隴山鸚鵡能言語,爲報家人數寄書。

〔注〕隴:《説文》:“隴山,天水阪也。”《漢書》揚雄《解嘲》云“響若坻頽”,應劭注“天水有大阪名隴山”。輪臺:《唐書·地理志》:“北庭大都護府有輪臺縣。”  鸚鵡:《禽經》:“鸚鵡摩背而瘖。”注:“鸚鵡出隴西,能言。”

〔釋〕古時交通不便,遠客音信難通。鸚鵡能言,故願託之通辭,亦無可奈何之語。

春夢

洞房昨夜春風起,遥憶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

〔釋〕三四句寫夢境入神。

山房春事(二首録一)

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

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

〔注〕梁園:本梁孝王兔園。詩人用以爲富貴人家之代稱。

〔釋〕此詩從蕭條中想見繁盛,不言人之感慨,但寫樹之無情,使人誦之,自然生感。

包佶

佶字幼正,天寶六年進士,累官諫議大夫,坐善元載貶嶺南,劉晏奏起爲汴東兩税使。晏罷,以佶充諸道鹽鐵輕貨錢物使,遷刑部侍郎,改秘書監,封丹陽郡公。存詩集一卷。

再過金陵

玉樹歌終王氣收,雁行高送石城秋。

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

〔注〕金陵:《丹陽記》:“秦始皇埋金玉雜寶以厭天子氣,故名金陵。”《唐書·地理志》:“江南道昇州縣上元,望本江寧,武德三年更江寧曰歸化,八年更歸化曰金陵,九年更金陵曰白下。”  玉樹歌:《樂府詩集·吴聲歌曲》有《玉樹後庭花》,陳後主作。王氣:庾信《哀江南賦》:“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  石城:《丹陽記》:“石頭城吴時悉土塢,義熙始加磚累石頭,因山以爲城,因江以爲池,形險固有奇勢。”

〔釋〕此亦弔古之作,三四句感慨甚深。興亡不關江山事,誰實主之,不言而喻矣。

李嘉祐

嘉祐字從一,趙州人。天寶七年擢第,授秘書正字,坐事謫鄱江令,調江陰,入爲中臺郎。上元中,出爲台州刺史,大曆中,復爲袁州刺史。與嚴維、劉長卿、冷朝陽諸人友,善爲詩,麗婉有齊梁風。集一卷,今存。

夜宴南陵留别

雪滿前庭月色閒,主人留客未能還。

預愁明日相思處,匹馬千山與萬山。

〔注〕南陵:《舊唐書·地理志》:“南陵武德七年屬池州,州廢屬宣州。”

高適

適字達夫,渤海蓚人。舉有道科,哥舒翰表爲從事,佐翰守潼關。潼關失守,適奔赴行在,擢諫議大夫,節度淮南。李輔國譖之,左授太子少詹事,出爲蜀、彭二州刺史,進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使,召還爲刑部侍郎,轉散騎常侍,封渤海縣侯。永泰二年卒,謚曰忠。適喜功名,尚節義,年過五十始學爲詩,以氣質自高。有集十卷,今存。

題張處士菜園

耕地桑柘間,地肥菜常熟。

爲問葵藿姿,何如廟堂肉?

〔釋〕張處士未詳何人。詩意貧賤何必不如富貴,故設爲問詞以重其人。

别董大(二首録一)

千里黄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釋〕董大未詳,亦是貧士,故爲一首有“丈夫貧賤”之語。送别詩不作離别可憐之詞而有誰不識君之壯語,知董大必豪士而未達者。高適爲人尚節義,於此等詩見之。

塞上聞笛

雪净胡沙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釋〕本笛曲《落梅花》,詩人每用爲真梅花,此詩言笛聲吹滿關山,亦以梅花言之,蓋以梅花代笛聲也。

杜甫

甫字子美,其先襄陽人。曾祖依藝爲鞏令,因居鞏。甫天寶初應試不第,後獻三大禮賦,明皇奇之,召試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參軍。安禄山陷京師,肅宗即位靈武,甫自賊中遁赴行在,拜左拾遺,以論救房琯,出爲華州司功參軍。關輔饑亂,寓居同州同谷縣,身自負薪採梠,餔糒不給。久之召補京兆府功曹,道阻不赴。嚴武鎮成都,奏甫爲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武與甫世舊,待遇甚厚,乃於成都浣花里種竹植樹,枕江結廬,縱酒嘯歌其中。武卒,甫無所依,乃之東蜀就高適。既至而適卒。是歲,蜀帥相攻殺,蜀大擾,甫携家避亂荆楚,扁舟下峽,未維舟而江陵亦亂,乃溯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陽。未久復北上,卒於中途,年五十九。元稹志其墓,謂“李白壯浪縱恣,擺去拘束,誠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脱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奥乎”!白居易亦云:“杜詩貫穿古今,盡工盡善,殆過於李。”合二人之論觀之,庶得杜甫之全。甫之一生,出處勞佚,喜樂悲憤,好賢惡惡,一見之於詩,而又以忠君憂國,傷時念亂爲本旨,讀其詩可以知其世,故有“詩史”之稱。舊集詩文共六十卷,今存。

絶句(十二首録五)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艸香。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日出籬東水,雲生舍北泥。

竹高鳴翡翠,沙僻舞鵾鷄。

舍下筍穿壁,庭中藤刺檐。

地晴絲冉冉,江白草纖纖。

急雨捎溪足,斜暉轉樹腰。

隔巢黄鳥並,翻藻白魚跳。

〔釋〕蘇軾稱摩詰“詩中有畫”。杜甫此等小詩,亦皆畫也。但甫所畫爲花卉禽魚,與維之山水風月異。至其體察物象之敏鋭與其胸懷之恬適,以及融情入景之妙,則無不同。

復愁(十二首録四)

人烟生處僻,虎迹過新蹄。

野鶻翻窺草,村船逆上溪。

萬國尚防寇,故園今若何?

昔歸相識少,早已戰場多。

胡虜何曾盛,干戈不肯休。

閭閻聽小子,談笑覓封侯。

今日翔麟馬,先宜駕鼓車。

無勞問河北,諸將角榮華。

〔注〕翔麟馬:《唐會要》:貞觀中,骨利干獻良馬百匹,其中十匹尤駿,太宗奇之,各爲制名,名曰十驥,九曰翔麟紫。  駕鼓車:《漢書》:“文帝以千里馬駕鼓車。”

〔釋〕《復愁》者,先曾有作,今復作也。十二首中,有見眼前景物而愁者,“人烟”一首是也。有因時事而愁者,“萬國”以下三首是也。“人烟”一首,分寫四事,皆可愁者。“萬國”,思故鄉經亂而愁也。此數詩當作於大曆二年,時吐蕃侵邠靈,京師戒嚴,四方騷動。詩言昔曾暫歸,親友離散,皆緣戰禍頻仍,則今日之情景更不堪問。上二句設問,下二句從昔日之亂離推想今日作答。“胡虜”,因將帥好亂,干戈無已而愁也。言胡虜易平,而干戈不息者,緣將帥思借邊亂而致榮顯,不免挑起戰禍也。甫《後出塞》詩有“古人重守邊,今人重高勛”,亦即此意。“今日”,固諸將跋扈而愁也。當時藩鎮有非有高功而擁兵以向中央,而朝廷復一味以爵禄爲羈縻驕横之計,譬之馬無駕車之勞,徒膺美號,非駕御之策也。讀此等詩,知詩人無時不憂國憫亂,不以窮而在野便置國事於度外也。

武侯廟

遺廟丹青落,空山草木長。

猶聞辭後主,不復卧南陽。

〔注〕武侯廟:朱鶴齡注:“此指夔州之廟。”張震《武侯祠堂記》:“唐夔州治白帝,武侯廟在西郊。”

〔釋〕首二句寫廟景,“丹青落”,廟宇髹(xiū)漆剥落也。“草木長”,廟外景物荒蕪也。後二句詠武侯,“辭後主”,武侯出師有表辭後主也。“卧南陽”,武侯爲國有鞠躬盡瘁之心,不以後主昏庸而生退居之志也。曰“猶聞”,有千載猶生之意,寫武侯之英靈如在也。

八陣圖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

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吴。

〔注〕八陣圖:《寰宇記》:“山南東道夔州奉節縣:八陣圖在縣西南七里。”《荆州圖副》:“永安宫南一里渚下平磧上,有諸葛武侯八陣圖,聚細石爲之,各高五尺,廣十圍,歷然棋布,縱横相當,中間相去九尺,正中開南北巷,悉廣五尺,凡六十四聚,或爲人所散亂,及爲夏水所没,冬時水退,復依然如故。”

〔釋〕首句極贊武侯,次句入題,三句就八陣圖説。“江流”句,從句面看似寫聚石不爲水所冲激,實已含末句“恨”字之意。末句説者聚訟,大概不出兩意:一則恨未吞吴,一則恨失於吞吴。沈德潛《唐詩别裁》評此詩曰:“吴蜀唇齒,不應相仇。‘失吞吴’,失策於吞吴,非謂恨未曾吞吴也。隆中初見時,已云‘東連孫權,北拒曹操’矣。”沈乃主後一説者。蓋鼎足之勢,在劉備不忍一時之忿伐吴兵敗,致蜀失吴援而破裂,遂使晉能各個擊破。由此言之,沈説是也。“石不轉”有恨不消之意,知此句五字亦非空設。杜甫運思之細,命意之高,於此可見。

漫興(九首録四)

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開深造次,便教鶯語太丁寧。

〔注〕漫興:偶然興感而作,或曰漫成。  無賴:無聊也。  造次:急遽也,忙迫也。  丁寧:反復也,頻繁也。

二月已過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

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注〕《世説新語》:“張翰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

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

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叠青錢。

筍根雉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

〔注〕糝:桑感切,雜也。

〔釋〕此等詩皆隨所遇而生感之作,大抵皆偶然之事,有觸於中發而爲詩也。“眼見”一首,“花開深造次”,言花急忙便開,“鶯語太丁寧”,鶯啼不歇也。看“即遣”、“便教”四字,正嫌春之無賴也。春本可悦,鶯花亦非可厭之物,但“客愁不醒”之人,反覺其無賴也。“二月”一首,曰“莫思”正是在思,曰“且盡”有不得已之意。總之皆無可如何之情,知杜甫此時有滿腔心事,無可告訴之苦。“腸斷”一首,“顛狂”、“輕薄”,皆愁人眼中見之如此。“糝徑”一首,四句各寫一物。合觀之,知詩人用意於此,聊以遣愁耳。此數章與《絶句》“遲日江山”數章不同者,彼時詩人心情恬適,故物物可喜,此則正在愁不醒中,故事事可嫌。詩人但率真而動,無所容心,雖似不同,却非矛盾。蓋情物相值,或情隨物興,或物以情異,皆極其自然,非可矯飾者。

江畔獨步尋花(七首録四)

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

走覓南鄰愛酒伴,經旬出飲獨空床。

〔注〕徹:盡也。

稠花亂蕊裹江濱,行步欹危實怕春。

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

〔注〕料理:猶今言照料也。

江深竹静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

報答春光知有處,應須美酒送生涯。

黄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釋〕《尋花》數首,亦是遣興之詞。但此時詩人心情開朗,較作《漫興》詩時不同,雖亦不免有遲暮之感,而能以詩酒自豪,不爲衰颯之態。曰“顛狂”,曰“堪驅使”,皆傲兀可喜語也。杜詩多變態,故是大家規模。

三絶句(三首)

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

群盜相隨劇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

〔注〕渝州:《舊唐書·地理志》:“渝州南平郡本巴郡,天寶元年更名。”  開州:《舊唐書·地理志》:“開州盛山郡,義寧二年置。”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殘一人出駱谷。

自説二女嚙臂時,回頭却向秦雲哭。

〔注〕駱谷:《元和郡縣志》:“儻谷一名駱谷,在興道縣北三十里。”  嚙臂:《世説新語》:“趙飛燕見召,與女弟嚙臂而别。”

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羌渾同。

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注〕殿前兵馬:《唐書·兵志》:“廣德元年代宗幸陝。魚朝恩舉神策軍迎扈。後以軍歸禁中自將之。”  羌渾:黨項羌、吐谷渾也。《唐書》:“黨項羌在古析支之地,漢西羌之别種也。”又曰:“吐谷渾自晉永嘉之末始西度洮水,建國於群羌之故地。”

〔釋〕仇兆鰲注謂“此三章雜記蜀中之亂。首章傷兩州之被寇也。次章記難民之罹禍也。末章嘆禁軍之暴横也”。按首章三四句言群盜甚於虎狼,虎狼食人尚肯留妻子。次章叙所聞難民之言。末章痛斥禁軍殺掠人民之罪。三章義正詞嚴,知甫於此憤慨甚深。其時朝政之昏庸,人民之痛苦可知。

夔州歌(十首録四)

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闢流其間。

白帝高爲三峽鎮,瞿唐險過百牢關。

〔注〕夔州:《十道志》:“夔州雲安郡,春秋時爲魚國,秦并天下爲巴郡地,漢爲魚復縣。”  中巴:《水經》:“劉璋分三巴有中巴、有西巴、有東巴。”《唐書·地理志》:“夔州爲巴東郡,在中巴之東。”  百牢關:《唐書》:漢中郡西縣西南有百牢關。《寰宇記》:“隋開皇中所置,以入蜀路險,號曰百牢關。”

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巔。

楓林橘樹丹青合,複道重樓錦綉懸。

〔注〕赤甲白鹽:郝郊《入蜀記》:“見山高峻,色若鹽之白,故曰白鹽山。不生樹木,土石紅紫如人袒背,故曰赤甲。二山相近東西瀼。”

東屯稻畦一百頃,北有澗水通青苗。

晴浴狎鷗分處處,雨隨神女下朝朝。

〔注〕東屯:《困學紀聞》:“東屯乃公孫述留屯之所,距白帝城五里,東屯之田可百頃,稻米爲蜀第一。”  青苗:《清統志》:“青苗陂在瞿唐東,蓄水溉田,民得其利。”  神女:宋玉《神女賦》言楚襄王夢與神女遇。又宋玉《高唐賦序》:“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晴、雨二句,一實寫一虚寫。

蜀麻吴鹽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

長年三老長歌裏,白晝攤錢高浪中。

〔注〕長年三老:陸游《入蜀記》:“長年三老,梢工是也。”  攤錢:《後漢書·梁冀傳》:“少爲貴戚,逸游自恣,能挽滿、彈棋、格五、六博、蹴踘、意錢之戲。”注:“何承天《纂文》曰:‘詭億,一曰射億,一曰射數,即攤錢也。’”

〔釋〕李東陽《懷麓堂詩話》:“少陵《漫興》諸絶句,有古《竹枝詞》意,跌宕奇古,超出詩人蹊徑。”按前人論絶句,多推王昌齡、李太白,對杜甫絶句少有能知其佳者,李氏此論極是。不但《漫興》諸絶句,即如此諸章,亦以《竹枝詞》體爲之者。“中巴”一首,記夔州形勢也。“赤甲”,寫夔州之富庶,“東屯”,述農田稻米之豐,“蜀麻”,説蜀中商業之盛,皆有關國計民生之事,又與但寫地方風俗之瑣細者不同。

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

歡喜口號(十二首録四)

喧喧道路好童謡,河北將軍盡入朝。

自是乾坤王室正,却教江漢客魂銷。

〔注〕河北諸道節度入朝:仇兆鰲引朱注曰:“唐史大曆二年正月,淮安節度使李忠臣入朝,三月,汴宋節度使田神功來朝,八月,鳳翔等道節度使李抱玉入朝。河北入朝事,史無明文,疑公在夔州特傳聞而未實耳。”  口號:隨口吟詠者。

英雄見事若通神,聖哲爲心小一身。

燕趙休矜出佳麗,宫闈不擬選才人。

〔注〕英雄:指常兖請却諸道節度貢獻珍玩等物。燕趙:《古詩》:“燕趙多佳人。”  才人:唐制才人正二千石。

東逾遼水北滹沱,星象風雲喜共和。

紫氣關臨天地闊,黄金臺貯俊賢多。

〔注〕遼水:《水經》:“大遼水出塞外衛白平山,東南入塞,過遼東襄平縣西。……又玄菟高句麗縣有遼山,小遼水所出。西南至遼隊縣,入於大遼水也。”  滹沱:《後漢書》注:“滹沱河在今代州繁畤縣,東流經定州深澤縣東南。”  紫氣關:仇兆鰲引趙注云:“紫氣關即函谷關。”  黄金臺:《上谷郡圖經》:“黄金臺在易水東南十八里。”又《六帖》:“燕昭王置千金於臺上,以延天下士,謂之黄金臺。”

李相將軍擁薊門,白頭惟有赤心存。

竟能盡説諸侯入,知有從來天子尊。

〔注〕李相:李光弼。  薊門:朱鶴齡注:“光弼在玄、肅朝嘗加范陽節度使,又嘗兼幽州大都督府長史,雖止遥領其地,亦可謂之擁薊門也。”按《文獻通考》:“燕、范陽二郡……唐爲幽州,或爲范陽郡,又爲大都督府。”

〔釋〕仇兆鰲注“喧喧”一首,“此聞諸鎮入朝而喜之也”。又引趙注曰:“‘客魂銷’,自傷流落不得還朝也。”按此題第七首“草奏何時入帝鄉”句,乃趙注所本。“英雄”一首,仇注:“此因其朝獻而規諷君心也。”又曰:“大曆元年十月,上生日,諸道節度使獻金帛器服、珍玩、駿馬共直緡錢二十四萬,常衮請却之而帝不聽。據此,則諸鎮將有逢迎以獻佳麗者,詩云‘英雄見事’當指常衮言。‘聖哲爲心’豫防逸欲也。‘小一身’言不侈天下以自奉。”按仇説是也。杜甫於喜悦之餘,不忘規諷,有大臣之風,使其居高位得行其志,房、杜貞觀之治,不難復見於大曆矣。“東逾”一首,仇注:“此言疆域廣而人才盛也。”按此章首言地廣,次句“共和”言群臣當協和,“星象風雲”舉天象以比之也。三句從首句來,末句應第二句,皆喜悦之餘,懷此大願,亦亂定思治必有之意。“李相”一首,仇注:“此以河北入朝,歸功李光弼也。”又引錢謙益箋曰:“舊書光弼輕騎入徐州,田神功遽歸河南,尚衡、殷仲卿、來瑱皆相繼赴闕,及懼魚朝恩譖,不敢入朝,人疑其有二心。此詩特以‘白頭’‘赤心’許之。《八哀詩》云‘直筆在史臣,將來洗箱篋’,此公之直筆也。”按《唐書·李光弼傳》:“北邙之敗,魚朝恩羞其策謬,深忌光弼。程元振尤嫉之。及來瑱爲元振讒死,光弼愈恐。吐蕃寇京師,代宗詔入援。光弼畏禍,遷延不敢行。廣德二年七月薨於徐州。”杜甫《八哀詩》,哀光弼有大功而受謗未明,賚志以殁,故有“直筆在史臣,將來洗筐篋”之句。“洗筐篋”係用《史記》樂羊謗書盈篋事。《史記·甘茂傳》:“樂羊返而論功,文侯示之謗書盈篋。”杜甫於李光弼之被謗,不爲衆議所惑,獨爲光弼明其心迹,既以諸鎮入朝之功歸之,又於《八哀詩》中特著史臣直筆,應爲洗冤,不但著讒人之害忠,亦以見代宗之昏庸也。按唐之末季,藩鎮擁兵驕縱,朝廷不能制。杜於初聞諸節度入朝,即鄭重勸勉其君臣,其望治之心何等深厚。

解悶(十二首録五)

沈范早知何水部,曹劉不待薛郎中。

獨當省署開文苑,兼泛滄浪學釣翁。

〔注〕沈范:《梁書·何遜傳》:“范雲見其對策,大相稱賞,因結忘年交好。一文一詠,雲輒嗟賞。沈約亦愛其文,嘗謂遜曰:‘吾每讀卿詩,一日三復,猶不能已。’”  曹劉:曹植、劉楨也。不待:不及待也。薛郎中:薛璩也。璩官水部郎中。“省署開文苑,滄浪學釣翁”,璩詩句。

李陵蘇武是吾師,孟子論文更不疑。

一飯未曾留俗客,數篇今見古人詩。

〔注〕蘇軾疑《文選》所載李陵、蘇武贈答五言詩乃後人所擬。觀此詩則唐時已有疑者。  孟子:孟雲卿也。言雲卿不疑蘇、李詩而師之也。

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

即今耆舊無新語,漫釣槎頭縮項鯿。

〔注〕耆舊:習鑿齒有《襄陽耆舊傳》。  槎頭縮項鯿:《襄陽耆舊傳》:“峴山下,漢水中出鯿魚,味極肥而美。襄陽人采捕,遂以槎斷水,因謂之‘槎頭縮項鯿’。”孟詩有“試垂竹竿釣,果得槎頭鯿”之句。

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

熟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

〔注〕陶冶性靈:顔之推《家訓》:“陶冶性情,從容諷諭,入其滋味,亦樂事也。”  二謝:謝靈運、謝朓也。陰何:陰鏗、何遜也。底物:何等物也。

不見高人王右丞,藍田丘壑蔓寒藤。

最傳秀句寰區滿,未絶風流相國能。

〔注〕王右丞:王維也。維曾官尚書右丞。  藍田:維晚年得宋之問藍田别墅。墅在輞川口,水周於舍下,竹洲花塢,與裴迪浮舟往來,嘯詠終日。所賦詩號《輞川集》。  相國:維弟王也。代宗朝宰相。

〔釋〕此五章與其他七章合題《解悶十二首》,蓋皆悶時,隨意雜吟,本無專題也。今擇其懷友五首於此。曹丕謂“文人相輕,自古而然”。甫獨於詩友推崇之、懷念之如此,真能“不薄今人愛古人”矣。懷薛璩則惜其不遇知音。懷雲卿則述其論詩,贊其詩作。懷浩然則憶其清詩,復嘆其亡後襄陽耆舊遂空。懷王維則美其詩句,念其故居,而幸其風流未絶。皆於流離寂寞之中,端居深念之時,所未能忘者,有此數人也。甫别有《存殁口號二首》,則彈棋、繪畫之能者皆在念中,不但詩友也。老杜樂道人之善,殆其天性使然。

贈花卿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注〕花卿:花敬定也。敬定從崔光遠平段子璋之亂,恃功驕恣,剽掠東蜀。

〔釋〕花卿雖有功而驕縱不法,甫蓋善其有平亂之功,而非其驕恣,故詩末諷其如此酣樂,必不能久也。

戲爲六絶句(六首)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横。

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

〔注〕庾信:仕梁爲右衛將軍。元帝使聘於周,被留不遣,累遷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雖位通顯,常有鄉關之思,乃作《哀江南賦》以寄意。  畏後生:《論語》:“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楊王盧駱當時體,輕薄爲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注〕楊、王、盧、駱:楊炯、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武后時稱爲“四傑”。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

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

〔注〕龍文:《漢書·西域傳贊》:“蒲梢、龍文、魚目、汗血之馬,充於黄門。”注引孟康曰:“四駿馬名也。”  虎脊:《漢書·禮樂志》《天馬歌》:“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注引應劭曰:“馬毛色如虎脊有兩也。”  歷塊過都:王褒《聖主得賢臣頌》:“過都越國,蹶若歷塊。”

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

〔注〕翡翠蘭苕:郭璞《遊仙詩》:“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注:“言珍禽芳草,遞相輝映,可悦之甚也。蘭苕,蘭秀也。”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爲鄰。

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

〔注〕清詞麗句:《宋書·謝靈運傳》:“清詞麗句,時發乎篇。”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

别裁僞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釋〕錢謙益謂“詩以論文而題云《戲爲六絶》,蓋寓言以自況也。韓退之詩:‘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然則當公之世,群兒謗傷,亦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發其意。”按此六首開後人以絶句詩論文之風氣。仇注:“首章推美庾信也。”“楊王”一首,仇注:“此表章楊王四子也。四公之文,當時傑出,今乃輕薄其爲文而哂笑之,豈知爾輩不久銷亡,前人則萬古長垂,如江河不廢乎!”按此首次句錢謙益謂“輕薄爲文”指並時之人。盧元昌《杜闡》謂“後生自爲輕薄之文而反譏哂前輩”。皆勝仇注。仇以後生謂四傑之文輕薄似非。“縱使”一首,仇注:“‘縱使’二字緊注下句,‘劣於’二字另讀,‘漢魏近風騷’連讀。”按此十四字連讀,意自明白,即是説:縱使盧照鄰、王勃等操筆爲文,不及漢魏人之文近於風騷也。杜蓋謂四傑之文爲當時之體,與漢魏之作不同,縱使不同,然比爾曹蹶於長途者則彼乃龍文虎脊之名馬,爾曹則駑駘也。“才力”一首,仇注:“此兼承上三章,才如庾楊數公,應難跨出其上,今人亦誰是出群者,據其小巧適觀,如戲翡翠於蘭苕,豈能鉅力驚人,若掣鯨魚於碧海乎!”按“翡翠蘭苕”指當時專講求聲音色澤之美者,鯨魚碧海,則必情辭並茂,氣象宏闊,風格高渾之作,始足當之。“不薄”一首,仇注:“此戒其好高騖遠也。言今人愛慕古人,取其清詞麗句而必與爲鄰,我豈敢薄之,但恐志大才庸。揣其意,竊思仰攀屈宋,論其文,終作齊梁後塵耳。”又引王嗣奭《杜臆》説謂:“‘不薄’二字另讀,‘今人愛古人’連讀,‘清詞麗句’緊承愛古人。”按此説未得詩意。此章乃杜甫之文學繼承論也。蓋文學風氣,時代相接者必相近,“爲鄰”,即相近也。後人繼承前人,其詞句必有相鄰近者,“不薄今人愛古人”即説明繼承之理如此,而爾曹自以爲攀屈宋而方駕之者,必薄視時代相接之齊梁,故嗤點庾賦,又必薄視繼承齊梁之近代作者,故哂笑四傑。自杜甫觀之,何代無才,何可横亘一今不如古之念於胸中而妄生譏笑!杜甫平生稱道陰鏗、何遜、謝朓、庾信,皆齊梁作者,愛古人也。美李白、王維、孟浩然、孟雲卿、薛璩、蘇涣等,不薄今人也。明代前七子李夢陽、何景明諸人祧宋宗唐,自以爲高古,不知實違反文學繼承之理,故反不如宋人猶能標美於一代也。王嗣奭誤讀不薄今人句,仇兆鰲復沿而不悟,謂今人能愛古人,故不薄之,則將何以解釋首章與次章所言,故知其未得詩意。“未及”一首,仇注:“末勉其虚心以取益也。”按此章杜甫之文學發展論也。其主要在“别裁僞體親風雅”七字。“别裁”者,區别裁去也。文學之事,一代有一代之真才,一時有一時之僞體,真與僞往往并存,不易區别。故杜甫主張“别裁僞體”。能别裁僞體,則古之可師法者多,能得多師,則能兼取衆長而融會變化之以成新體。元稹作杜甫墓誌銘,稱甫“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顔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似矣,但未能説明杜“盡得古今之體勢,兼人人之所獨專”之後果在能融化以自成一家,爲後世開出無限法門,爲詩歌發展上付出大量勞力。其詩之可貴與其不同於並時之李白者亦在此。蓋李崇古而杜開今也。此章雖在勉人虚心以取益,實自道其詩學成就,與其對於文學發展之正確看法。即就絶句而論,絶句一體在杜手中,凡抒情、寫景、記事,以及議論,皆能運用自如,其風格體態亦變化甚多。惟其如此,後世論絶句者,每以爲杜之絶句乃變體,王世貞且以爲不足多法。彼輩正坐不識杜甫具有變古開今之才,而囿於李白、王昌齡兩家之作風,非定論也。如上所述,此六絶句之大意已得,惟尚有當辨明者,詩中“今人”與“爾曹”所指,須分别觀之。“今人”乃與杜甫同輩詩人,如陳子昂、李白等,皆有輕議齊梁作者之語,杜甫或不同意,對此等人但曰“不覺前賢畏後生”,語氣和而婉。“爾曹”則爲韓愈所斥謗傷李、杜之群兒也。故詩中直呵之而不少假借,其語氣輕重之間,灼然知爲兩類人,不可混而一之也。

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注〕江南:錢箋:“《楚辭章句》‘襄王遷屈原於江南,在湘潭之間’,龜年方流落江潭,故曰江南。”  李龜年:《明皇雜録》:“天寶中,上命宫中女子數百人爲梨園弟子,皆居宜春院北。上素曉音律,時有馬仙期、李龜年、賀懷智皆洞知律度。……而龜年特承恩遇,其後流落江南,每遇良辰勝景,常爲人歌數闋,座上聞之,莫不掩泣罷酒。”  岐王:仇注引《舊唐書》謂爲睿宗子範。  崔九:仇注引原注謂爲崔滌。後又引黄鶴説:“開元十四年,公止十五歲,其時未有梨園弟子。公見李龜年必在天寶十載後。詩云‘岐王’,當指嗣岐王珍。據此,則所云‘崔九堂前’者,亦當指崔氏舊堂耳。不然,岐王、崔九並卒於開元十四年,安得與龜年同游邪?”

〔釋〕黄鶴著有《杜甫年譜》,其説可信。此詩二十八字中,於今昔盛衰之感,與彼此飄流轉徙之苦,會合之難,都無一字明説,但於末句用一“又”字,而往事今情,一齊納入矣。此等詩非作者感慨甚深,而又語言精妙,不能有此。誰説杜甫絶句不如昌齡、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