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友人雲母障子

君家雲母障〔一〕,持向野庭開〔二〕。自有山泉入,非因彩畫來〔三〕。

此詩爲現存王維詩中最早的一首。原注曰:“時年十五。”應寫于開元元年。

〔一〕雲母:雲母石。障:屏風。唐人稱屏風謂障子,並多見於吟誦。

〔二〕野庭:指郊野空地。

〔三〕自有二句:贊美雲母石製成的屏風紋理自然優美,宛如山泉流入,而非人工畫成。

洛陽女兒行

洛陽女兒對門居,纔可容颜十五餘〔一〕。良人玉勒乘驄馬,侍女金盤膾鯉魚〔二〕。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緑柳垂檐向〔三〕。羅幃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四〕。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五〕。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六〕。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璅〔七〕。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薰香坐〔八〕。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過趙李家〔九〕。誰憐越女颜如玉〔一〇〕,貧賤江頭自浣紗。

此詩爲王維少年時期的作品。原注:“時年十六,一作十八。”詩題取自梁武帝蕭衍《河中之水歌》“洛陽女兒名莫愁”句。詩在譏刺貴婦豪奢空虚的同時,對貧賤的浣紗女深表同情。

〔一〕洛陽女兒二句:由梁武帝《東飛伯勞歌》“誰家女兒對門居?開颜發艷照閭里”,“女兒年幾十五六,窈窕無雙颜如玉”句化來。纔可,纔約。

〔二〕良人:丈夫。玉勒:鑲有美玉的馬繮轡。庾信《華林園馬射賦》:“控玉勒而搖星,跨金鞍而動月。”驄馬:青白相間的良馬。膾:細切魚肉。辛延年《羽林郎》詩:“就我求珍肴,金盤膾鯉魚。”二句寫生活豪華。

〔三〕畫閣二句:寫居宅富貴。相望,指樓閣櫛比連綿。檐向,檐角。

〔四〕羅幃:綾羅作的幃幔。七香車:《古文苑魏武帝《與太尉楊彪書》曰:“謹贈足下四望通七香車一乘。”章樵注:“七種香木爲車。”寶扇:儀仗中的遮扇。九華帳:古代一種用九花圖案綉成的采帳。二句寫洛陽女兒出入的場面。

〔五〕狂夫二句:寫丈夫年少氣盛,驕奢任性。狂夫,以女兒口氣稱其丈夫,狂指驕奢放任。劇,甚。季倫,即石崇。《晉書·石崇傳》:“崇字季倫,財産豐積,室宇宏麗,後房百樹皆曳紈繡,珥金翠,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路之珍。與貴戚王愷、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

〔六〕自憐二句:承上續寫“狂夫”奢靡放縱。碧玉,梁汝南王侍妾。《樂府詩集》有《碧玉歌》引《異苑》曰:“《碧玉歌》者,汝南王所作也。碧玉,汝南王妾名,以寵愛之甚,所以歌之。”梁元帝《採蓮賦》:“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後泛指侍妾。珊瑚,石崇家多珊瑚,此借喻狂夫不惜千金以示豪富。

〔七〕春窗二句:寫宴飲作樂通宵達旦。九微,燈名,見《博物志》。花璅,不斷飛落的燈花。

〔八〕戲罷二句:寫女兒生活忙亂而空虚。理曲:温習樂曲。薰香,用香料放在薰爐中以薰衣服。

〔九〕趙李家:指貴戚。阮籍《詠懷詩》:“西游咸陽中,趙李相經過。”顧炎武《日知録》謂指漢成帝皇后趙飛燕、婕妤李平的戚屬而言,一説趙李爲當時咸陽游俠豪富。

〔一〇〕越女:原指西施,此處泛指浣紗女。颜如玉:形容女子容颜光澤秀美。《古詩》:“燕趙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一〕。遥知兄弟登高處,徧插茱萸少一人〔二〕。

原注:“時年十七。”九月九日,也稱重九、重陽節。古有是日享宴高會的習俗。時王家已由太原祁(今山西祁縣)遷至蒲(今山西永濟縣),蒲在華山以東,故題云“山東”。

〔一〕異鄉:他鄉。時王維獨身飄零於長安洛陽一帶,遠離家鄉,故云。王勃有《九月九日》詩云:“九月九日望鄉臺,他席他鄉送客杯。”王維此詩或受其啓發。此二句寫己異地思鄉,爲一層。其中“倍”字映帶平時與佳節,尤見其妙。

〔二〕徧:遍,周,此指家中所有人。茱萸:木本植物,有濃香。晉周處《風土記》:“九月九日律中無射而數九,俗於此日……折茱萸房以插頭,言辟惡氣,而禦初寒。”此二句轉寫家人思己,又爲一層。其與上兩兩相對,愈見思情悠悠。

李陵詠

漢家李將軍,三代將門子〔一〕。結髮有奇策〔二〕,少年成壯士。長驅塞上兒,深入單于壘〔三〕。旌旗列相向,簫鼓悲何已〔四〕。日暮沙漠陲〔五〕,戰聲烟塵裏。將令驕虜滅,豈獨名王侍〔六〕。既失大軍援,遂嬰穹廬恥〔七〕。少小蒙漢恩,何堪坐思此。深衷欲有報,投軀未能死〔八〕。引領望子卿,非君誰相理〔九〕。

這是一首詠史詩。王維在詩中對李陵的遭遇和不幸表示了同情。其中“深衷欲有報”的思想成了他後來在安史之亂時忍辱期待唐王朝恢復兩京的基礎。詩原注:“年十九。”

〔一〕李將軍:漢代名將李廣孫李陵。三代將門:李陵出身將門,自廣、當户至陵,凡三代。

〔二〕結髮:古代男子成童時開始束髮。《史記·李廣傳》:“且臣結髮而與匈奴戰。”奇策:奇異的計謀。

〔三〕長驅:率領士兵深入敵境。《戰國策·燕策二》:“輕卒鋭兵,長驅至國。”塞上兒:指邊地游俠之士。曹植《白馬篇》:“幽并游俠兒。”單于壘:匈奴王的軍營。單于:匈奴稱其首領爲單于。

〔四〕旌旗:軍旗。列相向:相對而列。簫鼓:指軍中的短簫和戰鼓。二句已暗示漢軍被圍。

〔五〕沙漠陲:沙漠的邊際。曹植《白馬篇》:“揚聲沙漠陲。”

〔六〕驕虜:指匈奴。名王侍:漢戰勝匈奴,往往令其名王入朝侍奉。二句寫李陵軍的氣勢,原欲剿滅匈奴,而不僅僅是爲了安撫招降。

〔七〕既失二句:謂李陵孤軍深入,由於没有援軍,終於寡不敵衆,蒙受了降順之辱。事見《史記·李將軍列傳》:“天漢三年秋,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於祁連天山,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餘里,欲以分匈奴兵……陵既至,期還,而單于以兵八萬圍擊陵軍。……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虜急擊,招降陵。陵曰:‘無面目報陛下’,遂降匈奴。”嬰,加。《漢書·賈誼傳》:“嬰以廉恥,故人矜節行。”穹廬,氊帳。

〔八〕深衷:内心深處。投軀:棄身投降。二句謂李陵之所以未能死節,是因爲他内心還抱着有朝一日能報效漢廷的希望。司馬遷《報任安書》:陵“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

〔九〕引領:延首遥望。子卿:蘇武字。《漢書·蘇武傳》:“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于是李陵置酒賀武曰:‘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爲世大謬,陵尚復何顧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異域之人,一别長絶。’”理:申訴,表白。二句謂李陵嘗盼蘇武爲其申訴自己難言之衷。

息夫人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一〕。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二〕。

原注:“時年二十。”此詩寫息夫人(息嬀)因楚王滅了息國而被掠(事見《左傳·莊公十四年》)的痛苦與悲哀,表達了作者對其命運的深切同情。孟棨《本事詩》云:“寧王憲貴盛,寵妓數十人,皆絶藝上色。宅左有賣餅者妻,纖白明媚,王一見屬目,厚遺其夫取之,寵惜逾等。環歲因問之,汝復憶餅師否?默然不對。王召餅師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時王座客十餘人,皆當時文士,無不悽異。王命賦詩,王右丞維詩先成云云,坐客無敢繼者。王乃歸餅師,以終其志。”筆法曲折,情調委婉,頗能反映王維同情婦女和弱者的思想。《珊瑚鈎詩話》云:“杜牧之《息夫人》詩曰:‘細腰宫裏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與所謂‘莫以今朝寵,難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泪,不共楚王言’,語意遠矣。蓋學有淺深,識有高下,故形于言者不同也。”評王、杜詠同一題材詩格之高下,可參考。

〔一〕莫以二句:意謂不因時下的被寵而忘却舊日的恩愛。

〔二〕看花二句:《左傳·莊公十四年》:“蔡哀侯爲莘故,繩(譽)息嬀以語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滅息。以息嬀歸,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問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楚子以蔡侯滅息,遂伐蔡。”詩寫息夫人雖在楚王身邊,但情繫前夫,故於看花時也滿含眼淚,沉默不語。詩不作評論,却含蓄動人。

西施詠

艷色天下重〔一〕,西施寧久微〔二〕?朝爲越溪女,暮作吴宫妃〔三〕。賤日豈殊衆,貴來方悟稀〔四〕。邀人傅脂粉,不自着羅衣〔五〕。君寵益驕態,君憐無是非〔六〕。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持謝鄰家子,效顰安可希〔七〕。

西施,古代越國美女。初貧,浣紗採薪於苧蘿山,後爲越王勾踐所得,“飾以羅縠,教以容步,習于土城,臨于都巷”(《吴越春秋》)。三年學成而獻于吴,深得吴王夫差的寵愛。詩以西施遭遇爲例,對人因富貴而忘本,甚至抛棄是非觀念,忘記貧賤之交的社會現象深表不滿。雖是詩人的少作,却已洞察世情,存意託諷。

〔一〕艷色:美色。重:尊崇,貴尚。

〔二〕寧:哪能。久微:長時身處貧賤低微的地位。

〔三〕越溪:若耶溪,在浙江紹興縣東南二十八里,相傳爲西施採薪浣紗之地。吴宫:吴王宫,以豪華著稱於史。

〔四〕賤日:貧賤之時。方悟稀:纔知舉世罕匹。

〔五〕邀:請。傅:塗抹。着:穿。

〔六〕君寵二句:謂西施受到君王的寵愛,日益驕縱,以至是非全無。

〔七〕持謝:持此理以告誡。謝,告誡。效顰:《莊子》:“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矉同顰,皺眉蹙額。希:希求。二句告誡鄰家女,欲借效顰以邀寵,是没有指望的。這是更深入一層的諷諭,蘇軾《和詠三良》“三良安足希”與此句句法一致。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賤日豈殊衆’二言,古今亟稱佳句。然愚意以爲不及‘君寵益驕態’二言爲尤工。四言之義俱屬慨詞,然出之以沖和之筆,遂不覺渢渢乎爲入耳之音,誠有合于風人之旨也哉。”

燕支行

漢家天將才且雄,來時謁見明光宫〔一〕。萬乘親推雙闕下,千官出餞五陵東〔二〕。誓辭甲第金門里,身作長城玉塞中〔三〕。衛霍才堪一騎將,朝廷不數貳師功〔四〕。趙魏燕韓多勁卒,關西俠少何咆勃〔五〕。報仇只是聞嘗胆,飲酒不曾妨刮骨〔六〕。畫戟雕戈白日寒,連旗大旆黄塵没〔七〕。疊鼓遥翻瀚海波,鳴笳亂動天山月〔八〕。麒麟錦帶佩吴鉤〔九〕,颯踏青驪躍紫騮〔一〇〕。拔劍已斷天驕臂〔一一〕,歸鞍共飲月支頭〔一二〕。漢兵大呼一當百,虜騎相看哭且愁〔一三〕。教戰須令赴湯火,終知上將相伐謀〔一四〕。

此詩原注:“時年二十一。”燕支,即焉支,一名删丹山。在甘肅省境内,東西長百餘里,南北二十里。水草茂美,可放牧,石呈赭色,可作胭脂。匈奴失燕支山後。曾有歌曰:“失我燕支山,使我婦女無颜色。”又西北有巨鎮曰燕支,本匈奴王庭。這是一首樂府詩,《樂府詩集》收入“新樂府歌辭”。

〔一〕漢家天將:詩中虚擬人物。來時:一本作“時來”。明光宫:漢宫名。《漢書·武帝紀》:“太初四年秋,起明光宫。”據《元后傳》颜師古注引《三輔黄圖》,宫“在城中,近桂宫也”。

〔二〕萬乘: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出兵車萬乘。後即以萬乘代指天子。親推:謂皇帝親自送行。據《漢書·馮唐傳》,上古時王者遣將,跪而推轂(車輪)以命征臣:“閫以内者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雙闕:即宫門觀。宫門外置二臺,作樓觀于上,稱雙闕。千官:指朝廷羣臣。五陵:指長安北高帝之長陵、惠帝之安陵、景帝之陽陵、武帝之茂陵和昭帝之平陵。二句寫大將出征前受天子重託,百官餞别。

〔三〕甲第:高門大宅。《漢書·霍光傳》:“賜甲第一區。”《漢書音義》曰:“有甲乙次第,故曰甲第。”金門:即金馬門。《後漢書·馬援傳》:“孝武皇帝時,喜相馬者東門京,鑄作銅馬法獻之,有詔立馬於魯班門外,則更名魯班門曰金馬門。”身作長城:即《詩·兔罝》“糾糾武夫,公侯干城”之意。《宋書·檀道濟傳》:“乃壞汝萬里長城。”亦以長城自比。玉塞:指玉門關。二句謂大將辭别家鄉,决意置身塞外,爲國禦敵。

〔四〕衛霍:漢代大將軍衛青和驃騎將軍霍去病。二人嘗先後多次出塞,追擊匈奴,戰功顯赫。貳師:貳師將軍李廣利。《史記·大宛傳》:“拜李廣利爲貳師將軍,發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萬人以往伐宛,期至貳師城取善馬,故號貳師將軍。”二句謂天將之功遠勝衛霍與貳師。

〔五〕趙魏燕韓:春秋時四個國名,地在北方。勁卒:作戰勇猛的士兵。關西:函谷關以西。俠少:游俠少年。咆勃:潘岳《西征賦》:“何猛氣之咆勃”李善注:“咆勃,怒貌也。”

〔六〕報仇句:指越王勾踐爲報滅國之仇而卧薪嘗膽事。春秋時越國爲吴所滅,越王勾踐爲吴所執,後返國,“苦身焦思,置膽於坐,坐卧即仰膽,飲食亦嘗膽也”(《史記·越王勾踐世家》),積年而滅吴雪恥。飲酒句:《三國志·關羽傳》:“羽嘗爲流矢所中,貫其左臂,……令醫劈之。時羽適請諸將,飲食相對。臂血流離,盈於盤器,而羽割炙飲酒,言笑自若。”二句寫漢將爲國立功,豪氣淋漓。

〔七〕畫戟雕戈:鏤有圖飾的戟戈。戟,古兵器。戈,平頭戟。大旆:旗名。二句寫塞外環境,甲兵晝寒,黄塵蔽天。

〔八〕疊鼓:迭次連番擊鼓。瀚海:大沙漠。笳:軍中短簫。二句寫漢軍聲威之壯,迭鼓可使瀚海震蕩,鳴笳能讓天山的明月搖動。

〔九〕句出鮑照《結客少年場行》:“驄馬金絡頭,錦帶佩吴鉤。”吴鉤:古兵器,形似劍,頭稍曲,爲吴地名産。據《吴越春秋》載,吴王闔閭嘗命國中作金鉤,有人殺二子,以血塗金,鑄成二鉤以獻。

〔一〇〕颯踏:又作“颯沓”,奔走如飛貌。青驪:青黑色相間的名馬。紫騮:赤色駿馬,又名棗騮。

〔一一〕斷天驕臂:《漢書·西域傳》贊曰:“孝武之世,圖制匈奴,患其兼從西國,結黨南羌,乃表河曲,列四郡,開玉門,通西域,以斷匈奴右臂。”天驕,古代對匈奴族的稱呼。《漢書·匈奴傳》云:“胡者,天之驕子也。”

〔一二〕月支頭:《漢書·張騫傳》:“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爲飲器。”月(ròu肉)支,即“月氏”,本游牧民族,居燉煌、祁連間,後爲匈奴攻破,乃遠過大宛,居大夏。

〔一三〕一當百:以一當百。《後漢書·光武帝紀》:“諸將既經累捷,胆氣益壯,無不一當百。”虜騎:指匈奴。

〔一四〕赴湯火:喻不避艱險。《漢書·鼂錯傳》:“故能使其衆蒙矢石,赴湯火,視死如生。”上將:指英明的將帥。《淮南子》:“故上將之用兵,……乃行之以機,發之以勢,是以無破軍敗兵。”伐謀:指以計謀攻伐。《孫子》:“上兵伐謀。”

老將行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一〕。射殺山中白額虎〔二〕,肯數鄴下黄鬚兒〔三〕。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漢兵奮迅如霹靂,虜騎崩騰畏蒺藜〔四〕。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五〕。自從棄置便衰朽〔六〕,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七〕。路傍時賣故侯瓜〔八〕,門前學種先生柳〔九〕。茫茫古木連窮巷,寥落寒山對虚牖〔一〇〕。誓令疏勒出飛泉〔一一〕,不似潁川空使酒〔一二〕。賀蘭山下陣如雲,羽檄交馳日夕聞〔一三〕。節使三河募年少〔一四〕,詔書五道出將軍〔一五〕。試拂鐵衣如雪色,聊持寶劍動星文〔一六〕。願得燕弓射大將,恥令越甲鳴吾君〔一七〕。莫嫌舊日雲中守,猶堪一戰立功勳〔一八〕。

此詩大約與《燕支行》作於同時。《老將行》是唐代流行的樂府詩題。詩作描寫一位立過戰功的老將被朝廷遺棄後的抑郁心情和以身許國的高尚節操。當時邊防多事,唐玄宗喜用少數民族將領,不少老將因此被棄置。作者在詩中贊美老將的報國熱情,同情他的不幸遭遇,具有一定的諷喻意義。詩對仗精工,句句用典,與駱賓王、盧照鄰的長句頗爲相似。

〔一〕少年二句:寫老將年輕時即智勇雙全,膽略過人。步行句用李廣事。《史記·李將軍傳》:廣以衛尉爲將軍,出雁門擊匈奴,被匈奴所獲。“廣時傷病,置廣兩馬間,絡而盛卧廣,行十餘里,廣佯死,睨其旁有一胡兒騎善馬,廣暫騰而上胡兒馬,因推墮兒,取其弓,鞭馬數十里,復得其餘軍,因引而入塞。”

〔二〕白額虎:虎中最凶猛的一種。《晉書·周處傳》曰:“處脅力絶人,不修細行,州曲患之。處謂父老曰:‘今時和歲豐,何苦而不樂耶?’父老嘆曰:‘三害未除,何樂之有?’處曰:‘何謂也?’答曰:‘南山白額獸(即白額虎),長橋下蛟,並子爲三矣。’處乃入山射殺獸,投水殺蛟。”按:古人射虎故事頗多,李廣爲右北平太守時,曾多次射殺山中猛虎,此未必專用一典。

〔三〕肯數:肯,哪肯;數,數得上。鄴下黄鬚兒:指曹操兒子曹彰。彰性剛勇,黄鬚,因居鄴城,故稱。《魏志·任城王傳》:“任城威王彰,字子文。建安二十三年,代郡烏丸反,彰北征,北方悉平。太祖在長安召彰詣行在所,彰自代過鄴,太子謂彰曰:‘卿新有功,宜勿自伐,應對常若不足者。’彰到,如太子言,歸功諸將。太祖喜持彰鬚曰:‘黄鬚兒竟大奇也!’”

〔四〕蒺藜:指鐵蒺藜,戰地所用防禦工具。《埤雅》:“蒺藜布地蔓生,子有三角刺人,狀如菱而小……今兵家乃鑄鐵爲之,以梗敵路,亦呼蒺藜。”《六韜·虎韜·軍用篇》:“狹路微徑,張鐵蒺藜。芒高四寸,廣八寸,長六尺以上,千二百具,敗走騎。”

〔五〕衛青二句:謂成功者事出僥倖,失敗者命運不濟。《史記·衛將軍傳》曰:“大將軍衛青者,平陽人也。大將軍姊子霍去病爲驃騎將軍,敢深入,常以壯騎先其大軍,亦有天幸,未嘗困絶也。”高步瀛謂“此詩以天幸指衛青,蓋借用”。朱東潤先生以爲。“天幸本去病事;衛霍並稱,這裏把‘不敗由天幸’屬之衛青,當是作者誤記。”按:“亦有天幸”即言衛青“未嘗困絶”也是由於天幸,未必誤。又《史記·李廣傳》曰:“元朔六年,廣復爲後將軍,從大將軍軍出定襄擊匈奴,諸將多中首虜率,以功爲侯者,而廣軍無功。元狩四年,廣從大將軍青擊匈奴,青陰受上誡,以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注:“奇,不偶也,言廣命隻不偶也。”

〔六〕棄置:丢在一旁,不加任用。

〔七〕昔時二句:謂老將由于被棄置,久不習武,身手已不復如前。無全目:《文選》鮑明遠《擬古詩》曰:“驚雀無完目。”李善注引《帝王世紀》:“帝羿有窮氏與吴賀北遊,賀使羿射雀,羿曰:‘生之乎?殺之乎?’賀曰:‘射其左目。’羿引弓射之,誤中右目。羿仰首而媿,終身不忘。故羿之善射,至今稱之。”此寫老將昔日精絶的射箭本領。垂楊生左肘:謂左肘生瘤。亦即“髀肉復生”之意。楊、柳爲同類植物,故因聲調改柳爲楊。“柳”即“瘤”,爲瘤假借字。唐人不知,遂誤作垂楊。《莊子·至樂》:“支離叔與滑介叔觀于冥伯之丘、昆崙之墟,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肘,其意蹷蹷然惡之。”王先謙注曰:“瘤作柳。”

〔八〕故侯瓜:《史記·蕭相國世家》:“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爲布衣。貧,種瓜于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此指老將種瓜賣。

〔九〕先生柳:晉陶淵明著有《五柳先生傳》,曰:“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爲號焉。”此指老將自己種樹。

〔一〇〕茫茫:一作“蒼茫”。虚牖:空窗。

〔一一〕疏勒出飛泉:《後漢書·耿恭傳》:“恭以疏勒城傍有澗水可固,五月乃引兵據之。七月,匈奴復來攻恭,……於城下擁絶澗水。恭於城中穿井,十五丈不得水,吏士渴乏笮馬糞汁而飲之。恭仰嘆曰:‘聞昔貳師將軍拔佩刀刺山,飛泉涌出。今漢德神明豈有窮哉!’乃整衣服向井再拜,爲吏士禱,有頃,水泉奔出。……(虜)遂引去。”疏勒:漢西域國名,在今新疆維吾爾族自治區。

〔一二〕潁川空使酒:《史記·魏其武安侯傳》:“灌將軍夫者,潁川人也。灌夫爲人剛直使酒,不好面諛。”後被田蚡誣陷滅族。潁川即指漢將軍灌夫。使酒,常借酒發脾氣。

〔一三〕賀蘭山:一稱阿拉善山,在寧夏回族自治區與内蒙古自治區接界處。賀蘭山在唐代爲西北邊防重要據點之一。古代這裏常有戰争發生。此借指前綫。羽檄:軍用緊急文書。本以木簡爲書,長尺二寸,有急事插羽毛在其上,表示火急。因稱“羽檄”。交馳:往來急速傳遞。

〔一四〕節使:持有朝廷符節的節度使。古代使臣持皇帝之“節”爲信符,有節制調度之權,故稱“節度使”。景元二年設河西節度使,開元中朔方、隴右、河東、河西、沿邊諸鎮均設節度使。梁劉孝威《結客少年場行》:“邊城多警急,節使滿郊衢。”三河:漢代河南、河内、河東三郡合稱。

〔一五〕詔書:皇帝頒發的文告。五道出將軍:大發兵將。《漢書·常惠傳》曰:“漢大發十五騎,五將軍分道出。”颜師古注:“祁連將軍田廣、明蒲類將軍趙充國、武牙將軍田順、度遼將軍范明友、前將軍韓增。”

〔一六〕鐵衣:鎧甲。聊持:且持。星文:劍上所刻七星花紋。《吴越春秋》卷三:“伍子胥乃解百金之劍以與漁者,曰:‘此吾前君之劍,中有七星,價值百金。’”此句謂拿起寶劍,劍上星文閃閃發亮。

〔一七〕燕弓:燕地所産的勁弓。晉左思《魏都賦》:“燕弧盈庫而委勁。”李周翰注:“燕弧、角弓出幽燕地。”越甲鳴吾君:《説苑·立節篇》曰:“越甲至齊,雍門子耿請死之。齊王曰:‘鼓鐸之聲未聞,矢石未交,長兵未接,子何務死之爲?……’對曰:‘臣聞之,昔王田于囿,左轂鳴,車右請死之。王曰:“子何爲死?”車右曰:“爲其鳴吾君也。”……遂刎頸而死。……今越甲至,其鳴吾君也,豈在左轂之下哉?車右可以死左轂,而臣獨不可死越甲也?’遂刎頸而死。是日越人引甲而退七十里。”越甲,指越兵。

〔一八〕雲中守:指魏尚。魏尚於漢文帝時爲雲中太守,深得軍心,匈奴不敢進犯,後因坐上功首虜差六級,削爵爲民。馮唐爲此奏明文帝,魏尚遂得復職。詳見《漢書·馮唐傳》。雲中,漢郡名。在今山西北部大同市一帶。守,太守。漢代州郡長官稱太守。二句謂不應嫌棄像魏尚那樣的老將,他仍然能上陣殺敵,爲國立功。

隴頭吟

長城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一〕。隴頭明月迥臨關〔二〕,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三〕,駐馬聽之雙淚流。身經大小百餘戰,麾下偏裨萬户侯〔四〕。蘇武纔爲典屬國,節旄空盡海西頭〔五〕。

王維七言樂府多早年之作。此詩似與《老將行》寫于同時。《隴頭吟》爲漢樂府舊題,屬横吹曲辭。《樂府詩集》卷二一:《隴頭》“一曰《隴頭水》。《通典》曰:‘天水郡有大阪,名曰隴坻,亦曰隴山,即漢隴關也。’”詩寫游俠少年看太白,占兵象,想一試身手;而老將却聞笛生悲,感慨備至。《唐詩品彙》引劉辰翁評曰:“次第轉折,恨惋何限,又非長篇所及。”

〔一〕長城少年:即曹植《白馬篇》:“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之意。長城一作“長安”,非。戍樓:爲禦敵而築的觀察樓臺。太白:星名,古代用兵常夜觀太白的動静,以占卜敵我的吉凶勝負,見《晉書·天文志》。二句寫長城一帶的遊俠兒,夜登戍樓觀看太白,預測戰况。王士禛以此二句爲“空際振奇”寫詩三昧之例(《七言詩三昧舉隅》)。

〔二〕迥:遠。關:隴關,又名大震關,在今陝西隴縣西隴山下。

〔三〕關西:函谷關以西。《後漢書·虞詡傳》:“諺曰:‘關西出將,關東出相。’”

〔四〕麾下:部下。麾,大將旗。偏裨:偏將,即副將。萬户侯:食邑萬户的列侯。此句謂老將當年的屬官已被封爲萬户侯。

〔五〕蘇武:漢使者。武帝時出使匈奴,被留十九年。其於北海牧羊,手執代表漢使身份的節旄脱落殆盡。回國後,漢昭帝以其爲典屬國。見《漢書·蘇武傳》。典屬國:掌管少數民族的官員,位在九卿之下。二句謂忠誠如蘇武者,纔官典屬國之職,漢節上的氂牛毛可謂白落了。詩人爲老將遭遇鳴不平之意,溢於言外。

夷門歌

七雄雄雌猶未分,攻城殺將何紛紛〔一〕。秦兵益圍邯鄲急,魏王不救平原君〔二〕。公子爲嬴停駟馬,執轡逾恭意逾下〔三〕。亥爲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門抱關者〔四〕。非但慷慨獻奇謀,意氣兼將身命酬〔五〕。向風刎頸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六〕。

詩作于早年遊洛汴時。夷門,大梁城東門,魏國隱士侯嬴抱關守門之地。詩寫侯生任俠尚義,有謀略;信陵君好士知人,侯生因而出奇謀並以身殉之。其雖概括《史記·信陵君傳》,而實際以形象表現信陵君的禮賢下士,知人善用。既是詠史,又是鍼砭現實,有所寄托。全詩自然豪邁,結語用晉段灼爲鄧艾申訴語(見《晉書·段灼傳》),更見史筆。王士禛《七言詩三昧舉隅》云:“王右丞《夷門歌》,所謂‘羚羊掛角’‘不着一字’者。”

〔一〕七雄:指春秋戰國時期齊、楚、燕、韓、趙、魏、秦等七個國家。雄雌:猶勝負。《史記·孟嘗君傳》云:“馮驩説秦王曰:‘天下之游士憑軾結靷西入秦者,無不欲彊秦而弱齊,東入齊者無不欲彊齊而弱秦,此雌雄之國也。’”二句謂春秋戰國時期七國征戰勝負未分,攻城殺將紛亂不已。

〔二〕秦兵二句:《史記·信陵君列傳》:“魏安釐王二十年秦已破趙長平軍,圍邯鄲。公子姊爲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于魏。”魏王畏秦,不敢救,雖派晉鄙將兵十萬留軍駐鄴,但取觀望態度。公子无忌屢諫魏王,均不從。二句以秦圍趙事入題。

〔三〕公子:指魏公子无忌,即信陵君。嬴:指侯嬴。《史記·信陵君列傳》:“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爲大梁夷門監者。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不肯受。……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虚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轡愈恭。”二句寫魏公子駕駟馬車迎侯嬴,親爲御車執轡。

〔四〕亥:指朱亥。屠肆:屠宰市場。鼓刀:操刀。抱關者:看門小吏。《史記·信陵君列傳》有如下記載:“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市,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二句謂公子又枉駕見朱亥,禮待下士。

〔五〕非但二句:《史記·信陵君列傳》:“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竊之。嬴聞如姬父爲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如姬爲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如姬之欲爲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從其計,請如姬,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于是公子請朱亥,……遂與公子俱。公子過謝侯生,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向自頸以送公子。’公子遂行,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晉鄙合符,疑之。……欲無聽,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進兵擊秦軍,秦軍解去。”二句謂侯生獻計盜兵符救趙,並以生命相酬。

〔六〕向風二句:寫侯生果然自刎,贊其仗義輕生,品行高尚。

不遇詠

北闕獻書寢不報,南山種田時不登〔一〕。百人會中身不預,五侯門前心不能〔二〕。身投河朔飲君酒,家在茂陵平安否〔三〕?且共登山復臨水,莫問春風動楊柳〔四〕。今人作人多自私,我心不説君應知〔五〕。濟人然後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六〕。

此詩爲王維未中進士第前所作。其寫當時士人入世的艱難,及己不欲依附貴宦而求富貴的意願,用典不多,自然而有風骨。

〔一〕北闕:指朝廷。寢不報:被壓而不見答覆。寢,止息。《漢書·朱買臣傳》:“朱買臣至長安,詣闕上書,書久不報。”南山:指終南山。王維少年和中年均嘗隱居於此。登:收穫,二句謂己獻書不成,種田又常常年成欠佳。

〔二〕百人會:指朝官盛會。《世説新語·寵禮篇》:“孝武帝在西堂會,伏滔預坐。還,下車呼其兒,語之曰:‘百人高會,臨坐未得他語,先問伏滔何在,在此否?’此故未易得。”預:參預。五侯門:《漢書·元后傳》:“河平二年,上(元帝)悉封舅(王)譚爲平阿侯,商成都侯,立紅陽侯,根曲陽侯,逢時高平侯。五人同日封,故世謂之‘五侯’。”又《樓護傳》:“是時王氏方盛,賓客滿門。五侯争名,其客各有所厚,不得左右。唯護盡入其門,咸得其歡心。”此借指權貴。二句言己既未能參預朝會,又不甘心奔走於權貴豪門。

〔三〕河朔:指黄河以北和朔方。君:未詳。茂陵:漢武帝陵墓。《三輔黄圖》:“武帝茂陵,在長安城西北八十里。建元二年初置。”其址在今興平縣三韓公社道常村西南約一里。此借指長安一帶。二句言由于未得任用,因而作客河朔,心裏却惦記着在長安的家人。

〔四〕春風動楊柳:指閨中妻子的想念。《子夜·春歌》:“陌頭楊柳色,已被春風吹。妾心正斷絶,君懷那得知。”二句謂姑且放下鄉思戀情,與友人同去登山臨水。

〔五〕今人二句:謂現今人多自私,我想不説你也會知道。

〔六〕濟人:接濟蒼生。人:民,百姓。肯:哪肯。徒爾:徒然。二句謂一生須兼濟蒼生立下功業後,纔拂衣歸隱,而不能白作一個男子。

寓言二首(選一)

其一

朱紱誰家子,無乃金張孫〔一〕。驪駒從白馬,出入銅龍門〔二〕。問爾何功德,多承明主恩〔三〕。鬬鷄平樂館〔四〕,射雉上林園〔五〕。曲陌車騎盛,高堂朱翠繁〔六〕。奈何軒冕貴,不與布衣言〔七〕。

唐代以寓言爲題的詩很多,意謂有所寄託。此詩當作于詩人進士及第之前,寫法與左思《詠史》詩相類。而内容則與孟浩然《送丁大鳳赴舉呈張九齡》“惜無金張援,十上空歸來”相近。唐代門閥制度雖不及六朝森嚴,但也排斥寒族出身的文人。詩人對此甚感憤懣。

〔一〕朱紱:紅色繫印綬帶。無乃:豈不是。金張:漢代金日磾、張湯的合稱。金自武帝至平帝,七世爲内侍;張自宣帝元帝以來有十餘人官侍中、中常侍。故後代即以金張代指官宦世族。晉左思《詠史》之二:“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

〔二〕驪駒:黑馬。《陌上桑》:“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大約指大夫,俸禄二千石之貴官。銅龍門:飾有銅龍的宫門。二句寫騎着好馬的金張後裔,出入于飾有銅龍的宫門。

〔三〕問爾二句:言這些人本無功德,却過多地承受了明主的恩惠。

〔四〕平樂館:漢代洛陽鬭鷄、走狗之所。曹植《名都篇》:“鬭鷄東郊道,走馬長楸間。……我歸宴平樂,美酒斗十千。”意與此篇相似。

〔五〕上林園:又稱上林苑。原爲秦舊苑,漢武帝建元三年重開。《漢舊儀》:“上林苑方三百里,苑中養百獸,天子秋冬射獵取之。”

〔六〕曲陌:即巷陌。曲,街巷,如長安有杜曲、韋曲等。高堂:高高的殿堂。朱翠:首飾。此指貴婦。

〔七〕軒冕:原指卿大夫的車服,此指顯貴。布衣:貧寒的文人。二句謂這些人依仗權勢和世代富貴,從不與布衣結交。

從岐王過楊氏别業應教

揚子談經所,淮王載酒過〔一〕。興闌啼鳥换,坐久落花多〔二〕。逕轉迴銀燭,林開散玉珂〔三〕。嚴城時未啓,前路擁笙歌〔四〕。

岐王李範,睿宗第四子,雅愛文章之士。王維未中進士時,是其座上客。據《太平廣記》引《集異記》載,岐王曾薦維於公主,維由是得中解元。此詩當爲其於應舉前從岐王游處應教之作,或寫于開元七年。楊氏别業,楊氏未詳;别業,猶别墅。應教,魏晉以來文人稱應諸王之命唱和爲應教。詩典雅綺麗,有六朝初唐遺風。

〔一〕揚子:揚雄,此指楊氏。談經所:談論經書的地方。淮王:漢淮南王劉安。《漢書·淮南王傳》:“淮南王安好學術,折節下士,招致英雋以百數。”此喻岐王。載酒:《漢書·揚雄傳》:“揚雄家素貧。嗜酒,人希至其門。時有好事者載酒肴,從游學。”二句用漢代典實巧妙地稱喻岐王之游楊氏别業。

〔二〕興闌:興盡。换:一作“緩”。二句意謂遊宴興盡時纔覺鳥聲漸稀,坐久了方感花落已多。其取意與謝朓《遊東田》:“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相類。

〔三〕逕:即徑,小道。迴:同“回”。玉珂,馬轡上的玉珮。二句寫宴罷主客各回,意謂林中小徑宛轉,只見銀燭光亮閃動,只聞玉珂鳴聲漸散。

〔四〕嚴城:戒嚴後的城門。何遜《臨行公車》詩:“禁門儼猶閉,嚴城方警夜。”此指長安城門還未開。二句寫天將明長安城門還未開時,岐王的前驅纔簇擁着樂隊歸來。

寒食城東即事

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緑蒲涵白芷〔一〕。谿上人家凡幾家,落花半落東流水〔二〕。蹴踘屢過飛鳥上,鞦韆競出垂楊裏〔三〕。少年分日作遨遊,不用清明兼上巳〔四〕。

此詩當爲王維早期作品,描寫洛陽城東初春士女嬉遊的盛况,着色淡雅,氣氛活躍。寒食,清明前一二日。《荆楚歲時記》:“去冬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

〔一〕演漾:流水蕩漾。蒲:蒲草。涵:潤澤。白芷:一種生長在水邊的香草。二句寫洛陽東溪景物。洛陽東溪兩岸都是桃李,故用“穿”字。

〔二〕谿:同“溪”。凡:總共。二句寫溪上人家不多,桃李落英一半落入東流水中,環境幽美極了。

〔三〕蹴踘(jū居):一種漢唐盛行的皮製球,古人多蹋蹴爲戲。鞦韆:猶今秋千。據《古今藝術圖》云,鞦韆係北方戎狄愛習輕趫之戲,每至寒食爲之。中國女子學之,乃以綵繩懸樹,立架爲之。此句甚得後人贊賞。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云:“歐永叔作《浣溪沙》詞,有云‘緑楊樓外出秋千’,晁無咎深美之,以爲‘出’字後人道不到。讀右丞‘競出垂楊’之句,則歐公又落第二義矣。”

〔四〕分日:分排時日。清明:春分後十五日,農曆二十四節氣之一。民間有是日踏青掃墓的風俗。上巳:農曆三月三日。古有是日於水邊祓除不祥之習。《漢書·禮儀志》:“三月上巳,官民皆絜於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二句寫青年人樂於嬉遊,連日不倦。

送别

聖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一〕。遂令東山客,不得顧採薇〔二〕。既至君門遠,孰云吾道非〔三〕?江淮度寒食,京洛縫春衣〔四〕。置酒臨長道,同心與我違〔五〕。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荆扉〔六〕。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七〕。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八〕。

此詩《河嶽英靈集》、《文苑英華》題作《送綦毋潛落第還鄉》。綦毋潛開元十四年及第,則此詩當作于開元九年王維及第時。詩對落第者反覆勸慰,敍述婉轉,寄慨甚深,又富于生活情趣。《青軒詩緝》云:“‘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帶’字‘當’字極佳,非得畫中三昧者,不能下此二字。”

〔一〕聖代:政治清明的時代。此指開元年間。英靈:賢才。《隋書·文學傳》:“江漢英靈”,又殷璠有《河嶽英靈集》。二句謂清明的時代是没有隱士的,天下才士紛紛入京歸朝。

〔二〕東山客:謝安曾隱居東山,常被後人稱爲東山客。《晉書·謝安傳》:“中丞高嵩戲之曰:‘卿累違朝旨,高卧東山’。”此泛指隱逸山林的賢者。採薇:殷末高士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史記·伯夷列傳》)。二句謂在這種情况下隱者再也無法安于隱逸。

〔三〕既至:言綦毋潛已到京師應考。君門遠:指其雖有才却受到阻隔,無法爲君王所知。《文心雕龍·辨騷》:“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君門”一作“金門”。吾道非:《孔子家語》:“楚昭王聘孔子,孔子往,陳蔡發兵圍孔子。孔子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乎?吾何爲至此乎?’”二句謂綦毋潛道正無錯,只是君門深遠,不得預知而已。

〔四〕江淮:指長江淮水。據《唐才子傳》載,綦毋潛爲荆南人。寒食:見《寒食城東即事》詩題解。京洛:此指洛陽。二句謂綦毋潛在江淮度寒食,在京洛縫春衣。

〔五〕臨長道:到了遠途分手處。此句一作“置酒長安道”。同心:猶知己。違:離别。

〔六〕桂棹(zhào):桂木做的船。《離騷》:“桂棹兮蘭枻。”荆扉:柴門。二句謂不久即可乘舟回到家鄉。桂棹、荆扉襯映綦毋潛的高潔風操。

〔七〕落暉:落日餘輝。二句寫想象中的行途景色,風光入畫,遠樹一似導行,孤城適當落照,也隱含孤悽之意。

〔八〕吾謀:《左傳·文公十三年》“士會行,繞朝贈之以策,曰:‘子毋謂秦無人,吾謀適不用也。’”適:恰。二句代爲綦毋潛发言,婉指其落第。結句感慨蒼涼,並有安慰勸勉之意。

被出濟州

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州陰〔一〕。執政方持法,明君無此心〔二〕。閭閻河潤上,井邑海雲深〔三〕。縱有歸來日,多愁年鬢侵〔四〕。

王維開元九年進士及第,授太樂丞。同年因太樂署舞黄獅子與太樂令劉貺同時被貶,受濟州(今山東省長清縣)司倉參軍(見《集異記》)。當時執政者張説嫉賢,又和劉貺父劉知幾有隙。“執政方持法,明君無此心”,即顯有託諷之意。王維雖然心胸曠達,但自知黄獅子非對皇帝就不准舞,其罪非同一般,故深感歸日無期,幾瀕絶望。全詩語氣委婉淡泊,格調頗高。

〔一〕微官:指太樂丞。太樂丞爲太常寺屬官,太樂令副手,掌管供祭祀享宴用的音樂舞蹈。陰:河之南。

〔二〕持法:即執法。《漢書·翟方進傳》云:“翟方進爲相公潔,請託不行郡國,持法深刻。舉奏牧守九卿,峻文深詆,中傷者尤多。”此託喻張説執法過苛。二句意指執政者借執法爲名中傷自己,非賢明君主的本意。

〔三〕閭閻:原指閭里,此指村落。河潤上:《尚書·洪範》:“水曰潤下。”此指河邊濕潤地。井邑:指鄉間城邑。周制九夫爲井,四井爲邑。二句寫被貶之地的環境。

〔四〕侵:漸進。二句謂即使有歸京之日,只怕是歲月荏苒,雙鬢漸白了。

早入滎陽界

汎舟入滎澤,茲邑乃雄藩〔一〕。河曲閭閻隘,川中煙火繁〔二〕。因人見風俗,入境聞方言〔三〕。秋晚田疇盛,朝光市井喧〔四〕。漁商波上客,鷄犬岸旁村〔五〕。前路白雲外,孤帆安可論〔六〕。

此詩寫于開元九年去濟州途中。滎陽,《唐書·地理志》:河南道鄭州滎陽郡有滎陽縣。在今河南省鄭州市西部,黄河南岸。詩人對山川、風俗、人情有特殊的愛好,“朝光市井喧”、“漁商波上客”等句均寫出了滎澤地區的特有風光;只有“前路白雲外,孤帆安可論”二句,微露貶謫之意。

〔一〕滎澤:古澤名,在滎陽縣西北四里,唐時已成旱地。此指滎陽。雄藩:猶重鎮。二句謂乘船進入滎陽地界,此城乃藩衛東都洛陽的重鎮。

〔二〕河曲:黄河彎曲處。閭閻:里巷。班固《西都賦》:“内則街衢洞達,閭閻且千。”川中:水中。二句言河曲住家和舟船甚多。

〔三〕因人二句:謂由人的活動,便能見出當地的風俗;一入縣境,就可聽到與京洛不同的方言。

〔四〕田疇:一説穀地爲田,麻地爲疇。此泛指田畝。市井:市集。二句寫晚秋田中莊稼長勢喜人,晨光微露時市集已開始喧鬧。

〔五〕漁商二句:寫水鄉景色,漁商往來,雞犬時聞。

〔六〕前路二句:謂前程尚在白雲之外,己借一叶孤舟前往,前途尚未可言。

宿鄭州

朝與周人辭,暮投鄭人宿〔一〕。他鄉絶儔侣,孤客親童僕〔二〕。宛洛望不見,秋霖晦平陸〔三〕。田父草際歸,村童雨中牧〔四〕。主人東皋上,時稼遶茅屋〔五〕。蟲思機杼鳴,雀喧禾黍熟〔六〕。明當渡京水,昨晚猶金谷〔七〕。此去欲何言,窮邊徇微禄〔八〕。

此詩係王維赴濟州途中路經鄭州所作。《唐書·五行志》載,開元八年、十年均暴雨成災,則九年河洛一帶亦有秋霖。詩中“田父”二句情景入畫,“主人”二句反映貧富懸殊,亦有深慨。末四句謂王命匆匆,身不由己,情詞清怨,但隱而不顯。

〔一〕周人:洛陽爲周洛邑,因稱洛陽人爲周人。鄭人:今河南鄭州,春秋時屬鄭,因稱鄭州人爲鄭人。

〔二〕儔侣:友伴。二句謂一到異地,親友都離别了,孤獨的遊子只能與僮僕相親。此聯明楊慎認爲語渾含,較崔塗《旅中》詩“漸與骨肉遠,轉于僮僕親”爲勝。

〔三〕宛洛:南陽和洛陽。宛,唐有宛州,故址在今河南南陽縣。秋霖:連綿不斷的秋雨。凡雨三日以上曰霖。平陸:平原。晉陶淵明《停雲》:“八表同昏,平陸成江。”二句謂連綿的秋雨使平原一片晦暗,南陽和洛陽都無法望見。

〔四〕田父二句:寫農夫牧童冒雨整地放牧。

〔五〕皋:高地。二句謂主人家地處村東高坡,茅屋周圍種滿了應時的禾稼。

〔六〕蟲思二句:寫促織已在爲催促紡織而鳴叫,鳥雀也在爲禾黍成熟而喧噪。二句反襯災情。

〔七〕京水:在鄭州滎陽縣東二十二里,東北流入濟水,爲去濟州的必經之路。金谷:谷名。在洛陽西北,晉石崇嘗於此構館築園。二句寫行程匆匆。

〔八〕窮邊:貧瘠的邊遠地區。徇:亦作“殉”,捨身以求之意。末二句謂己對此行無話可説,只是到邊地去求得一點微薄的俸禄罷了。

千塔主人

逆旅逢佳節,征帆未可前〔一〕。窗臨汴河水,門渡楚人船〔二〕。鷄犬散墟落,桑榆蔭遠田〔三〕。所居人不見,枕席生雲煙〔四〕。

千塔主人疑爲雲遊在外的僧人,所居是僧舍。王維自汴東去,故有“門渡楚人船”之句。詩中三、四句寫近岸村落景色,瀟灑自然。末二句以虚無縹渺的想象寫千塔主人,顯出主人超凡拔俗,連枕席還存有靈氣。

〔一〕逆旅:旅舍。《列子·黄帝篇》:“楊子過宋,東之于逆旅。”征帆:指行船。二句言旅居客舍,適逢佳節,船只得停泊不行。

〔二〕汴河:鄭樵《通志》:“汴水一名鴻溝,一名官渡水,一名通濟渠,一名莨蕩渠,或云莨蕩渠别汴。首受河水,自汜水縣東南過滎陽、陳留、睢陽、符離,至泗州入淮。”楚人船:即楚人還鄉之船。許渾《與韓鄭二秀才同舟東下,洛州親朋送至景雲亭》:“洛客盡迴臨水寺,楚人皆處下江船。”二句謂窗口對着汴河之水,門前時有楚人下江之船在行駛。

〔三〕墟落:村落。二句寫岸景,近處鷄犬隨地可見,遠處桑榆遮野。

〔四〕所居:指主人居處。二句謂主人不在,屋中枕席却似有雲烟昇起。據《神仙傳》載,薊子訓所到數十處,去後數處都有雲起,此借譽千塔主人道行深厚。

齊州送祖三

相逢方一笑,相送還成泣〔一〕。祖帳已傷離,荒城復愁入〔二〕。天寒遠山浄,日暮長河急〔三〕。解纜君已遥,望君猶佇立〔四〕。

此詩《河嶽英靈集》、《文苑英華》、《唐文粹》、《唐詩紀事》并作《淇上送趙仙舟》。《國秀集》作《河上送趙仙舟》。齊州,治歷城,在今濟南。祖三名詠,開元十三年進士,維又有《贈祖三詠》詩,原注:“在濟州官舍作。”詩結語云:“良會詎幾日,終自長相思。”與此詩首二句意略同。詩似王維送祖三至歷城時作。其寫一笑一泣,感慨萬端;後六句全就祖三去後,自己佇立遥望落筆,顯得空曠悠遠,别具一格。

〔一〕相逢二句:謂方得相逢一笑,倏又相送啜泣。十字於情態入手,却藴含無限感慨。

〔二〕祖帳:古人送行,例行祖餞,祖原是祭道路神的祭名,後人因稱送别爲祖道。此指爲祖詠送行所設之帳。荒城:指齊州城。二句謂祖餞傷别,返城又傷孤寂。

〔三〕天寒二句:謂天氣已寒,遠山明浄;時值日暮,長河水急。其描寫入畫,爲下句伏筆。

〔四〕解纜:解開纜繩。佇立:久立。二句謂祖詠所乘之舟已隨流遠去,而自己却佇立岸邊,久久不願離去。“解纜”上應第三句,“望君”上應第四句。

雜詩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一〕?

此詩當是王維在濟州時所作。故鄉來人,詩人欣喜可知;但所問僅及窗前寒梅,風韻獨存。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稱之爲“情到之辭,不假修飾而自工”。又云其一吟一咏,“有悠揚不盡之致,欲於此下復贅一語不得”。

〔一〕綺窗:刻有花紋的窗户。二句不問他事,只問梅花,表現出詩人雖遭貶謫,却心胸坦然,情懷高潔。

送别

送君南浦淚如絲〔一〕,君向東州使我悲。爲報故人顦顇盡〔二〕,如今不似洛陽時。

《萬首唐人絶句》作《齊州送祖三》。東州指兗州,似爲祖詠所去之地。

〔一〕南浦:梁江淹《别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後即以南浦代指離别之地。

〔二〕爲報:猶言爲我捎個口信。顦顇:即憔悴,容貌衰疲。

寒食汜上作

廣武城邊逢暮春,汶陽歸客淚沾巾〔一〕。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二〕。

此詩是王維開元十四年春自濟州歸洛時作。詩中寫到的廣武城,是歷史上楚漢相争之處。阮籍嘗於此曰:“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王維失意,未免亦有不逢知己之慨。汜:汜水,出今河南汜水縣,經虎牢關,側有古廣武城。

〔一〕廣武城:《史記·項羽本紀》《正義》引《括地志》:“東廣武、西廣武在鄭州滎陽縣西二十里,戴延之《西征記》云:‘……各在一山頭,相去百步。……’”《清一統志》曰:“東連滎澤,西連汜水。”汶陽:地在今山東寧陽縣,汶水之南,和曲阜鄰近,屬濟州。

〔二〕啼山鳥:意謂鳥啼于山。山指廣武山。渡水人:作者自謂。水指汜水。二句形成一幅幽雅恬静的畫面。

新秦郡松樹歌

青青山上松,數里不見今更逢。不見君,心相憶,此心向君君應識。爲君颜色高且閑〔一〕,亭亭迥出浮雲間〔二〕。

《唐書·地理志》載:“關内道有麟州新秦郡,開元十二年析勝州之連谷銀城置,十四年廢,天寶元年復置。”詩似作于開元十四年。其通篇詠松,以青松喻人的品格高潔,表現了王維思想有勁直的一面。詩意和劉楨《贈從弟》“稷稷谷中風,離離山上松”相近。

〔一〕高且閑:高雅而從容。

〔二〕亭亭:高聳挺立貌。迥:遠。

榆林郡歌

山頭松柏林,山下泉聲傷客心〔一〕。千里萬里春草色,黄河流水流不息〔二〕。黄龍戍上遊俠兒,愁逢漢使不相識〔三〕。

《唐書·地理志》載,關内道有勝州榆林郡。在今内蒙鄂爾多斯旗後旗黄河南流處。王維未必一定去過,似屬擬作。

〔一〕山頭二句:寫戍人守衛的山,山頭松柏成林,山下泉聲嗚咽。《隴頭歌辭》:“隴頭流水,鳴聲幽咽。”詩即用此意。

〔二〕千里二句:寫山野春草一片,黄河奔流不息,景象闊大。

〔三〕黄龍:又名龍城、龍都。故地在遼寧朝陽。此泛指邊塞。遊俠兒:周遊行俠之士。此指戍邊將士。

贈房盧氏琯

達人無不可,忘己愛蒼生〔一〕。豈復小千室,弦歌在兩楹〔二〕。浮人日已歸,但坐事農耕〔三〕。桑榆鬱相望,邑里多鷄鳴〔四〕。秋山一何浄,蒼翠臨寒城。視事兼偃卧,對書不簪纓〔五〕。蕭條人吏疎,鳥雀下空庭。鄙夫心所向,晚節異平生〔六〕。將從海岳居。守静解天刑〔七〕。或可累安邑,茅茨君試營〔八〕。

開元十三年,房琯應堪任縣令舉,授虢州盧氏令,政多惠愛。王維自濟州歸,寫詩贈之。詩稱頌房琯政績,表示自己負罪累累,將行隱居。結句有依房琯,隱于盧氏之意。王維古詩長篇整潔,心境和平,間雜描寫,也多兼畫意。

〔一〕達人無不可:謂達觀者無可無不可,一切都能適應。語本賈誼《鵩鳥賦》:“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又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今空語同知有達人,無所不堪,……”“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蒼生:指百姓。二句謂房琯係放達之人,故能爲天下百姓而忍受作小官的屈辱。

〔二〕千室:有千户居民的小縣邑。弦歌:指以禮樂教民。《論語·陽貨》記子游爲武城宰,“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笑曰:‘割鷄焉用牛刀!’”兩楹:兩堂柱間。二句謂琯不以千室爲小,以禮樂治民,弦歌于堂間。

〔三〕浮人:流蕩閒散、不事生産者。坐:因。二句謂遊蕩懶散者已歸鄉從事農業生産。

〔四〕桑榆二句:承上二句而言田中莊稼茂盛,村里鷄犬興旺。

〔五〕視事:指處理縣務。偃卧:安卧。此指優閒自得地休息。簪纓:簪髮帶帽。二句寫房琯治縣游刃有餘,瀟灑自適。

〔六〕鄙夫:詩人自謙之詞。晚節:指後來的遭遇。二句謂己嚮往的正是這樣,可後來遭遇却與平素的意志相悖。

〔七〕天刑:指朝廷給予的罪責。王維雖從濟州歸,人們還以負罪者看他。二句謂己擬歸隱海濱山嶽,以消除過去的罪責。

〔八〕累安邑:《高士傳》:“閔貢,字仲叔,太原人也。世稱節士。客居安邑,老病家貧,不能得肉,日買猪肝一片。屠者或不肯與。邑令聞,敕吏常給焉。仲叔怪問之,乃嘆曰:閔仲叔豈以口腹累安邑耶!遂去客沛。”此以安邑比盧氏縣。茅茨:即茅屋。二句用閔貢累安邑故事以示求託庇盧氏之意。

淇上即事田園

屏居淇水上,東野曠無山〔一〕。日隱桑柘外,河明閭井間〔二〕。牧童望村去,獵犬隨人還〔三〕。静者亦何事,荆扉乘晝關〔四〕。

開元十四年,王維從濟州歸來,有一時期曾隱居在淇水之上的田園。此詩寫田園風光,明顯受有陶淵明的影響。詩中“日隱桑柘外,河明閭井間”、“牧童望村去,獵犬隨人還”均係即事,但有隱有顯,色采鮮明。結句“静者亦何事,荆扉乘晝關”,似對一些不諳田園之趣者表示不以爲然。方回瀛奎律髓》云:“右丞詩長于山林。‘河明閭井’一聯,詩人所未有也;‘牧童’、‘田犬’句尤雅浄。”淇上,淇水之上。淇水源出河南,流經淇陽、淇陰,至淇縣。

〔一〕屏居:隱居,退居。曠:平坦空曠。

〔二〕日隱:夕陽西下。柘(zhì):一種落葉灌木,葉可飼蠶。閭井:閭里,古代以幾家爲一井,故稱。二句寫夕陽西下,桑柘漸暗,閭巷間的淇水却由反光而變得十分明亮。

〔三〕望:向。二句寫牧童趕着牛羊回村,獵犬跟獵人一同還家。

〔四〕静者:指好静的隱者。事:從事。荆扉:農户用柴編成的園門。二句謂静逸的隱者無所事事,乘着白天關了柴門。

過李揖宅

閑門秋草色,終日無車馬。客來深巷中,犬吠寒林下。散髮時未簪〔一〕,道書行尚把〔二〕。與我同心人,樂道安貧者〔三〕。一罷宜城酌,還歸洛陽社〔四〕。

李揖至德時曾爲房琯行軍司馬,此詩是他隱居洛陽時,王維嘗過其宅而作。詩亦學陶,却能變陶詩專言一己爲贊美别人,也襯托自己。

〔一〕時未簪:經常不簪。古人梳頭用簪集髮,時未簪,意謂常不梳頭。

〔二〕道書:指道教講養生之類的書。行尚把:行走時也拿在手里。二句寫李揖放浪閒散,形象宛然。

〔三〕樂道:《論語·里仁》:“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又《漢書·揚雄傳》贊曰:“實好古而樂道。”安貧:《論語·雍也》:“子曰:賢哉,回也!一簟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四〕宜城酌:宜城,漢晉宜城在今湖北宜城南。縣東一里有金沙泉,造酒極美,向以産美酒聞名。曹植《酒賦》:“其味有宜城濃膠、蒼梧漂清。”此指李揖曾爲宦荆襄。洛陽社:《晉書·隱逸傳》:“董京字威輦。初與隴西計吏俱至洛陽,被髮而行,逍遥吟詠。常宿白社中。”吴均《入蘭台贈王治書僧儒》詩云:“予爲隴西使,寓居洛陽社。”洛陽社即白社,此指李揖罷官後又歸隱洛陽。

濟上四賢詠三首(選一)

翩翩繁華子,多出金張門〔一〕。幸有先人業,早蒙明主恩〔二〕。童年且未學,肉食騖華軒〔三〕。豈乏中林士,無人獻至尊〔四〕。鄭公老泉石,霍子安邱樊〔五〕。賣藥不二價,著書盈萬言〔六〕。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七〕。吾賤不及議,斯人竟誰論〔八〕。

此詩爲《濟上四賢詠》之三,題爲“鄭霍二山人”。鄭、霍二山人未詳。詩寫法與前二首不同,其先譴責現實貴戚門閥的權勢,然後歌頌老于山林的山人,清濁異源,詩意明朗,結句更以史筆出之。

〔一〕翩翩:輕盈得意貌。繁華子:指富家子弟。阮籍《詠懷》十二:“昔日繁華子。”金張門:見前《寓言二首》之一注〔一〕。二句謂京華富貴子弟多出自豪門權貴之家。

〔二〕先人業:祖先的功業。《國語·魯語下》:“朝夕處事,猶恐忘先人之業。”早蒙:很早承受。

〔三〕肉食:指高官厚禄者。《左傳·莊公十年》:“肉食者謀之。”注:“肉食,在位者。”騖:奔馳。華軒:華美有篷之車。二句謂這些京華子弟從小不學無術,却居高位,坐軒車,飛揚跋扈。

〔四〕乏:少。中林士:隱居山林的有識之士。至尊:指皇帝。《唐六典》:“凡夷夏之通稱天子曰皇帝,臣下内外兼稱曰至尊。”二句承上啓下,謂哪裏缺少隱居的有才之士,只是無人把他們薦舉給皇帝罷了。

〔五〕老泉石:一生隱居水泉山石。安邱樊:安于山丘竹籬。二句寫鄭霍二山人終老山林。

〔六〕賣藥不二價:《後漢書·韓康傳》:韓康字伯休,京兆霸陵人,“採藥名山,售于長安,口不二價,三十餘年”。盈:滿,超過。二句寫二山人賣藥著書,風操高潔。

〔七〕惡木、清源:晉陸機《猛虎行》:“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尸子》:“孔子過于盜泉,渴矣不飲,惡其名也。”江邃《文釋》:“管子曰:‘夫士懷耿介之心,不蔭惡木之枝’。”按今本《管子》無此語。二句謂二山人一生堅貞,守正不阿。

〔八〕不及議:不够評論資格。二句謂己地位卑賤,自無評論的資格,可是又有誰能爲他們講話呢?結語感慨至深。

喜祖三留宿

門前洛陽客,下馬拂征衣〔一〕。不枉故人駕,平生多掩扉〔二〕。行人返深巷,積雪帶餘暉〔三〕。早歲同袍者,高車何處歸〔四〕?

祖三即祖詠。王維被貶濟州,曾有《濟州官舍贈祖三》詩。開元十四年濟州刺史裴耀卿已轉任宣州刺史,王維辭官回長安。此時王維尚無官職,故詩中有“平生多掩扉”之語。祖詠同時有《答王維留宿》之作唱和,詩云:“四年不相見,相見復何爲?握手言未畢,却令傷離别。升堂還駐馬,酌醴便呼兒。語默自相對,安用傍人知。”據此可知二人濟州一别至此已有四年。本年祖詠登進士第。

〔一〕洛陽客:指從洛陽來的祖詠。拂:撣拭。征衣:行衣。二句謂祖詠自洛初至長安即來訪,下馬拂塵,行色匆匆。

〔二〕枉駕:屈尊相訪。扉:柴門。時王維無官閒居,故云。二句謂若不是你屈尊來訪,我的柴門平常是不開的。

〔三〕行人二句:寫祖詠來時的景色:行人正返回深巷,積雪上還殘留着夕陽的餘暉。

〔四〕早歲:早年。同袍:指極有交誼的朋友。《詩·秦風·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高車:一種立乘之車。二句謂己早年好友車歸無處。言外之意是再没有比到此留宿更合適了,從而點出題中的“喜”字。

别綦毋潛

端笏明光宫,歷稔朝雲陛〔一〕。詔看延閣書,高議平津邸〔二〕。適意偶輕人,虚心削繁禮〔三〕。盛得江左風,彌工建安體〔四〕。高張多絶弦,截河有清濟〔五〕。嚴冬爽羣木,伊洛方清泚〔六〕。渭水冰下流,潼關雪中啓〔七〕。荷蓧幾時還,塵纓待君洗〔八〕。

綦毋潛,字孝通,荆南人。開元十四年進士,曾官宜壽尉、秘書省校書郎。後隱居,又入長安官右拾遺,終著作郎,有詩一卷。李頎有《送綦毋潛謁房給事》詩云:“夫子大名下,家無鍾石儲。”與王維友善。王維在這首送别詩中稱頌了他的爲人和詩歌成就,並對綦毋潛一度還鄉隱退表示傾慕。時王維尚未復官。

〔一〕端笏:執板。笏:一名手板。古代臣僚朝見天子時用于記事,以備遺忘。用木、竹、象牙或玉石製成。明光宫:見前《燕支行》注〔一〕。此指奏事的宫殿。《雍録》:“至尚書郎主作文書起草,更直于建禮門内,則近明光殿矣。建禮門内得神仙門,神仙門内得明光殿省中。省中皆胡粉塗壁,以丹漆地,謂之丹墀。尚書郎握蘭含鷄舌香奏事。此之明光殿,約其方向,必在未央正宫殿中,不與北宫甘泉設爲奇玩者比,則臣下奏事之地也。”歷稔:歷年。雲陛:天子殿中刻有雲龍的臺階。二句謂綦毋潛爲秘書閣校書郎,常執板奏事,面見天子。

〔二〕延閣:秘書省藏書處。漢劉歆《七略》:“孝武皇帝勅丞相公孫弘廣開獻書之路,百年之間,書積如丘山。故外則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内則有延閣、廣内、秘書之府。”平津邸:宰相官邸。《漢書·公孫弘傳》:“公孫弘爲丞相,封平津侯,於是啓客館,開東閣以延賢人,與參謀議。”陸厥《奉答内兄希叔》詩:“出入平津邸。”張銑注:“邸,國舍(官舍)也。”二句謂綦毋潛詔許披覽内府延閣的藏書,參謀議事于宰相官邸。

〔三〕繁禮:繁文縟禮。《史記·禮書》:“孝文好道家之學,以爲繁禮適貌,無益于事。”二句應據《文苑英華》作“適意輕微禄,遇人削繁禮”。意謂待人接物求適己意而輕視微薄的官俸,廢棄無謂的禮節。

〔四〕江左風:指東晉宋齊梁時的詩風。江左:長江以東。東晉和南朝宋、齊、梁,陳均建都江左。《宋書·謝靈運傳》:“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建安體:漢末建安時的詩體。建安爲獻帝遷都許昌後的年號。當時詩體多變,風格遒勁,以曹氏父子及鄴中七子爲代表。二句謂綦毋潛詩深得江左詩的俊逸清新,又具建安詩的風骨。

〔五〕高張:高施琴瑟。颜延年《秋胡》詩:“高張生絶絃,聲急由調起。”截河:僞孔安國《尚書·禹貢》傳:“濟水于河,並流十數里,而南截河,又並流數里。溢爲滎澤。”孔穎達《正義》:“濟水既入于河,與河相亂,而知截河過者,以河濁濟清。南出還清,故可知也。”二句以高絃易絶、截河清濟喻綦毋潛性格孤高、持身清白。

〔六〕伊洛:伊水、洛水。《括地志》:“伊水出虢州盧氏縣東巒山,東北流入洛。洛水出商州洛南縣冢嶺山。東流入洛州部内,又東合伊水。”泚(cǐ此):清冽。二句寫綦毋潛歸隱伊洛,時在嚴冬。

〔七〕渭水:渭河。黄河最大支流。源出甘肅渭源縣烏鼠山,東流横貫陝西渭河平原,在潼關入黄河。潼關:在今潼關縣境内。《元和郡縣志》:“潼關在華州華陰縣東北三十九里,古桃林塞也。春秋時晉侯使詹嘉處瑕以守桃林之塞是也。關西一里有潼水,因以名關。”《雍録》:“由長安東一百八十里,出華州華陽縣外,則唐潼關也。”二句承上而言,寫綦毋潛辭官離京的時節景物。

〔八〕荷蓧:背竹筐。《論語·微子》:“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爲夫子。’植其杖而芸。”蓧:竹器,猶今筐簍一類用具。纓:繫在頷下的帽帶。《孟子·離婁》:“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後常以洗纓指退隱。二句表示自己也要一洗塵心,與綦毋潛一同隱處。

新晴晚望

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一〕。郭門臨渡頭,村樹連溪口〔二〕。白水明田外,碧峯出山後〔三〕。農月無閒人,傾家事南畝〔四〕。

此詩似王維隱居終南時作。詩寫田原風光,中四句極富畫意,末二句反映出農夫的辛勞,亦在畫中。

〔一〕新晴:雨後初晴。曠:空曠無際。氛垢:煙塵和汚穢。二句言雨後初霽,縱目遠眺,原野顯得格外空曠和清新。

〔二〕郭門:外城門。渡頭:渡口。二句言郭門外就是渡口,村樹碧緑與溪水相連。

〔三〕白水二句:言河水在田地之外,明潔閃亮,高峯在山巒後青翠如洗。以上四句描寫山村景色明麗如畫。

〔四〕農月:農忙季節。傾家:全家出動。南畝:古代田地分隴多是南北向,此泛指農田。二句謂山村農忙時節没有閑人,男女老少都在田裏勞作。

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一〕,連山到海隅〔二〕。白雲迴望合,青靄入看無〔三〕。分野中峯變,陰晴衆壑殊〔四〕。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五〕。

本篇寫于隱居終南時。詩寫詩人被終南山色所吸引,移步换景,觀賞入迷。《唐宋詩舉要》注:“‘近天都’言其高,‘到海隅’言其遠,‘分野’二句言其大,四十字中無所不包,手筆不在杜陵下。或謂末二句似與通體不配,今玩其語意,見山遠而人寡也,非尋常寫景可比。”按末二句寫其本無深入之意而竟至深處,妙在忘我,與大自然融而爲一。終南山又稱秦嶺,在陝西省長安縣南五十里,延綿八百餘里,爲渭水與漢水的分界。

〔一〕太乙:終南山的一個主峯。《漢書·地理志》:“太一山,古文以爲終南。”《五經要義》:“太乙一名終南山,在扶風武功縣。”又云:“終南、太一不得爲一山,蓋終南南山之總名,太一一山之别號耳。”高步瀛以爲“此詩則以終南爲太乙,即本《漢書》。《五經要義》不爲無據,風人爲詩,固不必執一以繩之也”(《唐宋詩舉要》)。天都:天帝所居之處。此極言太乙山之高。

〔二〕海隅:海邊,海角。形容終南山峯巒連亘,直達海隅。

〔三〕迴望合:適才分散的雲,回頭再看時已合攏。青靄:飄浮於山間的青色雲氣。入看無:接近時又不見了。二句描寫山中雲靄變化,飄緲虚無。

〔四〕分野:古人以二十八宿星座的位置區分中國境内的地域叫“分野”。《周禮·春官·保章氏》曰:“以星土辨九洲之地,所封封地皆有分星以觀妖祥。”衆壑:羣谷。二句寫終南山之大之美,一峯之隔便屬不同分野,一時之内羣谷間陰陽各異。

〔五〕欲投二句:意謂本無意深入山中,却不覺已至深處,便只得隔着水向樵夫打聽投宿之處。

戲贈張五弟諲三首(選二)

其二

張弟五車書,讀書仍隱居〔一〕。染翰過草聖,賦詩輕《子虚》〔二〕。閉門二室下,隱居十年餘〔三〕。宛是野人也,時從漁父漁〔四〕。秋風日蕭索,五柳高且疏〔五〕。望此去人世,渡水向吾廬〔六〕。歲晏同攜手,只應君與予〔七〕。

張諲與李頎同爲王維詩酒丹青好友,善草隸,工山水。其先隱嵩山,後見秋風蕭索,五柳高疏,因有離嵩洛而隱南山之意,于是渡洛水至長安,與王維結鄰同隱,王維贈詩相戲。詩言二人志同道合,亦寓有才難用知音少之慨。

〔一〕五車書:《莊子·天下篇》云:“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後多用指學問富博。鮑照《擬古》詩:“五車摧筆鋒。”二句謂張諲雖然讀書很多,但仍然隱居讀書。

〔二〕染翰:潤筆。草聖:指唐代草書專家張旭或漢代張芝。據《新唐書》本傳,張旭精楷法,尤善草書。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時稱張顚,又稱“草聖”。又《三國志·劉劭傳》注引晉衛恒《四體書勢》,謂張芝尤長草章,魏韋誕稱之爲“草聖”。《子虚》:漢司馬相如《子虚賦》。《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客游梁,……居數歲,乃著《子虚》之賦。……上(武帝)讀《子虚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相如由此得薦於武帝。二句稱譽張五詩書超羣,不同凡響。

〔三〕二室:指嵩山中的太室和少室。太室在東,少室在西;少室高八百六十丈,上方十里,與太室相埒,但較小。合而謂嵩高山,分而謂二室。二句言張五在嵩高山隱居十餘年。

〔四〕宛:真像。漁父漁:後一“漁”本作魚,今從一本改爲“漁”。二句謂張五生活宛如野老,又時從漁人捕魚。

〔五〕五柳:見前《老將行》注〔九〕。二句寫秋風漸緊,門前五柳雖高大而枝葉日疏。此以“五柳”(陶潛)喻張諲。

〔六〕去:離去。水:洛水。吾廬:指南山王維隱居之處。二句謂諲望秋風五柳而想遠離濁世,于是渡水來就我卜居。

〔七〕歲晏二句:謂歲晚時攜手同遊,只能是你我兩人。

其三

設罝守毚兔,垂釣伺遊鱗〔一〕。此是安口腹,非關羨隱論〔二〕。吾生好清静,蔬食去情塵〔三〕。今子方豪蕩,思爲鼎食人〔四〕。我家南山下,動息自遺身〔五〕。入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六〕。雲霞成伴侣,虚白侍衣巾〔七〕。何事須夫子,邀予谷口真〔八〕。

詩寫詩人隱居終南,張諲隱居京洛招王,王説張諲還想作官,而己早已物我兩忘,不須張諲招他偕隱。此詩從反面寫張,正面耀己甘于淡泊,與前首不同,正見嘲戲之意。

〔一〕設罝(jū):設網。罝:捕獸之网。毚(chán)兔:狡兔。語本鮑照《擬古詩八首》之一:“伐木清江湄,設罝守毚兔。”遊鱗:遊魚。二句寫張諲設網捕兔,垂鈎釣魚。

〔二〕安口腹:飽口腹。隱論:隱逸。二句謂張諲幹這些事只是爲了一飽口腹,與慕隱逸毫不相干。

〔三〕情塵:佛家語,指世俗感情漩渦。

〔四〕豪蕩:任俠而放宕。鼎食:指富貴人家。漢張衡《西京賦》:“若夫翁伯、濁、質、張里之家,擊鐘鼎食,連騎相過。”鼎,古代盛器。二句寫二人志趣不同,王志在清静無爲,而張則任俠使氣,思富欲貴。

〔五〕南山:終南山。遺身:自然忘我。二句謂己隱居終南,動息皆超然物外。

〔六〕入鳥二句:《莊子·山木》云:“入獸不亂羣,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况人乎?”意謂人無機詐之心,鳥獸也能與其相安。二句言己清静無欲,能與鳥獸相親。

〔七〕虚白:《莊子·人間世》:“瞻彼闋者,虚室生白。”又《淮南子》“虚室生白,吉祥止也。”高誘注:“虚,心也;室,身也;白,道也。能虚其心以生於道,道性無欲,吉祥來止舍也。”二句寫己與雲霞爲侣,心無旁染。

〔八〕夫子:指張諲。谷口真:據《高士傳》載,西漢鄭樸字子真,谷口(在今陝西涇陽西)人。修道静默。成帝時王鳳以禮相聘,不就,爲揚雄所稱。此指張諲隱居處。二句意謂己素志以守,無須張諲再來邀請。

終南别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一〕。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二〕。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三〕。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四〕。

此係王維自濟州還,最後隱居終南時所作。詩於集中收入古詩一類,蓋以其平仄未符近體,實亦近律。其寫遠絶人事的山居生活,頗具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樣毫無塵念的自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引《後湖集》云:“此詩造意之妙,至與造物相表裏,豈直詩中有畫哉!知其蟬蛻塵埃之中,蜉蝣萬物之表者也。”詩的興致很高,又富于生活情趣,没有任何哲理語言,故爲人廣泛傳誦,沈德潛云:“行所無事,一片化機。末語無還期,謂不定還期也。”(《説詩晬語》)

〔一〕中歲:中年,三四十歲左右。道:似指禪學。南山:即終南山。陲:邊。二句謂己中年愛好超脱的哲理,後即移家南山邊。

〔二〕每:總是。勝事:值得欣賞的事。二句言興致一來便總是一人獨自遊山,那些賞心悦目的美事,也只是自我品嘗。

〔三〕行到二句:寫己百念俱釋,隨心所欲,至水盡處便休止,坐看遠岫雲生。劉辰翁評此二句云:“無言之境,不可説之味,不知者以爲淡易。”(《唐詩品彙》引)

〔四〕偶然二句:謂偶然遇見看林老人,便海闊天空,説笑無已,忘了歸還。

過香積寺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峯〔一〕。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二〕?泉聲咽危石,日色冷清松〔三〕。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四〕。

香積寺又名開利寺。《長安志》云:“長安縣,開利寺在縣南三十里皇甫邨,唐香積寺也。永隆二年建,皇朝太平興國三年改今名。”寺在今陝西省長安縣南神禾原上,離終南山尚遠,無雲峯可言。詩人大約不知古寺所在而誤入雲峯,故别有洞天,人迹罕到,隨緣而往,境界愈高。

〔一〕不知二句:謂不了解香積寺所在而經數里誤入雲霧繚繞的山峯。

〔二〕古木二句:寫山中林木蒼古,人迹罕至,聞鐘而不知寺在何處。

〔三〕危石:亂石。二句寫泉濺亂石,發出幽咽之聲;陽光從林隙透出,使青松平添寒意。趙殿成《箋注》云:“下一‘咽’字,則幽静之狀恍然;著一‘冷’字,則深僻之景若見,昔人所謂詩眼是矣。”

〔四〕空潭曲:安静無魚的潭水灣處。安禪:僧人坐禪時晏然入定,進入一種萬念俱寂的境界。制毒龍:克服妄想。《涅槃經》:“但我住處有一毒龍,其性暴急,恐相危害。”趙殿成云:“毒龍宜作妄心譬喻。若作降龍實事用,失其解矣。”按此二句一語雙關,謂潭水深静,必是毒龍已制;而己也近禪定,心跡雙清。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一〕。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二〕,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三〕。

隱居終南山時作。詩意如畫,句句可見作家審美意趣。雨後山翠,晚來秋爽。聽竹喧而知浣女歸來,見蓮動而知漁舟晚下。心目中似有紅衣浣女,緑簑漁人,極引人遐想。詩人本自無心,但憑審美敏感,便入妙境。且結語不用《楚辭》原意,無所執着而去留隨意。高步瀛云:“隨意揮寫,得大自在。”(《唐宋詩舉要》)

〔一〕晚來秋:近晚才感到秋天的涼意。

〔二〕竹喧:竹林因受風或觸物而發出響聲。浣女:洗衣女。

〔三〕歇:凋謝。王孫:指遊子。《楚辭·招隱士》:“春草生兮萋萋,王孫遊兮不歸。”又云:“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二句反其意而用之,謂盡管春芳凋盡,王孫仍可隨意留賞秋山。

山居即事

寂寞掩柴扉,蒼茫對落暉〔一〕。鶴巢松樹徧,人訪蓽門稀〔二〕。嫩竹含新粉,紅蓮落故衣〔三〕。渡頭漁火起,處處採菱歸〔四〕。

王維喜愛田園,並不是意志消沉。更多的却是對於自然景物的熱烈嚮往。詩寫山居的深秋景色,嫩竹枝干的新粉,蓮花的落瓣,渡頭的熒熒漁火,以及處處歸來的採菱女。詩人熱愛生活,在平淡的詩風中藴含着濃厚的生活情趣。

〔一〕寂寞二句:寫在寂寞中掩上柴門,面對暮色蒼茫中的夕陽。

〔二〕徧:即遍,到處都是。蓽門:荆竹所編之門。二句寫鶴巢搭滿了松樹,柴門人迹罕至,含有入鳥不亂羣之意。

〔三〕故衣:老花瓣。二句寫嫩竹皮上蒙着一層粉霜,紅蓮花瓣正片片凋落。

〔四〕渡頭二句:謂渡口漁船點起了燈火,採菱的女伴們紛紛從湖上歸來。

登河北城樓作

井邑傅巖上,客亭雲霧間〔一〕。高城眺落日,極浦映蒼山〔二〕。岸火孤舟宿,漁家夕鳥還〔三〕。寂寥天地暮,心與廣川閒〔四〕。

河北,《唐書·地理志》:“陝州平陸縣本河北縣。”即今陝西省平陸縣。此詩約作于開元十五年。王維隱居終南後,遠離官場,以山水爲樂,可能到過此地,與其日後曾出塞無關。詩側重反映黄昏城内外及水上風光。結句寫自己與天地俱冥,心無罣礙。

〔一〕井邑:猶言人家。周制九夫爲井,四井爲邑。晉陸雲《答張士然》詩:“修路無窮跡,井邑自相循。”傅巖:《元和郡縣志》:“傅巖在陝州平陸縣北七里,即傅説版築之處。”客亭:驛館。二句謂登上河北城樓,只見住家分布在傅巖上,亭驛隱現于雲霧間。

〔二〕眺:遠望。極浦:遥遠的水濱。

〔三〕岸火二句:前句即“舟人投岸火”之意,謂岸邊有火光處即爲孤舟所宿之處。次句言漁家與夕鳥同歸。

〔四〕寂寥:寂寞沉静。廣川:廣闊的河流。《史記·春申君列傳》:“此皆廣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閒:恬静舒展。二句謂大地在暮色中一片沈静,心胸和廣闊的河水一樣舒展自在。

送崔興宗

已恨親皆遠,誰憐友復稀〔一〕。君王未西顧,游宦盡東歸〔二〕。塞闊山河浄,天長雲樹微〔三〕。方同菊花節,相待洛陽扉〔四〕。

崔興宗字、里均不詳,與王維、裴迪友善,曾俱隱終南,經常唱和。後官右補闕。此詩大約作于開元十八年後,王維已從濟州返長安歸隱終南。“君王未西顧,游宦盡東歸”,反映了玄宗長期居洛,求仕者雲集東都的史實。這種情况使隱居長安的王維亦有去洛陽的想法,“相待洛陽扉”,即此意。

〔一〕已恨二句:謂親屬均遠在他鄉已是恨事,誰又憐惜身邊友人也漸漸稀少呢!二句對送别深表惋惜。

〔二〕未西顧:指玄宗長期居洛,至今未駕返長安。游宦:求仕者。其中包括崔興宗。《舊唐書·玄宗紀》開元十八年:“是歲,百僚及華州父老累表請……封西嶽(即請玄宗回長安),不允。”二句含有微諷之意,暗示崔興宗去洛也是不得已之舉。

〔三〕塞:似指陝西潼關以東的桃林塞。二句寫崔興宗所經之地的沿路風光,季節當是秋天。

〔四〕菊花節:指九月初九重陽節。古有飲酒持蟹賞菊的風俗,故又稱菊花節。洛陽扉:指崔興宗在洛陽的居處。二句謂己打算去洛與崔共度重陽節。

藍田石門精舍

落日山水好,漾舟信歸風〔一〕。玩奇不覺遠,因以緣源窮〔二〕。遥愛雲木秀,初疑路不同〔三〕。安知清流轉,偶與前山通〔四〕。捨舟理輕策,果然愜所適〔五〕。老僧四五人,逍遥蔭松柏。朝梵林未曙,夜禪山更寂〔六〕。道心及牧童,世事問樵客〔七〕。暝宿長林下,焚香卧瑶席〔八〕。澗芳襲人衣〔九〕,山月映石壁。再尋畏迷誤,明發更登歷〔一〇〕。笑謝桃源人,花紅復來覿〔一一〕。

此詩仿謝靈運《石壁精舍還湖中作》一類詩,依次寫來,不加雕飾,更見自然,很少對仗,辭句秀麗。殷璠《河嶽英靈集》謂其詩“一字一句,皆出常境。至如‘落日山水好,漾舟信歸風’,又‘澗芳襲人衣,山月映石壁’,又‘天寒遠山静,日暮長河急’,……不愧于古人。”藍田:陝西藍田縣。石門,即石門泉,在藍田縣西十里。精舍,古代儒者隱居教授生徒之所,以及名僧所居均可稱精舍,此指佛寺。此詩或作于居輞川時。

〔一〕漾舟:蕩舟。信:任,隨。二句寫落日時分,詩人乘着一片美好的山光水色蕩舟隨風而歸。杜甫《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

〔二〕玩奇:遊玩觀賞奇妙的景色。緣:循。源:水的源頭。晉陶淵明《桃花源記》:“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爲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二句即用其意,謂一路玩賞兩岸奇景,不覺走入水雲深處,于是就此尋找水的源頭。

〔三〕遥愛二句:寫遠林秀美,最初使人懷疑道路隔絶,難以到達。

〔四〕安知:豈知。偶:不期然而然。二句謂哪裏知道水流折轉,不想却正和前山相通。劉辰翁云:“此景亦常有之,其詩亦若無意,故是佳趣。”(《品彙》引)

〔五〕捨舟:丢下小船。輕策:輕便的手杖。謝靈運《登永嘉緑嶂山詩》:“裹糧杖輕策,懷遲上幽室。”愜(qiè):適意。二句謂捨舟登岸,果然找到了適意的去處。

〔六〕朝梵:早晨誦經。曙:天亮。夜禪:即夜晚坐禪。坐禪爲佛門修行的一種功課,指在一定時間内屏息静坐,以摒除心中雜念。

〔七〕道心:講究佛道之心。及:影響,浸染。二句謂道心已廣及牧童,對世事却全然不知,須向樵夫打聽。

〔八〕暝宿:夜間止宿。長林:高大的樹林。瑶席:指仙人所用之席。《楚辭·九歌·東皇太一》:“瑶席今玉瑱。”此指僧徒所卧之席。二句寫入夜投宿長林,借卧僧舍。

〔九〕澗芳:山澗邊花草的清香。襲:浸染。

〔一〇〕明發:指天亮後出發。登歷:攀登游歷。二句謂因恐忘却來路,次日登程前又將這愜人的地方重新登覽了一番。

〔一一〕笑謝:笑着告訴。桃源人:即陶淵明所描寫的桃花源中人。此指孤居深山野林的老僧。覿(dí):看。二句意仿《桃花源記》,謂己笑别衆僧,待到花紅時再來相見。

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一〕。倚仗柴門外,臨風聽暮蟬〔二〕。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烟〔三〕。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四〕。

《陝西通志》:“輞川在藍田縣南嶢山之口,去縣八里,川口爲兩山之峽,隨山鑿石,計五里許,路甚險狹。過此豁然開朗。村野相望,蔚然桑麻肥饒之地。四顧山巒掩映,似若無路。環轉而南,凡十三區,其美愈奇。王摩詰别業在焉。有孟城坳、華子崗、文杏館、斤竹嶺二十景。維日與裴迪游詠其間。”裴迪,字未詳,關中人。初與王維、崔興宗俱隱終南,相互倡和。肅宗時爲蜀州刺史。王維曾與裴迪將輞川别業附近景物各賦絶句二十首,編爲《輞川集》。此詩寫了二人在輞川時的曠達生活。

〔一〕轉:變得。蒼翠:深翠色。潺湲:水流聲。二句寫山色變化,水聲潺潺,時届深秋。

〔二〕倚:拄。臨風:迎風。二句寫閒居的悠閑和自在。

〔三〕墟里:村落。孤烟:炊烟。二句寫山村晚景,意境與陶淵明《歸園田居》詩中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相似。其中“餘”、“上”二字分别寫出夕陽之下和孤烟之上,平淡而安閑。

〔四〕復值:又當,正趕上。接輿:春秋時楚國隱士,佯狂避世。相傳因其迎孔子車而歌,故稱接輿,《論語·微子篇》又稱楚狂。此喻裴迪。五柳:見前《老將行》注〔九〕。二句轉而欣賞裴迪的醉後狂歌與倚杖聽蟬的閒適恰成鮮明對照。這一動一静,將人物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

輞川閒居

一從歸白社,不復到青門〔一〕。時倚簷前樹,遠看原上村〔二〕。青菰臨水映,白鳥向山翻〔三〕。寂寞於陵子,桔橰方灌園〔四〕。

寫輞川的静穆安閒。輞川,見前《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題解。此詩除首二句外都是作者的觀感,景與人相互滲透,渾然一體。

〔一〕白社:《太平寰宇記》:“白社里在洛陽故城建春門東。即董威輦(名京)舊居之地。”此指輞川别業。青門:《三輔黄圖》:“長安城東出南頭第一門霸城門,民見門色青,名曰青城門。或曰青門。”秦東陵侯邵平淪貶爲平民,種瓜門外,甚有名。二句謂己自歸輞川,足不遠涉。

〔二〕時倚二句:化用晉陶淵明《歸田園居》“榆柳蔭後簷”、“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烟”句意。

〔三〕菰(gū):生于陂澤淺水的一種植物,高五六尺,葉如蒲葦,實若米,稱菰米,可食。翻:上下翻轉飛翔。二句寫大自然的意趣:菰葉青青倒映水中,白色水鳥翻飛山前。

〔四〕於陵子:戰國時齊人。《高士傳》:“陳仲子者,齊人也。其兄戴爲齊卿,食禄萬鍾。仲子以爲不義,將妻子適楚,居於陵,自謂於陵仲子。楚王聞其賢,欲以爲相,遣使持金百鎰,至於陵聘仲子。仲子出謝使者,逃去爲人灌園。”桔橰(jié gāo):一種汲水器,以竹木爲架,中繫一竿,前掛汲桶,竿尾繫重石,使之舉重若輕,用以灌禾稼。

戲題輞川别業

柳條拂地不須折,松樹梢雲從更長〔一〕。藤花欲暗藏猱子,柏葉初齊養麝香〔二〕。

此詩爲王維初隱輞川時作。其體裁以七言絶句而用拗體,四句皆對仗,别具一格。猿猱及麝香入詩,以不見爲見,遠勝于司空圖“放生鹿大出寒林”(《山中》)之句。

〔一〕拂:拂拭。梢:樹梢。此用爲動詞,作觸及解。從:任。二句寫垂柳枝條垂地,松樹樹梢拂雲,萬物生長皆任其自然,不受拘束。

〔二〕猱(náo):猿類,善攀援。麝香:指雄香獐,能分泌麝香。二句寫野藤花遮掩着猿猴,柏樹葉隱蔽着香獐,一切都各得其所。

戲題盤石

可憐盤石臨泉水〔一〕,復有垂楊拂酒杯。若道春風不解意〔二〕,何因吹送落花來?

此詩作于隱居輞川時。詩寫詩人傍石臨水飲酒的逸趣,悠閒自得,宛然若畫。

〔一〕可憐:可愛。盤石:此指可置杯盤的大石。

〔二〕解意:了解詩人的情趣。

輞川集(選四)

鹿柴

空山不見入,但聞人語響〔一〕。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二〕。

《輞川集》係王維自編詩集,收録其與裴迪詠輞川諸景詩共二十首,均爲隱居輞川别業時所作。原序云:“余别業在輞川山谷,其遊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沜、宫槐陌、臨湖亭、南坨、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里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與裴迪閒暇,各賦絶句云爾。”今選四首。

此爲《輞川集》第五首。詩人僅取空山夕照,寫出了鹿柴清幽静謐的景色。《李杜詩緯》云:“詩貴意,意貴遠不貴近,貴淡不貴濃……摩詰‘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皆淡而濃,近而遠,可爲知者道也。”鹿柴(zhài),似爲輞川别業中的一個養鹿之地,柴同砦,栅欄。

〔一〕空山二句:形容山地空廓,很少干擾。

〔二〕返景:夕陽返照。景:日光。二句寫夕陽返照既入深林,又折光于青苔之上,反映出王維寫景的細緻。

欒家瀨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一〕。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二〕。

此爲《輞川集》第十三首。胡應麟《詩藪·内編》:“右丞卻入禪宗,如‘人閒桂花落’、‘木末芙蓉花’,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不謂聲律之中有此妙詮。”此詩却别創新意,且情趣盈然。尤其是“白鷺驚復下”一句神韻天然,不可湊泊。欒家瀨,輞川景物之一。瀨(lài),水流沙石,激而成湍。

〔一〕淺淺(jiàn):水急速流動貌。石溜:山泉越石而下形成的激流。謝朓《郊遊》:“霍靡青莎被,潺湲石溜瀉。”

〔二〕跳波:跳蕩的波浪。司馬相如《上林賦》:“馳波跳沫,汩漂疾。”白鷺:一種水鳥。

竹里館

獨坐幽篁裏〔一〕,彈琴復長嘯〔二〕。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此爲《輞川集》第十七首。竹里館,王維輞川别業奇景之一。詩寫竹林幽静,自坐館内彈琴長嘯,與明月爲伴,不須人知。

〔一〕幽篁:深密的竹林。《楚辭·九歌·山鬼》:“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二〕長嘯:蹙口出聲曰嘯:其音清越而舒長,故稱長嘯。嘯作爲一種口技,魏晉時曾廣泛流行於隱逸之士中,並形成一種時尚。《藝文類聚》卷十九引《孫登别傳》:“(登)端坐岩下鼓琴,(阮)嗣宗(籍)乃嘲嘈長嘯,與鼓琴音諧會,雍雍然。登……因嘯和之,妙響動林壑。”晉成公綏作有《嘯賦》,曰嘯“聲不假器,用不借物,……動唇有曲,發口成音。觸類感物,因歌隨吟”。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一〕。澗户寂無人〔二〕,紛紛開且落。

此爲《輞川集》第十八首。詩寫自然之美不因人而轉移,生滅一任自然。辛夷塢,長滿辛夷的山坳。辛夷,又名木筆花。早春開花,香氣馥鬱。

〔一〕木末,樹梢。芙蓉:蓮花。辛夷花似蓮而小,故稱。《楚辭·九歌·湘君》:“搴芙蓉兮木末。”紅萼:紅色花骨朵。此指花蕾。

〔二〕澗户:山澗旁的住户。

田園樂七首(選二)

萋萋芳草春緑〔一〕,落落長松夏寒〔二〕。牛羊自歸深巷,童稚不識衣冠〔三〕。

此組詩作于開元十八年。開元十六年王維歸隱藍田,後移輞川。生活頗爲閒適。詩均六言,别具一格。其意在學陶,但只欣賞農村的古朴無知。原七首,今選二首。此其四。

〔一〕萋萋:茂盛貌。《楚辭·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

〔二〕落落:直立貌。漢杜篤《首陽山賦》:“長松落落,卉木蒙蒙。”

〔三〕牛羊自歸:《詩·王風·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括。”衣冠:古代士大夫的穿戴。《論語·堯曰》:“君子正其衣冠,……儼然人望而畏之。”二句寫日夕牛羊自歸,村童不識衣冠,足見民風淳古,與田園景色相得益彰。

桃紅復含宿雨〔一〕,柳緑更帶春烟〔二〕。花落家僮未掃,鶯啼山客猶眠〔三〕。

此爲原組詩中的第六首。詩寫山居春色,於清麗中露出疎曠。

〔一〕宿雨:隔夜雨。

〔二〕春烟:春天籠罩在草木上的縕絪之氣。

〔三〕山客:山居之客。此指隱士。

酬虞部蘇員外過藍田别業不見留之作

貧居依谷口〔一〕,喬木帶荒村〔二〕。石路枉迴駕,山家誰候門〔三〕。漁舟膠凍浦,獵火燒寒原〔四〕。惟有白雲外,疎鐘間夜猿〔五〕。

輞川原爲宋之問别墅,詩人熱愛那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昏暗陰晴,景色百殊,都入筆下。此詩寫夜色,雖着筆不多,但喬木荒村、漁舟涼浦、獵火寒原、疎鐘夜猿等種種景物已足以彌補蘇員外的觀賞不足。虞部,掌漁獵之官。蘇員外,名未詳。據《唐書·職官志》,工部有虞部員外郎一員,從六品上。藍田别業,即輞川。《一統志》:“輞川别業在西安府藍田縣西南輞谷,唐王維置别業於此。”

〔一〕谷口:輞谷之口。

〔二〕喬木:高大的樹木。帶:映帶、夾帶。

〔三〕枉,屈。迴駕:即回駕。指蘇員外特地彎道來看望詩人。山家:詩人自稱其别業。候門:在門前迎候。二句點明“過藍田别業不見留”。

〔四〕膠:指凍結。獵火:爲驅趕野獸而點起的山火。二句寫漁船凍結在冰封的浦口,獵火燒遍了寒冷的原野。

〔五〕間:原作“聞”誤,今改。二句謂夜間無所見,只有白雲外時或傳來聲聲鐘聲和猿啼。

黎拾遺昕裴迪見過秋夜對雨之作

促織鳴已急,輕衣行向重〔一〕。寒燈坐高館,秋雨間疏鐘〔二〕。白法調狂象,玄言問老龍〔三〕。何人顧蓬徑,空愧求羊踪〔四〕。

黎昕,生平未詳。拾遺,唐代武則天時所置官名,有左右拾遺,專掌諷諫。此詩寫詩人隱居輞川學佛情景,字裏行間表現出克服問世之意,可見他並未能真正忘却世事。

〔一〕促織:蟋蟀,因其鳴聲如“急織”而名。輕衣:猶單衣。重:重疊。此謂添衣。二句言時已深秋,蟋蟀鳴聲急促,使人深感衣單而擬增添。

〔二〕寒燈二句:寫學佛坐禪情景,面對青燈高館孤坐,聽秋雨陣陣,寺鐘聲聲。

〔三〕白法:佛家用語。釋氏以善法爲白法,惡法爲黑法。狂象:佛家用語。喻不受佛門拘束的世俗之心。《遺教經》:“又如狂象無鉤,猿猴得樹,騰躍踔躑,難可禁制。”《涅槃經》:“譬如醉象,狂騃暴惡,多欲殺害。有調象師,以大鉤,鉤斲其頸,即時調順,惡心都盡。一切衆生,亦復如是,貪欲瞋恚,愚癡醉故,欲多造惡。諸菩薩等,以聞法鉤,斵之令往,更不得起,造諸惡心。”玄言:深奧玄妙的言辭。《老子》:“玄之又玄,衆妙之門。”老龍:複姓。此指老龍吉,傳説中的懷道人。《莊子·知北游》:“妸荷甘與神農同學于老龍吉。”二句謂以佛理克制雜念,悟玄理須請教老龍。

〔四〕蓬徑:長滿野草的小路。求羊踪:指求仲、羊仲二人的行踪。《羣輔録》:“求仲、羊仲不知何許人,皆治車爲業,挫廉逃名。蔣元卿之去兖州,還杜陵,荆棘塞門。舍中有三徑不出,惟二人從之游,時人謂之二仲。”謝靈運《田南樹園激流植援》詩:“惟開蔣生徑,永懷求羊踪。”二句謂平時無人過往自己的柴門荒徑,對於黎、裴二君的造訪深感慚愧。

贈裴十迪

風景日夕佳,與君賦新詩〔一〕。澹然望遠空,如意方支頤〔二〕。春風動百草,蘭蕙生我籬。曖曖日暖閨〔三〕,田家來致詞:欣欣春還皋,澹澹水生陂〔四〕。桃李雖未開,荑萼滿其枝〔五〕。請君理還策,敢告將農時〔六〕。

此詩作于開元二十年左右。詩寫園田風光,效陶淵明體,於淡泊中含田野逸趣。

〔一〕日夕:黄昏時。陶淵明《飲酒》:“山氣日夕佳。”《移居》:“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二句即融其意。

〔二〕澹然:閑恬貌。如意:有二説:一説謂爪杖,即今俗稱之搔癢棒。《釋氏要覽指歸》:“如意,古之爪杖也。或骨、角、竹、木,刻作手指爪。柄長三尺許,或脊有癢,手所不到,用以搔爪,如人之意,故曰如意。”一説謂佛家手執之物,狀如葉,象心字。講僧爲備忘,常私記節文祝詞於柄,要時手執目對,如人之意,故名如意。用如俗官之手板。此指後者。支頤:支撑面頰。

〔三〕曖曖:日光朦朧貌。閨:小門。此指所隱之舍。

〔四〕欣欣:生機盎然貌。皋:水邊高地。澹澹:水波搖蕩貌。陂:水塘。

〔五〕荑萼:初生的花芽花萼。二句點明時節。

〔六〕理還策:準備回歸園田。策,手杖。二句即陶淵明《移居》“農務各自歸,閒暇輒相思”之意,謂春種時節已到,請裴迪即回輞川。

歸嵩山作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閒閒〔一〕。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二〕。荒城臨古渡〔三〕,落日滿秋山。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四〕。

王維自濟州還,曾滯留洛陽,有嵩山别業。此詩未詳作于何時,或隱終南、輞川後,又曾歸嵩山。王維詩多寫暮景落日與渡頭,方回云:“閒適之趣,淡泊之味。不求工而未嘗不工者,此詩是也。”(《瀛奎律髓》)嵩山又名嵩高山,在河南登封縣。

〔一〕長薄:一帶草木交錯之地。《楚辭·涉江》王逸注:“草木交錯曰薄。”閒閒:舒徐貌。二句寫清澈的川流連着一片草木,自己沿着水乘車馬緩緩走向嵩山。

〔二〕暮禽:歸鳥。相與:結伴。二句意謂流水似乎知己心意,歸鳥也與己相偕而還。句本陶淵明《飲酒》:“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此用其意而移情入景,一切都顯得十分自然。

〔三〕荒城:已廢置了的前代城址。古渡:古代的渡口。

〔四〕迢遞:遥遠貌。閉關:即閉門。二句謂遠道來到嵩山下,且閉門高卧,静心息慮。王維詩中多此類句子,如“翛然尚閉關”(《憶胡居士家》),“荆扉乘晝關”(《淇上即事田園》)等。

輞川别業

不到東山向一年〔一〕,歸來纔及種春田。雨中草色緑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二〕。優婁比邱經論學〔三〕,傴僂丈人鄉里賢〔四〕。披衣倒屣且相見,相歡語笑衡門前〔五〕。

王維自隱輞川,其間似又曾往東都嵩山,一年後又返回。此時詩人尚未出仕,故有“種春田”之語。詩極寫輞川草緑桃紅的初春之美,以及與高僧、鄰里相見的愉快。詩用拗體,韻味古朴。

〔一〕東山:輞川在藍田縣東,又晉謝安曾隱居東山,此處語含雙關。向:接近。《後漢書·段熲傳》:“今適期年,所耗未半,而餘寇殘盡,將向殄滅。”

〔二〕然:同燃,喻花紅似火。二句寫春色極姸。

〔三〕優婁:梵語優樓頻螺,佛弟子。比邱:求法僧人。此皆泛指佛徒。經論學:學佛經與高僧論述的學者。釋氏以佛所説者爲經,聲聞所著者爲論。

〔四〕傴僂丈人:駝背老人。據《莊子·達生篇》載,孔子適楚,見痀僂者承蜩,無所不中。“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鄉里賢:鄉鄰中的賢者。

〔五〕披衣:陶淵明《移居》:“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倒屣:穿倒了鞋。《三國志·魏志·王粲傳》記王粲往見蔡邕,蔡邕“聞粲在門,倒屣迎之”。後多形容迎接尊者或友人時的欣喜和匆忙。衡門:柴門。《詩·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此指己所居茅舍。

鳥鳴磵

人閒桂花落〔一〕,夜静春山空〔二〕。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三〕。

此爲《皇甫岳雲溪雜題五首》之一。據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唐書·宰相世系表》有皇甫岳,乃皇甫恂之子,未知即此人否。”《雲溪雜題》是皇甫岳原唱,《鳥鳴磵》諸篇爲王維和作。詩寫春山夜静,意境空靈,給人以一種恬美的享受。

〔一〕閒:閒静。桂花:當指桂竹香一類春天開花的草本植物。此人閒與花落互爲因果,人閒纔能覺察桂花輕聲落下;而花的輕聲落下也反襯出人的閒静。

〔二〕句中夜静與山空也彼此映托:夜静山纔顯得空寂;山的空寂愈使人感到夜的沉静。以上二句皆直寫静景。

〔三〕澗:山谷。二句寫月光從林間透出,驚動了宿鳥,不時從澗間傳出鳴聲,使整個畫面静中有動,動而愈静。

送孟六歸襄陽

杜門不欲出,久與世情疎〔一〕。以此爲長策,勸君反舊廬〔二〕。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三〕。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虚》〔四〕。

此詩一作《送孟浩然》,《瀛奎律髓》作張子容詩。然《文苑英華》等書歸諸王維,可據。孟浩然於開元二十一年入京,值張九齡丁憂,不遇。時王維正隱居輞川,故此詩以己爲例,勸孟浩然回襄陽,不必出來求仕。詞意明白,無可懷疑。孟六,孟浩然。唐人常以本族兄弟中的排行爲稱。襄陽,孟浩然的家鄉,即今湖北省襄樊市。

〔一〕杜門:閉門。《資治通鑒·秦記》始皇帝三年:“李牧杜門稱病不出。”注:“塞門以拒來者。”疎:同“疏”,疏遠。二句謂己長期閉門不出,已和世俗人情疏遠了。

〔二〕長策:最好的打算。舊廬:舊日隱所。二句謂歸隱是良策,勸孟返歸舊廬。

〔三〕醉歌二句:寫閒居之樂:喝村酒而醉歌,讀古書而笑,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四〕《子虚》:見前《戲贈張五弟諲三首》其二注〔二〕。據《史》、《漢》本傳載,《子虚賦》非司馬相如所獻,相如得官爲郎是由於“請爲天子遊獵之賦”。故此《子虚》係泛指那些爲了博取一官半職而作的詩賦作品。二句謂這樣生活是一生中最好的事,無須以獻賦去謀取卑官微禄。

酌酒與裴迪

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一〕。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二〕。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三〕。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卧且加餐〔四〕。

此詩作于開元二十二年張九齡爲中書令前。自開元十四年到開元二十一年,王維曾隱居嵩山、終南及輞川,在輞川時與裴迪過從最密,所寫山水詩也最多。但論及世事,又頗多牢落自寬之辭,説明詩人對世事並未忘却。此詩即是其中的一首。其自胸中流出,自然形成流水對,風格高爽,遣詞明麗。王世貞云:“摩詰七言律自應制、早朝諸篇外,往往不拘常調。至‘酌酒與君’一篇,四聯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無,尤不可學。凡爲摩詰體者,必以意興發端,神情傅合,渾融疎秀,不見穿鑿之迹,頓挫抑揚,自出宫商之表,可耳。”(《藝苑巵言》卷四)

〔一〕自寬:自我寬解。翻覆似波瀾:語本晉陸機《君子行》:“休咎相乘躡,翻覆若波瀾。”二句以勸慰發端,對世態人情的反覆無常深表憤懣。

〔二〕按劍:撫劍。先達:指同輩中先做官者。彈冠:整理衣冠。此用西漢王吉已在高位,貢禹便命人彈冠,以待王吉推薦入朝之事。王吉字子陽,世稱“王陽在位,貢禹彈冠”(見《漢書·貢禹傳》)。二句承上而言,謂即使白頭老相知,還會按劍相待;那些朱門先貴者也會嗤笑落魄的故友。按此即上句“人情翻覆似波瀾”之意,在當時必實有所指。

〔三〕草色二句:以經雨草色和受寒花枝爲喻,言裴迪(當包括詩人自己)時遭不測,仕途困躓。趙殿成云:“草色一聯,乃是即景托諭。以衆卉而邀時雨之滋,以奇英而受春寒之痼,即植物一類,且有不得志者,况世事浮雲變幻,又安足問耶?擬之六義,可比可興。”

〔四〕加餐:《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二句謂世事猶如浮雲,永遠無常;不如高卧山林,努力加餐。

獻始興公

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一〕。不用食粱肉,崎嶇見王侯〔二〕。鄙哉匹夫節,布褐將白頭〔三〕。任智誠則短,守仁固其優〔四〕。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仇〔五〕。所不賣公器,動爲蒼生謀〔六〕。賤子跪自陳,可爲帳下不〔七〕?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八〕。

始興公,指張九齡。據《唐書》本傳載,張九齡開元二十二年爲中書令,二十三年累封始興縣伯。王維由其提拔,擢右拾遺。此詩爲開元二十三年所獻,表明自己隱居見識甚短,願依張九齡帳下;同時又表白張之用己,全出公議,絶非阿私。詩寫得光明磊落。

〔一〕棲:止息。此指隱居。二句謂寧可棲居山林,止飲澗水。

〔二〕粱肉:指美食佳餚。《韓非子·五蠹》:“糟糠不飽者不務粱肉。”粱:粱米,指精糧。崎嶇:曲折。此指想盡辦法。二句承上而言,謂也不願因想過“食必粱肉,衣必文繡”的生活而千方百計求謁王侯。以上四句直陳其志,頗有民歌風味。

〔三〕匹夫:普通人。節:節操。布褐:粗布短衣。二句轉稱上述想法不過是匹夫之節,最終只能布衣到老,無所作爲。

〔四〕任智:運用智慧。守仁:持守仁義。二句謂隱居不出就應變智慧來講,固然見識短淺;但求仁得仁本也是長處。以上八句陳述自己歸隱的本意並略加剖析。

〔五〕側聞:從旁聽説。大君子:指張九齡。《漢書·董仲舒傳》:“故不足稱于大君子門也。”黨:親族,同類。二句謂聽説你用人唯才德是舉,不問親仇。

〔六〕公器:指官爵。蒼生:天下百姓。二句稱張九齡不以買賣官爵營私,舉措皆爲百姓考慮。

〔七〕賤子:詩人謙稱。跪自陳:應璩《百一》詩:“邂席跪自陳,賤子實空虚。”帳下:即帳下吏。《三國志·樂進傳》:“樂進以膽烈從太祖,爲帳下吏。”不:同“否”。二句請爲張九齡的帳下吏。

〔八〕曲私:枉道循私。二句感激張九齡憑仗公議用人,表示如果枉道循私,亦非己所求。這是王維立身不願阿黨的表現。

偶然作六首(選一)

趙女彈箜篌,復能邯鄲舞〔一〕。夫婿輕薄兒,鬬鷄事齊主〔二〕。黄金買歌笑,用錢不復數〔三〕。許史相經過,高門盈四牡〔四〕。客舍有儒生,昂藏出鄒魯〔五〕。讀書三十年,腰下無尺組〔六〕。被服聖人教,一生自窮苦〔七〕。

《偶然作》共六首,或詠陶潛,或詠接輿,或自詠。此爲第五首。詩借古諷今,感慨頗深。其格調接近阮籍的《詠懷》,左思的《詠史》和鮑照的《擬古》。觀詩中有“家貧禄自薄”之語,可知其作于開元二十二年爲右拾遺時或稍後。

〔一〕趙女:《古詩》:“燕趙多佳人,美者颜如玉。”箜篌:一種彈撥樂器,形似瑟而小,七弦撥彈如琵琶。復:又。邯鄲舞:地方民間舞蹈。邯鄲,戰國時趙國國都。其地女子向以善舞見稱。史載吕不韋曾獻善舞的邯鄲姬於在趙爲質的秦國王子子楚,生子政(即秦始皇,見《史記·吕不韋傳》)。又《樂府詩集·雜曲歌辭》有《邯鄲行》,題注引《樂府廣題》曰:“《邯鄲》,舞曲也。”齊陸厥《邯鄲行》:“趙女擫鳴琴,邯鄲紛躧步。長袖曳三街,兼金輕一顧。”據此可知邯鄲舞與漢時流行的《長袖舞》類似。

〔二〕輕薄兒:不務正業者,猶今所謂浪蕩子。鬬鷄:古代以鬭鷄爲樂的一種遊戲。事:供奉。齊主:齊王。戰國時齊王以養鬭鷄著稱于史,《戰國策·齊策》一:“臨淄(齊都)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鬭鷄走犬……”唐代此風亦盛。李白《古風》二四:“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路逢鬭鷄者,冠蓋何輝赫。”

〔三〕黄金二句:寫夫婿驕奢淫逸,揮金如土。

〔四〕許史:許,許伯。史,史高。許伯爲漢宣帝皇后之父,史高係宣帝外家。此泛指外戚。相經過:彼此來往。高門:《漢書·于定國傳》:“始定國父于公其閭門壞,父老方共治之,于公謂曰:‘少高大閭門,令容駟馬高蓋車。’”四牡:原《詩經·小雅》篇名,因詩有“四牡騑騑”之句。此泛指駟馬高車。二句謂夫婿以鬭鷄得寵,富貴至極。

〔五〕昂藏:氣宇軒昂。鄒魯:孟子和孔子的故鄉,後多指文教興盛之地。《莊子·天下篇》:“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又《史記·貨殖列傳》:“鄒魯濱洙泗,猶有周公遺風。俗好儒,備於禮。”二句寫其客舍内有一個儒生,氣宇軒昂,有鄒魯遺風。

〔六〕無尺組:猶言尚無功名。組,絲帶,古用以佩印。二句謂其雖讀書三十年,却與功名無緣。

〔七〕被服:喻長期承受如衣之在身。《漢書·河間獻王傳》:“修禮樂,被服儒術,造次必於儒者。”二句謂其長期聆受聖人教誨,結果却窮困終生。

别輞川别業

依遲動車馬,惆悵出松蘿〔一〕。忍别青山去,其如緑水何〔二〕!

開元二十二年張九齡爲中書令,徵王維爲右拾遺,王維因有此作。詩表示了對輞川山水的依戀之情。王縉有和作云:“山月曉仍在,林風涼不絶。慇懃如有情,惆悵令人别。”

〔一〕依遲:戀戀不捨貌。松蘿:纏繞在松樹上的女蘿一類的蔓生植物。

〔二〕忍别二句:意謂此去不忍與青山辭别,更無法向緑水表示。

早朝

皎潔明星高,蒼茫遠天曙〔一〕。槐霧暗不開,城鴉鳴稍去〔二〕。始聞高閣聲,莫辨更衣處〔三〕。銀燭已成行,金門儼騶馭〔四〕。

開元二十二年,王維由張九齡薦擢爲右拾遺,結束了八年的隱居生活,重返仕途。此詩約作于開元二十三年,描寫了早朝情景,格調清新,反映了詩人當時的愉快心情。

〔一〕皎潔二句:總寫早朝時的天色:明星還高掛於空,天際已露出朦朧的曙光。

〔二〕槐霧:蒙在槐樹上的霧氣。古代朝廷衙署多植槐樹,此曰槐霧,即暗契早朝。不開:不散。稍去:漸去。

〔三〕更衣處:古代臣僚上朝須更换衣服,故於宫中設更衣處。《漢書·王莽傳》:“張於西廂及後閣更衣中。”晉灼曰:“更衣中,謂朝賀易衣服處,室屋名也。”二句謂才聽到高閣中的聲響,却不能分辨更衣之處。

〔四〕金門:即金馬門。《三輔黄圖》:“金馬門,宦者署。武帝得大宛馬,以銅鑄像,立於署門,因以爲名。”門在未央宫前,朝臣多於此待詔。儼:整肅貌。騶馭:車馬與馭者。二句寫銀燭已排列成行,朝官的車馬與御者已静肅地站在金馬門前等候朝見。

奉和聖製從蓬萊向興慶宫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

渭水自縈秦塞曲〔一〕,黄山舊繞漢宫斜〔二〕。鑾輿迥出仙門柳〔三〕,閣道迴看上苑花〔四〕。雲裏帝城雙鳳闕〔五〕,雨中春樹萬人家。爲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游重物華〔六〕。

這是一首應制詩。作於開元年間,故仍有盛唐氣象,方東樹稱其“興象高華”(《昭昧詹言》),結句似賦,歌頌而兼微諷。實際上玄宗時已安于逸樂。蓬萊,宫名,即大明宫。閣道即複道。興慶宫,玄宗爲太子時所居,遺址在西安興慶公園。

〔一〕渭水:黄河最大支流。源出甘肅渭源縣,東入陝西後經寶鷄、眉縣,由西南到咸陽東北流納灞水滻水,圍繞長安,東去到臨潼、新豐,在潼關入黄河。縈:纏繞。秦塞:指寶鷄、潼關等地,戰國時均爲秦國要塞。

〔二〕黄山:《清一統志》:“陝西西安府:黄麓山在興平縣北一里,亦名黄山。”漢宫:指漢代的黄山宫。《三輔黄圖》卷三:“黄山宫在興平縣西三十里。”

〔三〕鑾輿:皇帝出行所乘繫鈴的車駕。仙門:當從《唐詩品彙》作“千門”。《史記·封禪書》:“作建章宫,度爲千門萬户。”

〔四〕上苑:皇帝園林。

〔五〕鳳闕:《關中記》:“建章宫園闕臨北道,有金鳳在闕上,故號鳳闕。”

〔六〕陽氣:指春天的陽和之氣。行時令:《後漢書·郎顗傳》:“方春東作,布德之元,陽氣開發,養導萬物。王者因天視聽,奉順時氣,宜務崇温柔,遵其行令。”宸遊:皇帝出遊。物華:指景物。二句謂此行係乘春天陽氣萌生,發布應時的政令,布德施惠,不是爲了觀賞景物。趙殿成《箋注》曰:結句“因事進規,深得詩人温厚之旨,可爲應制體之式”。

送方城韋明府

遥思葭菼際,寥落楚人行〔一〕。高鳥長淮水,平蕪故郢城〔二〕。使車聽雉乳,縣鼓應鷄鳴〔三〕。若見州從事,無嫌手板迎〔四〕。

方城,古楚地。《左傳·僖公四年》載:“屈憲對齊桓公曰:楚國方城以爲城,漢水以爲池。”《元和郡縣志》:“山南道唐州方城縣(即今河南省方城縣治),方城山在縣東五十里。”明府,此指方城令,唐人稱縣令爲明府。詩寫送韋明府赴方城,前半陳景物古跡;後半敦勉,結語闊達;不持高論。

〔一〕葭菼(tǎn):葭,初生蘆葦;菼,初生荻,似葦而小。寥落:孤寂貌。楚人:指韋明府。

〔二〕高鳥:高飛之鳥。《史記·淮陰侯傳》:“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高鳥盡,良弓藏。’”淮水:源出河南桐柏山,東流經安徽、江蘇入洪澤湖。平蕪:平曠的草地。郢城:遺趾在今湖北江陵西北。春秋時楚文王建都於此。二句既寫楚地景物,兼懷楚地舊事。

〔三〕使車:公使之車。此指韋明府。聽雉乳:據《後漢書·魯恭傳》,恭爲中牟令,郡國蟲災傷禾,獨不入中牟。河南尹袁安不信,即遣郡吏肥親查。肥至中牟,恭親陪肥至田查看,憩於桑下。有童在旁,適有一雉落止。“親曰:‘兒何不捕之?’兒言:‘雉方將雛。’”肥聞言大驚,始信魯恭政績,並起曰:“今蟲不犯禁,此一異也;化及鳥獸,此二異也;豎子有仁心,此三異也。”縣鼓句:喻受民擁戴。《晉書·良吏傳》:鄧攸刑政清明,百姓歡悦,後去職,百姓數千人留鄧攸船,不得進。攸乃小停,夜中發去。吴人歌之曰:“紞如打五鼓,鷄鳴天欲曙。鄧侯挽不留,謝令推不去。”二句以魯恭、鄧攸爲例,敦勉韋明府以德政化民,争取贏得人民的信賴。

〔四〕州從事:州刺史的輔佐官。據《續漢志》,每州刺史皆有從事史。手板:古時記事之具,後持手板成爲表示尊敬上級的一種儀節。縣令見州從事亦須持手板。《周禮·天官·序官》賈公彦疏:“古有簡策以記事,若在君前以笏記事,後代用簿,簿今平板。”二句謂倘與州從事相見,不要嫌其地位卑微而恥以手板送迎。

送沈子福歸江東

楊柳渡頭行客稀,罟師蕩槳向臨圻〔一〕。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二〕。

沈子福,未詳。江東,長江自九江以下東南流,此指其下游地區,即吴郡、揚州、建業等地。詩結語入妙,表示思念之情,將一直伴其歸鄉。

〔一〕罟(gǔ)師:漁父。此指船夫。臨圻(qí):舊注謂臨近曲岸。高步瀛云:“此詩臨圻,當是地名,故云‘向’。”(《唐宋詩舉要》)地當在江蘇江陰一帶。

〔二〕惟有二句:言只有悠長的相思之情,像春光遍緑江北江南一樣,一直送你回歸江東。

贈李頎

聞君餌丹砂,甚有好颜色〔一〕。不知從今去,幾時生羽翼〔二〕。王母翳華芝,望爾崑崙側〔三〕。文螭從赤豹,萬里方一息〔四〕。悲哉世上人,甘此羶腥食〔五〕。

李頎,東川(今四川會澤縣)人,開元二十三年進士,官新鄉尉。長期不得升遷,即棄官歸隱,好服丹砂。工七言歌行及律詩,詩風俊邁。與王維、王昌齡等人友善。王維此贈立意新穎,具有浪漫色采。

〔一〕餌:食。丹砂:硃砂。二句謂聽説您服用硃砂,面色變得極好。

〔二〕生羽翼:道教傳説服藥煉丹能使人飛昇成仙,亦稱羽化。魏文帝《折楊柳行》:“服藥四五日,身輕生羽翼。”

〔三〕王母:西王母。神話傳説中的女神。《穆天子傳》:“吉日甲子,天子賓於西王母。”注:“西王母如人,虎齒,蓬髮,戴勝,善嘯。”翳(yì役):遮蔽。華芝:車蓋。揚雄《甘泉賦》:“迺登夫鳳凰兮而翳華芝。”李善注:“華芝,蓋也。”崑崙:即崑崙山。相傳西王母率諸仙集居于此。二句言西王母乘華芝蓋車,正在崑崙之側等你。

〔四〕文螭(chī):有花紋的螭龍。《楚辭·山鬼》:“乘赤豹兮從文螭。”《説文》:螭,若龍而黄,或云無角爲螭。二句謂成仙後即可乘文螭、從赤豹,瞬間萬里。

〔五〕羶(shān):羊腥味。二句謂可悲的世人却以吃羶食腥爲滿足,以此反襯李頎的高潔。

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

緑樹重陰蓋四鄰,青苔日厚自無塵〔一〕。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二〕。

盧象在張九齡當政時任司勛員外郎,是當時著名詩人。崔興宗是王維的内弟,當時隱居未仕。二人均與王維友善。此詩贊頌崔興宗的隱逸生活和不合流俗的品格。詩或作于開元二十四年十一月張九齡罷相前,此後盧象也遭貶官。

〔一〕重陰:濃蔭。蓋:遮蓋。二句寫崔興宗林亭景色,林蔭寬廣,青苔深厚,不染塵埃。

〔二〕科頭:不帶帽子,露出髮結。箕踞:伸開兩脚而坐,形如箕。《莊子·至樂》:“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白眼:白眼看人,表輕視。據《世説新語·簡傲》注引《晉百官名》、《晉書·阮籍傳》,阮籍不拘禮教,能作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二句描繪崔興宗不拘禮法的放達形象,宛然如畫。

和太常韋主簿五郎温湯寓目

漢主離宫接露臺,秦川一半夕陽開〔一〕。青山盡是朱旗繞,碧澗翻從玉殿來〔二〕。新豐樹裏行人度,小苑城邊獵騎迴〔三〕。聞道甘泉能獻賦,懸知獨有子雲才〔四〕。

《唐書·百官志》:“太常寺有主簿二人,從七品上。”韋主簿,名未詳。温湯,即温泉。《雍州圖》:“温湯在新豐縣界温谷。”《長安志》:“温湯在臨潼縣南一百五十步,驪山之西北。”又《十道志》:“今按泉有三所,其一處即皇堂石井,周武帝天和四年,大冢宰宇文護所造。隋文帝開皇三年,又修屋宇,列樹松百千餘株。貞觀十八年,詔左屯衛大將軍姜行本、將作少匠閻立德營建宫殿御湯,名湯泉宫。……咸亨二年,名温泉宫。天寶六載,改爲華清宫。驪山上下,益治湯井爲池。臺殿環列山谷。明皇歲幸焉。”明楊慎曰:“予嘗愛王維《温泉寓目贈韋五郎》詩。夫唐至天寶,宫室盛矣。秦川八百里而夕陽一半開,則四百里之内皆離宫矣。此言可謂肆而隱。奢麗若此,而猶以漢文惜露臺之費比之,可謂反而諷。末句欲韋郎效子雲之賦,則其諷諫可知也。”(《升庵詩話》)按唐開元中國力很強,詩人對長安繁榮基本上持歌頌態度,但詩反映了玄宗的享樂,並希望韋主簿能像揚雄一樣獻《甘泉賦》,自有一定的諫諍意義。又王夫之云:“題云温泉寓目,固有規諷,通篇皆含此旨,故首以漢主二字隱之,乃使淺人不覺。”(《唐詩評選》)

〔一〕離宫:天子出游時居住的别宫。露臺:露天臺榭。漢文帝時擬作露臺,後因須費中人十家之産而罷。至武帝時,則廣建樓閣臺榭。據《三輔黄圖》等書記載,武帝時曾築柏梁、通天等臺。秦川:泛指陝西、甘肅秦嶺以北平原地帶,因春秋戰國時屬秦國得名。二句借漢諷唐。極言離宫露臺奢麗宏偉,綿亘鈎連,致使陽光只能映照八百里秦川的一半。白居易《聽歌》:“長愛夫憐第二句,請君重唱夕陽開。”自注:“謂王右丞辭‘秦川一半夕陽開’,此句尤佳。”

〔二〕翻從:反從。二句寫葱翠山巒爲天子出行的朱旗環繞,清澈的澗水反從玉殿高處流下。

〔三〕新豐:漢縣名,故治陝西臨潼東北。漢高祖定都關中,因太公思歸故里,乃於故秦驪邑仿豐地街巷築城,並遷故舊居此,改名新豐。小苑:即芙蓉小苑,芙蓉園。唐又稱南苑,在曲江西南。玄宗於開元二十年從大明宫築夾城複道經興慶宫達芙蓉園,常與貴妃遊宴於此。杜甫《秋興》之六:“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二句寫皇家獵騎正從小苑夾城歸來,來往行人只能從新豐林中經過。以上四句言唐玄宗安于享樂。

〔四〕甘泉:漢甘泉宫。在陝西淳化縣西北甘泉山。獻賦:《漢書·揚雄傳》:“孝成帝時,客有薦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諷。”懸知:料知。子雲:揚雄字子雲。二句希望韋主簿對此有所諷諫。

送李判官赴江東

聞道皇華使〔一〕,方隨皂蓋臣〔二〕。封章通左語,冠冕化文身〔三〕。樹色分揚子,潮聲滿富春〔四〕。遥知辨璧吏,恩到泣珠人〔五〕。

雖是一般送别詩,却寫得筆力嚴整,氣象不凡。特别是頸聯概括吴越,景色動人。其通篇對仗,在王維詩中也别具一格。李判官,名未詳。判官,唐代節度、觀察、團練、防禦諸使,各有判官一人,主判倉、兵、騎、胄四曹事。江東,指長江以東地區。

〔一〕皇華使:對使臣的頌語。《詩經·小雅》有《皇皇者華》,杜預《左傳》注:“皇皇者華,君遣使臣之詩也。”後人即以皇華使稱使臣。

〔二〕皂蓋:青色車蓋。《後漢書·輿服志》:“中二千石、二千石皆皂蓋朱兩幡。”此“皂蓋臣”似指江南東道節度使。

〔三〕封章:即封事。古代臣下上書奏事,防有泄漏,用袋封緘,稱爲封事。左語:指少數民族語言。揚雄《蜀紀》:“蜀之先代人民,椎結左語,不曉文字。”冠冕:穿着朝服。文身:古代少數民族盛行的風俗,在人身上畫飾花紋、圖案。《禮記》:“東方曰夷,被髮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孔穎達《正義》云:“文身者,謂以丹青文飾其身。”二句謂判官通曉江東方言,便于奏陳,同時望其以中原的禮教來教化當地文身的陋習。

〔四〕揚:揚子江。此指長江下游。《方輿勝覽》:“揚子江在真州揚子縣南,與鎮江分界。”《一統志》:“揚子江在揚州府儀真縣南,經通泰二州入于海。”富春:富春江。《一統志》:“富春江在杭州富陽縣南,即浙江之上游。”二句寫長江下游景色,上句指吴,下句指越,藝術概括力極強。

〔五〕辨璧吏:指能分辨寃獄的官吏。《史記·張儀傳》:“楚相亡璧,門下意張儀,……掠笞數百,不服,醳(釋)之。”駱賓王《獄中書情》:“絶縑非易辨,疑璧果難裁。”泣珠人:《搜神記》:“南河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此指海邊居民。二句係稱頌語,言李判官此行定能施恩于沿海百姓。

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

天官動將星,漢地柳條青〔一〕。萬里鳴刁斗,三軍出井陘〔二〕。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三〕。豈學書生輩,窗間老一經〔四〕。

趙都督,未詳何人。《唐書·百官志》載:“大都督府都督一人,從二品。中都督府都督一人,正三品。下都督府都督一人,從三品。掌督諸州兵馬甲械,城隍、鎮戎、粮廩,總判府事。”代州,雁門郡,中都督府,隶河東道。治所在今山西省代縣。得青字,古時幾人一同作詩,常分拈詩韻,各人按所得韻作詩。詩人得青字,故云。詩對仗精工,風格俊逸,表示出詩人自己也有立功邊陲之志。當作于開元二十二年入仕之後、出塞之前。

〔一〕天官:古人認爲天文亦有官,如人之官曹列位,因稱天官。《史記·天官書》《索隱》曰:“按天文有五官,官者星官也。星座有尊卑,若人之官曹列位,故曰‘天官’。”將星:《隋書·天文志》“天將軍十二星,在婁北,主武兵。中央大星,天之大將也。”漢地:代州在楚漢相争時屬漢地,故云。二句寫趙都督赴代州,上應天象,下得春時。

〔二〕刁斗:古代軍中用器。《史記·李廣傳》:“不擊刁斗以自衛。”孟康注曰:“刁斗以銅作鐎器,受一斗,畫炊飯食,夜擊持行,名曰刁斗。”井陘:今河北井陘縣古關口,地處太行,四面高,中央下似井,故名井陘。《唐書·地理志》云:“鎮州常山郡獲鹿縣有故井陘關。”即韓信破趙之地。二句寫大將出軍的壯觀。以刁斗對井陘也較工巧。

〔三〕句本楊炯《從軍行》:“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鳳闕:指朝廷。《史記·武帝本紀》:“于是作建章宫……其東有鳳闕,高二十餘丈。”《索隱》引《三輔故事》:“上有銅鳳凰,故曰鳳闕也。”龍庭:單于祭天地處,即其根據地。班固《封燕然山銘》:“躡冒頓之區落,焚老上之龍庭。”龍庭的具體地點則常有變化。二句寫趙都督自許以身報國。

〔四〕豈學二句:稱頌趙都督投筆從戎,不學書生白首窮經,老死窗下。這實際也是詩人的自我表白。

别弟縉後登青龍寺望藍田山

陌上新别離,蒼茫四郊晦〔一〕。登高不見君,故山復雲外〔二〕。遠樹蔽行人,長天隱秋塞〔三〕。心悲宦游子,何處飛征蓋〔四〕?

王縉曾中特科,早年事跡不詳,當曾出塞。此詩係王維出仕後,送縉北去時作。除“故山復雲外”追憶兄弟隱居藍田外,其餘均爲送别情景。青龍寺在長安南門之東,張禮《游城南紀》:“青龍寺北枕高原,前對南山,爲登眺之絶勝。”

〔一〕陌:郊野小道。晦:暗。二句寫和王縉才分手,郊野已暮色四合。

〔二〕君:指王縉。故山:即題中之“藍田山”。二句寫登上青龍寺極目遠眺,已不見北去的行人,回望故山也在雲層之外。

〔三〕遠樹二句:寫遠樹遮住了行人的去向,長天又隱没了兄弟要去的秋風中的關塞。

〔四〕宦游子:外出做官者。陸機《贈從兄車騎詩》:“翩翩游宦子,辛苦誰爲心。”征蓋:行車篷。陶淵明《詠荆軻》:“飛蓋入秦庭。”二句謂爲弟四處奔波,行踪無定而感到悲傷。

寄荆州張丞相

所思竟何在,悵望深荆門〔一〕。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二〕。方將與農圃,藝植老邱園〔三〕。目盡南飛鳥,何由寄一言〔四〕。

張丞相即張九齡。開元二十五年,御史周子諒上諫被杖死,張九齡因引薦周子諒,爲李林甫所讒,貶荆州長史(見《舊唐書》本傳)。王維不久亦以監察御史外調,參河西節度使崔希逸幕府,詩當作于此時。詩中感張九齡爲知己,並表示也將歸老邱園,但事實上王維並未再度歸隱。

〔一〕荆門:此指荆州。《荆州記》云:“郡西泝江六十里,南岸有山,名曰荆門……然唐人多呼荆州爲荆門,文人稱謂如此,不僅指荆門一山矣。”句本劉孝綽《櫂歌行》:“所思竟何在,相望徒盈盈。”

〔二〕舊恩:指開元二十二年張九齡爲中書令時,擢王維爲右拾遺。二句寫己不爲世人所識,惟對你的提拔之恩終生難忘。

〔三〕圃:專種蔬菜花果者。邱園:即田園。邱同“丘”。二句謂己亦將終老田園。

〔四〕飛鳥:一作“飛雁”。古人相傳魚雁皆能傳書。詩人目盡飛雁而無語可寄,自有其難言之隱,其深意自在言外。

送魏郡李太守赴任

與君伯氏别,又欲與君離〔一〕。君行無幾日,當復隔山陂〔二〕。蒼茫秦川盡,日落桃林塞〔三〕。獨樹臨關門,黄河向天外〔四〕。前經洛陽陌,宛路故人稀〔五〕。故人離别盡,淇上轉驂騑〔六〕。企予悲送遠,惆悵睢陽路〔七〕。古木官渡平,秋城鄴宫故〔八〕。想君行縣日,其出從如雲〔九〕。遥想魏公子,復憶李將軍〔一〇〕。

魏郡李太守,李峴。劉昫《舊唐書·李峘傳》:“楊國忠秉政,郎官不附己者悉出于外。李峘自考功郎中出爲睢陽太守,尋而弟峴出爲魏郡太守,兄弟夾河典都,皆以理行稱。”此詩“與君伯氏别,又欲與君離”當指峘、峴兄弟。詩云“故人離别盡”,可知不附楊國忠者皆爲其所擯。魏郡於天寶元年已改名鄴郡,此係沿用舊名。

〔一〕伯氏:指李峴長兄李峘。君:指李峴。二句謂剛送别峴的長兄,現在又要與峴告别。

〔二〕隔山陂(bēi):爲山陂所隔。《古詩十九首》:“悠悠隔山陂。”二句是謂君行不要多久,我們又要爲山川所隔了。

〔三〕秦川:見前《和太常韋主簿五郎温湯寓目》注〔一〕。桃林塞:又稱桃林、桃園,其地約當今河南靈寶縣以西、陝西潼關縣以東地區。

〔四〕關:指潼關。當時其旁當有一棵古木。以上四句描寫秦川黄河日落時的雄渾景色。

〔五〕洛陽陌:洛陽道。宛路,指去南陽的路。宛,宛縣,地在今河南南陽縣。二句謂一出潼關,踏上去洛陽及鄴城的道路,故人就越來越少了。

〔六〕淇上:淇水上。淇水源出河南林縣臨淇鎮,流經淇陽、湯陰至淇縣入衛河。驂騑:駕車轅馬傍的馬統稱驂騑。此指車駕。二句謂故人已離我而去,而您此行又要在淇水轉車向北遠行。

〔七〕企:舉踵而望。惆悵:失意哀傷貌。睢陽:即睢陽郡。春秋時宋地,與東周洛陽接壤。杜佑《通典》:“洛陽郡東至彭城郡西界二百十里,西南到睢陽郡二百八十里。”故城在今河南商丘南。二句謂爾兄李峴如望見我們遠别相送,在睢陽也會哀傷的。

〔八〕官渡:水名。李賢《後漢書·獻帝紀》注:“裴松之《北征記》曰:‘中牟臺下臨汴水,是爲官渡。袁紹、曹操壘尚存焉。’”在今鄭州中牟縣北。鄴:古都邑北城,曹魏因舊城增築建都,在今河北臨漳西南鄴鎮。鄴宫泛指鄴城宫殿。二句謂李峴到鄴城後,所見古木官渡已一片平蕪,秋天的鄴宫也已破敗不堪。

〔九〕行縣:指上級官吏巡行所治各縣。從:僕從,隨員。《詩·齊風·敝笥》:“齊子歸止,其從如雲。”毛傳:“如雲,言盛也。”二句想像李峴巡行屬縣時的情景。

〔一〇〕魏公子:指魏文帝曹丕。曹子建《公燕詩》:“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李將軍:指李典。典功烈逾人。《三國志·魏志·李典傳》:“從圍鄴,鄴定。與樂進圍高幹于壺關,擊管承于長廣,皆破之。遷捕虜將軍,典宗族部曲三千餘家,居乘氏,自請願徙詣魏郡。太祖笑曰:‘卿欲慕耿純耶?’典謝曰:‘典駑怯功微,而爵寵過厚,誠宜舉宗陳力,加以征伐未息,宜實郊遂之内,以制四方,非慕純也。’遂徙部曲宗族萬三千餘口居鄴。太祖嘉之,遷破虜將軍。”二句謂其行縣之時,或思魏公子之風流,或憶李將軍之義烈,贊美李峴尚友古人。

奉寄韋太守陟

荒城自蕭索,萬里山河空〔一〕。天高秋日迥,嘹唳聞歸鴻〔二〕。寒塘映衰草,高館落疏桐〔三〕。臨此歲方晏,顧景詠《悲翁》〔四〕。故人不可見,寂寞平林東〔五〕。

《舊唐書·韋陟傳》:“陟字殷卿,代爲關中著姓,人物衣冠,奕世榮盛。……開元初,丁父憂,居喪過禮。……于時才名之士王維、崔顥、盧象等,常與陟唱和遊處。……後爲禮部侍郎。……李林甫忌之,出爲襄陽太守。”時在天寶二年。王維深爲懷念,因作詩相贈。此詩全從韋陟一邊落筆,懷念之情愈深。結語點出韋陟所在之地及寂寞之情,是全詩要旨。

〔一〕荒城:指襄陽郡城。蕭索:蕭條索漠。空:空曠明浄。二句擬寫韋陟所在地襄陽的深秋景色。

〔二〕迥:遠。嘹唳:鴻雁鳴聲。二句寫日遠雁叫,以襯托人物的思歸之情。

〔三〕寒塘二句:寫寒塘衰草,高館落桐,景象凄清。

〔四〕歲方晏:一年將盡。顧:看。《悲翁》:《樂府詩集》卷一六鼓吹曲辭漢鐃歌十八曲中有《思悲翁》曲。此借其名字表達老人自悲之意。沈烱《長安少年行》:“杖策尋遺老,歌嘯詠《悲翁》。”二句謂陟於一年將盡之時環顧這四周的光景,該會吟詠《悲翁》曲來排憂遣傷吧。

〔五〕故人:昔日的朋友。平林:在襄陽西,西漢末王常於此起兵,號平林兵。平林東即指韋陟任職之地襄陽。

觀獵

風動角弓鳴,將軍獵渭城〔一〕。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二〕。忽過新豐市〔三〕,還歸細柳營〔四〕。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五〕。

開元二十五年秋,王維作爲監察御史出使塞上。此詩當作於入崔希逸幕府時。明胡應麟云:“右丞五言,工澹閒麗,自有二派:‘楚塞三江接’、‘風動角弓鳴’、‘楊子談經處’等篇綺麗精工,沈宋合調者也;‘寒山轉蒼翠’、‘一從歸白社’、‘寂寞掩柴扉’、‘晚年惟好静’等篇幽閒古淡,儲、孟同聲也。”(《詩藪》)清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十一:“起手貴突兀,王右丞‘風動角弓鳴’,杜工部‘莽莽萬重山’、‘帶甲滿天地’,岑嘉州‘送客飛鳥外’等篇,直如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絶。”

〔一〕角弓:用牛角裝飾的硬弓。《詩經·角弓》毛傳:“角弓以角飾弓也。”此句逆起得勢,意謂角弓發射引起風動,發出鳴響。渭城:秦時咸陽城,漢改名渭城。在今西安市西北,渭水之北。

〔二〕鷹:獵鷹。疾:鋭利,敏捷。盡:消失。輕:輕快,勁捷。

〔三〕新豐:新豐縣。見前《和太常韋主簿五郎温湯寓目》注〔三〕。市:集市。

〔四〕細柳營:漢代名將周亞夫屯軍之地,在今陝西省長安縣。《漢書·文帝紀》:“後六年,周亞夫爲將軍,次細柳。”

〔五〕鵰:鷙鳥名,其飛極速,不易射中。古稱神射者爲“射鵰手”。《史記·李將軍傳》:“此匈奴射鵰手也。”二句描寫將軍飛馬射鵰,氣度安閑。

少年行四首(選三)

新豐美酒斗十千〔一〕,咸陽遊俠多少年〔二〕。相逢意氣爲君飲〔三〕,繫馬高樓垂柳邊〔四〕。

《樂府詩集》卷六十六録此詩于“雜曲歌辭”《結客少年場行》後,並引《樂府解題》:“《結客少年場行》言輕生重義,慷慨以主功名也。”王維此詩言少年任俠殺敵報國,似出塞時作。原詩四首,今選三首。第一首寫遊俠少年意氣相投,縱情豪飲;第二首寫慷慨出塞,以身許國;第三首寫馳騁敵陣,身手不凡。

〔一〕新豐:古代美酒産地。見前《和太常韋主簿五郎温湯寓目》注〔三〕。斗十千:極言酒價昂貴。曹植《名都篇》:“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

〔二〕咸陽:此指長安。

〔三〕意氣:指使意任氣。君:游俠間互指。

〔四〕高樓:指酒樓。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一〕。孰知不向邊庭死,縱死猶聞俠骨香〔二〕。

〔一〕仕漢:爲官漢廷。此以漢代唐。羽林郎:即御林軍,其出身多爲游俠兒。《後漢書·百官志》:“羽林郎比三百石,無員,掌宿衛侍從。”驃騎:指漢代名將霍去病,武帝元狩二年爲驃騎將軍。漁陽:在漁水之陽,屬幽州,即今天津市薊縣。此代指邊塞。

〔二〕孰知:豈知。死:趙本作“苦”。其注“苦,一作死”,今從之。俠骨香:張華《博陵王宫俠曲》:“生從命子遊,死聞俠骨香。”二句謂不料未戰死邊庭,不然亦可流芳百世。

一身能擘兩彫弧,虜騎千重只似無〔一〕。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二〕。

〔一〕擘(bò):張開,古時以手張弓曰“擘張”,以脚張弓曰“蹶張”。彫弧:雕弓,飾有雕畫的良弓。虜騎:匈奴的戰馬。二句寫游俠少年驍勇異常,出入敵陣如入無人之境。

〔二〕白羽:指飾有白色羽毛的箭。五單于:指匈奴王。《漢書·宣帝紀》:“匈奴虚閭權渠單于病死,右賢王屠耆堂代立,骨肉大臣立虚閭權渠之子爲呼韓邪單于,擊殺右賢王屠耆堂,諸王並自立,分爲五單于,更相攻擊,死者以萬數。”五單于名原于此,此係泛指。二句寫游俠少年飛馬調箭,中者紛紛落馬。

涼州郊外游望

野老纔三户,邊村少四鄰〔一〕。婆娑依里社,簫鼓賽田神〔二〕。灑酒澆芻狗〔三〕,焚香拜木人〔四〕。女巫紛屢舞,羅襪自生塵〔五〕。

此詩作于開元二十五年。王維以監察御史身份出參河西節度崔希逸幕府,直到涼州地區。由于崔希逸在保衛河西走廊的戰鬭中取勝,王維頗受鼓舞。到達涼州後,塞外風光與民俗給他以全新的感受。此詩寫涼州祭賽巫風頗生動,反映出邊州的安定。

〔一〕三户:本古諺“楚雖三户,亡秦必楚”,表示户口甚少。二句寫涼川郊外農户不多,邊塞地區村與村也離得很遠。

〔二〕婆娑:翩然起舞貌。《詩·陳風·東門之枌》:“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毛傳:“婆娑,舞也。”里社:古代鄉里祭祀土地神之處。社内多大神樹。賽田神:《史記·封禪書》:“冬賽禱祀。”《索隱》:“賽,謂報神福也。”此言報謝田神。二句寫女巫在社樹下婆娑起舞,吹簫擊鼓向田神報謝。

〔三〕芻(chú)狗:結草爲狗以謝過求福,供社祀之用。《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

〔四〕木人:即木偶,木刻神像。

〔五〕紛屢舞:謂衆人多次起舞。生塵: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二句謂女巫一個個接連起舞,脚下羅襪揚起陣陣塵霧。

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一〕。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二〕。大漠孤烟直,長河落日圓〔三〕。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四〕。

開元二十五年王維入河西節度使崔希逸幕府,時崔方勝吐蕃,自涼州南入青海西部。王維奉王命監軍過居延,寫下此詩。其中“大漠”二句集中概括了大漠一望無垠的景色。王夫之認爲“因景因情,自然靈妙”(《薑齋詩話》)。

〔一〕單車:獨身前往。《李陵答蘇武書》:“足下昔以單車之使,適萬乘之虜。”問邊:到邊塞去慰勞。屬國:漢代稱存其國號、不改其俗而歸附朝廷的少數民族王國爲屬國。居延:漢屬國之一,在張掖縣東北一百六十里,玉門關外,鄰大漠。《後漢書·郡國志》:“張掖居延屬國。”二句謂單車赴邊慰問,途經屬國居延。

〔二〕征蓬:形容行旅飄泊。胡天:指西北方少數民族地區。二句以飛蓬歸雁爲喻,言己已深入邊地。

〔三〕大漠:浩瀚無垠的沙漠地帶。孤烟直:《埤雅》:“古之烽火,用狼糞,取其烟,直而聚。”趙殿成注:“親見此景者,始知‘直’字之佳。”長河:黄河。二句寫邊塞所見之景,氣象雄渾闊大。

〔四〕蕭關:一名古隴山關,在今甘肅平涼縣境,爲古代邊境要塞。候騎:巡邏偵察的騎兵。何遜《見征人分别詩》:“候騎出蕭關,追兵赴馬邑。”都護:唐置燕然大都護府,此指河西節度使崔希逸。燕然:山名,即杭愛山,東漢大將軍竇憲曾追匈奴至此,勒石紀功而還。二句意謂在蕭關遇見偵騎,纔知統帥已乘勝到了燕然山。此借竇憲故事言崔希逸已追敵至青海之西。結語挺拔,聞捷欣喜全在不言之中,足以振起全篇。

出塞作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一〕。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二〕。護羌校尉朝乘障〔三〕,破虜將軍夜渡遼〔四〕。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五〕。

原注:時爲御史,監察塞上作。方東樹云:“前四句目驗天驕之盛,後四句侈陳中國之武,寫得興高采烈,如火如錦。”(《昭昧詹言》)按詩寫得無輕敵之意而有鼓舞將士之心。

〔一〕居延:見《使至塞上》注〔一〕。《漢書·地理志》師古注:“武帝使伏波將軍路博德築遮虜障於居延城。”可知居延城外即匈奴之地。獵天驕:天驕,匈奴自稱。見《燕支行》注〔二〕。獵天驕指匈奴在城外打獵示威。野火燒:指圍獵時用火燒草驅趕野獸。

〔二〕空磧(qì):杳無人煙的大沙漠。磧,沙漠。射雕:見《觀獵》注〔五〕。雕,鷹鵰。

〔三〕護羌校尉:防護西羌的武官。《後漢書·光武紀》注引《漢官儀》:“護羌校尉,武帝置。秩比二千石,持節以護西羌。”羌,古對西域少數民族的統稱。乘:登。障:塞上險要之處别築之城。

〔四〕破虜將軍:漢代將軍的一種稱號。《三國志·吴志·孫堅傳》:“(袁)術表堅行破虜將軍。”夜渡遼:此泛指渡水夜襲。遼,遼水,在遼東一帶。

〔五〕玉靶:玉飾轡頭。珠勒馬:珠飾馬絡頭。霍嫖(piáo)姚:指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史記·霍去病傳》:“霍去病年十八爲侍中,善騎射。再從大將軍。大將軍受詔,予壯士爲剽姚校尉。”據《漢書》師古注,“票姚,勁疾之貌也”。

送韋評事

欲逐將軍取右賢〔一〕,沙場走馬向居延〔二〕。遥知漢使蕭關外,愁見孤城落日邊〔三〕。

此詩當作于王維出塞時。韋評事,名未詳,似亦崔希逸幕府中人。評事,大理寺屬官。《唐書·百官志》:“大理寺有評事八人,從八品下。”

〔一〕逐:追隨。右賢:漢代匈奴有左、右賢王。《史記·匈奴傳》:“漢以衛青爲大將軍,……出朔方高闕擊胡。右賢王以爲漢兵不能至,飲酒醉。漢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圍右賢王,右賢王大驚,脱身逃走。”此泛指匈奴首領。

〔二〕居延:見《使至塞上》注〔一〕。

〔三〕蕭關:見《使至塞上》注〔四〕。孤城:當指居延。

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軍司馬

横吹雜繁笳,邊風捲塞沙〔一〕。還聞田司馬,更逐李輕車〔二〕。蒲類成秦地,莎車屬漢家〔三〕。當令犬戎國,朝聘學昆邪〔四〕。

宇文三,名未詳。王維又有《送宇文太守赴宣城》詩,未知是否一人。河西,唐有河西道,治所涼州(今甘肅武威縣)。《舊唐書·地理志》:“河西節度使斷羌胡,統赤水、大斗、建康、寧寇、玉門、墨離、豆盧、新泉等八軍,張掖、白亭、交城三守捉。”行軍司馬,《唐書·百官志》:“節度使有行軍司馬一人,掌弼戎政。”唐代國威曾遠達安西四鎮,但又與吐蕃多次争奪河西走廊。由於事關重大,此詩寄厚望于當時河西節度使和行軍司馬宇文三。

〔一〕横吹:軍中樂,有短笛、角等。笳:古管樂器,流行於西域一帶。二句寫邊地音樂和自然風光,充滿異域情調。

〔二〕田司馬:田廣明。《漢書·田廣明傳》云:“田廣明以郎爲天水司馬。”此指宇文三。李輕車:指李蔡,李廣從弟。《漢書·李廣傳》:“初廣與從弟李蔡俱爲郎,事文帝。景帝時蔡積功至二千石。武帝元朔中爲輕車將軍。”此指河西節度使。二句謂聽説宇文三以行軍司馬身份,更隨河西節度使出塞。

〔三〕蒲類:國名。《漢書·西域傳》:“蒲類國王治天山西疏榆谷。去長安八千三百六十里,西南至都護治所千三百八十七里。”又爲海名。《後漢書·班固傳》:“戰于蒲類海。”李賢注:“蒲類,匈奴中海名,在燉煌北也。”此當指國名。莎車:國名。《後漢書·西域傳》:“莎車國西經蒲犂、無雷至大月氏,東去洛陽萬九百五十里。”二句言盛唐國力強大,疆域遼闊。

〔四〕犬戎:古西戎别名,此指吐蕃。朝聘:朝見聘問。昆邪:匈奴王名。《漢書·匈奴傳》:“昆邪休屠王謀降漢,漢使驃騎將軍迎之,昆邪王殺休屠王,並將其衆降漢。”二句係勉勵語,意謂此番赴邊,定能建功樹勳,讓吐蕃像昆邪那樣前來歸降。

送平淡然判官

不識陽關路,新從定遠侯〔一〕。黄雲斷春色,畫角起邊愁〔二〕。瀚海經年到,交河出塞流〔三〕。須令外國使,知飲月支頭〔四〕。

平淡然,未詳。判官,《新唐書·百官志》:“節度使、觀察使皆有判官。”此詩描寫邊塞景色,氣氛蒼涼,音節鏗鏘。

〔一〕陽關:《漢書·地理志》:“敦煌郡龍勒有陽關、玉門關。”因居玉門之南,故稱陽關。在今燉煌縣西南四百三十里。古爲通往西域的要道。定遠侯:即漢使班超。《後漢書·班超傳》:“故使軍司馬班超安集于窴以西,超遂踰葱嶺迄縣度,出入二十年,莫不賓從,……其封超爲定遠侯,邑千户。”二句點題,寫平淡然新從節度使出邊任職。

〔二〕黄雲:邊地風沙蔽天,黄色如雲。畫角:古代軍中所用號角。二句寫邊地黄沙入雲,難見春色;邊角悲涼,易生鄉愁。

〔三〕瀚海:大沙漠。到:趙本作别,今據顧本、《文苑英華》等改。交河:發源于天山,流經交河城下,因以得名。《漢書·西域傳》:“車師前王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繞城下,故號交河”,在今新疆吐魯番地區。二句謂絶域遼闊,人跡難到。

〔四〕月支:見《燕支行》注〔一二〕。二句勸勉平淡然加強邊防,遠揚國威。

送劉司直赴安西

絶域陽關道,胡烟與塞塵〔一〕。三春時有雁,萬里少行人〔二〕。苜蓿隨天馬,蒲桃逐漢臣〔三〕。當令外國懼,不敢覓和親〔四〕。

劉司直,未詳。司直,《舊唐書·職官志》:“大理寺司直六人,從六品,掌出使推覆。”安西,指安西都護府,治所在龜茲,即今新疆庫車地區。杜佑《通典》:“安西都護府,本龜茲國也,大唐顯慶中置。東接焉耆,西連疏勒,南鄰吐蕃,北距突厥。”安西都護府所轄之境遠達天山以西的碎葉。詩寫絶域路遥、景色荒涼,以及勉劉與鄰國交往,宣揚國威。

〔一〕絶域:泛指邊塞極遠之地。《漢書·陳湯傳》:“討絶域不羈之君,係萬里難制之虜。”陽關:見《送平淡然判官》注〔一〕。二句極言出使路途的遥遠、空曠和荒寂。

〔二〕三春:春季三月。阮籍《詠懷》詩:“願爲三春游。”二句寫塞外之春雁罕至,萬里行程人少到。前句意近“春風不渡玉門關”,後句頗類“西出陽關無故人”。

〔三〕苜蓿:馬飼料。《史記·大宛傳》:“大宛左右以蒲桃爲酒。……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蒲桃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衆,則離宫别館旁盡種蒲桃、苜蓿極望。”天馬:初指烏孫馬,後指大宛汗血馬。《史記·大宛傳》:“初天子發《書》《易》云,神馬當從西北來。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云。”又《漢書音義》:“大宛國有高山,其上有馬不可得,因取五色母馬置其下與交,生駒汗血,因號曰天馬子。”蒲桃:即葡萄。二句言隨着交往日多,域外名物多傳入中國。

〔四〕和親:在中國歷史上,凡國力不敵外族時,常以皇室女子出嫁外族,以聯姻求得一時和平的一種方法。漢元帝以宫人王昭君嫁匈奴呼韓邪單于,即是較著名的一例。二句望劉司直不辱使命,遠揚國威。

送張判官赴河西

單車曾出塞,報國敢邀勳〔一〕。見逐張征虜,今思霍冠軍〔二〕。沙平連白雪,蓬卷入黄雲〔三〕。慷慨倚長劍,高歌一送君〔四〕。

張判官,未詳。河西,見《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軍司馬》題解。王維邊塞詩以五律見長。“沙平”二句,逼肖涼州、玉門一帶風光。高歌送别,情懷慷慨,與山水詩不同。

〔一〕單車:見《使至塞上》注〔一〕。邀勳:居功請賞。二句謂張判官曾出過塞,但不居功邀賞。

〔二〕見逐:謂受命追隨。張征虜:三國蜀名將張飛。《三國志·蜀志》:“先主既定江南,以張飛爲宜都太守、征虜將軍。”此以張飛喻張判官曾追隨的主將。霍冠軍:漢代名將霍去病。霍曾以伐匈奴屢建戰功,封冠軍侯。此以霍去病喻其將效力的大將。

〔三〕沙平二句:寫河西風光,平沙連天,白雪無垠;孤蓬自振,飛捲入雲。

〔四〕倚劍:江淹《擬鮑參軍昭戎行》詩:“倚劍臨八荒。”李周翰注:“倚,佩也。”君:指張判官。

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裛輕塵〔一〕,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二〕。

此詩大約是王維出塞歸長安後所作。其寫别情含蓄深沉,别有一種豪邁而悲涼的情韻。詩入樂後改稱《渭城曲》或《陽關曲》,歷代傳唱甚廣。白居易《晚春欲擕酒尋沈四著作》:“最憶陽關唱,真珠一串歌。”劉禹錫《與歌者》:“舊人唯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李商隱《贈歌妓》亦有“斷腸聲裏聽陽關”之句,對此詩均推崇備至。故李東陽《麓堂詩話》説:“後之詠别者,千言萬語殆不能出其意之外。”元二,未詳。杜甫有《送元二》詩,注云:“元常應武舉”,殆即此人。安西,見《送劉司直赴安西》詩題解。

〔一〕渭城:秦時咸陽城,漢武帝時改名渭城,在長安西北,渭水北岸,古人多於此送别。裛(yì):同“浥”,浸潤之意。

〔二〕進:一作“盡”。陽關:見《送平淡然判官》注〔一〕。

送邱爲落第歸江東

憐君不得意,况復柳條春〔一〕。爲客黄金盡〔二〕,還家白髮新。五湖三畝宅〔三〕,萬里一歸人。知禰不能薦,羞爲獻納臣〔四〕。

此詩與《送邱爲往唐州》爲同時所作,二詩結語都表明當時詩人正官侍御史。時張九齡已貶荆州,李林甫當權,王維政治上是失意的,故詩有“知禰不能薦,羞爲獻納臣”之語。邱爲,蘇州嘉興(今浙江嘉興)人。官終太子右庶子。詩一氣呵成,對仗自然。其中“五湖三畝宅,萬里一歸人”係當時廣爲流傳的名句。

〔一〕君:指邱爲。不得意:指落第。柳條春:唐代京試在春天放榜,充滿生氣的景色使落第文人更感悲酸。

〔二〕爲客:指邱爲應試借寓京師。黄金盡:阮籍《詠懷》之五:“黄金百鎰盡,資用常苦多。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此句即用其意。

〔三〕五湖:歷代所指甚多,此指太湖。三畝宅:言宅地狹小。《淮南子·原道訓》:“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畝之宅也。”

〔四〕知禰:《後漢書·文苑傳》:孔融“深愛其才。(禰)衡始弱冠而融年四十,遂與爲交友,上書薦之”。此以邱爲比禰衡。獻納臣:詩人自稱。王維於開元二十八、九年時曾任侍御史,負有向皇帝舉薦進諫之職。二句謂知道你這樣的才士却無法向上推薦,實在愧爲言官。言外之意是李林甫專權,侍御史亦空有其名,不能行使自己的職權。

送邱爲往唐州

宛洛有風塵,君行多苦辛〔一〕。四愁連漢水,百口寄隨人〔二〕。槐色陰清晝,楊花惹暮春。朝端肯相送,天子繡衣臣〔三〕。

此詩約作于《送邱爲落第歸江東》稍後,可能當時邱爲未能還鄉而去了唐州。唐州,據《唐書·地理志》,武德五年以唐城山更名唐州,九年徙治比陽,即今河南泌陽縣治。詩寫得很含蓄,季節與别情相互映襯,讀來楚楚動人。

〔一〕宛洛:宛,宛縣,治所在今河南南陽市。洛,洛陽。陸機《爲顧彦先贈婦》:“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爲緇。”二句謂邱爲離宛洛而行,風塵僕僕。

〔二〕四愁:東漢張衡永平初爲河間相,時天下漸弊,言路不通,因作《四愁詩》以舒其憂。詩以美人喻君子,抒寫了自己四處尋找而不得的惆悵之情。漢水:源出陝西寧強,流經陝西南部、湖北西部、中部,於武漢入長江。百口:指全家。《晉書·孫盛傳》:“請爲百口切計。”隨人:隨地之人,此指唐州之人。《元和郡縣志》:“隨州本春秋時隨國,西至唐州三百六十里。”二句謂邱不遇之愁與漢水相連,將舉家遷寓唐州。

〔三〕朝端:朝廷班行,此指朝官。《宋書·王宏傳》:“忝承人乏,位副朝端。”繡衣臣:指侍御史。《漢書·百官公卿表》:“侍御史有繡衣直指,出討奸猾,治大獄。”師古注:“衣以繡者,尊寵之也。”時王維正官殿中侍御史,故稱。二句點出題中“送”字。

漢江臨眺

楚塞三湘接,荆門九派通〔一〕。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二〕。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三〕。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四〕。

漢江,即漢水。開元二十八年,王維以侍御史知南選,路過荆襄。詩似于未過漢江時望襄陽而作,因有“郡邑浮前浦”之句。眺,一本作“汎”,與詩意更合。方回曰:“《漢江臨汎》詩中兩聯皆言景,而前聯尤壯,足敵孟、杜岳陽之作。”(《瀛奎律髓》)

〔一〕楚塞:楚國邊塞。此指漢水流域荆郢一帶。三湘:湖南湘、江三條支流瀟湘蒸湘、沅湘的合稱。荆門:山名,在湖北宜都縣,臨長江。九派:據《漢書·地理志》應劭注,長江至江西潯陽(今九江)分爲九支,實際是九水于潯陽會合入江。據《潯陽記》,九江指烏江、蚌江、烏白江、嘉靡江、畎江、源江、累江、提江和箘江。二句寫漢水南聯湘水,荆門下長江又與潯陽九派相通。

〔二〕江流二句:寫江湘一帶的水光山色,目極千里,浩渺蒼茫。王世貞謂此聯“是詩家極俊語,却入畫三昧”(《弇州山人四部稿》)。

〔三〕郡邑:指襄陽郡城。二句形容水勢浩大:襄陽城似在浦口浮動,波瀾搖動着遠天。其景象壯闊,頗類孟浩然“波撼岳陽城”、杜甫“乾坤日夜浮”之句。

〔四〕襄陽:即今湖北襄陽。好風日:指風清日朗的好天氣。山翁:《文苑英華》作“山公”,與《晉書·山簡傳》合。山簡鎮襄陽,好優遊飲酒,多醉于高陽池上,時有兒歌云:“山公出何許,往至高陽池。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此指襄陽地方長官。二句謂正值襄陽好天氣,自應與山翁留飲盡歡。

哭孟浩然

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一〕。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洲〔二〕。

《新唐書·孟浩然傳》:“孟浩然字浩然,襄州襄陽人。少好節義,喜振人患難。隱鹿門山,年四十乃游京師。嘗於太學賦詩,一座嗟伏,無敢抗。張九齡、王維雅稱道之。……張九齡爲荆州,辟置于府,府罷。開元末,病疽背卒。”又王士源《孟浩然集序》:“開元二十八年,王昌齡遊襄陽,時浩然疾疹發背,且愈,相得歡甚,浪情宴謔,食鮮疾動,終於冶城南園。”知王維此詩當作於開元二十八年孟浩然死後。

〔一〕故人:指孟浩然。漢水:見《送邱爲往唐州》注〔二〕。二句寫故人已逝,水流依舊,出語沉痛。

〔二〕襄陽:孟浩然的故鄉。蔡洲:《荆州圖經》:“襄陽峴山東南一里江中有蔡洲。”《清一統志》:“蔡洲在襄陽城東北漢水中,後漢蔡瑁居其上。”二句寫尋訪襄陽耆舊,得到的也只是浩然在峴山、蔡洲一帶留下的游踪,大有“黄鶴一去不復返,此地空餘黄鶴樓”(崔顥《黄鶴樓》)的感嘆。

曉行巴峽

際曉投巴峽,餘春憶帝京〔一〕。晴江一女浣,朝日衆鷄鳴〔二〕。水國舟中市,山橋樹杪行〔三〕。登高萬井出,眺迥二流明〔四〕。人作殊方語,鶯爲舊國聲〔五〕。賴諳山水趣,稍解别離情〔六〕。

開元二十八年王維作侍御使知南選,曾至荆州襄陽,後溯江西上巴峽。詩爲春末去巴峽途中所作。時張九齡、孟浩然已相繼去世,詩雖未涉及,但也可見詩人索然寡歡,有孤獨之感。結句寄情山水,亦自我寬解之詞。王維係知黔府選,可參考《唐會要》和孫逖《送張環攝御史監南選》詩。

〔一〕際曉:臨曉。巴峽:長江流經巴東縣西,巴山臨江對峙,江水從中而過,名曰巴峽。在巫峽之東,夷陵之西。餘春:晚春將盡。帝京:指長安。《水經注》寫三峽有“猿鳴三聲淚沾裳”之句,逐臣到此無不感傷,所以王維很自然地由春盡而想念帝京。

〔二〕女浣:女子洗紗。二句寫晴明的春江上只有一個女子在浣紗,衆鷄報曉打破了江村的寂静。

〔三〕水國:即水鄉。市:集市貿易。杪:樹梢。二句寫舟中所見水鄉集市和山上行人。

〔四〕萬井:指萬户千家。眺迥:遠望。二流:當指長江和巴峽附近的長江支流。二句寫登臨遠眺,是俯視。

〔五〕殊方語:異地方言。舊國:指中原地區。二句謂巴峽一帶人操着當地方言,只有黄鶯鳴囀還是家鄉的聲音。

〔六〕諳(ān):熟悉,懂得。二句謂幸賴深諳山水之趣,鄉思才得以稍解。

送友人南歸

萬里春應盡,三江雁亦稀〔一〕。連天漢水廣,孤客郢城歸〔二〕。鄖國稻苗秀,楚天菰米肥〔三〕。懸知倚門望,遥識老萊衣〔四〕。

友人,未詳所指,從詩内容來看,似爲今湖北沔陽一帶人,即古鄖國人。《輿地廣記》:“復州沔陽縣,春秋鄖子之國。”《括地志》又稱安州安陸(故址在今湖北安陸北)爲鄖國。觀此詩氣魄甚大,似王維在知南選後,於天寶初所作。

〔一〕三江:當指漢江、長江和沔江。沔水發源於今陝西沔縣,下游即漢水,但古人常漢沔分稱。

〔二〕漢水:見《送邱爲往唐州》注〔二〕。郢城:一説爲紀南城,在江陵北;一説在江陵東南,楚平王所遷,地近安陸。劉辰翁謂此二句:“畫謝點染,情思肖然。”(《唐詩品彙》引)。

〔三〕鄖國:《括地志》:“安州安陸縣城,本春秋時鄖國城。”《輿地廣記》則以爲是復州沔陽縣。菰米:生南方淺水中,一名茭,一名蔣,實稱菰米或雕胡飯。杜甫《秋興》:“波飄菰米沈雲黑。”

〔四〕懸知:唐宋詩常用語,料知之意。倚門:指友人的母親。《戰國策·周策》:“王孫賈年十五,事閔王,其母曰:‘汝朝出而晚來,則吾倚門而望。’”老萊衣:《初學記》十七引《孝子傳》:“老萊子性至孝,奉二親,行年七十,着五采褊襴(斑爛)衣,弄鶵于親側。”

積雨輞川莊作

積雨空林烟火遲〔一〕,蒸藜炊黍餉東菑〔二〕。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黄鸝〔三〕。山中習静觀朝槿〔四〕,松下清齋折露葵〔五〕。野老與人争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六〕。

此詩約作于天寶元年丁母憂前。時李林甫當國,排斥異己,爲張九齡提拔的王維自然不得不與其周旋。張九齡《海燕》詩曾有“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之句示意于李林甫,此詩用意與其相仿,希望李林甫等人不必對他有所猜忌。

〔一〕積雨:久雨不晴。烟火遲:指天因久雨而陰濕不明,延遲了農家的早炊。

〔二〕藜:一年生草本植物,高五六尺,新葉嫩苗皆可食。餉:送飯。菑:開墾了一年的田地。此泛指農田。

〔三〕漠漠:廣闊而平静貌。陰陰:樹陰濃密貌。朱叔重《鐵網珊瑚》:“王右丞水田白鷺、夏木黄鸝之詩,即畫也。”

〔四〕習静:養習萬慮皆息的寂静心境。何遜《苦熱詩》:“習静悶衣巾,讀書煩几案。”朝槿:即木槿,落葉灌木,夏秋之交開花,有紅、紫、白數種,朝開暮落。

〔五〕露葵:緑葵,一種蔬菜,以霜露時最佳。

〔六〕争席:指争奪席位。《列子·黄帝篇》曰:“楊朱南之沛,至梁而過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楊朱慼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其反也,舍者與之争席矣。”海鷗:《列子·黄帝篇》曰:“海上之人有好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鷗鳥游,鷗鳥之往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也。”二句意謂己志同野老,縱有争席,但海鷗可盡管放心,不應有所猜疑。

秋夜獨坐懷内弟崔興宗

夜静羣動息,蟪蛄聲悠悠〔一〕。庭槐北風響,日夕方高秋〔二〕。思子整羽翮,及時當雲浮〔三〕。吾生將白首,歲晏思滄洲〔四〕。高足在旦暮,肯爲南畝儔〔五〕。

崔興宗,王維詩中多稱崔爲處士,又稱爲崔九弟。杜甫《贈李龜年》詩:“崔九堂前幾度聞”,或即一人,後官右補闕。此詩當作於天寶初。時王維復思隱居,而崔正圖進取。

〔一〕羣動:一切動物。蟪蛄:一種青紫色的蟬。《楚辭·招隱士》:“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

〔二〕方:剛。二句謂日暮時庭院裏槐葉在北風中作響,才使人感到時届深秋。

〔三〕子:古代男子的美稱,此指崔興宗。翮(hé):鳥翎。雲浮:謂翺翔雲空。此喻仕途得意。

〔四〕滄洲:即水濱古隱者游處之地。阮籍《爲鄭沖勸晉王牋》:“臨滄洲而謝支伯,登箕山以揖許由。”二句謂己已年老,多思隱退。

〔五〕高足:指出仕。《古詩十九首》:“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肯:豈肯。儔:伴侣。二句謂崔高升在即,自然不肯與我同耕田畝。

送别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一〕?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二〕。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三〕。

此詩爲王維在官送友人歸山之作,故問答多有山中况味語。末二句可與“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媲美,是深識南山的美語和與濁世訣决語。《西清詩話》:“王摩詰詩渾厚閑雅,但如久隱山林之人,從成曠淡也。”

〔一〕飲(yìn)君酒:酌酒給友人飲。何所之:到什麽地方去。之:往。

〔二〕南山:終南山。陲:邊。

〔三〕莫復問:指山間白雲之悠閒自得,不問自知。盡時:窮盡之時。二句變陶弘景“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贈君”(《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詩意,但更怡悦和沖淡。

渭川田家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一〕。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二〕。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三〕。田夫荷鋤立,相見語依依〔四〕。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五〕。

此詩當是王維在李林甫當政時所作。李林甫排斥異己,詩人遂有歸田之意。王夫之云:“通篇用‘即此’二字,括收前八句,皆情語,非景語,屬詞命篇,總與建安以上相合。”(《唐詩評》卷二)渭川即渭水,源出甘肅渭源縣,東南入陝西,於華陰縣渭口入黄河。

〔一〕斜光:夕暉。“光”一作“陽”。墟落:村落,村莊。墟,指集市。牛羊歸:《詩·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羊下來。”

〔二〕野老:老農。荆扉:柴門。

〔三〕雉雊(gòu):雉鷄鳴叫。蠶眠:蠶脱皮時卧而不食,狀如睡眠,故謂蠶眠。二句點出時近夏收。

〔四〕荷鋤:扛鋤。依依:留戀低語貌。二句寫農夫荷鋤站着和野老講話,農村晚景宛然。

〔五〕即此:就此,指上述村落閒適之景。《式微》:《詩·邶風》篇名。詩有“式微式微胡不歸”之句。式,發語詞;微,衰落。此取“胡不歸”之意,表現作者厭倦官場、嚮往歸耕的願望。

早秋山中作

無才不敢累明時,思向東溪守故籬〔一〕。不厭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遲〔二〕。草堂蛩響臨秋急,山裏蟬聲薄暮悲〔三〕。寂寞柴門人不到,空林獨與白雲期〔四〕。

此詩當作於開元末、天寶初在輞川休浣時。前段寫無才爲官,不如早隱,爲憤激語;後段寫山中秋色和閒居之樂,爲自寬語。敍心事真率,寄慨良深。

〔一〕累:拖累,累贅。明時:聖明盛世。是對當朝的稱譽。東溪:右丞集外篇有《東溪玩月》詩,溪當在輞川。

〔二〕尚平:《高士傳》:“尚長字子平,(東漢)河内朝歌(今河南安陽殷墟)人也,隱居不仕。建武中,男女嫁娶既畢,敕斷家事勿相關,當如我死也。於是肆意與同好北海禽慶俱游五嶽名山。竟不知所終。”陶令:陶潛,字淵明。曾官彭澤令,後世因或稱陶令。劉宋義熙元年,年四十一歸隱田園。二句謂不厭惡尚平早早了却兒女婚嫁,擺脱世務,却嫌陶令四十一歲棄官太遲了。按開元二十八年王維四十一,張九齡卒。天寶元年年四十三,故有恨自己尚未辭官之意。

〔三〕蛩:蟋蟀。薄暮:傍晚。薄,迫近。“臨秋急”、“薄暮悲”,足見詩人有遲暮之感。

〔四〕期:約。二句謂己欲擺脱塵世,獨與白雲爲伴。

酬郭給事

洞門高閣靄餘暉,桃李陰陰柳絮飛〔一〕。禁裏疏鐘官舍晚,省中啼鳥吏人稀〔二〕。晨搖玉佩趨金殿,夕奉天書拜瑣闈〔三〕。強欲從君無那老,將因卧病解朝衣〔四〕。

郭給事即郭慎微,與李林甫關係密切,雖年齡比王維小,但屢次被拔擢,官已過之。李林甫不會詩文,《唐書》本傳謂“郭慎微、苑咸,文士之闒茸者,代爲題尺”。詩人與二人均有交往和唱和。在這些唱和詩作中,王維往往極力表現自己的消極退隱思想,以冀不被猜忌。此詩結句“強欲從君無那老,將因卧病解朝衣”,就是一例。詩前四句寫省禁風光。五、六句寫郭給事得意情狀。給事,給事中的省稱,唐屬門下省。其職爲侍從皇帝,備顧問應對諸事。

〔一〕洞門:《漢書·董賢傳》:“重殿洞門”颜師古注:“洞門謂門門相對也。”此指門下省官署。陰陰:樹葉濃密貌。

〔二〕禁裏:宫内。省中:據《漢書·昭帝紀》“共養省中”伏儼注引蔡邕説云:“本爲禁中。門閤有禁,非侍衛之臣,不得妄入。孝元皇后父名禁,避之,故曰省中。”二句寫郭爲給事中,常入值省中,但政務不多,官職清閒。

〔三〕玉佩:衣上所帶玉製佩飾,古人多用以節制行步。天書:指皇帝詔書。瑣闈:宫中門户。《吴都賦》注:“青瑣,户邊青鏤也。”《漢舊儀》:“黄門郎日暮入拜青瑣門,名曰夕郎。”二句寫郭給事早朝夕拜,伴君左右。

〔四〕無那:無奈。解朝衣:指辭官歸隱。晉張協《咏史》:“抽簪解朝衣,散髮歸海隅。”二句意謂自己雖想隨你爲官,無奈年老多病,將退居山林。

重酬苑郎中并序

頃輒奉贈,忽枉見酬。敍末云:“且久不遷,因而嘲及。”詩落句云:“應同羅漢無名欲,故作馮唐老歲年”〔一〕,亦《解嘲》之類也〔二〕。

何幸含香奉至尊,多慚未報主人恩〔三〕。草木豈能酬雨露,榮枯安敢問乾坤〔四〕,仙郎有意憐同舍。丞相無私斷掃門〔五〕。揚子《解嘲》徒自遣,馮唐已老復何論〔六〕。

苑郎中即苑咸。《新唐書·藝文志》:苑咸,“京兆人。開元末上書,拜司經校書中書舍人,貶漢東郡司户參軍。復起爲舍人,終永陽太守。”此詩原注:“時爲庫部員外。”則當作於天寶元年。按王集前此又有《苑舍人能書梵字兼達梵音皆曲盡其妙戲爲之贈》,苑咸有《答詩》,其序云:“王員外兄以予嘗學天竺書,有戲題見贈。然王兄當代詩匠,又精禪理,枉採知音,形於雅作,輒走筆以酬焉。且久未遷,因而嘲及。”此爲王維再答之詩,故題云“重酬”。惟稱“郎中”未詳所以,或王二次贈詩時苑的官職已有變遷。又趙殿成《箋注》後附《右丞年譜》,於“天寶元年”詩文欄内有“贈苑舍人詩”、“重酬苑舍人詩”,其仍稱“舍人”而不稱“郎中”,也未詳所以。

〔一〕“應同”二句:見苑咸《答詩》。其原詩云:“蓮花梵字本從天,華省仙郎早悟禪。三點成伊猶有想,一觀如幻自忘筌。爲文已變當時體,入用還推間氣賢。應同羅漢無名欲,故作馮唐老歲年。”羅漢,《四十二章經》:“常行二百五十戒,進止清浄,爲四真道行,成阿羅漢。”阿羅漢又稱羅漢。馮唐,《史記·馮唐傳》云:“馮唐以孝著,爲中郎署長,事文帝,拜爲中郎都尉。景帝立,以唐爲楚相免。武帝求賢良,舉馮唐,唐時年九十餘,不能復爲官,乃以唐子馮遂爲郎。”二句謂王維已淡薄功名一如羅漢,因此像馮唐那樣聊度晚年。

〔二〕《解嘲》:漢揚雄著。《漢書·揚雄傳》云:“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諸附離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時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號曰《解嘲》。”

〔三〕含香:古時尚書郎接近皇帝,口含鷄舌香,使其奏事對答而其氣芬芳。二句謂己幸爲近臣,但愧不能報主人之恩。按王維前此嘗官左補闕,因有此説。

〔四〕酬:酬報,答謝。乾坤:天地。二句謂己如草木難報雨露之恩,升遷之事又何敢責問上蒼。

〔五〕仙郎:指苑咸。同舍:即同僚。王維亦官郎中,故稱。掃門:《史記·魏勃傳》:“魏勃少時欲求見齊相曹參,家貧無以自通,乃嘗獨早夜掃齊相舍人門外。舍人怪之,以爲物而伺之,得勃。勃曰:‘顧見相君無因,故爲子掃,欲以求見。’于是舍人見勃曹參,因以爲舍人。”二句謂即便仙郎(苑咸)有意加憐,無奈丞相無私而不允許有人“掃門”求見。此用反語暗示李林甫對己不會有所拔擢。

〔六〕揚子:即揚雄。二句謂己作詩正如揚雄的《解嘲》,是一種徒勞的自我排遣罷了,自己已像馮唐一樣年高,再無舉薦的必要了。

冬夜書懷

冬宵寒且永,夜漏宫中發〔一〕。草白靄繁霜,木衰澄清月〔二〕。麗服映頽颜,朱燈照華髮〔三〕。漢家方尚少,顧影慚朝謁〔四〕。

詩約作於天寶元年或二年,李林甫當政時。詩人在政治上十分苦悶,他嘆老嗟卑,慚愧無用,意在抒發對當朝援引朋黨、年少競進的不滿。王維另有《冬日游覽》,寫作時間與用意均與此相近。

〔一〕夜漏:古計時器。趙殿成注:“漏刻之法,孔壺爲漏,浮箭爲刻。視水高下,以定昏明之候,故曰漏刻。在晝謂之晝漏,在夜謂之夜漏。”《唐六典》注:“凡候夜漏,以爲更點之節,每夜分爲五更,每更分爲五點,更以擊鼓爲節,點以擊鐘爲節,後人謂之漏鼓亦謂之漏聲。”二句寫入值省中,寒夜漫長,夜漏聲聲。

〔二〕靄:降集。二句寫所見夜景,草白霜凝,木衰月清,由此引起遲暮之感。

〔三〕麗服:指華麗的朝服。頽颜:衰老的容貌。朱燈:紅色宫燈。鮑照《夜坐吟》:“朱燈滅,朱颜尋。”華髮:白髮。二句自繪其形,物華人老對比鮮明。

〔四〕漢家:漢朝,此以漢喻唐。尚少:《漢武故事》:“上至郎署,見一老郎,龐眉皓髮,問:‘何時爲郎?何其老也?’對曰:‘臣姓颜名駟,以文帝時爲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獨少,陛下好少而臣獨老,以是三叶不遇也。’上感其言,擢爲會稽都尉。”慚:羞愧。朝謁:朝見皇帝。二句謂時值朝廷喜提拔少年,而己顧影龍鍾,羞于上朝。其中暗寓一生不遇之慨。

酬張少府

晚年惟好静,萬事不關心〔一〕。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二〕。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三〕。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四〕。

張少府,未詳何人。詩作于天寶二年丁母憂前,約四十五歲。時李林甫當政,炙手可熱,詩人懼其猜忌,曾多次表示要歸隱山林,此詩寫得十分淡泊。

〔一〕晚年二句:寫晚年性格和興趣變化,其中包括青壯年時屢受挫折的感嘆。

〔二〕顧:念。長策:濟世良策。空:徒然。二句謂自念無濟世良策而只想歸居山林。

〔三〕解帶:散開的衣帶。二句想像退居生活的閒散和曠逸。

〔四〕窮通理:仕宦通達和困阨之理。浦:水濱。二句暗用《楚辭·漁父》之意,以不答爲答,與李白《山中答問》“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相類。

臨高臺送黎拾遺

相送臨高臺,川原杳何極〔一〕。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二〕。

黎拾遺名昕,王維另有《與黎拾遺昕裴迪見過秋夜對雨之作》,爲在輞川時作。臨高臺,渭川旁地名。此詩同情遠行之人,似由《詩·小星》“肅肅宵征”脱化而來。

〔一〕杳(yǎo):遠。極:邊際。二句謂於臨高臺送别,渭川平原一望無際。

〔二〕飛鳥還:本陶淵明《飲酒》:“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二句以飛鳥與行人對比,飛鳥日暮時能很自由地歸林,而行人却不得不奉王命不停息地趕路。

送張五歸山

送君盡惆悵,復送何人歸。幾日同擕手,一朝先拂衣〔一〕。東山有茅屋,幸爲掃荆扉〔二〕。當亦謝官去,豈令心事違〔三〕。

張五即張諲。張彦遠《名畫記》云:“官至刑部員外郎,和王維、李頎交好。”此詩當在天寶中作。張諲與王維昔日曾同隱,現張諲又歸山,詩人因萌再次退隱之願。詩措詞自然,毫不造作,係古詩而兼律味。

〔一〕同擕手:指在朝爲官。拂衣:《後漢書·楊震傳》:“(孔融曰)孔融魯國男子,明日便當拂衣而去,不復朝矣!”後因以拂衣指退隱。謝靈運《述祖德詩》之二:“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裏。”二句謂張諲入朝不久,一朝之間竟先自辭歸。

〔二〕東山:此指輞川。見《輞川别業》注〔一〕。荆扉:柴門。二句謂張諲先期而歸,可代爲整理舊居。

〔三〕謝官:辭官。二句謂不久亦將辭官,以不違背平生之願。

秋夜獨坐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一〕。白髮終難變,黄金不可成〔二〕。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三〕。

此詩約作于天寶初。時李林甫擅權,幾經宦海浮沉的王維不能不表示自己無意過問世事。“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正是這種思想的反映。他這樣做的確躱過了李林甫的猜忌,但也暴露了政治上妥協軟弱的一面。詩中所言“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則表現出一種政治上由得意變爲失意的孤寂感。

〔一〕雨中二句:由極静的環境中寫出極細微的聲音,動中見静,體物入妙;且寓意於景,語近情長。

〔二〕黄金:此指道家修煉以企長生的金丹。江淹《從建平王遊紀南城詩》:“丹砂信難學,黄金不可成。”二句謂無論怎樣修煉,白髮終究難于變黑,金丹也無從煉就。

〔三〕無生:佛家語,即生本虚幻之意。《大乘義章十二》:“理寂不起,稱曰無生,慧安此理,名無生忍。”二句意謂要解除衰老之病,關鍵還在於求得精神上的解脱,一老幼,等生死。

冬日游覽

步出城東門,試騁千里目〔一〕。青山横蒼林,赤日團平陸〔二〕。渭北走邯鄲,關東出函谷〔三〕。秦地萬方會,來朝九州牧〔四〕。鷄鳴咸陽中,冠蓋相追逐〔五〕。丞相過列侯,羣公餞光禄〔六〕。相如方老病,獨歸茂陵宿〔七〕。

詩作于天寶元年或二年,王維時官庫部員外郎。此詩暗諷新貴追名逐利。“相如方老病,獨歸茂陵宿”,是詩人在李林甫秉政時受排擠、被冷落故萌退志的自我比况。

〔一〕城東門:指長安城東門。古樂府有《東門行》和《步出夏門行》之題,此套用之。千里目:形容極目遠眺。孫楚《之馮翊祖道》:“撫我千里目。”

〔二〕蒼林:蒼翠的叢林。平陸:《爾雅》:“大野曰平,高原曰陸。”謝瞻《王撫軍庾西陽集》:“夕陽曖平陸。”

〔三〕走邯鄲:即有大路通邯鄲。邯鄲,即今河北邯鄲市。函谷:即函谷關。《括地志》:“函谷關在陝州桃林縣西南十二里。”《雍録》:“秦函谷關在唐陝州靈寶縣南十里。靈寶縣者,漢弘農縣也。路在谷中深險如函,故以爲名。”二句謂渭水北通邯鄲,潼關東走函谷,地處要道。

〔四〕九州牧:《晉書·阮籍傳》:“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古分天下爲九州,九州之長稱牧。二句謂萬方人士集聚長安,各地太守紛來朝會。

〔五〕咸陽:在今陝西咸陽市東北二十里。因位於九嵕山之南,渭水之北,故名。冠蓋:冠冕及車蓋。此指官吏。二句謂咸陽城中晨鷄纔鳴,高官顯宦即争相奔走。

〔六〕過:拜訪。餞:以酒食送行。光禄:古代官名,有光禄卿和光禄大夫二種。此當指前者,其職專司膳。後者爲散官。二句寫高官顯爵間頻繁的互相應酬。

〔七〕相如:漢代辭賦家司馬相如。茂陵:在今陝西興平縣東北,武帝即葬於此。《史記·司馬相如傳》:“司馬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二句以相如衰老多病獨居茂陵喻己被官場冷落。

冬晚對雪憶胡處士家

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颜〔一〕。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二〕。灑空深巷静,積素廣庭閑〔三〕。借問袁安舍,翛然尚閉關〔四〕。

此詩寫冬晚雪中懷人,意境静美。胡處士未詳何人。

〔一〕曉箭:古代計時儀器上指示時刻的工具,上刻時刻度數,置漏壺中,漏水下滴,箭上時刻依次顯露,據以報更。清鏡:明鏡。二句謂報更聲傳時已拂曉,自己對鏡深感衰老。

〔二〕牖:窗。風驚竹:指風吹動竹林發出沙沙響聲。二句寫景入妙。前句聞聲,後句見景,静美之至。

〔三〕灑空:形容雪花在空中飄灑。積素:積雪。王士禛謂此二句與“韋左司‘門對寒流雪滿山’句最佳”(《漁洋詩話》)。

〔四〕袁安:字劭公,東漢汝陰(今河南商水縣以北)人。《汝南先賢傳》:“時大雪積地丈餘,洛陽令自出案行,見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門,無有行路,謂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見安僵卧,問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餓,不宜干人。’令以爲賢,舉爲孝廉。”翛(xiāo)然:無所繫念貌。二句以袁安比胡處士,謂此時胡處士一定像袁安一樣,無所顧念地在家閉門高卧。

早朝

柳暗百花明,春深五鳳城〔一〕。城烏睥睨曉,宫井轆轤聲〔二〕。方朔金門侍,班姬玉輦迎〔三〕。仍聞遣方士,東海訪蓬瀛〔四〕。

詩約作于天寶六載。時唐玄宗初寵楊貴妃,同時還迷信方士,欲求長生不老之藥。此詩顯然對此進行了委婉的諷諭。雖然詩人還未能看出此中潛伏着更深的危機,但這首王維集中少見的政治諷諭詩仍可證明詩人不乏洞察時政昏亂的卓識。

〔一〕五鳳城:又稱鳳城。相傳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簫,鳳皇降於京城,後即稱京都爲鳳城。此指長安。五鳳,其説不一。一説指鳳、鷫鸘、發明、焦明、幽昌五種鳥(見《樂緯·樂叶圖徵》),一説指鳳、鵷鶵、鸞、鸑鷟、鵠(見宋王應麟《小學紺珠》)。二句總寫長安春色滿城。

〔二〕烏:烏鴉。睥睨(bì nì):城上女牆。轆轤:井中汲水工具。二句寫破曉景色。

〔三〕方朔:東方朔。《漢書·東方朔傳》:“東方朔侍詔金馬門,稍得親近。”此指一些以神仙方術、滑稽雜技迎奉皇帝的近臣。班姬:班婕妤。《漢書·外戚傳》:“成帝游于後庭,欲與班婕妤同輦載,婕妤辭。”此指楊貴妃。玉輦:皇帝后妃所乘玉飾車駕。二句寫皇帝躭于安樂,上朝時爲言語方術之士圍侍,下朝後又爲楊太真迎接。

〔四〕遣方士:《史記·封禪書》:“天子使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方士,方術之士。蓬瀛:傳説東海中有蓬萊、瀛洲、方丈三島,皆爲仙人所居。二句謂聽到的仍是皇帝派遣方士到東海去尋找蓬萊、瀛洲等仙島的消息。言外之意是玄宗在重蹈秦皇漢武的覆轍。

偶然作六首(選一)

日夕見太行,沉吟未能去〔一〕。問君何以然,世網嬰我故〔二〕。小妹日長成,兄弟未有娶。家貧禄既薄〔三〕,儲蓄非有素。幾迴欲奮飛,踟蹰復相顧〔四〕。孫登長嘯臺,松竹有遺處〔五〕。相去詎幾許,故人在中路〔六〕。愛染日已薄,禪寂日已固〔七〕。忽乎吾將行,寧俟歲云暮〔八〕。

《偶然作六首》,約作于天寶八載左右。儲光羲有《同王十三維偶然作十首》,均爲在朝思隱之作。《偶然作六首》或詠接輿,或詠陶潛,或詠趙女。此爲第三首,自敍久未歸隱之因,兼弔嘯臺,追念孫登。

〔一〕太行:太行山。《一統志》:“太行山在衛輝府輝縣西五十里。”地處山西高原和河北平原間。沉吟:深思低吟。《後漢書·曹褒傳》:“畫夜精硏,沈吟專思。”去:棄家前往。二句謂雖然早晚都望見太行,但反復思慮却未能作出歸隱的決定。

〔二〕何以然:爲何如此。世網:指爲官入世猶入羅網。陶淵明《歸田園作》:“誤落塵網中。”嬰:纏,籠。二句謂若問爲何如此,那只是世務纏身的緣故。

〔三〕禄:做官的俸禄。此句表明爲官實出不得已。

〔四〕迴:同“回”。奮飛:指衝破世網,歸隱太行。踟蹰:徘徊不定貌。顧:顧念。二句謂幾次想奮然前去,但又因顧念家事而猶豫不定。

〔五〕孫登:晉代隱士,善長嘯。《晉書·隱逸傳》:“阮籍嘗于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導氣之術,登皆不應。籍因長嘯而返。至半嶺,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山谷,乃登之嘯也。”長嘯臺:即相傳孫登導氣行嘯之所。《太平寰宇記》:“懷州修武縣有天門山,今謂之百家巖。”《圖經》:“百家巖有孫登長嘯臺。”又《一統志》:“蘇門山在衛輝府,輝縣西北七里,一名百門山,嘯臺在百門山上,即孫登隱居長嘯之所。”遺處:遺跡。二句寫孫登的長嘯臺松竹猶存,遺迹宛在。

〔六〕詎:豈。幾許:多少。故人:未詳確指。中路:路中。二句謂離太行山不遠,故人也已在歸隱途中。

〔七〕愛染:佛家語,言情愛中人如染色。《大般若經》:“於妙欲境,心不愛染。”禪寂:佛家語,釋家以寂滅爲宗旨,故稱禪寂。《維摩詰經》:“一心禪寂,攝諸亂意。”二句謂己入世情愛之心日薄,而寂滅之意日固。

〔八〕忽乎:不久。《楚辭·涉江》:“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寧:哪能。俟:等待。二句謂己不久也將歸隱,哪能等到歲暮。“歲云暮”一語雙關,既指歲末,又指晚年。

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

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一〕。九州何處遠,萬里若乘空〔二〕。向國惟看日,歸帆但信風〔三〕。鰲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四〕。鄉樹扶桑外,主人孤島中〔五〕。别離方異域,音信若爲通〔六〕?

開元初日本副使臣阿部仲麿留華,漢名晁衡,歷左補闕、儀王友。天寶八載歸國,舟中途遇難得救。李白有《哭晁卿衡》詩,但晁衡未死。天寶十二載又入朝。此詩係王維送晁衡歸國時作。前有序,述兩國往來交誼,今略。詩全寫想像中的海行,頗具域外風情。秘書,唐有秘書省,設監一人,從三品;少監二人,從四品上。晁監,即晁衡,嘗官秘書監,故稱。

〔一〕積水:指海。極:至。滄海東:此指日本,其地在中國沿海之東。二句謂大海已遠不可及,更不知其東尚有日本國。

〔二〕九州:指中國。處遠:所處之遠。乘空:言海行若行空。

〔三〕向國句:《新唐書·東夷列傳》:“日本使者自言國近日所出,以爲名。”此“惟看日”即暗切回“日本國”。信風:隨風。按晁回國時約秋季,西風方盛,正可揚帆借風力東渡。

〔四〕鰲:大海龜。魚:鯨魚。射波:即噴水。二句想像海中所見之景。

〔五〕鄉樹:故鄉的樹木。扶桑:傳説中的神樹。《山海經·海外東經》:“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十洲記》:“扶桑在碧海中。”主人:指晁所在地的家人。孤島:指日本。《新唐書·東夷列傳》:“日本,……去京師萬四千里,……在海中島而居。”

〔六〕方:正要。異域:不同的國土。若爲:如何,怎樣。二句謂如今一别兩國,音信怎能相通,有無限惋惜之意。

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田

夜静羣動息〔一〕,時聞隔林犬。却憶山中時,人家澗西遠〔二〕。羨君明發去,采蕨輕軒冕〔三〕。

錢少府即錢起,吴興人,天寶十載(七五一)進士,詩與郎士元齊名。時官藍田尉,《唐書》失載。錢起與王維是忘年交,錢起有《留别王維》五言律詩云:“徇禄仍懷橘,看山免采薇。”又有《酬王維春夜竹亭贈别》詩。

〔一〕羣動息:萬物安息。陶淵明《飲酒》:“日入羣動息,歸鳥趨林鳴。”

〔二〕山中時:指詩人隱居藍田山中時。二句回憶過去隱居山中,别家相隔甚遠,環境僻静幽美。

〔三〕明發:早晨。《詩·小雅·小宛》:“明發不寐。”孔穎達《正義》:“夜地而闇,至旦而明。明地開發,故謂之明發也。”采蕨:猶采薇,指隱居山林。相傳武王克殷,伯夷、叔齊隱於首陽山,不食周粟,採薇而餐,至餓死。(見《史記·伯夷列傳》)蕨,一種山菜。初生似蒜,莖紫黑色,可食。軒冕:本指大夫以上所乘之車和所戴之冠,後喻高官顯爵。謝朓《休沐重還丹陽道中》:“志狹輕軒冕,恩甚戀閨闈。”二句轉入正題,羨錢起因愛藍田山水,不戀微禄而歸隱。

送陸員外

郎署有伊人,居然古人風〔一〕。天子顧河北,詔書隸征東〔二〕。拜手辭上官,緩步出南宫〔三〕。九河平原外,七國薊門中〔四〕。陰風悲枯桑,古塞多飛蓬〔五〕。萬里不見虜,蕭條胡地空〔六〕。無爲費中國,更欲邀奇功〔七〕。遲遲前相送,握手嗟異同〔八〕。行當封侯歸,肯訪南山翁〔九〕。

陸員外,未詳何人。疑是兵部員外郎,奉使安撫河朔。詩當作於天寶十一載。其時楊國忠當政,表面繁榮的唐帝國已危機四伏。安禄山在北方多次引誘奚、契丹入境,殺戮很多。天寶十一載,安禄山兵敗,又要發兵二十萬征奚、契丹,以邀戰功。詩中所寫,即是對這種情况的諷諭。

〔一〕郎署:尚書郎的府署。伊人:此人,這樣的人。《詩·秦風·蒹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此指陸員外。風:風格。

〔二〕顧:顧念。河北:指古幽、冀二州之境。東並于海,南迫于河,西距太行山,北通渝關薊門。隸:隸屬。征東:趙殿成注:“開元天寶間無征東事蹟,當是‘安東’之訛。”唐總章元年平高麗後置安東都護府,天寶二年移至遼西故郡。此指當時任河北採訪處置使,對付奚、契丹的安禄山。二句謂玄宗接到安禄山敗報,因顧念河北而頒下詔書,令陸員外隸屬安的帳下。

〔三〕拜手:相拜時頭至於手。《尚書·太甲篇》:“伊尹拜手稽首。”孔安國傳:“拜手,首至手也。”上官:上級官員。南宫:唐代通稱尚書省爲南宫。趙注引《後漢書》“陳忠爲尚書令,前後所奏悉條於南宫閤上”,以及杜佑《通典》“鄭宏爲尚書令,前後所陳……皆著之南宫”,以爲“謂尚書省爲南宫,當本此”。二句寫陸拜别上司,緩步出省,從容而有謀略。

〔四〕九河:《尚書·禹貢》:“九河既道。”孔安國傳:“河水分爲九道,在兗州界平原以北。”《爾雅·釋水》載九河之名爲:“徒駭、太史、馬頰、覆釜、胡蘇、簡、絜、鈎盤、鬲津。”七國:指幽州所統七個郡國。《晉書·地理志》:“幽州統郡國七:范陽國、燕國、北平郡、上谷郡、廣寧郡、代郡、遼西郡。”薊門:指薊門關,在薊州。二句點出陸員外此行所至之地。

〔五〕枯桑:《古詩十九首》:“枯桑知天風。”飛蓬:隨風飄旋的蓬草。二句寫時届冬令,塞外苦寒。

〔六〕虜:敵兵,此指奚、契丹。胡地:指奚和契丹所在地。空:空曠無人。二句寫戰地蕭條,千里不見人烟。

〔七〕無爲:没有意義。費:耗費。奇功:《漢書·段會宗傳》載谷永與段會宗友善,谷以書勸誡云:“方今漢德隆盛,遠人賓服,傅、鄭、甘、陳之功没齒不可復見,願吾子因循舊貫,毋求奇功。”二句謂不必毫無意義地耗費中國,以此爲個人求得“奇功”。

〔八〕遲遲:有所思而緩行貌。《詩·王風·黍離》:“行道遲遲,中心有違。”嗟:慨嘆。異同:指朝中對討伐奚、契丹的意見不一。諸葛亮《出師表》:“陟罰臧否,不宜異同。”二句寫送别時踟躇之情,一邊握手,一邊慨嘆朝中意見不一。

〔九〕封侯:指建立卓著的軍功。南山翁:詩人自謂。南山,見《不遇詠》注〔一〕。二句祝陸員外此行建功,並相邀日後再見,透露出歸隱之意。

同崔員外秋宵寓直

建禮高秋夜,承明候曉過〔一〕。九門寒漏徹,萬井曙鐘多〔二〕。月迥藏珠斗,雲消出絳河〔三〕。更慚衰朽質,南陌共鳴珂〔四〕。

崔員外,崔圓,曾任文部司勛員外郎。天寶十一載,王維爲文部(即吏部)郎中。此詩作於安史之亂前,所寫即與崔圓同在尚書省值夜情景。當時詩人興致頗高,還未注意到危機的潛伏。但由于楊國忠已取代李林甫,王維仍不得不自稱衰朽,而結好崔圓。寓直,值宿禁中。

〔一〕建禮:漢宫門名。沈約《和謝宣城詩》:“晨趨游建禮。”《文選》李善注引《漢書·典職》:“尚書郎晝夜更直於建禮門内。”承明:漢未央宫有承明殿。班固《西都賦》:“内有承明、金馬著作之庭。”《漢書·嚴助傳》張晏注:“承明廬在石渠閣外。”候曉過:直待天曉才出省過外殿。

〔二〕九門:據《禮·月令》“毋出九門”注,古天子所居有九門:路門、應門、雉門、庫門、皋門、城門、近郊門、遠郊門和關門。此泛指皇宫。寒漏:寒夜的滴漏聲。萬井:指宫外街衢巷宅。

〔三〕珠斗:北斗星相貫如珠。絳河:天河。二句寫拂曉時天空景象。

〔四〕珂:馬勒上所繫玉佩,馬行時能發出聲響。二句謂己衰老,愧與崔員外同值共歸。

勅賜百官櫻桃

芙蓉闕下會千官,紫禁朱櫻出上蘭〔一〕。才是寢園春薦後,非關御苑鳥銜殘〔二〕。歸鞍競帶青絲籠,中使頻頒赤玉盤〔三〕。飽食不須愁内熱,大官還有蔗漿寒〔四〕。

詩原注:“時爲文部郎中。”按《唐書·百官志》:“吏部郎中二人,正五品上。天寶十一載改吏部曰文部。”知此詩即作於天寶十一載三月之後。詩以皇帝賜百官櫻桃爲内容,從場面、器物多方面進行描寫,真實地再現了唐王朝沈溺于安樂的升平景象。

〔一〕芙蓉闕:指皇宫,古宫門前有雙闕。梁車《洛陽道》:“重關如隱起,雙闕似芙蓉。”紫禁:内宫。《文選》謝莊《宋孝武宣貴妃誄》曰:“收華紫禁。”李善注:“王者之宫以象紫微,故謂宫中爲紫禁。”朱櫻:紅色櫻桃。《本草圖經》:“櫻桃,其實熟時深紅色者,謂之朱櫻。”上蘭:即上蘭觀。《三輔黄圖》曰:“上林苑有上蘭觀。”《清一統志》:“上蘭觀在西安。”二句謂天子在宫内大會羣臣,並賜以出自上蘭觀的紅櫻桃。

〔二〕寢園:古代皇帝陵墓旁的寢廟和園陵。《演繁露》曰:“古不墓祭,祭必于廟,廟皆有寢故也。凡廟列諸寢前,寢則位乎廟後,以象人君之前朝後寢也。凡寢之有衣冠几杖,象生之具者,即在廟之寢也。秦人始于墓側立寢,漢世因之,諸陵皆有園寢。”春薦:《禮·月令》:“仲夏之月,天子乃以雛嘗黍,羞以含桃,先薦寢廟。”唐李綽《歲時記》:“四月一日,内園進櫻桃,寢園薦訖,頒賜百官各有差。”御苑:天子苑囿。鳥銜:《吕氏春秋》高誘注:“含桃,櫻桃鶯鳥所含食,故言含桃。”二句謂天子所賜是春薦後新熟的櫻桃,而不是苑囿中被鳥含食的殘果。

〔三〕青絲籠:以植物嫩條編織的籠子。中使:宫中宦官。赤玉盤:《拾遺録》:“漢明帝于月夜讌賜羣臣櫻桃,盛以赤瑛盤,羣臣觀之月下以爲空盤,帝笑之。”

〔四〕内熱:《食療本草》:“櫻桃食多無損,但發虚熱耳。”大官:即太官,主膳食。蔗漿:用甘蔗汁作成的飲料,性寒。二句謂飽食亦不必躭心内熱,太官已準備了消熱的蔗漿。

送張五諲歸宣城

五湖千萬里〔一〕,况復五湖西。漁浦南陵郭,人家春穀溪〔二〕。欲歸江淼淼,未到草萋萋〔三〕。憶想蘭陵鎮,可宜猿更啼〔四〕。

天寶十三、四載李白在宣城、南陵等地,有《夜别張五》詩,疑張諲于天寶亂前歸宣城,王維因有此作。天寶亂後,張諲亦入蜀。南陵東至宣州一百里,本漢春穀縣地,見《元和郡縣志》。張五似即去南陵。詩只寫五湖、漁浦、春穀溪,便覺引人入勝。宣城,即今安徽宣城縣。隋改稱宣州,唐曾復改爲宣城。其地山水之勝素爲詩人題詠。

〔一〕五湖:所指不一。此指太湖,在江蘇境。

〔二〕南陵:即今安徽南陵,鄰近宣城。春穀溪:即春穀水。《水經注》:“江連春穀縣,又合春穀水。”謝朓《宣城郡内登望》:“山積陵陽阻,溪流春穀泉。”

〔三〕淼淼:同渺渺,形容水勢浩茫。萋萋:草盛貌。《楚辭·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二句寫宣城一帶的春色,劉辰翁以爲“最是自得”。

〔四〕蘭陵鎮:後魏嘗置蘭陵縣,故址在今安徽省境内。當是張諲所去之地。可:豈。猿更啼:《水經注》:“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據此可推張諲去處當在沿江地區。二句懸想張諲至蘭陵後的心境,倍覺此時别情之殷切。

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説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

萬户傷心生野烟〔一〕,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宫裏〔二〕,凝碧池頭奏管弦〔三〕。

菩提寺,據《長安志》載:“平康坊南門之東,有菩提寺。隋開皇二年,隴西公李敬道及僧惠英所奏立。”《唐昭陵圖》:“菩提寺在麻池之下,與香積寺近。”關于此詩由來,《賈氏談録》謂“賈君嘗自説太原軍前,銜命至永興軍催發馬草,舍于菩提寺。僧有智滿者,言祖師宏道,天寶末爲寺主。值禄山犯闕,王右丞爲賊所執,囚于經藏院,與左丞裴迪密相往來。裴説賊會蕃漢兵馬,宴于太極西内。王聞之泣下,遂爲詩二絶,書于經卷麻紙之後。祖師收得之,相傳至智滿。賈君既獲披閱,遂録得其辭云,……又示裴迪‘安得捨塵網’云云。”逆賊,指安禄山叛軍。凝碧池,《唐禁苑圖》:“在西内苑,重元門之北,飛龍院之南。”供奉,指以技藝供奉内廷者。口號,隨口吟成。後肅宗收復西京,處置安禄山佔領時之從逆官員,王維因此詩得以減罪。

〔一〕生野烟:指天寶十五載六月安禄山背叛朝廷,攻陷京城,燒殺虜掠。

〔二〕空:一作“深”。此句描寫安禄山入長安後宫禁一片蕭瑟淒涼的景象。

〔三〕凝碧池句:《明皇雜録》:“天寶末,羣賊陷兩京……禄山尤致意樂工,求訪頗切。于旬日獲梨園子弟數百人,羣賊固相與大會于凝碧池,宴僞官數十人。大陳御庫珍寶,羅列于前後。樂既作,梨園舊人不覺歔欷,相對泣下。羣逆皆露刃持滿以脅之,而悲不能已。有樂工雷海青者,投樂器于地,西向慟哭。逆黨乃縛海青于戲馬殿,支解以示衆,聞之者莫不傷痛。王維時爲賊拘于菩提佛寺,聞之賦詩云云。”

口號又示裴迪

安得捨塵網〔一〕,拂衣辭世喧〔二〕。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三〕。

王維前有七絶《私成口號誦示裴迪》言賊陷長安於凝碧池作樂事,此詩作於其後,故題曰“又示”。詩中所謂“捨塵網、辭世喧”,實際是一種希望脱身的表示。

〔一〕捨:擺脱。塵網:繁雜的人間世務。此暗指被執、囚禁菩提寺事。

〔二〕拂衣:表示態度决絶、超然。世喧:塵世的喧囂。

〔三〕策:拄。藜杖:以藜草老莖製成的手杖,堅而輕。桃花源:晉陶淵明有《桃花源記》,描寫了一個不爲人知的理想境界。詩人早年亦有《桃源行》之作。此泛指鮮爲人知的隱居之所,並暗寓“避秦時亂”之意。

酬嚴少尹徐舍人見過不遇

公門暇日少,窮巷故人稀〔一〕。偶值乘籃輿,非關避白衣〔二〕。不知炊黍否,誰解掃柴扉〔三〕?君但傾茶椀,無妨騎馬歸〔四〕。

王維陷賊,懾於威逼,受給事中僞職。安史之亂平定後,因曾自賦《口號示裴迪》詩而減罪。乾元元年,年已六十,責授太子中元,不久又遷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又拜給事中。時嚴武任京兆少尹,在王維復官前,曾多次往訪。此詩即是對其來訪而未遇的酬答,寫得沖淡自然,頗有風趣。少尹,《唐六典》:“京兆、河南、太原府尹一人,從三品;少尹二人,從四品下。”徐舍人,未詳。

〔一〕公門:指官署。窮巷:陋巷。二句以公門少暇與窮巷人稀反映出當時友人很少敢與陷賊之官來往的現實。

〔二〕偶值:正巧碰上。籃輿:即竹轎。《晉書·陶潛傳》:“刺史王宏以元熙中臨州,甚欽遲之。後自造焉,潛稱疾不見。宏每令人候之,密知其當往廬山,乃遺其故人龐通之等齎酒,先於半道邀之。潛既遇酒,便引酌野亭,欣然忘進。宏乃出與相聞,遂欣飲窮日。宏邀之還州,問其所乘,答曰:‘素有脚疾,向乘籃輿,亦足自反。’”白衣:指送酒者。《續晉陽秋》:“陶潛九日無酒,出籬邊張望。久之,見白衣人至,乃王弘(即王宏)送酒使也。”二句以陶潛自况,意謂正巧碰到我乘輿外出,並不是有意躱避白衣人來送酒。此將嚴武比作王宏。

〔三〕炊黍:作黄黍米飯。柴扉:柴門。二句謂不知家人是否炊黍款待,我家是無人會想到要掃浄柴門,迎候貴客的。這既是對“故人稀”的一種補充,也表示自己平日閒散,疏於迎送。

〔四〕椀:同“碗”。二句謂只喝了幾碗茶(而不是酒),該不會妨害你們騎馬而歸吧。結語詼諧有趣。

雪中憶李揖

積雪滿阡陌,故人不可期〔一〕。長安千門復萬户,何處蹀躞黄金覊〔二〕?

李揖曾官户部侍郎、行軍司馬,參與房琯陳陶斜戰役。王維早年有《過李揖宅》詩,稱其“與我同心人,安貧樂道者”。此詩約作于乾元元年回長安後。詩中“長安千門復萬户,何處蹀躞黄金覊”句,表現了對友人的誠摯思念,同時又似有對故人官高而不去看詩人的微諷。

〔一〕阡陌:本指田間小路。東西爲阡,南北爲陌。此指街道。不可期:無法期待。

〔二〕蹀躞(dié xiè):漫步。古樂府《白頭吟》:“蹀躞御溝上,溝水東西流。”黄金覊:飾有黄金的馬絡頭,此指馬。此句意謂不知你在誰家停馬。

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絳幘鷄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一〕。九天閶闔開宫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二〕。日色纔臨仙掌動,香烟欲拂袞龍浮〔三〕。朝罷須裁五色詔,珮聲歸向鳳池頭〔四〕。

詩作于乾元元年。賈舍人即賈至,其原詩《早朝大明宫呈兩省僚友》云:“銀燭朝天紫陌長,紫城春色曉蒼蒼。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遶建章。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共沐恩波鳳池裏,朝朝染翰待君王。”與王維同和者還有杜甫、岑參。四詩均甚有名,對其優劣歷來評議不一。趙殿成以爲“《早朝》四作,氣格雄渾,句調工麗,皆律詩之佳者。結句俱用鳳池事,惟老杜獨别,此其妙處不容掩也。若評較全篇,定其軒輊,則岑爲上,王次之,杜、賈爲下”,僅其一例。王維此詩第二聯氣勢宏大,的是盛唐景象。大明宫,據《長安志》載,在禁苑東南,北據高原,南望爽嵦。

〔一〕絳幘(zé):漢宿衛之士所戴頭巾。《漢官儀》:“宫中輿臺並不得畜鷄,夜漏未明,三刻鷄鳴,衛士候于朱雀門外,著絳幘,專傳鷄唱。”鷄人:官名。《周禮》春官之屬,祭祀之夜將旦,則呼,以警百官使起者。《周禮》:“鷄人夜呼旦,以嘂百官。”曉籌:即漏刻上的曉箭。尚衣:官名。《唐書·百官志》:“尚衣局奉御二人,直長四人,掌供冕服几案。”翠雲裘:綉有翠雲的裘袍。宋玉《諷賦》:“主人之女,翳承日之華,披翠雲之裘。”二句寫早朝前宫内活動。

〔二〕九天:指皇帝所居之殿。閶闔(chāng hé):傳説中的天門,此指宫門。張衡《西京賦》:“正紫宫于未央,表嶢闕于閶闔。”薛綜注:“宫門立闕以爲表。”萬國衣冠:指入朝的各個少數民族的屬國和四方國家的使臣。冕旒(liú):古代帝王諸侯的冠冕。蓋在冕頂者曰綖,以五采繅繩穿玉,垂在綖前者稱旒。天子之冕十二旒,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見《周禮·夏官·弁師》。後代只用于君王。二句謂神聖的殿門開了,大臣、少數民族和外國的使臣們都一起向天子朝拜。

〔三〕仙掌:指銅仙人的手掌。《三輔黄圖·廟記》:“神明臺,武帝造,祭仙人處,上有承露盤。有銅仙人,舒掌捧銅盤玉盃,以承雲表之露。以露和玉屑服之,以求仙道。”《長安記》:“仙人掌大七圍,以銅爲之。”袞(gǔn)龍:天子禮服上綉飾的雲龍。袞,天子所著黄袍。二句寫由於日光的照射,承露盤的仙人掌仿佛在動;皇帝座前御香繚繞,袞袍上的雲龍似乎在飄浮。

〔四〕五色詔:指詔書。《鄴中記》:“石虎詔書,以五色紙,著鳳雛口中。”鳳池:鳳凰池。天子禁苑中池沼。因中書省設在禁苑,故以鳳池代指中書省。《通典》:“魏晉以來,中書省監令掌贊詔命,記會時事,典作文書。以其地在樞近,多承寵任。是以人固其位,謂之鳳凰池焉。”二句轉述中書舍人賈至散朝後因裁制詔書而回中書省官署。

送楊少府貶郴州

明到衡山與洞庭,若爲秋月聽猿聲〔一〕。愁看北渚三湘近,惡説南風五兩輕〔二〕。青草瘴時過夏口,白頭浪裏出湓城〔三〕。長沙不久留才子,賈誼何須弔屈平〔四〕?

此詩約與《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宫》作於同時。楊少府,未詳,當是被貶爲縣尉。郴州,今湖南郴縣。全詩以寫途程反映謫官的心理,表示理解與同情。末聯轉入安慰,委婉地表示開明的君主將會召他回朝,委以重任。

〔一〕明:天明。衡山:又名岣嶁山,又稱南岳。《括地志》云:“在衡州湘潭縣西四十一里。”《長沙志》謂其山“軒翔聳拔九千餘丈,尊卑差次七十二峯。巖洞溪澗泉石之勝,交錯于中。又有數十洞,十五巖,三十八泉,二十五溪,九池九潭,六源八橋九井,三穿三漏,此最著者。”洞庭:即洞庭湖,在湖南長沙西北。若爲:怎堪。二句謂天一明即可到達衡山、洞庭,怎堪令你今夜於秋月下聽猿悲啼。

〔二〕北渚:指湘水中的沙渚。屈原《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三湘:見《漢江臨眺》注〔一〕。五兩輕:謂風大。五兩,古代候風器,用鷄毛五兩(或八兩)繫于桅頂製成。李白《送崔氏昆弟之金陵》:“扁舟敬亭下,五兩先飄揚。”沈德潛《唐詩别裁》:“不能北歸,反惡南風,語妙意曲。”

〔三〕青草瘴:《廣州記》:“地多瘴氣,夏爲青草瘴,秋爲黄茅瘴。”此不指青草湖。夏口:三國吴築夏口城,劉宋郢州及江夏郡治此,故城在今湖北武昌西黄鵠山。湓城:即今九江。《元和郡縣志》:“古之湓口城也,漢高帝六年,灌嬰所築。”二句謂於青草瘴時經夏口南下,在白浪中過了湓城。

〔四〕長沙句:才子,指賈誼。《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賈生名誼,洛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於郡中。……孝文皇帝初立,……召爲博士。是時賈生年二十餘,最爲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爲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於是乃以爲能不及也。”後因得罪權貴,出爲長沙王太傅。弔屈平:賈誼有《弔屈原賦》。《史記》本傳:“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溼,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爲賦以弔屈原。”屈平,屈原名平,楚國大夫。被讒放逐,作《離騷》,後自投汨羅江而死(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二句以賈誼之貶長沙喻楊貶郴州,謂當今朝廷不會讓才子久滯長沙,因此不必過傷。

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吕逸人不遇

桃源一向絶風塵,柳市南頭訪隱淪〔一〕。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二〕。城外青山如屋裏,東家流水入西鄰〔三〕。閉户著書多歲月,種松皆作老龍鱗〔四〕。

新昌里,又名新昌坊,在長安朱雀門街東第五街。唐代一些名人如牛僧孺、哥舒翰、白居易等都曾居此。吕逸人,未詳。逸人,即隱士。裴迪也有《春日與右丞過新昌里訪吕逸人》詩,詩當作于上元元年。此詩寫得蕭散閑淡,頗見詩人的審美意趣。

〔一〕桃源:桃花源,見《口號又示裴迪》注〔三〕。此喻吕逸人所。風塵:此指世俗雜務。柳市:未詳。當在新昌里北。隱淪:即隱士,指吕逸人。

〔二〕凡鳥:爲鳳字拆開分寫,暗寓凡人之意。《世説·簡傲篇》:“嵇康與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安後來,值康不在,(嵇)喜出户延之,不入,題門上作‘鳳’字而去。喜不覺,猶以爲欣。故作‘鳳’字,凡鳥也。”看竹:《晉書·王徽之傳》:“時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觀之,便出坐輿造竹下,諷嘯良久。主人灑掃請坐,徽之不顧。將出,主人乃閉門,徽之便以此賞之,盡歡而去。”二句謂吕逸人不在,家無俗人,因不敢題鳳字,却像王徽之那樣游賞了一下你的園林。

〔三〕城外二句:寫吕逸人園林之美,城外青山如在宅中,溪水潺潺從鄰居家流入階前。

〔四〕老龍鱗:指久經年月,樹皮已像老龍的鱗,蒼勁斑剝。二句寫吕逸人高蹈超然,意謂其著書年月已久,手植松樹皮已龜裂老化。

送邢桂州

鐃吹喧京口,風波下洞庭〔一〕。赭圻將赤岸,擊汰復揚舲〔二〕。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三〕。明珠歸合浦,應逐使臣星〔四〕。

邢桂州,名濟,曾任桂州經略使。據《通鑑·唐記》載,唐肅宗上元元年六月甲子,邢濟曾“破西原蠻二十萬衆,斬其帥黄乾曜”。唐時桂州爲始安郡都督府,屬嶺南道。《舊唐書·肅宗紀》:“上元二年,以邢濟兼桂州都督、侍御史,充桂管防御都使。”此詩空靈自然,無着力痕跡,而所謂贈人以言,用心恰在結尾處。王惲《題摩詰驪山宫圖》詩:“細吟凝碧池頭句,政(同正)恐丹青是諫書”,此詩也正有反對以武力鎮壓治桂的勸諫之意。

〔一〕鐃吹:《樂府詩集》:“黄門鼓吹,短篇鐃歌與横吹曲,通名鼓吹。”鐃,古軍中樂器。京口:即今鎮江,唐時爲丹徒縣。洞庭:洞庭湖,見《送楊少府貶郴州》注〔一〕。二句謂邢在鼓樂聲中離開京口,揚帆直下洞庭。

〔二〕赭圻(qí其):江岸名,在今安徽省南陵縣境。赤岸:山名,在今江蘇省境。《清一統志》:“赤岸山在六合縣東南四十里。”汰(tài);水波。舲:小舟,有窗牖的船。屈原《九章·涉江》:“乘舲余上沅兮,齊吴榜以擊汰。”二句取其沿江山色,言一路舟行。

〔三〕日落二句:寫日落時江湖浪白,潮來時天地一色,優美壯闊。

〔四〕合浦:故城在今廣東合浦縣東北。其民多以採珠爲生。《後漢書·孟嘗傳》:“先時宰守並多貪穢,詭人採求,不知紀極。珠遂漸徙於交趾郡界,于是行旅不至,人物無資,貧者餓死於道。嘗到官,革易前弊,求民利病,曾未踰歲,去珠復還,百姓皆反其業,商賈流通。”使臣星:即使星。《後漢書·李郃傳》:“和帝即位,分遣使者皆微服單行,各至州縣觀採風謡。使者二人當到益部,投李郃候舍。時夏夕露坐,郃因仰觀,問曰:‘二君發京師時,寧知朝廷遣二使耶?’二人默然,驚相視曰:‘不聞也。’問何以知之。郃指星示云:‘有二使星向益州分野,故知之耳。’”此指邢濟。二句謂邢至桂後,民困必蘇。詩意似委婉勸諫邢濟採取安撫措施治理桂州。

送楊長史之果州

褒斜不容幰,之子去何之〔一〕?鳥道一千里,猿啼十二時〔二〕。官橋祭酒客,山木女郎祠〔三〕。别後同明月,君應聽子規〔四〕。

長史,《唐六典》:“上州有長史一人,從五品,中州有長史一人,正六品。”楊長史即楊濟,後曾任大理少卿兼御史中丞。果州,《唐書·地理志》:“山南西道有果州南充郡。”即今四川南充。此詩作于上元二年詩人臨終前。淡淡寫來,將離情别緒寓於對蜀道險美、異鄉風俗的輕輕點染之中。紀昀謂其“一片神行,不比凡馬多肉。”

〔一〕褒斜:褒斜道,在終南山,爲由陝入蜀之交通要道,又名石牛道、北棧或連雲棧。幰:車幔。此泛指車乘。之子:此子。《爾雅》:“之子者,是子也。”此指楊濟。二句謂褒斜道險不容車,不知你將去何處。

〔二〕鳥道:形容道路險窄,僅飛鳥能過。《華陽通志》:“鳥道四百里,以其險絶,獸猶無蹊,特上有飛鳥之道耳。”猿啼:見《送張五諲歸宣城》注〔四〕。十二時:言整天。古分一日爲十二時以配十二地支,如子時、丑時、寅時等,每一時相當今之二小時。二句寫楊長史所經險道有千里之遥,猿啼終日不絶。

〔三〕官橋:官修的橋。祭酒客:指爲過路人祓除不祥的巫師。《後漢書·張魯傳》:“張魯奉五斗米教,其來學者初名鬼卒,後號祭酒。”女郎祠:在陝西褒城縣女郎山。《輿地廣記》:“興元府褒城縣有女郎山,上有女郎墳、女郎廟,俗言張魯女所葬。”二句寫入蜀途中所見民俗,過官橋有巫師跳神,山林中有人在祭女郎祠,神韻獨具。

〔四〕子規:即杜鵑,子規音諧子歸,鳴聲如催人歸去。張華《禽經注》:“望帝修道,處西山而隱,化爲杜鵑鳥。或云化爲杜宇鳥,亦曰子規鳥,至春則啼,聞者悽惻。”二句謂别後雖同在明月之下,但你應傾聽子規而不忘及時回歸。

送梓州李使君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一〕。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二〕。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三〕。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四〕。

梓州,《唐詩正音》作“東川”。《唐書·地理志》:“劍南道有梓州梓潼郡。”高步瀛謂“唐劍南道梓州治郪縣,今四川三台縣治”。按李使君即李叔明,爲東川節度,移鎮梓州。杜甫也有《送李梓州使君之任》詩。王維此詩寫得調高韻美,其點綴蜀地風俗,轉出教化一層,委婉諷諭,寄意良深。王士禛謂前四句“興來,神來。天然入妙,不可凑泊”(《古夫于亭雜録》)。王夫之云:“右丞于用意,優于達意。景亦意,事亦意,前無古人,後無嗣者,文外獨絶,不許有兩。”(《唐詩評選》卷三)此詩可爲一例。

〔一〕萬壑:萬谷。與下句“千山”互文見意。《漁洋詩話》謂此二句“工于發端”。

〔二〕杪:枝條的頂端。百重泉:形容雨後山泉充沛。

〔三〕漢女:指嘉陵江(古稱西漢水)畔的少數民族婦女。左思《蜀都賦》:“漢女擊節。”輸:繳納賦調。橦布:以橦木花織成的布。《蜀都賦》:“布有橦華。”橦華即橦木之花,其質地柔毳,可用來織布,産於蜀地。巴人:即蜀人。古曾於四川閬中、南充、重慶一帶建立巴國,國滅後又曾置巴郡。訟:訴訟,打官司,此指争地。芋田:種植芋頭的土地。二句謂梓州爲巴蜀重鎮,賦稅訴訟等政務一定很紛繁,爲轉入結語伏筆。

〔四〕文翁:漢廬江舒(故城在今安徽廬江縣西)人。《漢書·循吏傳》:景帝末,“文翁爲蜀郡守,見蜀地辟陋,欲誘進之,乃選郡縣小吏開敏有才者遣詣京師,受業博士,又修起學官,于成都市中招下縣子弟以爲學官弟子,繇是大化。”又《三國志·蜀志》:“蜀本無學士,文翁遣相如東受七經,還教吏民,於是蜀學比於齊魯。”倚:倚傍,效法。先賢:指文翁。高步瀛云:“文翁教化至今已衰,當更翻新以振起之,不敢以先賢成績而泰然無爲也。此相勉之意,而昔人以爲此二句不可解,何邪?”按高説意猶未盡。梓州在當時多次發生變亂,王維此言係針對治理而發,其以文翁爲郡守以教化治民爲例,意在勸勉叔明效法前賢,以教化爲本。據《舊唐書》本傳載,李叔明大歷初拜東川節度遂州刺史,後移鎮梓州。時東川值兵荒之後,凋殘頗甚。叔明理之近二十年,招撫氓庶,夷落獲安,與詩人在詩中的期望很符合。

相思

紅豆生南國〔一〕,秋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二〕,此物最相思。

這是王維送友人去嶺南的作品,當時傳唱甚廣。《雲溪友議》:“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竄辱。李龜年奔迫江潭,……曾於湘中採訪使筵上唱‘紅豆生南國,……’又曰‘清風明月苦相思,……’此辭皆王右丞所製,至今梨園唱焉。歌闋,合座莫不望南幸而慘然。”此詩以紅豆表達相思之情,託物近而寄情深。

〔一〕紅豆:又名相思子。相傳古代南方有人死於邊地,其妻思念不已,哭於樹下而卒,化爲紅豆,故又名相思子。《資暇録》:“豆有圓而紅,其首烏者,舉世呼爲相思子,即紅豆之異名也。其木斜斫之,則有文,……其樹也大株而白,枝葉似槐。其花與皂莢花無殊。其子若豆,處於莢中,通身皆紅。”南國:指嶺南一帶地區。屈原《九章·橘頌》:“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二〕擷(xiè謝):摘取。

山中與裴秀才迪書

近臘月下,景氣和暢〔一〕,故山殊可過〔二〕。足下方温經〔三〕,猥不敢相煩,輒便往山中,憩感配寺〔四〕,與山僧飯訖而去。北涉玄灞〔五〕,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六〕,輞水淪漣〔七〕,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八〕,復與疏鐘相間〔九〕。此時獨坐,僮僕静默,多思曩昔〔一〇〕,攜手賦詩,步仄逕,臨清流也。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鯈出水〔一一〕,白鷗矯翼,露濕青皋〔一二〕,麥隴朝雊〔一三〕,斯之不遠,儻能從我遊乎〔一四〕!非子天機清妙者〔一五〕,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因馱黄蘗人往,不一〔一六〕。山中人王維白〔一七〕。

此書係王維隱居輞川時作。信中描寫灞水輞川寒山夜火,村落舂聲,古寺夜鐘,清泠淡泊,一如詩畫,正契文中所謂“天機清妙”。最後復寫想像中的春景,萬物皆動,生機勃發,以此預邀友人同遊藍田,情懷高曠朗練。故黄庭堅云:“顧知此老胸次,定有泉石膏肓之疾。”(《苕溪漁隱叢話》)馬端臨也説“余每讀之,使人有飄然獨往之興”(《文獻通考·王右丞集》)。

〔一〕臘:原爲祀名,後世以臘祀之月名爲臘月,即農曆十二月。漢應劭《風俗通·祀典篇》:“僅按《禮》傳,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蠟,漢改爲臘。臘者,獵也,言田臘取獸以祭祀先祖也。或曰臘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報功也。”景氣:景物氣候。

〔二〕故山:指藍田山。在陝西藍田縣東南三十里。王維先隱藍田,後移輞川,因稱藍田爲“故山”。殊:尤。過:造訪。

〔三〕足下:古代對人的尊稱。温經:温習經書。

〔四〕猥:猥瑣。詩人自謙之辭。感配寺:在藍田山。

〔五〕玄:黑色。灞:灞水。《清一統志》:“陝西西安府:霸水在咸寧縣(今并入長安縣)東,源出藍田縣,谷水經縣東南,流至咸寧縣界,又北入渭水。”

〔六〕華子岡:輞川勝地之一。見《輞川集》序。

〔七〕輞水:即輞川。見《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題解。淪漣:微波蕩漾。《詩·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漣猗。”毛萇傳:“風行水成文曰漣。”又:“河水清且淪猗。”毛萇傳:“小風水成文,轉如輪也。”

〔八〕舂:搗米聲。

〔九〕疏鐘:指山寺間斷的鐘聲。相間:夾雜一起。

〔一〇〕曩昔:往昔,從前。

〔一一〕鯈(tiáo):白魚。《莊子·秋水》:“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

〔一二〕矯翼:猶言展翅。皋:水中高地。

〔一三〕朝雊:雄鷄晨鳴。

〔一四〕斯:指上述春景。儻:倘。

〔一五〕子:指裴迪。天機清妙:謂悟性敏慧,天質不凡。

〔一六〕蘗:即“檗”,黄木,一名檀桓,味苦入藥。五六月採皮去皺暴乾,根亦可用。馱黄蘗人:指販藥者。不一:猶言不一一盡言。

〔一七〕山中人:即隱者。屈原《九歌·山鬼》:“山中人兮芳杜若。”此係詩人自况。

與魏居士書

足下太師之後,世有明德,宜其四代五公,克復舊業〔一〕。而伯仲諸昆,頃或早世〔二〕。惟有壽光,復遭播越〔三〕。幼生弱姪,藐然諸孤,布衣徒步,降在皂隸〔四〕。足下不忍其親,杖策入關,降志屈禮,託于所知〔五〕。身不衣帛,而于六親孝慈;終日一飯,而以百口爲累〔六〕。攻苦食淡,流汗霢霂,爲之驅馳〔七〕。僕見足下,裂裳毁冕,二十餘年,山棲谷飲,高居深視〔八〕;造次不違於仁,舉止必由于道,高世之德,欲蓋而彰〔九〕。又屬聖主搜揚仄陋,束帛加璧,被于巖穴〔一〇〕。相國急賢,以副旁求,朝聞夕拜,片善一能,垂章拖組〔一一〕。況足下崇德茂緒,清節冠世,風高于黔婁善卷,行獨于石門荷蓧,朝廷所以超拜右史〔一二〕。思其入踐赤墀,執牘珥筆,羽儀當朝,爲天子文明〔一三〕。且又禄及其室養,昆弟免于負薪〔一四〕,樵蘇晚爨,柴門閉于積雪,藜床穿而未起〔一五〕。若有稱職,上有致君之盛,下有厚俗之化〔一六〕。亦何顧影跼步,行歌采薇,是懷寶迷邦,愛身賤物也〔一七〕。豈謂足下利鍾釜之禄,榮數尺之綬〔一八〕。雖方丈盈前,而蔬食菜羹;雖高門甲第,而畢竟空寂〔一九〕。人莫不相愛,而觀身如聚沫;人莫不自厚,而視財若浮雲〔二〇〕,于足下實何有哉!聖人知身不足有也,故曰欲潔其身,而亂大倫〔二一〕;知名無所著也,故曰欲使如來,名聲普聞〔二二〕。故離身而返屈其身,知名空而返不避其名也〔二三〕。古之高者曰許由,挂瓢于樹,風吹瓢,惡而去之;聞堯讓,臨水而洗其耳〔二四〕。耳非駐聲之地,聲無染耳之跡,惡外者垢内,病物者自我,此尚不能至于曠士,豈入道者之門歟?降及嵇康,亦云頓纓狂顧,逾思長林而憶豐草〔二五〕。頓纓狂顧,豈與俛受維縶有異乎?長林豐草,豈與官署門闌有異乎〔二六〕?異見起而正性隱,色事礙而慧用微〔二七〕,豈等同虚空,無所不遍;光明遍照,知見獨存之旨邪〔二八〕?此又足下之所知也。近有陶潛,不肯把板屈腰見督郵,解印綬棄官去〔二九〕。後貧,《乞食》詩云:“叩門拙言辭”,是屢乞而多慙也〔三〇〕。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頃,一慙之不忍,而終身慙乎〔三一〕!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顧?)其後之累也〔三二〕。孔宣父云:“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三三〕可者適意,不可者不適意也。君子以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爲適意〔三四〕。縱其道不行,亦無意爲不適意也〔三五〕。苟身心相離,理事俱如,則何往而不適〔三六〕。此近于不易,願足下思可不可之旨,以種類俱生,無行作以爲大依,無守默以爲絶塵,以不動爲出世也〔三七〕。僕年且六十,足力不強,上不能原本理體,裨補國朝〔三八〕;下不能殖貨聚穀,博施窮窘〔三九〕。偷禄苟活,誠罪人也。然才不出衆,德在人下,存亡去就,如九牛一毛耳〔四〇〕。實非欲引尸祝以自助,求分謗于高賢也〔四一〕。略陳起予,惟審圖之〔四二〕。

魏居士,名、字未詳。魏徵有四子,據《唐書·宰相世系表》載,爲叔玉、叔瑜、叔琬和叔璘。《舊唐書·魏徵傳》記叔璘於武則天時被酷吏所殺。叔玉爲光禄少卿,子魏膺開元初作秘書丞。叔瑜官職方郎中,子魏華官禮部郎中,孫魏瞻爲駕部郎中,未審是魏居士否。又叔璘子魏殷任汝陽令,孫魏明爲監察御史,第五代魏憑官獻陵台令。又叔璘第二子隨蓬州刺史,三子萬兼御史中丞。信中謂壽光遭流放,似即魏明,明與光名字相應。王維此信似作于至德乾元年問。信以無生之理,以有證無,勸居士入世,不以屈躬爲恥。其云知名空而不避名,仍以活國濟民爲適意,道不行,亦不必不適意,如此方識人生之空無。此文有與世妥協之意,但也反映出王維以入世爲出世的真實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也可看作是王維自己對《維摩詰經》的體會,其受禪學南宗的影響是明顯的。至于文中評陶淵明乞食,是被人詬病處,未免強爲混迹仕途辯護。

〔一〕太師:指魏徵。《舊唐書·魏徵傳》:“(貞觀)十六年拜太子太師,知門下省事如故。”世:代。四代五公:謂魏徵之後四代有五人位居三公。按魏徵子叔玉官至光禄少卿,叔瑜爲潞州刺史,叔璘在武則天時爲酷吏所殺,叔琬官位不詳。叔玉子膺,神龍元年封鄭國公。叔瑜子華,開元初官太子右庶子。《唐書·宰相世系表》載魏膺官禮部侍郎,魏華官禮部郎中。“公”在此泛指高官顯位。克復舊業:指恢復先人魏徵的功業。

〔二〕伯仲:古代以伯、仲、叔、季表示兄弟間的長幼次序。昆:兄弟,此指魏居士兄弟。輩份當晚于魏華。頃:不久。或:有的。早世:過早去世。

〔三〕壽光:當爲居士兄弟,餘不詳。播越:指被流放。《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茲不穀震蕩播越,竄在荆蠻。”

〔四〕藐然諸孤:《左傳·僖公九年》:“以是藐諸孤,辱在大夫。”孔穎達《正義》:“藐者,懸遠之言,言諸子皆長,而奚齊獨幼,是大小相去懸藐也。藐諸孤者,言年既幼穉,懸藐於諸子之孤。”二句謂居士年幼的姪子都是些無依靠的孤兒。皂隸:差役僕從。揚雄《逐貧賦》:“徒行負賃,出處易衣。身服百役,手足胼胝。”生活貧苦,地位低賤。

〔五〕降志屈禮:謂改變不事干謁的素志而致禮於當道。所知:指知己者。

〔六〕六親:歷來説法不一。或指父子、兄弟、姑姊、甥舅、婚媾、姻亞,或指父母、兄弟、妻子等。此泛指長幼親戚。四句謂居士生活儉樸,節衣縮食,上孝長輩,下慈後代,負擔着百餘口人的生計。

〔七〕攻苦食淡:謂陋食勤作。《漢書·叔孫通傳》“吕后與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如淳注:“食無菜茹爲啖。”師古注:“啖當作淡,謂無味之食也。言共攻擊勤苦之事,而食無味之食也。”霢霂:汗流如雨狀。左思《吴都賦》:“流汗霢霂,而中逵泥濘。”吕向注:“霢霂,小雨,言汗似之。”爲之馳驅:爲他們奔走。

〔八〕高居深視:居位清高,見識深遠。

〔九〕造次不違於仁:《論語·里仁》:“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顚沛必於是。”造次:倉卒,匆促。高世之德:指高祖魏徵輔佐唐太宗的功德。

〔一〇〕搜揚仄陋:謂搜羅和提拔在野的微賤之士。仄陋:僻隱鄙陋之地。束帛加璧:指禮待徵召之士。《禮記·效特牲》:“束帛加璧,往德也。”疏:“玉以表德,今將玉加於束帛或錦繡黼黻之上,是以表往歸於德故也,謂主君有德而往貴之。”《史記·申公列傳》:“趙綰、王臧請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師申公。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車駟馬迎申公。”巖穴:泛指山林之士。

〔一一〕相國:未詳所指。據此信寫作時間推測,當指王璵。乾元二年,作者有《爲相國王公紫芝木瓜讚》。急賢:急於求賢。副:符合,充任。旁求:廣泛搜求。《尚書·太甲》:“旁求俊彦,啓迪後人。”垂章拖組:謂身繫官印組帶。組:古代佩印用的絲帶。以上五句意謂相國急於求賢,做到廣徵人才,凡有一點長處,皆朝聞夕拜,授以適當的官職。

〔一二〕崇德茂緒:謂有崇高的品德,能繼承先人盛大的業績。緒,世業,功績。風:風格骨氣。黔婁、善卷:皆古代高士。《高士傳》:“黔婁先生者,齊人也。修身清節,不求進於諸侯。魯恭公聞其賢,遣使致禮,賜粟三千鍾,欲以爲相,辭不受。齊王又禮之,以黄金百斤聘爲卿,又不就。著書四篇,言道家之務,號黔婁子。終身不屈,以壽終。”又據《莊子·讓王》、《吕氏春秋·下賢》載,善卷,戰國楚人,居于枉渚,堯讓天下給他,他不接受,逃入深山。石門、荷蓧:皆古代隱士。石門,原指魯城門,此指石門看守。《論語·憲問》:子路宿于石門,石門看守問他從何而來,子路説是由孔子處來。石門看守云:“是知其不可而爲之者歟!”答話表明他是個隱士。荷蓧,荷蓧丈人。《論語·微子》:“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爲夫子?’植其杖而芸。……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超拜:越級拔擢。右史:起居舍人。《唐六典》:“起居舍人二人,從六品上。……龍朔二年,改爲右史。咸亨元年復故。天授元年,又改爲右史。”

〔一三〕赤墀:天子宫殿的紅色臺階。此指朝廷正宫。執牘珥筆:手拿簡册,耳夾筆管。按起居舍人因撰起居注而命官,右史執掌記録帝王之言,故持册夾筆跟隨左右。羽儀:《易·漸卦》:“鴻飛戾天,其羽可用爲儀。”此用爲動詞,作表率、稱揚講。文明:光耀文德。《書·舜典》:“濬哲文明,温恭永塞。”疏:“經天緯地曰文,照臨四方曰明。”

〔一四〕室養:家室的贍養。負薪:背柴。此指迫於生計而干粗活。

〔一五〕樵蘇:柴草。晚爨:晚炊。藜床穿而未起:《高士傳》:“管寧常坐一木榻上,積五十餘年,未嘗箕踞,榻上當膝皆穿。”庾信《小園賦》:“况乎管寧,藜床雖穿而可坐。”

〔一六〕稱職:相稱的職位。致君:即“致君堯舜”之意,即輔佐君王成就大業。厚俗:淳厚民俗。化:風化,教化。

〔一七〕顧影跼步:看着自己的身影行走,步子跼促。形容行事多慮,忐忑不安。行歌:指楚狂接輿。《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避之。”采薇:見《送别》詩注〔二〕。是:此。指上述“顧影跼步”、“行歌采薇”。懷寶迷邦:《論語·陽貨》:“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遇諸塗,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孔子曰:‘諾。吾將仕矣。’”愛身賤物:明哲保身,輕視名利。

〔一八〕鍾釜之禄:鍾釜,古代量器。鍾合六斛四斗,釜爲十分之一鍾。禄,俸米。綬:繫印綢帶,色有貴賤之别。

〔一九〕方丈盈前:指吃飯時飯桌擺滿珍肴。《孟子。盡心》:“食前方丈。”甲第:《釋常談》:“好宅謂之甲第。甲者,首也。”空寂:佛家語,意謂世間萬物一切皆空。

〔二〇〕觀身如聚沫:《維摩詰經》:“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又《傳燈録》:“阿難後自念言,我身危脆,猶如聚沫;况復衰老,豈堪長久。”視財若浮雲:《論語·述而》:“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二一〕大倫:指君臣之倫理。《論語·微子》記子路遇荷蓧丈人,後反見之,不在。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絜其身,而亂大倫。”

〔二二〕故曰二句:用香積如來事。《維摩詰經》:“維摩詰不起於座,居衆會前,化作菩薩,而告之曰:‘汝往上方界,見如來,如我辭曰,願得世尊所食之餘,……令此樂小法者,得宏大道,亦使如來名聲普聞。’……於是香積如來以衆香鉢盛滿香飯與化菩薩,……飯香普薰,毗耶離城及三千大千世界。”

〔二三〕故離身二句:意謂想使自身求得擺脱,結果却反而委屈了自身;知道名聲是空虚的,却反而不有意躱避聲名。

〔二四〕許由:字武仲。《高士傳》:“陽城槐里人,……隱於沛澤之中。”挂瓢:蔡邕《琴操》記許由無杯器,人以一瓢遺之。飲畢以瓢掛樹,風吹瓢歷歷有聲,由以爲煩擾而棄之。洗耳:《高士傳》記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召爲九州長,“由不欲聞之,洗耳於潁水濱。時其友巢父……問其故,對曰:‘堯欲召我爲九州長,惡聞其聲,是故洗耳。’”

〔二五〕嵇康:字叔夜,魏譙國銍(今安徽宿縣)人,“竹林七賢”之一。其《與山巨源絶交書》云:“故使榮進之心日頽,任實之情轉篤。此猶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覊,則狂顧頓纓,赴湯蹈火。雖飾以金鑣,饗以豐草,愈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

〔二六〕俛受:俯首承受。維縶:覊絆束縛。《詩·小雅·白駒》:“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門闌:門框欄干。

〔二七〕異見二句:謂不同見解起而真正佛性反爲隱微,心爲色、事所阻,佛家大智大慧的作用便小了。

〔二八〕知見:智慧見識。

〔二九〕陶潛:字淵明,晉代詩人。《晉書》本傳:潛爲彭澤令,“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歎曰:‘吾不能爲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邪!’義熙三年,解印去縣。”板:手板,古代官員迎送朝拜時用於記事。

〔三〇〕《乞食》詩:陶潛有《乞食》詩云:“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虚來。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

〔三一〕嘗一見四句:謂陶淵明一時不忍而導致終身慚愧。《左傳·昭公三十一年》:“子家子曰:‘君與之歸,一慙之不忍,而終身慙乎?’”

〔三二〕攻中:謂交戰於内心。累:累贅。王維認爲淵明辭官之舉是“忘大守小”,得不償失;而束帶見督郵,無爲無不爲才算曠達,有佛性。

〔三三〕孔宣父:即孔子,曾被後代君主封爲文宣公。父,古代對男子的美稱。我則二句:見《論語·微子》。注云:“亦不必進,亦不必退,唯義所在。”

〔三四〕布仁施義:傳播和施行仁義道德。活國濟人:繁榮國家,接濟民生。

〔三五〕道不行:言己政治主張未能施行。《論語·公冶長》:“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二句謂即使己道不行,也不必在意。

〔三六〕苟身心三句:謂如將身軀與心靈分開,則事情與道理都一樣,没有什麽不能適意的。

〔三七〕以種類四句:謂因萬物種類同生于世,本是空無,無須修行作佛事才算皈依佛法,孤守静寂纔算斷絶塵念,在家坐禪不動纔算超脱凡世。按王維之意,以爲修佛不必出世,入世道可行則行,不行也能適意。

〔三八〕僕:作者自稱。年且六十:年將六十。原本理體:追溯本源,治理大體。理當作治,避唐高宗諱改。裨補:增益補佐。

〔三九〕殖貨:猶言生財。窮窘:窮困窘迫者。

〔四〇〕九牛一毛:言微乎其微。《漢書·司馬遷傳》:“假令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一毛,與螻蟻何異!”

〔四一〕尸祝:司祭神者。尸,代神受祭者;祝,代傳神言者。句本《莊子·逍遥游》:“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又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此句以庖人(掌膳食者)自喻,謂上述所陳,實無求人代庖之意。分謗:共同分受别人的非難。高賢:指魏居士。

〔四二〕起予:發明己意。《論語·八佾》:“起予者,商(孔子弟子名)也。”此猶言或能有所啓發。審圖:仔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