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孟浩然是盛唐年輩較早的作家,他們早年身處唐王朝還興盛的時代,但却都以山水田園詩得名,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是唐初用人,門途頗多,但到王、孟時期,文人進身只靠進士舉,每年中式者不過二十多人,又多靠走門路。王維有岐王范薦給公主的故事,中進士後,又因罪譴失意。孟浩然則累舉不第。自唐高宗、武后時,朝廷就很尊崇隱逸之士,現有不少這方面的詔令收在《唐大詔令集》中。武后時隱士被高宗、武后親去訪問的有嵩山田游巖。盧藏用早年隱居終南,後出仕,被稱爲“終南捷徑”。所以王維、裴迪、儲光羲、綦毋潛等人,不是隱居終南、藍田,就是嵩山。玄宗時又有徵士盧鴻一隱嵩山,孟浩然對此很羨慕,但他家在襄陽,深受襄陽耆舊龐德公、崔州平等人的影響和家鄉山水的熏染,因隱居峴山、鹿門。因此,以山水爲主的山水田園詩的興起,與知識分子和政權的離合有關。王維受禪學影響較深,而且又是山水畫家,自有他本身特有的原因。孟浩然既特愛襄陽山水,又屢試不第,兩次游歷吴越山水。這些都促使他們在山水詩方面取得了獨特的成就。

作爲詩人,王維、孟浩然都没有忘記政治。王維因負罪譴,無可奈何,因此隱居終南輞川時期與山水契合無間。一旦被張九齡起用,就和山水疏遠了。張九齡罷相後,以監察御史入河西節度使崔希逸幕府,所寫邊塞詩反而開了高適、岑參先河。王維無論山水詩還是邊塞詩都具有盛唐氣象,古代評論家多就他的山水詩立論,但他的山水詩不僅僅是沖淡,看杜甫《贈王中允維》“共傳收庾信,不比得陳琳”,將他與庾信相比即可知。司空圖也説:“王右丞、韋蘇州,澄淡精緻,格在其中,豈妨于遒舉哉!”(《與李生論詩書》)蔡絛《西清詩話》説:“王摩詰詩,渾厚閒雅,覆蓋古今,但(豈但)如久隱山林之人,徒成曠淡也!”李東陽云“王詩丰縟而不華靡”,“詞不迫而味甚長”(《歲寒堂詩話》),也是和時代還未衰颯,和詩人品格相關的。王維始終有嚮往政治清明的政治傾向性,同時又有“無可無不可”的軟弱性、妥協性和消極色采。王縉《進〈王右丞集〉表》謂其“當官堅正,秉操孤直”,是一面;“縱居要劇,不忘清浄”,則又是一面。他借禪學與畫癖,以自免于權相當政時的壓力。但他的詩歌藝術,也取鑒于禪學的思惟境界和畫境,却不妨説是一個值得稱述的特點。

他的山水詩以不言爲言,無意爲意,用他自己講禪學的話來説,就是“道無不在,物何足忘,故歌之詠之者,吾愈見其嘿也”(《薦福寺光師房花藥詩序》)。如《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雲迴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峯變,陰晴衆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就是無意看山,也並非有意刻畫;但入山已深,觀照既細,自和山水相融,而至于不知不覺的境地。《終南别業》也是這樣: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純寫感興,似乎不關山水與去來。而雲水山色却已讓人充分領會了。《送别》寫南山更自在: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只最後輕輕一點,即寫盡山景變化之美。

詩人在作品中表現的這種自在,畢竟還屬于封建社會的安定時期,到中唐這種情况就幾乎不復存在了。

劉士麟説:“晁補之云:‘右丞妙于詩,故畫意有餘。’余謂右丞精于畫,故詩態轉工。”(《文致》)王維詩的這種畫筆似乎到處可見。如:

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烟。(《輞川閒居》)

秋山一何浄,蒼翠臨寒城。(《贈房盧氏琯》)

欣欣春還皋,澹澹水生陂。桃李雖未開,荑萼滿其枝。(《贈裴十迪》)

啼鳥忽臨澗,歸雲時抱峯。(《韋侍郎山居》)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渭川田家》)

天寒遠山浄,日暮長河急。(《齊州送祖三》)

行人返深巷,積雪帶餘暉。(《喜祖三至留宿》)

…………

《青山詩輯》曰:“‘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送别》)‘帶’字‘當’字極佳,非得畫中三昧者,不能下此二字。”《鐵網珊瑚》引朱叔重語曰:“王右丞水田白鷺、夏木黄鸝之詩,即畫也。”

王維詩中的畫,也往往包括人物和風俗,如: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山居秋暝》)

官橋祭酒客,山木女郎祠。(《送楊長史赴果州》)

水國舟中市,山橋樹杪行。(《曉行巴峽》)

日隱桑柘外,河明閭井間。牧童望村去,獵犬隨人還。(《淇上即事田園》)

寫開廓的境界則有: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漢江臨眺》)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送邢桂州》)

邊塞詩中的景物,更爲雄偉:

大漠孤烟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

沙平連白雪,蓬卷入黄雲。(《送張判官赴河西》)

至於七絶中“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寒食汜上作》)、“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等,也很近人物畫。

王維長于五律和五古,五絶多叶仄韻。七絶也有好的篇章,七律多很自然。七古則未脱初唐影響,遠不及李白、李頎、高適、岑參和杜甫等人。高棅《唐詩品彙》把詩人各體詩分别長短,予以不同的地位和評價,我們對王維各體詩的成就,也應該分别看待。

孟浩然的詩與王維詩融情入景,觸興寫物,似如無我,有很大的不同。

孟浩然屢次入京不遇,將畢生精力耗費在襄陽山水間與漫游吴越的旅途中。盡管如此,詩人却始終没有忘懷魏闕,放棄建立功業的念頭。他的山水田園詩大都寄寓不得意的感情,寫山水田園,無不含有自己的風神和對外觀景物的審美觀照。故聞一多先生曾云:“與其説是孟浩然的詩,不如説是詩的孟浩然。”(《唐詩雜論·孟浩然》)

浩然詩似乎從《楚辭·涉江》、《湘君》、《湘夫人》而來,山水只在旅程中點染。杜甫懷孟浩然詩説他:“賦詩何必多,往往凌鮑謝。”意即他的詩逼近鮑照、謝朓,不像謝靈運那樣雕繪山水。他很多詩以不寫爲寫,却能令人騁思馳想,如:

潮落江平未有風,扁舟共濟與君同。時時引領望天末,何處青山是越中。(《濟江問舟人》)

卧聞海潮至,起視江月斜。借問同舟客,何時到永嘉。(《宿永嘉江寄山陰崔少府國輔》)

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峯。(《晚泊潯陽望廬山》)

聞先生説:“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的築在一聯或一句裏,而是將它沖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他舉二詩爲例:

出谷日尚早,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見牛羊羣。樵子暗相識,草蟲寒不聞。衡門猶未掩,佇立望夫君。(《遊精思觀回王白雲在後》)

垂釣坐盤石,水清心亦閑。魚行潭樹下,猿掛島藤間。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櫂歌還。(《山潭》)

從這兩首詩中,我們看到的主要是詩人風神散朗的姿態。

由於未受禪學影響,孟浩然爲了應舉會友,不辭多次遠遊。因此詩寫的全是動態,山水田園無不受他支配,由他選擇,他的詩往往是他問世思想的轉移、擴大和升華:

人隨沙路向江村,予亦乘舟歸鹿門。(《夜歸鹿門歌》)

榜人苦奔峭,而我忘險艱。(《下贛石》)

殷勤爲訪桃源路,予亦歸來松子家。(《高陽池送朱一》)

江山留勝迹,我輩復登臨。(《與諸子登峴山》)

特别是後一例,充分表現出詩人的自負。有些詩則集中表現出對祖國山川的眷戀,特别是像: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洞庭湖上張丞相》)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與諸子登峴山》)

照日秋空迥,浮天渤澥寬。(《與颜錢塘登樟樓望潮作》)

遠水自嶓冢,長雲呑具區。(《和宋大使北樓新亭》)

寫得都很壯麗雄偉。

另像《早發漁浦潭》“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山潭》“游女昔解珮,傳聞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頗似《離騷》中的宓妃。《宿揚子津寄潤州長山劉隱士》“心馳茅山洞,目極楓樹林”等句,也從《楚辭》化來。詩人的創作和王維似有南北詩風的不同,李白没有詩涉及王維,對孟浩然却極爲仰慕,詩風也有相似之處。

孟浩然也長于五古五律,五、七絶也有佳作。七古較王維自然,七律較少。

以上就二位詩人的主要成就——山水田園詩的藝術特徵表述一些個人意見,至于他們生平思想和創作的面貌大概,則見于書後所附二文,這裏不過是加以提示和補充而已。

本書的編選和注釋,是爲了使具有中等以上文化水平的讀者了解有關作家的創作概况,也可備大中學教師和學生參考。因此在選目上,力求能顧及入選作家生活、思想、創作等各個方面,並盡量選入那些在歷史上影響甚廣的名篇佳作。本書入選王維詩一百二十一首、孟浩然詩一百十一首,基本是按他們生平的各個階段編排的,目的是爲了便于知人論世。當然,其中個别作品排列未必恰當,所選篇目也不免參雜個人主觀意願,因此就難免有所不當或遺漏。但我相信還是盡力顧及了全人。在選注部分,每首詩的原文後都附有簡略的題解,用以説明該作寫作的大體時期,基本思想内容和藝術特色等。這些説明雖然求其完善,但也不可能篇篇面面俱到,數語中的,多少留有供讀者作進一步思考的餘地。在注釋中,往往先注字詞、典故,後釋句意。字詞除了指出其在具體應用時的釋意外,還盡可能追尋它們的本義。對於一些典故,在指出它們的出處和援引原文的同時,也注意到具體運用時的引申義或附加意的説明。句釋則主要採取“疏”的辦法,根據需要時詳時略,目的在於貫通詩意,不等于直譯或意譯。在做上述這些工作時,或多或少參閱借鑒了前人和當代的一些成果。

這本選集在選録了王、孟的主要詩作外,還附有王維《山中與裴迪書》、《與魏居士書》二文,以期讀者對王維的散文創作和藝術思想有所領會。爲了使讀者對王、孟的生平事跡和創作成就有一個比較全面的認識,書末另附拙作《王維生平及其詩》、《孟浩然生平及其詩》二文,以便閱讀時參考。至于書中某篇作品應繫于某一時期,本難完全確切,又或與其他硏究者的見解有所不同,只能力求近確,或可有助于進一步硏究。

本書編成,不完全是我個人力量,印兆勛同志曾爲部分注釋作了初稿,並提供了一些資料,後由我修改定稿,特在此説明。如果有錯誤,則統由本人負責。

王達津

一九八三年十月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