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近赋茉莉
凉夜摘花钿,苒苒动摇云绿。金络一团香露,正纱厨人独。
朝来碧缕放长穿,钗头罣层玉。记得如今时候,正荔枝初熟。
◎花钿:用金翠珠宝制成的花形首饰。
◎金络:金饰的马笼头。
◎罣:悬挂。
◎层玉:指层层叠叠的茉莉花。
虞美人赋牡丹
西园曾为梅花醉,叶剪春云细。玉笙凉夜隔帘吹。卧看花梢摇动一枝枝。
娉娉袅袅教谁惜,空压纱巾侧。沉香亭北又青苔。唯有当时蝴蝶自飞来。
◆此忆南岳旧游之作。《诗集》(上)《昔游》诗“昔游衡山上”亦云:“下窥半厓花,杯盂琢红玉。”(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又
摩挲紫盖峰头石,下瞰苍厓立。玉盘摇动半厓花。花树扶疏一半白云遮。
盈盈相望无由摘,惆怅归来屐。而今仙迹杳难寻,那日青楼曾见似花人。
◎扶疏:枝叶繁茂分披的样子。
忆王孙鄱阳彭氏小楼作
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零落江南不自由,两绸缪,料得吟鸾夜夜愁。
◎冷红:指枫叶。
◎绸缪:情意殷切,也形容缠绵不解的男女恋情。
少年游戏平甫
双螺未合,双蛾先敛,家在碧云西。别母情怀,随郎滋味,桃叶渡江时。
扁舟载了,匆匆归去,今夜泊前溪。杨柳津头,梨花墙外,心事两人知。
◎双螺:女子发髻。
◎双蛾:女子双眉。
◎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南朝梁江淹《休上人怨别诗》)
◎桃叶:晋王献之爱妾名。相传王献之曾在金陵秦淮河渡口送别桃叶。
◆此戏张鉴纳妾,鉴有别墅在武康。(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诉衷情端午宿合路
石榴一树浸溪红,零落小桥东。五日凄凉心事,山雨打船篷。
谙世味,楚人弓,莫忡忡。白头行客,不采蘋花,孤负熏风。
◎香芦结黍趁天中,五日凄凉,今古与谁同?(宋万俟咏《南歌子》)
◎楚共王出猎而遗其弓,左右请求之。共王曰:“止!楚人亡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孔子闻曰:“惜乎其不大也。不曰:‘人遗之,人得之。’何必楚也。”(汉刘向《说苑·至公》)
◎熏风:和暖的风,指初夏时的东南风。
◎孤负:辜负。
念奴娇谢人惠竹榻
楚山修竹,自娟娟不受人间袢暑。我醉欲眠伊伴我,一枕凉生如许。象齿为材,花藤作面,终是无真趣。梅风吹溽,此君直恁清苦。
须信下榻殷勤,翛然成梦,梦与秋相遇。翠袖佳人来共看,漠漠风烟千亩。蕉叶窗纱,荷花池馆,别有留人处。此时归去,为君听尽秋雨。
◎袢暑:溽暑,炎暑。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唐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唐杜甫《佳人》)
法曲献仙音
张彦功宫舍在铁冶岭上,即昔之教坊使宅。高斋下瞰湖山,光景奇绝。予数过之,为赋此。
虚阁笼寒,小帘通月,暮色偏怜高处。树鬲离宫,水平驰道,湖山尽入尊俎。奈楚客,淹留久,砧声带愁去。
屡回顾,过秋风未成归计。谁念我、重见冷枫红舞。唤起淡妆人,问逋仙今在何许。象笔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怕平生幽恨,化作沙边烟雨。
◎尊俎:古代盛酒肉的器皿,常用为宴席的代称。
◎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唐李颀《送魏万之京》)
◎淡妆人:指梅花。
◎逋仙:北宋诗人林逋,隐居杭州西湖孤山,无妻无子,种梅养鹤以自娱,人称“梅妻鹤子”。
◆白石号为宗工,然亦有寒酸处(评《法曲献仙音》“象笔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不可不知。(清周济《宋四家词选》)
◆词中属对,亦有求工者。如田不伐“小雨分山,断云笼月”……白石“虚阁笼寒,小帘通月”……皆经锻炼而出,然亦不可十分吃力。(清李佳《左庵词话》)
◆白石词有以一二虚字唱叹,韵味俱出者,虽慧,最上乘亦是灵境。谝中如“奈”字、“淹”字及“谁念我”、“甚而今”、“怕平生”等字俱极有意思,他可类推。(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
侧犯咏芍药
恨春易去,甚春却向扬州住。微雨,正茧栗梢头弄诗句。红桥二十四,总是行云处。无语,渐半脱宫衣笑相顾。
金壶细叶,千朵围歌舞。谁念我、鬓成丝,来此共尊俎。后日西园,绿阴无数。寂寞刘郎,自修花谱。
◎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宋黄庭坚《广陵早春》)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唐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小重山令
赵郎中谒告迎侍太夫人,将来都下。予喜为作此曲。
寒食飞红满帝城,慈乌相对立,柳青青。玉阶端笏细陈情,天恩许,春尽可还京。
鹊报倚门人,安舆扶上了,更亲擎。看花携乐缓行程。争迎处,堂下拜公卿。
◎寒食:节日名,在清明前一日或二日。禁火冷食,以悼念春秋时晋国介之推。
◎慈乌:乌鸦的一种。相传此鸟能反哺其母,故称。
◎笏:古代臣朝见君时所执的手板,用于记事备忘。
◎安舆:安车。多用于迎养亲老。
蓦山溪咏柳
青青官柳,飞过双双燕。楼上对春寒,卷珠帘瞥然一见。如今春去,香絮乱因风,沾径草,惹墙花,一一教谁管。
阳关去也,方表人肠断。几度拂行轩,念衣冠尊前易散。翠眉织锦,红叶浪题诗,烟渡口,水亭边,长是心先乱。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行轩:古时指高贵者所乘的车。亦借称贵客。
◎红叶题诗:据唐范摅《云溪友议》载,宣宗时,舍人卢渥偶临御沟,得一红叶,上题绝句云:“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归藏于箱。后来宫中放出宫女择配,不意归卢者竟是题叶之人。唐代多红叶题诗、结成良缘的故事。
永遇乐次韵辛克清先生
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不学杨郎,南山种豆,十一征微利。云霄直上,诸公衮衮,乃作道边苦李。五千言、老来受用,肯教造物儿戏。
东冈记得,同来胥宇,岁月几何难计。柳老悲桓,松高对阮。未办为邻地。长干白下,青楼朱阁,往往梦中槐蚁。却不如、窪尊放满,老夫未醉。
◎夙期:旧谊。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唐杜甫《醉时歌》。诸公衮衮:形容官员众多。)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雅量》)
◎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馀言而去,莫知所终。(《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胥宇:察看可筑房屋的地基和方向。犹相宅。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
◎梦中槐蚁: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载,淳于棼饮酒古槐树下,醉后入梦,见一城楼题大槐安国。槐安国王招其为驸马,任南柯太守三十年,享尽富贵荣华。醒后见槐下有一大蚁穴,南枝又有一xiao穴,即梦中的槐安国和南柯郡。后因用“槐蚁”比喻人生如梦,富贵得失无常,亦作“槐安梦”、“槐梦”。
◎窪尊:亦作窪樽。唐开元中李適之登岘山,见山上有石窦如酒尊,可注斗酒,因建亭其上,名曰“窪樽”。后因称形状凹陷、可以盛酒的山石为“窪樽”。亦借指深杯。
总评
张鉴《姜夔传论》(阮元《诂经精舍文集》卷五) 自制氏去而古义亡,四始衰而雅音溺。乐胜则流,诗降为曲。虽燥湿所惑,生民大情;而政府相推,品物恒性。文辞繁诡,则靡而非典;才情异区,斯丽而有则。有唐中叶,创始倚声。俎豆青莲,宗祧《啰碽》。温飞卿助教之年,杜紫微制诰之日。易梵呗为艳曲,亲《纥那》于铙吹。双声单调,纲领之要可指;侧犯换头,情变之数易滥。迨至五代,风流弥劭。孟蜀《花间》,南唐《兰畹》,或沿波于初造,或寻条于后时,小楼吹彻,水殿风来,君臣间作,莫不流播旗亭,传歌酒肆。然而绮缛为多,柔靡不少。丰藻克赡,而风骨不飞;振采失鲜,则负声无力,斯言谅矣。洎乎天水徴祥,斯学不坠。元祐、庆历,代不乏人。晏元献之辞致婉约,苏长公之风情爽朗。豫章、淮海,掉鞅于词坛。子野、美成,联镳于艺苑。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固已同祖风骚,力求正始。君子正其文,瞽师调其器。厥功所存,良可嘉叹。然而畛域犹存,涯度未远。争价一句之奇,丽采百字之偶。大成之集,遗以来喆。若夫学士“微云”,郎中“三影”,尚书“红杏”之篇,处士“春草”之什。柳屯田“晓风残月”,文洁而体清。李易安“落日暮云”,虑周而藻密。综达性灵,敷写器象,盖駸駸乎大雅之林矣。南宋以还,元风益著,虽周、柳之纤丽,辛、刘之雄放,风气所竞,不可相强。而求红牙之哲匠,问绮袖之专门。几于家习偷声,户精协律。有房中之妙奏,非风雅之罪人。贺方回肠断于东山,康伯可风柔于应制,花庵既光价于东南,东浦亦腾辉于河朔,词流之变,于斯极焉。既而白石归吴,移情丝竹。经正者纬成,理足者词畅。清真滥觞于其前,梦窗推波于其后。学者宗尚,要非溢美。其后竹屋、玉田、梅溪、碧山之俦,递相祖习,转益多师。洗《草堂》之纤秾,演黄初之渺论。后有作者,可以止矣。夫“搓酥滴粉”,丽密居多。“澄碧闹红”,佻巧不少。自三唐创雕琼镂玉之文,而五季沿月露风云之旧。求其辞致萧闲,情采标举,则竹坡挢舌,审斋掣肘。何况志感丝篁,韵谐笙板,探王化之本原,昭歌永之符契也哉。良田学慎始习,功在初化,顿八紘之遐观,搜千载之馀韵。游盛丽者,用登金、张之堂;视妖冶者,必揽施嫱之祛。爰依沈约《宋书》诗人《谢灵运传赞》之例,综厥泾渭,略具条贯,俾言选声者得以考焉。至于菊庄门下,犹靳清溪;楚女闺中,誓徇淮海,则删诗者未尝泥其体,而闻声者自足通乎情。必谓妙过此旨,妄加绳墨。又蠹生于木,而还食其木,知音之俟,亦无取尔。
邓牧《山中白云词序》 古所谓歌者,诗三百止尔。唐宋间始为长短句,法非古意,然数百年以来,工者几人,美成、白石逮今脍炙人口。知音谓丽莫若周,赋情或近俚;骚莫若姜,放意或近率。
黄昇《绝妙词选》 白石词极妙,不减清真;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善吹箫,自制曲,初则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音律。
陈郁《藏一话腴》 白石道人姜尧章,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壳。图书翰墨之藏,充栋汗牛。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
陈模《怀古录》 近时作词,只说周美成、姜尧章,而以稼轩词为豪迈,非词家本色。……或曰:美成、尧章,以其晓音律,自能撰词调,故人尤服之。
张炎《词源》 六十家词可歌可诵者指不多屈,中间如秦少游、高竹屋、姜白石、史邦卿、吴梦窗,此数家格调不侔,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削靡曼之词,自成一家,各名于世。
又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梦窗《声声慢》云:“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浮云不蘸芳洲。”前八字恐亦太涩。如《唐多令》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又 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惜乎意趣却不高远,所以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之句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
虞集《中原音韵序》 宋代作者,如子瞻变化不测之才,犹不免制词如诗之诮;若周邦彦、姜尧章辈,自制谱曲,稍称通律,而词气又不无卑弱之憾。
陆辅之《词旨》 古人诗有翻案法,词亦然。词不用雕刻,刻则伤气,务在自然。周清真之典丽,姜白石之骚雅,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长,去四家之所短,此翁(翁指张炎,号乐笑翁)之要诀也,不可与俗人言,可与知者道。
杨慎《词品》 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周美成不能及者。善吹箫,自制曲,初则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音律云。……其腔皆自度者,传至今,不得其调,难入管弦,只爱其句之奇丽耳。
王又华《古今词话》 朱承爵《存馀堂诗话》云:“诗词虽同一机杼,而词家意象与诗略有不同。句欲敏,字欲捷,长篇须曲折三致意,而气自流贯乃得。”此语可谓作长调者法,盖词至长调,变已极矣。南宋渚家,凡偏师取胜者,莫不以此见长。而梅溪、白石、竹山、梦窗诸家,丽情密藻,尽态极妍。要其瑰琢处,无不有蛇灰蚓线之妙,则所谓一气流贯也。
刘体仁《七颂堂词绎》 词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牛峤、和凝、张泌、欧阳炯、韩偓、鹿虔扆辈,不离唐绝句,如唐之初未脱隋调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则极盛,周、张、柳、康,蔚然大家,至姜白石、史邦卿则如唐之中。而明初比唐晚,盖非不欲胜前人,而中实枵然取给而已,于神味处全未梦见。
宋征璧(《词苑丛谈》卷四引) 苟举当家之词,如……姜白石之能琢句,蒋竹山之能作态,史邦卿之能刷色,黄花庵之能选格,亦其选也。
尤侗《词苑丛谈序》 词之系宋,犹诗之系唐也。唐诗有初、盛、中、晚,宋词亦有之。唐之诗,由六朝乐府而变;宋之词,由五代长短句而变。约而次之,小山、安陆,其词之初乎;淮海、清真,其词之盛乎;石帚、梦窗,似得其中;碧山、玉田,风斯晚矣。
顾成三《湖海楼词序》 宋名家词最盛,体非一格。苏、辛之雄放豪宕,秦、柳之妩媚风流,判然分途,各极其妙。而姜白石、张叔夏辈,以冲澹休洁得词之中正。
朱彝尊《词综·发凡》 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始极其变。姜尧章氏最为杰出,惜乎《白石乐府》五卷,今仅存二十馀曲也。……言情之作,易流于秽,此宋人选词多以“雅”为目;法秀道人语涪翁曰:“作艳词当堕犁舌地狱”,正指涪翁一等体制而言耳。填词最雅,无过石帚,《草堂诗馀》不登其只字;见胡浩立春吉席之作,蜜殊咏桂之章,亟收卷中,可谓无目者也。
朱彝尊《醉太平·题姜开先赠歌者李郎秦楼月词》 支郎眼黄,何郎粉香。尊前一曲回肠,爱秦楼月凉。公羊谷梁,鄱易苍括。词人试数诸姜,算尧章擅场。
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四十《黑蝶斋诗馀序》 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基之后,得其门者寡矣。
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四十《鱼计庄词序》 在昔鄱阳姜尧章、张东泽、弁阳周草窗、西秦张玉田,咸非浙产,然言浙词者必称焉,是则浙词之盛,亦由侨居者为之助;犹无豫章诗派不必皆江西人,亦取其同调焉尔矣。
朱彝尊《群雅集序》 仁宗于禁中度曲,时则有若柳永;徽宗以大晟名乐,时则有若周邦彦、曹组、辛次膺、万俟雅言,皆明于宫调,无相夺伦者也。洎乎南渡,家各有词,虽道学如朱仲晦、真希元,亦能倚声中律吕,而姜夔审音尤精。
汪森《词综序》 西蜀南唐而后,作者日盛,宣和君臣,转相矜尚,曲调愈多,流派因之亦别。短长互见,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箾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
邹祗谟《远志斋词衷》 余常与文友论词,谓小调不学《花间》,则当学欧、晏、秦、黄。《花间》绮琢处,于诗为靡。而于词则如古锦纹理,自有黯然异色。欧、晏蕴藉,秦、黄生动,一唱三叹,总以不尽为佳。清真、乐章,以短调行长调,故滔滔莽莽处,如唐初四杰,作七古嫌其不能尽变。至姜、史、高、吴,而融篇炼句琢字之法,无一不备。今惟合肥兼擅其胜,正不如用修好入六朝丽字,近似而实远之。
又 僻调之多,以柳屯田为最。此外则周清真、史梅溪、姜白石、蒋竹山、吴梦窗、冯艾子集中,率多自制新调,馀家亦复不乏。
又 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宋词至白石、梅溪,始得个中妙谛。
又 长调惟南宋诸家,才情蹀躞,尽态极妍。阮亭尝云:词至姜、吴、蒋、史,有秦、李所未到者。正如晚唐绝句,以刘宾客、杜紫微为神诣,时出供奉、龙标一头地。
又 盖词至长调而变已极,南宋诸家凡以偏师取胜者,无不以此见长,而梅溪、白石、竹山、梦窗诸家,丽情密藻,尽态极妍,要其瑰琢处无不有灰蛇蚓线之妙,则所云一气流贯也。
邹祗谟《倚声初集序》 南宋诸家,蒋、史、姜、吴,警迈瑰奇,穷姿构彩;而辛、刘、陈、陆诸家,乘间代禅,鲸吞鳌掷,遗怀壮气,超乎有高望远举之思。
彭孙遹《金粟词话》 咏物词,极不易工,要须字字刻画,字字天然,方为上乘。即间一使事,亦必脱化无迹乃妙。近在广陵,见程村、阮亭诸作,便为叹绝,始几几乎与白石、梅溪颉颃今古矣。
王士禛《花草蒙拾》 南宋渡后,梅溪、白石、竹屋、梦窗诸子,极妍尽态,反有秦、李未到者,虽神韵天然处或减,要自令人有观止之叹;正如唐绝句,至晚唐刘宾客、杜京兆,妙处反进青莲、龙标一尘。
李良年《锦瑟词花》 香脆欲绝,惟白石有此,柳、秦两七远不敌也。
汪懋鳞《棠村词序》 予尝论宋词有三派:欧、晏正其始,秦、柳、周、姜、史、李清照之徒备其盛;东坡、稼轩放乎其言之矣。其馀子,非无单词只句,可喜可诵,苟求其继,难矣哉!
鲁超《今词初集序》 余惟诗以苏、李为宗,自曹、刘迄鲍、谢,盛极而衰,至隋时风格一变,此有唐之正始所自开也。词以温、韦为则,自欧、秦迄姜、史,亦盛极而衰,至明末才情复畅,此昭代之大雅所由振也。
沈雄《古今词话·词品》 南宋长调,如姜、史、蒋、吴,有秦、柳所不能及者。
先著、程洪《词洁·发凡》 白石之词,无一凡近,况尘土垢秽乎。
先著、程洪《词洁辑评》 空淡深远,较之石帚作,宁复有异。石帚专得此种笔意,遂于词家另开宗派。如“条风布暖”句,至石帚皆淘洗尽矣。然渊源相沿,固是一祖一祢也。(评周邦彦《应天长慢》“条风布暖”)
又 意欲灵动,不欲晦涩。语欲稳秀,不欲纤佻。人工胜则天趣减,梅溪、梦窗,自不能不让白石出一头地。
又 白石自制词在南宋另为一派,盛行于时,学之而佳者有二人。王沂孙字圣与,号中仙,有《碧山乐府》二卷,一名《花外集》,盖取比《花间集》而名也。其词以韵胜,如《琐窗寒》起句云:“趁酒梨花,催诗柳絮,一窗春怨。”末句云:“夜月荼蘼院。”皆倩丽宜人。同时张叔夏炎亦作《琐窗》词,自注云:“王碧山其诗清峭,其词闲雅,有姜白石意趣,今绝响矣。”余悼之句云:“自中仙去后,词笺赋笔,便无清致。”又“料应也孤吟山鬼。那知人弹折素琴,黄金铸出相思泪。”可想见平生服膺矣。“黄金”句无理而奇。最妙。炎自号乐笑翁,有《玉田词》三卷,郑思肖为作序,亦白石一派也。
田同之《西圃词说》 姜夔尧章崛起南宋,最为高洁,所谓“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者。惜乎《白石乐府》五卷,今已无传,惟《中兴绝妙词》仅存二十馀阕耳。
又 白石而后,有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箾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
又 《乐府指迷》云:“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此八字是填词家金科玉律。清空则灵,质实则滞,玉田所以扬白石而抑梦窗也。
又 华亭宋尚木徵璧日:吾于宋词得七人焉,曰……吴梦窗之能叠字,姜白石之能琢句,蒋竹山之能作态,史邦卿之能刷色,黄花庵之能选格,亦其选也。词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敝,作者纷如,难以概述矣。
又 诗馀者,院本之先声也。如耆卿分调,守斋择腔,尧章著鬲指之声,君特辨煞尾之字,或随宫造格,或遵调填音,其疾徐长短,平仄阴阳,莫不守一定而不移矣。
又 自沈吴兴分四声以来,凡用韵乐府,无不调平仄者。……以及白石、梦窗辈,各有所创,未有不悉音理而可造格律者。今虽音理失传,而词格具在,学者但依仿旧作,字字恪遵,庶不失其中矩矱耳。
又 诗词风气,正自相循。贞观、开元之诗,多尚淡远。大历、元和后,温、李、韦、杜渐入香奁,遂启词端。金荃、兰畹之词,概崇芳艳。南唐、北宋后,辛、陆、姜、刘渐脱香奁,仍存诗意。
又 填词最雅无过石帚,而《草堂诗馀》不登其只字,可谓无目者也。
又 小调不学花间,则当学欧、晏、秦、黄,欧、晏蕴藉,秦、黄生动,一唱三叹,总以不尽为佳。清真以短调行长调,滔滔莽莽,嫌其不能尽变。至姜、史、高、吴,而融篇炼句琢字之法,无一不备矣。
焦循《雕菰楼词话》 秦少游《品令》:“掉又癯,天然个晶格。”此正秦邮土音,用个字作语助,今秦邮人皆然也。《三百篇》如“其虚其邪,狂童之狂也且”,古人自操土音,北宋如秦、柳,尚有此种。南宋姜白石、张玉田一派,此调不复有矣。
又 周密《绝妙好词》所选,皆同于己者,一味轻柔润腻而已。黄玉林《花庵绝妙词选》,不名一家,其中如刘克庄诸作,磊落抑塞,真气百倍,非白石、玉田辈所能到。
杜诏《山中白云词序》 词盛于北宋,至南宋乃极其工。姜尧章最为杰出,宗之者史达祖、高观国、卢祖皋、吴文英、蒋捷、周密、陈允平诸名家,皆具姜之一体,而张叔夏庶几全体具矣。仇仁近谓:叔夏词意度超元,律吕协洽,多与白石老仙相鼓吹。顾白石风骨清劲,词如沈伯时所云,未免有生硬处,叔夏则和雅而精粹,读其《乐府指迷》一书,为古今填词准则,夫岂斤斤墨守尧章者。两家(指姜夔、张炎)足以概南宋,从此溯源北宋,研味乎淮海、清真,一归诸和雅,则词之能事毕矣。其有功于词学岂浅哉!
汪筠《读〈词综〉书后》 南渡江山未可凭,诸君哀怨尽能情。一从白石箫声断,谁倚琼楼最上层。
王时翔《莫荆琰词序》 词自晚唐,温、韦主于柔婉,五季之末,李后主以哀艳之辞倡于上,而下皆靡然从之。入宋号为极盛,然欧阳、秦、黄诸君子且不免相沿袭,周、柳之徒无论已。独苏长公能盘硬语与时异,趋而复失之粗。南渡后得辛稼轩,寄情豪宕之中,其所制,往往苞凉悲壮,在古乐府当与魏武埒。斯可语于诗之变矣。迨姜白石出而后蕴籍深远,前人之作几可废。
陈撰《自跋白石词刊本》 南宋词人,浙东西特盛。若岳肃之、卢申之、张功甫、张叔夏、史邦卿、吴君特、孙季蕃、高宾王、王圣与、尹惟晓、周公谨、仇仁近及家西麓先生,先后辈出。而审音之精,要以白石为谐极。……先生事事精习,率妙绝无品。虽终身草莱,而风流气韵足以标映后世。当乾、淳间俗学充斥,文献湮替,乃能雅尚如此,洵称豪杰之士矣。
陈撰《玉几山房听雨录》 南宋词人,浙东、西特甚,而审音之精,要以白石为极诣,先生事事精习,率妙绝神品,虽终身草莱,而风流气韵,足以标映后世;当乾、淳间,俗学充斥,文卖湮替,乃能雅尚如此,洵稳定豪杰之士矣。
陈撰《山中白云词疏证序》 词莫尚于南宋景淳、德裕间,要以白石为宗。其嗣白石起者,无逾于玉田《白云》一集。
郑方坤《论词绝句》 红牙铁板画封疆,墨守输攻各挽强。莫向此间分左袒,黄金留待铸姜郎。(原注:东坡问幕士云:我词比柳如何?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持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姜尧章所著《石帚词》,戛玉敲金,得未曾有。)
厉鹗《张今涪红螺词序》 尝以词譬之画,画家以南宗胜北宗。稼轩、后村诸人,词之北宗也;清真、白石诸人,词之南宗也。
厉鹗《红兰阁词序》 近日言词者,推浙西六家;独柘水沈岸登善学白石老仙,为朱检讨所称。
厉鹗《论诗绝句》 旧时月色最清妍,香影都从授简传。赠与小红应不惜,赏音只有石湖仙。
许昂霄《词综偶评》 词中之有白石,犹文中之有昌黎。世固也以昌黎为穿凿生割者,则以白石为生硬也亦宜。
夏秉衡《历代词选序》 至南北宋而作者日盛,如清真、石帚、竹山、梅溪、玉田诸集,雅正超忽,可谓词家上乘矣。
江昱《论诗绝句》 石帚高情自度工,孤云无迹任西东。乐书不赏张兄死,只有龠箫伴小红。
王昶《姚苣汀词雅序》 词,三百篇之遗也,然风雅正变,王者之迹,作者多名卿士大夫,壮人正士。而柳永、周邦彦辈不免杂于俳优。后惟姜、张诸人以高贤志士放迹江湖,其旨远,其词文,托物比兴,因时伤事,即酒食游戏,无不有《黍离》周道之感,与诗异曲而同工。
王昶《江宾谷梅鹤词序》 姜氏夔、周氏密诸人,始以博雅擅名,往来江湖,不为富贵所熏灼,是以其词冠于南宋,非北宋之所能及。暨于张氏炎、王氏沂孙,故园遗民,哀时感事,缘情赋物,以写《闵周》、《哀郢》之思,而词之能事毕矣。世人不察,猥以姜、史同日而语,且举以律君。夫梅溪乃平原省吏,平原之败,梅溪因此受黥,是岂可与白石比量工拙哉!譬犹名倡妙伎姿首或有可观,以视瑶台之仙姑射之处子,臭味区别,不可倍蓰算矣。
王昶《琴画楼词钞自序》 唐之末造,诗人以其馀音绮语变为填词,北宋之季,演为长调,变俞甚,遂不能复合于诗,故词至白石、碧山、玉田,与诗分茅设蕝,各极其工。
吴锡麒《董琴南楚香山馆词钞序》 词之派有二:一则幽微要眇之音,宛转缠绵之致,戛虚响于弦外,标隽旨于味先,姜、史其渊源也,本朝竹垞继之,至吾杭樊榭而其道盛;一则慷慨激昂之气,纵横跌宕之才,抗秋风以奏怀,代古人而奋愤,苏、辛其圭臬也,本朝迦陵振之,至吾友瘦铜而其格尊。……岂得谓姜、史之清新为是,苏、辛之横逸为非?
沈初《论词绝句》 梅溪竹屋门清新,体物幽思妙人神。那及鄱阳姜白石,天然标格胜于人。
郭麐《灵芬馆词话》 词之为体,大略有四:风流华美,浑然天成,如美人临妆,却扇一顾,花间诸人是也;晏元献、欧阳永叔诸人继之。施朱傅粉,学步习容,如宫女题红,含情幽艳,秦、周、贺、晁诸人是也;柳七则靡曼近俗矣。姜、张诸子,一洗华靡,独标清绮,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磐,入其境者疑有仙灵,闻其声者人人自远;梦窗、竹屋或扬或沿,皆有新隽,词之能事备矣。至东坡以横绝一代之才,凌厉一世之气,间作倚声,意若不屑,雄词高唱,别为一宗;辛、刘则粗豪太甚矣。其馀幺弦孤韵,时亦可喜,溯其派别,不出四者。
又 本朝词人,以竹垞为至。一废草堂之陋,首阐白石之风。《词综》一书,鉴别精审,殆无遗憾。其所自为,则才力既富,采择又精,佐以积学,运以灵思,直欲平视花间,奴隶周、柳;姜、张诸子,神韵相同,至下字之典雅,出语之浑成,非其比也。
又 倚声家以姜、张为宗,是矣。然必得其胸中所欲言之意,与其不能尽言之意,而后缠绵委折,如往而复,皆有一唱三叹之致。
又 《东维子集》云:“元松陵陆子敬,居分湖之北,垒石为山,树梅成林,取姜白石词语名其轩曰‘旧时月色’。”此吾乡故事也。余移家魏塘,每有故土之怀。他日买一椽于湖滨,当作小轩,复旧名,以志前辈风流胜赏。
郭麐《无声诗馆词序》 词家者流,其源出于国风,其本沿于齐梁,自太白以至五季,非女儿之情不道也。宋立乐府,用于庆赏饮宴,于是,周、秦以绮靡为宗,史、柳以华缛相尚,而体一变。苏、辛以高世之才,横绝一时,而奋末广愤之音作。姜、张祖骚人之逸,尽洗铅艳,而清空婉约之旨深,自是以后,欲离去,其道无由。
陈鸿寿《灵芬馆词序》 耆卿骞翮于津门,邦彦历响于照碧,词至北宋而一变。石帚、玉田理定而擒藻,梅溪、竹山情密而引辞,词至南宋而又一变。
洪正治《自序白石词刊本》 白石在渡江诸贤中,品目显著,然且若此,则夫单家孤帙,其为名湮绝响者知复何限。
吴淳还《序武唐俞氏白石词钞》 南宋词至姜氏尧章,始一变《花间》、《草堂》纤秾靡丽之习。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前人称之审矣。
陈叔峰《苍悟词序》 宋之能词者六十馀家,如秦少游、高竹屋、姜白石、史邦卿、吴梦窗数子,始可称以新意合古谱者。杨诚斋论词六要:一曰按谱,二曰出新意是也。苟不按谱,则歌韵不协,则凌犯他宫,非曲非调;不出新意,则必蹈袭前人,即或炼字换句,而趣旨雷同,其神味亦索然易尽。
江炳炎《西江月》 笔染沧江虹月,思穿冷岫孤云。淡然南宋古遗民,抹煞词坛衮衮。就令秦郎色减,何嫌柳七声吞。将金铸像日三薰,舌底供商细问。
姜虬绿《跋姜忠肃祠堂白石词钞本》 公晚年用意之精,审律之细,于此道真有深入。
曹炳曾《书姜白石集后》 南宋词家推白石、玉田为领袖,而玉田实祖白石。所南郑氏叙张词,谓其仰扳尧章。山村仇氏亦云,与白石老仙相鼓吹。而玉田尝称白石为“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不惟清空,兼又骚雅。”两人之词,实属一家。
沈道宽《论词绝句》 白石清声自一家,尽刊雕饰洗铅华。流传衣钵归初祖,提唱宗风到竹垞。
包世辰《月底修箫谱序》 意内言外,词之为教也;然意内不可强致,言外非学不成。是词说者言外而已,言成则有声,声成则有色,色成而味出焉。三者具,则足以尽言外之才矣。若夫感人之速者莫如声,故词倚声。声之得者又有三:曰清,曰脆,曰涩。不脆则声不成,脆矣而不清则腻,清矣而不涩则浮。屯田、梦窗以不清伤气,淮海、玉田以不涩伤格,清真、白石则能兼三矣。六家于言外之旨得矣,以云意内,惟白石、玉田耳,淮海时时近之,清真、屯田、梦窗皆去之弥远,而俱不害为可传者,则以其声之么眇铿磐,恻恻动人,无色而艳,无味而甘故也。
邓廷桢《双砚斋随笔》 词家之有白石,犹书家之有逸少,诗家之有《浣花》,盖缘识趣既高,兴象自别。
孙麟趾《词迳》 识见低则出句不超,超者出乎寻常意计之外,白石多清超之句,宜学之。
宋翔凤《论词绝句》二首 垂虹亭畔老词人,缝月裁云意总真。赖得词原三卷在,异时法曲识传薪。(原注:扬州陆氏重刻宋本《白石词集》,旁注谱,近人罕解,后秦编修张叔夏《词原》足本,其说皆在,可以通白石之谱矣。)
诗从杜曲波愈阔,词到鄱阳音大希。纵有玉田相鼓吹,还当无缝逊天衣。
宋翔凤《乐府馀论》 宋元之间,词与曲一也。以文写之则为词,以声度之则为曲。……于是度曲者,但寻其声;制词者,独求于意。古有遗音,今成绝响。……兹白石尚传遗集,玉田更有成书。点画方迷,指归难见。
周济《词辨自序》 白石疏放,酝酿不深。
董士锡《餐华吟馆词序》 昔柳耆卿、康伯可未尚学问,乃以其鄙嫚之辞缘饰音律以投时好,而词品以坏。姜白石、张玉田出,力矫其弊为清雅之制,而词品以尊。虽然,不合五代、全宋以观之,不能极词之变也,不读秦少游、周美成、苏子瞻、辛幼安之别集,不能撷词之盛也。元明至今,姜、张盛行而秦、周、苏、辛之几绝,则以浙西六家独尊姜、张之故,盖尝论之,秦之长,清以和;周之长,清以折,而同趣于丽。苏、辛之长,清以雄;姜、张之长,清以逸;而苏、辛不自调律,但以文辞相高,以成一格,此其异也。六子者,两宋诸家皆不能过焉。然学秦并平,学周病涩,学苏病疏,学辛病纵,学姜、张病肤,盖学雄与逸而遗其清,则五病杂见而三长亦渐一失。
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 南宋百馀年中所号词中大家者,惟辛幼安为历城人,姜尧章为鄱阳人,馀皆浙人耳。予尝论词固莫富于南宋,律亦日密,然词芜意浅,俚鄙百出,此事遂成恶道。……就中作者,惟稼轩最为清娇,不锢所溺;而石帚名最盛,业最下,实群魔之首出者。
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续编 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故容秽,窄故斗硬。
樊增祥《东溪草堂词选自序》 声音感人,回肠荡气,以李重光为君;演经和畅而有则,以周美成为极;清劲有骨,淡雅君宗,以姜尧章为最。至于长短皆宜,高下应节,亦无过于美成者。高、孝以来,词溢夥,翳惟白石,实长其盟,于是史邦卿、吴君特羽翼于前,王圣与、张叔夏标映于后。此五君者,喻渥洼美泗,荆野明瑶,词学一日不湮,斯人一日不没。邦卿昵于韩氏,清仪所羞,要其篡组丽密,宫羽輏斐,不以人废斯之谓欤?君特以醲粹之姿,发瑶瓖之想,万花公采,五鲭合脔,七宝楼台之喻殆乐笑翁之过言乎?碧山感物之咏,上薄骚经,玉田托兴之辞,义均宋赋,拟诸石帚,具体而微。
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 词至南宋而极工,然如白石、梦窗、草窗、玉田,皆胥疏江湖,故语多婉笃,去北宋疏越之音远矣。
又 南宋词家推姜白石为巨擘,故鄱阳产而居吴兴。吾友陈叔安明府宇亦家鄱阳,流寓金陵。后溯江入粤,重游鄱之东湖,湖有浮舟寺。感赋垂杨云:“鹅黄细缕。看绕堤已报,早春烟树。醉上湖亭,廿年重到愁如许。依然飞燕寻门户。杖藜有、过桥渔父。诉归来、乡语生疏,问旧巢何处。闲对云堂佛古。听茶版清晨,饭钟当午。故国词仙,胜情偏爱吴兴住。轻抛里巷经风雨。暗惆怅、远游意绪。甚明朝、又挂征帆随雁去。”其浮家浪迹,殆与白石有同慨。
又 丁酉秋,余以先君子疾请急归。适松溪谢默卿观察元淮令吾邑,承以碎金词谱相赠,每字谱以今之四上工尺,云自姜石帚词旁注谱中寻究而出,实得古来不传之秘。
又 顾丈蒹塘尝言苏、辛二家词,如天仙化人,不可仿佛,最不易学,亦不宜学。非若姜、史诸家,各有轨辙可循。
杜文澜《憩园词话》 近见江苏书局重刻周止庵先生《词辨》,原书十卷,不戒于火,今刻止二卷矣。所选唐、宋名词各家,均有论断,备载刊本。今摘录《介存斋论词杂著》数则,以公同好。如云……“近人颇知北宋之妙,然终不免有姜、张二字横亘胸中。岂知姜、张在南宋亦非巨擘乎。论词之人,叔夏晚出,既与碧山同时,又与梦窗别派,是以过尊白石,但主清空。”
又 今见所作《乐府馀论》一卷,沿《渔隐丛话》、《能改斋漫录》之旧,泛论宋词,语皆精核。……又云:“北宋所作,多付筝琵,故啴缓繁促而易流。南渡以后,半归琴笛,故涤荡沉渺而不杂。白雪之歌,自存雅音。薤露之唱,别增俗乐,则元人之曲,遂立一门。弦索荡志,手口慆心,于是度曲者但寻其声,制词者独求于意。古有遗音,今成绝响。在昔钱塘妙伎,改画阁斜阳。饶州布衣,谱桥边红药。文章通丝竹之微,歌曲会比兴之旨。使茫昧于宫商,何言节奏。苟灭裂于文理,徒类啁啾。爰自分驰,所滋流弊。兹白石尚传遗集,玉田更有成书。点画方迷,指归难见。惟先求于凡耳,籍通四上之原,还内度于寸心,庶有万一之得。”
钱裴仲《雨华庵词话》 乐笑翁词,清空一气,转折随手,不为调缚。丽不杂,淡不泛,斯为圣乎。余谈古人词,惟心折于张、姜两家而已。
李佳《左庵词话》 词家昉于宋代,然只柳屯田、周美成为解音律,其词尤未尽工。姜白石、吴梦窗诸人,尚为未解音律,而颇多佳作。以是知词固非乐工所能。
又 词以意趣为主,意趣不高不雅,虽字句工颖,无足尚也。意能迥不犹人最佳。东坡词最有新意,白石词最有雅意。
江顺诒《词学集成》 洎乎南渡,家各有词,虽道学家如朱仲晦、真希元,亦能倚声中律吕,而姜夔审音尤精。
又 宋之词家,号为极盛,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王沂孙、张炎,渊渊乎文有其质焉。其荡而不返,傲而不理,枝而不物。
又 词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牛峤、和凝、张泌、欧阳炯、韩偓、鹿虔扆辈,不离唐绝句,如唐之初不脱隋调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则极盛,周、张、康、柳,蔚然大家,至姜白石、史邦卿则如唐之中;而明初比唐晚,盖非不欲胜前人,而中实枵然,取给而已,于神味全未梦见。
又 赵艮甫《函碎金词叙》云:“宋词以清真、白石、草窗、玉田四家为正宗。清真典掌大晟,白石自订词曲,草窗词名笛谱,玉田《词源》一书,所论律吕最精。凡此四家之词,无不可歌。”
又 万氏《词律·发凡》云:“自沈吴兴分四声以来,凡用韵乐府,无不调平仄者。……以迨白石、梦窗辈,各有所创,未有不悉音理而可造格律者。虽今音理失传,而词具在,学者但宜仿旧作,字字恪遵,庶不失其矩矱。”
又 竹西词客《词源跋》云:“玉田生与白石齐名,词之有姜、张,犹诗之有李、杜也。二君皆能案谱制曲,是以《词源》论五音均拍,最为详赡。”
又 陈曼生鸿寿《衡梦词序》云:“夫流品别则文体衰,摘句图而学诗蔽。《花庵》淫缛,争价一字之奇。《草堂》噍杀,矜惜片言之巧。缪道乖典,鲜能圆通。是以耆卿骞翮于津门,邦彦厉响于照碧。至北宋而一变。石帚、玉田,理定而摛藻。梅溪、竹山,情密而引词。词至南宋又一变矣。”诒案:论书者谓初写《黄庭》,恰到好处。词自太白创始,至南唐而极盛,温润绮丽,后鲜其伦。南北二宋,其文中之八家乎。
又 蔡小石宗茂《拜石词序》云:“词胜于宋,自姜、张以格胜,苏、辛以气胜,秦、柳以情胜,而其派乃分。然幽深窅眇,语巧则纤,跌宕纵横,语粗则浅,异曲同工,要在各造其极。”诒案:此以苏、辛、秦、柳与姜、张并论,究之格胜者,气与情不能逮。
又 汪稚松云:“茗柯《词选》,张皋文先生意在尊美成,而薄姜、张。至苏、辛仅为小家,朱、厉又其次者。其词贵能有气,以气承接,通首如歌行然。又要有转无竭,全用缩笔包举时事,诚是难臻之诣。”诒案:常州派近为词家正宗,然专尊美成。今取美成词读之,未能造斯境也。
又 《莲子居词话》云:“词忌堆积,堆积近缛,缛则伤意。词忌雕琢,雕琢近涩,涩则伤气。”诒案:南宋以后诸家,率多此弊。此白石、玉田所以独有千古也。
又 贺黄公曰:“词之最丑者,为酸腐,为怪诞,为粗莽。以险丽为贵矣,又须泯其镂刻痕乃佳。”诒案:酸腐者,道学语也。怪诞者,荒唐语也。至粗莽,则苏、辛之流弊,犯之甚易。若险丽而无镂刻痕,则仍梦窗一派,而未臻姜、张之绝诣也。
冯煦《论词绝句》 垂虹亭子笛绵绵,吸露餐风解蜕蝉。洗尽人间烟火气,更无人是石湖仙。
冯煦《和珠玉词序》 宋之为慢词者,美成首出,姜、张而极。片玉所甄率在大观、政和间,北宋之季也。白石、玉田连蹇不偶,《黍离》之歌,《桔颂》之章,比比有之,南宋之季也。慢为衰世之作,殆有征耶?
贺裳《皱水轩词筌》 小词须风流蕴藉,作者当知三忌,一不可入渔鼓中语言,二不可涉演义家腔调,三不可像优伶开场时叙述。偶类一端,即成俗劣。顾时贤犯此极多,其作俑者,白石山樵也。
李调元《雨村词话》 姜白石《鹧鸪天》词三首,如“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不但韵高,亦由笔妙,何必石湖所赞自制曲之敲金戛玉声、裁云缝月手也。
张宗橚《词林纪事》 白石、梅溪,昔人往往并称,骤阅之,史似胜姜,其实史少减尧章。昔钝翁尝渔洋曰:“王孟齐名,何以孟不及王。”渔洋答曰:“孟诗味之未能免俗耳。”吾于姜、史亦云。倚声者试取两家词熟玩之,当不以子为蜉蚍之撼。
张惠言《词选序》 叙曰: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宋之词家,号为极盛,然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王沂孙、张炎渊渊乎文有其质焉。其烫而不反,傲而不理,枝而不物。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近人颇知北宋之妙,然终不免有姜、张二字横亘胸中。岂知姜、张在南宋,亦非巨擘乎。论词之人,叔夏晚出,既与碧山同时,又与梦窗别派,是以过尊白石,但主清空。后人不能细研词中曲折深浅之故,群聚而和之,并为一谈,亦固其所也。
又 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吾十年来服膺白石,而以稼轩为外道,由今思之,可谓瞽人扪籥也。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白石词如明七子诗,看是高格响调,不耐人细思。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径浅狭,如孙过庭书,但便后人模仿。白石好为小序,序即是词,词仍是序,反复再观,如同嚼蜡矣。词序序作词缘起,以此意词中未备也。今人论院本,尚知曲白相生,不许复沓,而独津津于白石词序,一何可笑。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附录《词辨自序》 白石疏放,酝酿不深。
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故容秽,窄故斗硬。白石号为宗工,然亦有俗滥处、寒酸处、补凑处、敷衍处、支处、复处,不可不知。白石小序甚可观,苦与词复。若序其缘起,不犯词境,斯为两美已。……稼轩豪迈是真,竹山便伪。碧山恬退是真,姜、张皆伪。味在酸咸之外,未易为浅尝人道也。
周济《宋四家词选》眉批 赋物能将人景情思一齐融入,最是碧山长处。由其心细笔灵,取径曲,布势远故也。不减白石风流。(此评王沂孙《花犯·古婵娟》下片)
又 何尝不峭拔,然略粗壮,其所以为碧山之清刚也。白石好处,无半点粗气矣。(此评王沂孙《无闷·阴积龙荒》)
冯金伯《词苑萃编》 粤自隋唐以来,声诗间为长短句,至唐人则有《尊前》、《花间》集。迄于崇宁,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诸人讨论古音,审之古调,沦落之后,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调之声稍传。美成诸人,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令为之,其曲遂繁。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而于音谱且间有未谐,可见难矣。作词多效其体制,失之软媚,而无所取。如秦少游、高竹屋、姜白石、史邦卿、吴梦窗,格调不凡,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自成一家。(《词源》)
又 韵小乘也,艳下驷也,词之工绝处乃不主此。今人多以是二者言词,未免失之浅矣。盖韵则近于佻薄,艳则流于亵媟,往而不返,其去吴骚市曲无几。必先洗粉泽,后除琱缋,灵气勃发,古色黯然,而以情兴经纬其间。虽豪宕震激而不失于粗,缠绵轻婉而不入于靡,即宋名家不一种,亦不能操一律以求。美成之集,自标清真,白石之词,无一凡近,况尘土垢秽乎。(《词洁》)
又 词以少游、易安为宗,固也。然竹屋、梅溪、白石诸公,极妍尽致处,反有秦、李所未到者。譬如绝句,至刘宾客、杜京兆,时出青莲、龙标一头地。(渔洋山人)
又 白石,词家之申、韩也。(赵子固)
又 张三影《醉落魄》词有“生香真色人难学”之句,予谓“生香真色”四字,可以移评石帚之词。(《词洁》)
又 美成如杜,白石兼王、孟、韦、柳之长。与白石并有中原者,后起之玉田也。(《词洁》)
又 词莫善于姜夔。梅溪、玉田、碧山诸家,皆具夔之一体。自后得其门者寡矣。(朱竹垞)
又 词与诗同源而殊体,风骚五七字之外,另有此境。而精微诣极,惟南渡德祐、景炎间,斯为特绝。吾杭若姜白石、张玉田、周草窗、史梅溪、仇山村诸君所作,皆是也。……白石诸君,如透水月华,波摇不散。(陈玉几)
吴衡照《莲子居词话》 余姚邵二云晋涵拟作《南宋朝事略》,以续《东都事略》,本黄梨洲宗羲重修《宋史志》也。书未成而卒。窃意南宋朝如姜尧章,尤不可不立传。仪征阮云台中丞元所录《诂经精舍文集》中多拟作,可补旧史氏之缺,不特为东仙、白石小传搜遗而已,尧章葬杭之四马塍,在钱塘门外,今莫识其处。清明挈榼,欲仿花山吊柳会,不可得也。
又 白石自制曲,其旁注半字谱,共十七调,谱与《朱子全集》字样微不同,由涉笔时就各便也。半字之谱,昉自唐以来,陈氏《乐书》可证。黄泰泉佐因《楚辞·大招》“四上竞气”之语,谓即大吕四字,仲昌上字。寻摭穿凿,不若王叔师旧注为长。
又 歌家十六字外,别有疾徐重轻、赴节合拍之字,见《梦溪笔谈》,亦半字也。白石此谱,有折有掣,折高半格,掣低半格,于毕曲处尤兢兢不苟,足见当时词律之细。
又 《姜白石集》,近刻凡四,以江都陆氏本为最善。《道人歌曲》六卷,著录于贵与马氏者,久为《广陵散》矣。此本楼敬思购得陶南村手钞本传寄刊布,与知不足斋丛书《张子野词》四卷,均为朱竹垞纂《词综》时所未及见。
又 彭孙贻,字仲谋,海盐人。拔贡生。有《茗斋诗馀》。按先生事详朱笠亭明人诗钞小传。词力主两宋,秾致学黄鲁直,高峭近姜石帚。
又 苏、辛并称,辛之于苏,亦犹诗中山谷之视东坡也。东坡之大,与白石之高,殆不可以学而至。
宋翔凤《乐府馀论》 宋元之间,词与曲一也。以文写之则为词,以声度之则为曲。……在昔钱塘妙伎,改画阁斜阳,饶州布衣,谱桥边红药。文章通丝竹之微,歌曲会比兴之旨。使茫昧于宫调,何言节奏;苟灭裂于文理,徒类啁啾。爱自分驰,所滋流弊。兹白石尚传遗集,玉田更有成书。点画方迷,指归难见。惟先求于凡耳,藉通四上之原,还内度于寸心,庶有万一之得。
又 《草堂诗馀》,宋无名氏所选,其人当与姜尧章同时,尧章自度腔无一登入者,其时姜名未盛。以后如吴梦窗、张叔夏俱奉姜为圭臬,则《草堂》之选在梦窗之前矣。
又 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如《齐天乐》,伤二帝北狩也。《扬州慢》,惜无意恢复也。《暗香》、《疏影》,恨偏安也。盖意愈切,则辞愈微,屈宋之心,谁能见之,乃长短句中,复有白石道人也。
谢元淮《填词浅说》 自度新曲,必如姜尧章、周美成、张叔夏、柳耆卿辈,精于音律,吐辞即叶宫商者,方许制作。若偶习工尽尺,遽尔自度新腔,甘于自欺丽欺人。真不足,当大雅之一噱。古人格调已备,尽可随意取填。自好之士,幸勿自献其丑也。
邓廷桢《双砚斋词话》 词家之有白石,犹书家之有逸少,诗家之有《浣花》。盖缘识趣既高,兴象自别。其时临安半壁,相率恬熙。白石来往江淮,缘情触绪,百端交集,托意哀丝。故舞席歌场,时有击碎唾壶之意。如《扬州慢》之“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齐天乐》之“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凄凉犯》之“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情怀正恶。更衰草、寒烟淡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惜红衣》之“维舟试望,故国渺天北”,则周京离黍之感也。《疏影》前阕之“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后阕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长亭怨慢》之“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乃为北庭后宫言之,则《卫风·燕燕》之旨也。读者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至其运笔之曲,如“阅人多矣。争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琢句之工,如“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则如堂下斫轮,鼻端施垩。若夫新声自度,筝柱旋移,则如郢中之歌,引商刻羽,杂以流徵矣。以此辉映湖山,指㧑坛坫,百家腾跃,尽入环中。评者称其有缝云剪月之奇,戛玉敲金之妙,非过情也。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 辛稼轩自非脱落故常者,未易闯其堂奥。刘改之所作《沁园春》,虽颇似其豪,面未免于粗。近日作词者惟说周美成、姜尧章,而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盖曲者曲也,固当以委曲为体,然徒狃于风情婉娈,则亦易厌。
又 岂词独可以配黄俪白,摹风捉月了之乎。然则崇奉姜、史,卑视苏、辛者,非矣。第今之学苏、辛者,亦不讲其肝胆之轮囷,寄托之遥深,徒以浪烟涨墨为豪,是不独学姜、史不之许,即学苏、辛,亦宜挥之门外也。
又 夫咏物南宋最盛,亦南宋最工。然傥无白石高致,梅溪绮思,第取乐府补题而尽和之,是《方物略》耳,是《群芳谱》耳,便谓超凡入圣,雄长词坛,其不然欤。
又 江郑堂藩曰:“……近日大江南北,盲词哑曲,塞破世界,人人以姜、张自命者,幸无老伶俊倡窃笑之耳。”(《词源跋》)余谓郑堂之言过矣。宋人歌词,犹今人之歌曲,走腔落调,知者颇多。若论词于今人,则犹宋人论绝句,歌法虽极考究,终鲜周郎,而谓老伶俊倡能窃笑哉。声音既变,文字随之,正不得轩轾太甚。至今日词学所误,在局于姜、史。斤斤字句气体之间,不敢拈大题目,出大意义,一若词之分量不得不如是者,其立意盖已卑矣,而奚暇论及声调哉。
又 竹垞曰:“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此为当时孟浪言词者,发其实,北宋如晏、柳、苏、秦,可谓之不工乎.且竹垞之与李十九论词也,亦曰:“慢词宜师南宋,而小令宜师北宋矣。”盖明自刘诚意、高季迪数君而后,师传既失,鄙风斯煽,误以编曲为填词。故焦弱侯《经籍志》备采百家,下及二氏,而倚声一道缺焉。盖以鄙事视词久矣,升庵、弇州力挽之,于是始知有李唐、五代、宋初诸作者。其后耳食之徒,又专奉《花间》为准的,一若非《金荃集》、《阳春录》,举不得谓之词,并不知尚有辛、刘、姜、史诸法门。于是竹垞大声疾呼,力阐宗旨,而强作解事之讥,遂不禁集矢于杨、王矣。然二君复古之功,正不可没。至今日袭浙西之遗制,鼓秀水之馀波,既鲜深情,又乏高格,盖自樊榭而外,率多自桧无讥,而竹垞又不免供人指摘矣。盖嗣法不精,能累初祖者率如此。
又 且今之为此者,动曰吾瓣香姜、史也。然《暗香》、《疏影》之篇,软语商量之句,岂二公(小长卢、樊榭山房)搜索枯肠,独无一二冷典,乃赋空而不为征实哉。盖词贵清空,宋贤名训也。
又 姜、史之清真,源于张志和、白香山。
又 北宋多工短调,南宋多工长调。北宋多工软语,南宋多工硬语。然二者偏至,终非全才。欧阳、晏、秦,北宋之正宗也。柳耆卿失之滥,黄鲁直失之伧。白石、高、史,南宋之正宗也。吴梦窗失之涩,蒋竹山失之流。若苏、辛自立一宗,不当侪于诸家派别之中。
又 词家讲琢句而不讲养气,养气至南宋善矣。白石和永,稼轩豪雅。然稼轩易见,而白石难知。史之于姜,有其和而无其永。刘之于辛,有其豪而无其雅。至后来之不善学姜、辛者,非懈则粗。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 长调最难工,芜累与痴重同忌。衬字不可少,又忌浅熟。咏物至词更难于诗,即“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时忆江南江北”亦费解。此词音节固佳,至其文则多有欠解处,白石极纯正娴雅,然此阕及暗香阕则尚有可议,盖白石字雕句炼,雕炼太过,故气时不免滞,意时不免晦。
又 白石道人为词中大宗,论定久矣;读其说诗诸则,有与长短句相通者,节录一二于左,略以鄙意注之,而传诸同志焉,无怪予之附会也。
又 (白石)词嫌重滞,故浑厚宏大诸说俱用不著;然使其飘逸而轻也,则又无绕梁之致,而不足系人思。雕刻伤气,敷衍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过;拙而无委曲,是不敷衍之过。
又 白石字雕句刻,而必准之以雅;雅则气和而不促,辞稳而不浇,何患其不精巧委曲乎。
又 竹垞赠钮玉樵曰:“吾最爱姜、史,君亦厌辛、刘。”亦以其径直不委曲也。
又 宋钱塘邓牧心牧《伯牙琴》云:“唐宋间始为长短句,法非古意古,然数百年来工者几人?美成、白石逮今脍炙人口,知者谓丽莫若周,赋情或近俚;骚莫若姜,放意或近率。”
冯煦《蒿庵论词》 白石为南渡一人,千秋论定,无俟扬搉。《乐府指迷》独称其《暗香》、《疏影》、《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慢》、《淡黄柳》等曲;《词品》则以咏蟋蟀《齐天乐》一阕为最胜。其实石帚所作,超脱蹊径,天籁人力,两臻绝顶,笔之所至,神韵俱到。非如乐笑、二窗辈,可以奇对警句,相与标目,又何事于诸调中强分轩轾也。“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彼读姜词者必欲求下手处,则先自“俗处能雅,滑处能涩”始。
又 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说,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风驶,归功于平调《满江红》,于海野何讥焉。
沈曾植《菌阁琐谈》 邹程村极称沈天羽意致相诡,言语妙天下之语,谓为诗馀别开生面。此两语固可与贺黄公险丽二字相发。然在宋人词中,山谷开其端,稼轩极其趣,白石亦染指焉。
又 此宗超逸,晋卿为无上上乘矣。玉田所谓清空骚雅者,亦至晋卿而后尽其能事。其与白石不同者,白石有名句可标,晋卿无名句可标。
沈曾植《海日楼丛钞》 白石老人,此派极则,诗与词几合同而化矣。
又 考白石《大乐议》,言“绍圣大乐,多用大晟,知以七律为一调,而不知度曲之义,知以一律配一字,而未知永言之旨。”则一声叶一字,固大晟乐法,周美成、田不伐诸人所定者也。而白石自度诸曲,旁注管色,亦仍一声叶一字。
又 而白石歌曲越九歌后,有古今谱法,亦列折字法,折字管色为^。白石歌曲旁缀音谱,^号首首有之,《九歌》亦首首有折字也。
又 白石歌曲傍注,盖仿唐人按文索谱旧式。
又 他若谓调有子母,有姑舅兄弟,有字多声少,有字少声多,既与词源“字少声多难过去”相证,又与白石徵为子母调之说相证。
又 白石《乐议》:“七音之协四声,各有自然之理。今以平人配重浊,上去配轻清,奏之多不谐协。”据此知宋世乐曲分配四声之法。
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 浙派词,竹垞开其端,樊榭振其绪,频伽畅其风,皆奉石帚、玉田为圭臬,不肯进入北宋一人一步,况唐人乎。
又 余所云:“有厚人无间者,南宋自稼轩、梦窗外,石帚间能之,碧山时有此境,其他即无能为役矣。”
刘熙载《艺概·词概》 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
又 词家称白石曰“白石老仙”,或问毕竟与何仙相似,曰:“藐姑水雪,盖为近之。”
又 高竹屋词,争驱白石,然嫌多绮语。
又 张玉田词清远蕴藉,凄怆缠绵,大段瓣香白石,亦未尝不转益多师。
又 评玉田词者,谓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
又 词品喻诸诗,东坡、稼轩,李杜也。耆卿,香山也。梦窗,义山也。白石、玉田,大历十子也。其有似韦苏州者,张子野当之。
又 张仲举词,大抵导源白石,时或以稼轩济之。
又 词中用事,贵无事障。晦也,肤也,多也,板也。此类皆障也。姜白石词用事入妙,其要诀所在,可于其诗说见之。曰: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馀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陈廷焯《云韶集》 自张叔夏出,斟酌古今,词品愈纯,大致不外白石词体。词至南宋,正如诗至盛唐,呜呼至矣。北宋词极其高,南宋词极其变。两宋作者断以清真、白石为宗。
又 两宋作者,前推方回、清真,后推白石、梅溪。然方回、清真各极其盛,梅溪或稍逊焉。若白石神清意远,不独方回、清真不得专美于前,直欲合唐、宋、元、明诸家尽归笼罩矣。
又 词至白石,而知词人之有总萃焉。清劲似美成,风骨似方回。骚情逸志,视晏、欧如舆台矣;高举远引,视秦、柳如傀儡矣。清虚中见魄力,直令苏、辛避席;刚健中含婀娜,是又竹屋、梅溪、梦窗、草窗、竹山、玉田以及元、明诸家之先声也。呜呼,至矣!
又 词有白石,犹史有马迁,诗有杜陵,书有羲之,画有陆探微也。
又 碧山学白石得其清者,他如西麓得白石之雅,竹山得白石俊快,梦窗、草窗得白石之神,竹屋、梅溪得白石之貌,玉田得其骨,仲举得其格。盖诸家皆有专司,白石其总萃也。
又 南宋白石出,诗冠一时,词冠千古,诸家皆以师事之。
憔廷焯《词则·大雅集》 白石词清虚骚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词中之圣也。
又 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逊焉。然高者亦未尝不化。
陈廷焯《词坛丛话》 古今词人众矣,余以为圣于词者有五家。北宋之贺方回、周美成,南宋之姜白石,国朝之朱竹垞、陈其年也。
又 词中之有姜白石,犹诗中之有渊明也。琢句炼字,归于纯雅,不独冠绝南宋,直欲度越千占。《清真集》后,首推白石。
又 白石,词中之仙也,惜其《乐府》五卷,今仅存二十余阕。自国初已然,今更无论矣。当于各书肆中,,以及穷乡僻壤,遍访之。
又 东坡词独树一帜,妙绝古今,虽非正声,然自是曲子内缚不住者。不独耆卿、少游不及,即求之美成、白石,亦难以绳尺律之也。后人以绳尺律之,吾不知海上三山,彼亦能以尺丈计之否耶。
又 白石词,如白云在空,随风变灭,独有千古。同时史达祖、高观国两家,直欲与白石并驱,然终让一步。他如张辑、吴文英、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平、王沂孙诸家,各极其盛,然未有出白石之范围者。惟玉田词,风流疏快,视白石稍逊,当与梅溪、竹屋并峙千古。
又 仲举词,亦是取法白石,屏去浮艳。不独炼字炼句,且能炼气炼骨。以云入室则未也,然亦升白石之堂矣。
又 余每读仲举词,一喜一哀。喜其深得白石之妙,哀者,哀此硕果不食。自仲举后,三百馀年,渺无嗣响。使非国初诸老出,词至此,不亦亡乎。然则仲举之词,虽在竹屋、梅溪、白石诸老下,而读仲举词者,竟作竹屋、梅溪、白石、玉田观可也。
又 朱竹垞词,艳而不浮,疏而不流,工丽芊绵中而笔墨飞舞。其源亦出自白石,而绝不相似。盖白石之妙,正如大江无风,波涛自涌。竹垞之妙,其咏物诸作,则杯水可以作波涛,一篑可以成泰山。其感怀诸作,意之所到,笔即随之。笔之所到,信手拈来,都成异彩。是又泰山不辞土壤,河海不择细流也。与白石并峙千古,岂有愧哉。
又 贺方回之韵致、周美成之法度、姜白石之清虚、朱竹垞之气骨、陈其年之博大,皆词坛中不可无一,不能有二者。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伊郁中饶蕴藉,清真之劲敌,南宋一大家也。梦窗、玉田诸人,未易接武。
又 白石词以清虚为体,而时有阴冷处,格调最高。沈伯时讥其生硬,不知白石者也。黄叔旸叹为美成所不及,亦漫为可否者也。惟赵子固云:“白石,词家之申、韩也。”真刺骨语。
又 美成、白石,各有至处,不必过为轩轾。顿挫之妙,理法之精,千古词综,自属美成。而气体之超妙,则白石独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
又 美成词于浑灏流转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白石则如白云在空,随风变灭,所谓各有独至处。
又 彭骏孙云:“南宋词人如白石、梅溪、竹屋、梦窗、竹山诸家之中,当以史邦卿为第一,昔人称其‘分镳清真,平睨方回,纷纷三变行辈,不足比数’,非虚言也。”此论推扬太过,不当其实。三变行辈,信不足数。然同时如东坡、少游,岂梅溪所能压倒。至以竹屋、竹山与之并列,是又浅视梅溪。大约南宋词人,自以白石、碧山为冠,梅溪次之,梦窗、玉田又次之,西麓又次之,草窗又次之,竹屋又次之,竹山虽不论可也。然则,梅溪虽佳,亦何能超越白石而与清真抗哉。
又 梅溪《东风第一枝·立春》,精妙处竟是清真高境。张玉田云:“不独措词精粹,又且见时节风物之感。”乃深知梅溪者。余尝谓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逊焉,然高者亦未尝不化,如此篇是也。
又 南宋词家,白石、碧山,纯乎纯者也。梅溪、梦窗、玉田辈,大纯而小疵,能雅不能虚,能清不能厚也。
又 词法之密,无过清真;词格之高,无过白石;词味之厚,无过碧山,词坛三绝也。
又 周、秦词以理法胜,姜、张词以骨韵胜,碧山词以意境胜。要皆负绝世才,而又以沉郁出之,所以卓绝千古也。
又 两宋词家各有独至处,流派虽分,本原则一。惟方外之葛长庚,闰中之李易安,别于周、秦、姜、史、苏、辛外,独树一帜。
又 学周、秦、姜、史不成,尚无害为雅正。学苏、辛不成,则入于魔道矣。发轫之始,不可不慎。
又 古人词胜于诗则有之,如少游、白石皆然。未有不知诗而第工词者。
又 飞卿词大半托词帷房,极其婉雅而规模自觉宏远。周、秦、苏、辛、姜、史辈,虽姿态百变,亦不能越其范围。
又 熟读姜、张词,则格调自高。
又 东坡、稼轩、白石、玉田高者易见。少游、美成、梅溪、碧山高者难见。
又 声名之显晦,身份之高低,家数之大小,只问其精与不精,不系乎著作之多寡。……词中如飞卿、端己、正中、子野、东坡、少游、白石、梅溪诸家,脍炙人口之词,多不过二三十阕,少则十余阕或数阕,自足雄峙千古,无与为敌。
又 白石,仙品也。东坡,神品也,亦仙品也。梦窗,逸品也。玉田,隽品也。稼轩,豪品也。然皆不离于正。故与温、韦、周、秦、梅溪、碧山同一大雅,而无傲而不理之诮。
又 白石、梅溪、碧山、玉田词,修饰皆极工,而无损其真气。何也,列子云:“有色者,有色色者。”知此,可以言词矣。
又 词有表里俱佳,文质适中者,温飞卿……姜白石、史梅溪……是也。词中之上乘也。
又 玉田追踪于白石,格调亦近之,而逊其空灵,逊其浑雅。故知……白石具有天授,非人力所可到。东坡、稼轩,同而不同者也。白石、碧山,不同而同者也。
又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尾,斯为绝妙。”此论亦确当。……读白石、梅溪、碧山、玉田词,如饮醇醪,清而不薄,厚而不滞。
又 诗有诗境,词有词境,诗词一理也。然有诗人所辟之境,词人尚未见者,则以时代先后远近不同之故。……至谓白石似渊明,大晟似子美,则吾尚不谓然。
又 唐宋名家流派不同,本原则一。论其派别,大约温飞卿为一体(皇甫子奇、南唐二主附之),韦端己为一体(牛松卿附之),冯正中为一体(唐五代诸词人以暨北宋晏、欧、小山等附之),张子野为一体,秦淮海一体(柳词高者附之),苏东坡为一体,贺方回为一体(毛泽民、晁具茨高者附之),周美成为一体(竹屋、草窗附之),辛稼轩为一体(张、陆、刘、蒋、陈、杜合者附之),姜白石为一体,史梅溪为一体,吴梦窗为一体,王碧山为一体(黄公度、陈西麓附之),张玉田为一体。其间惟飞卿、端己、正中、淮海、美成、梅溪、碧山七家殊途同归,馀则各树一帜而皆不失其正;东坡、白石尤为矫矫。
又 汪玉峰森之序《词综》云:“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此四字甚浅陋,不知本原之言),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平、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箾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此论盖阿附竹垞之意,而不知词中源流正变也。窃谓白石一家,如闲云野鹤,超然物外,未易学步;竹屋所造之境不见高妙,乌能为之羽翼!至梅溪则全祖清真,与白石分道扬镳,判然两途;东泽得诗法于白石,却有似处,词则取径狭小,去白石甚远,梦窗才情横逸,斟酌于周、秦、姜、史之外,自树一帜,亦不专师白石也;虚斋乐府较之小山、淮海则嫌平浅,方之美成、梅溪则嫌伉坠,似郁不纡,亦是一病,绝非取径于白石;竹山则全袭辛、刘之貌而益以疏快,直率无味,与白石尤属歧途;草窗、西麓两家则皆以清真为宗,而草窗得其恣态,西麓得其意趣;草窗间有与白石相似处,而亦十难获一;碧山则源出风骚,兼采众美,托体最高,与白石亦最异;至玉田乃全祖白石,面目虽变,托根有归,可为白石羽翼;仲举则规模于南宋诸家,而意味渐失,亦非专师白石。总之,谓白石拔帜于周、秦之外,与之各有千古则可,谓南宋名家以迄仲举皆取法于白石,则吾不谓然也。
又 稼轩求胜于东坡,豪壮或过之,而逊其清超,逊其忠厚;玉田追踪于白石,格调亦近之而逊其空灵,逊其浑雅。故知东坡、白石,具有天授,非人力所可到。
谭献《复堂词话》 白石、稼轩,同音笙磐,但清脆与鞺鞳异响,此事自关性分。(评姜夔《淡黄柳》起句“空城晓角”。)石湖咏梅,是尧章独到处。(评姜夔《疏影》《暗香》咏梅。首阕起句“旧时月色”。)
又 阅黄燮清韵珊选《词综续编》。填词至嘉庆,俳谐之病已净。即蔓衍阐缓,貌似南宋之习,明者亦渐知其非。常州派兴,虽不无皮傅,而比兴渐盛。故以浙派洗明代淫曼之陋,而流为江湖。以常派挽朱、厉、吴、郭(原注:频伽流寓。)佻染饾饤之失,而流为学究。近时颇有人讲南唐、北宋,清真、梦窗、中仙之绪既昌,玉田、石帚渐为已陈之刍狗。周介存有“从有寄托入,以无寄托出”之论,然后体益尊,学益大。
谭献《箧中词》 浙派为人诟病,由其以姜、张为止境,而又不能如白石之涩、玉田之润。录乾隆以来慎取之。(评厉鹗)
胡薇元《岁寒居词话》 《白石道人歌曲》,姜夔尧章撰。词精深华妙,为诚斋所推。尤善自度腔,音节文采,冠绝一时,所谓“自制新腔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风致可想。歌曲皆注律吕,自制曲二卷及三卷之《霓裳中序第一》,皆记拍于字旁。《四库提要》以纪文达之博,谓似波似磔,宛转欹斜如西域旁行云云。薇元按:此宋人自记工尺四合上,非字也。仆曾于山房殷谱经师座上畅发之。又入《兰陵王》,词中歌尺之工尺今废,故无人言之耳。
张德瀛《词徵》 姜尧章、黄岩老同出于萧千岩之门,皆号白石,时谓之“双白石”。姜白石歌曲,至今传之,若黄岩老,则几不能举其姓字焉。沈匏庐录成斋退休集答赋黄岩老投赠涛诗,欲存其人也。(岩老时为永丰宰,诗只一首。案:卢申之有《渔家傲·寿白石先生》词,谓黄岩老也。)
又 太史公文,疏荡有奇气;吴叔痒文,清拔有古气。词家惟姜石帚、王圣与、张叔夏、周公谨足以当之。数子者感怀君国,所寄独深。非以曼辞丽藻,倾炫心魂者比也。
又 读石帚诸人所制,乃知姑射仙姿,去人不远,破觚为圜,要分别观之。
张文虎《绿梅花龛词序》 往在金陵,尝与周缦云侍卿论词,缦老曰:“竹垞宅言南宋诸家皆宗白石,然窃谓梦窗实本清真,于子何如?”予曰:“白石何尝不自清真出,特变其秾丽为淡远耳。自国初以来,以玉田配白石,正以其得淡远之趣。近时诸家,又祧姜、张而趋二窗,顾草窗深细而雅,门径稍宽,或易近似,未见能涉梦窗之藩篱者,此犹白石之于清真矣。”
张文虎《索笑词序》 二十年前言长短句者,家白石而户玉田,使苏、辛不得为词,今则俎豆二窗而祧姜、张矣。
沈祥龙《论词随笔》 白石诗云:“自制新词韵最娇。”娇者,如出水芙蓉,亭亭可爱也。徒以嫣媚为娇,则其韵近俗矣。试观白石词,何尝有一语涉于嫣媚。
陈锐《袌碧斋词话》 词如诗,可模拟得也。南唐诸家,回肠荡气,绝类建安;柳屯困不着笔墨,似古乐府;辛稼轩俊逸,似鲍明远;周美成浑厚,拟陆士衡。白石得渊明之性情,梦窗有康乐之标轨。皆苦心孤造,是以被弦管而格幽明。学者但于面貌求之,抑末矣。
又 宋以后无词,犹之唐以后无诗,词故诗之馀也。晏、范、欧、苏、后山、山谷、放翁,皆极一时之盛。
又 阳湖派兴,流宕忘返,百年以来,学者始少少讲求雅音。然言清空者喜白石,好秾艳者学梦窗,谐婉工致,则师公谨、叔夏。独柳三变,无人能道其只字矣。
又 白石拟稼轩之豪快,而结体于虚。梦窗变美成之面貌,而炼响于实。南渡以来,双峰并峙,如盛唐之有李、杜矣。顾词人领袖,必不相轻,今《梦窗四稿》中,屡和石帚,而姜集中不及梦窗,疑不可考。至《草堂诗馀》不选石帚一字,则又咄咄一怪事。
张祥龄《词论》 周清真,诗家之李东川也;姜尧章,杜少陵也;吴梦窗,李玉溪也;张玉田,白香山也。诗至唐末,风气尽矣,词家起而争之,如文至齐梁,风气尽矣,古文家起而争之。争之者何也?非谓文至六朝,诗至五代,无文与诗也。豪杰于兹,踵而为之,不过仍六朝五代,故变其体格,犹(疑“独”)绝千古,此文人狡狯也。词至白石,疏宕极矣,梦窗辈起,以密丽争之。至梦窗而密丽又尽矣,白云以疏宕争之。三王之道若循环,皆图自树之方,非有优劣。况人之才质限于天,能疏宕者不能密丽,能密丽者不能疏宕。片玉善言羁旅,白云善言隐逸,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天也。
又 文章风气,如四序迁移,莫知为而为,故谓之运。左春右秋,冰虫之见,生今反古,是冬箑夏炉,乌乎能。按序顺天,愚者一得。昌黎起八代之衰,亦运使然。南唐二主,冯延巳之属,固为词家宗主,然是勾萌,枝叶未备。小山、耆卿,而春矣。清真、白石,而夏矣。梦窗、碧山,已秋矣。至白云,万宝告成,无可推徙,元故以曲继之。此天运之终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又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又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
又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又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又 诗人对字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人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又 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又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字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又 白石尚有骨,玉田则一乞人耳。
王国维《人间词话》附录 周介存谓“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庭浅狭,如孙过庭书,但便后人模仿。”予谓近人所以崇拜玉田,亦由于此。
樊志厚《人间词话序》 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
陈洵《海绡说词》 “稼轩由北开南,梦窗由南追北。”善乎,周氏之能言也。南宋诸家,鲜不为稼轩牢笼者,龙州、后村、白石皆师法稼轩者也。二刘笃守师门,白石别开家法;白石立而词之国土蹙矣。至玉田演为清空,奉白石为祧庙,画江画淮,号令所及,使人遂忘中原;微梦窗谁与言恢复乎!
又 周止庵日:“近人颇知北宋之妙,然终不免有姜、张二字横亘胸中,岂知姜、张在南宋亦非巨擘乎。论词之人,叔夏晚出,既与碧山同时,又与梦窗别派,是以过尊白石,但主清空。后人不能细研词中浅深曲折之故,群聚而和之,并为一谈,亦固其所也。”洵按:自元以来,若仇仁近、张仲举皆宗姜、张者,以至于清,竹垞、樊榭极力推演,而周、吴之绪几绝矣。竹垞至谓梦窗亦宗白石,尤言之无理者。
郑文焯《郑大鹤先生论词手简》 沈伯时论词云:“读唐诗多,故语多淡雅。”宋人有隐括唐诗之例。玉田谓:“取字当从温、李诗中来。”今观美成、白石诸家,嘉藻纷缛,靡不取材于飞卿、玉溪,而于长爪郎奇隽语,尤多裁制。尝究心于此,觉玉田言不我欺。……白石以沉忧善歌之士,意在复古,进《大乐议》,率为伶伦所厄,其志可悲,其学自足千古。叔夏论其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百世兴感,如见其人。……今学者……不若细绎白石歌曲,得其雅淡疏宕之致,一洗金钗钿合之尘,取其全词,日和一章,以验孤进。
又 入声字例,发自鄙人,征诸柳、周、吴、姜四家,冥若符合。
又 或于声调未有吟安,则拌舍好句,或于语句自知落韵,则俯就庸音,此词之所为难工也。而律吕之几微出入,犹为别墨焉,所贵清空者,曰骨气而已。其实经史百家,悉在熔炼中,而出以高澹,故能骚雅,渊渊乎文有其质。如石帚之用“三星”,则取之诗“跤彼织女”之疏,梦窗之用“棠笏”,则取之《旧唐书·李谟之传》,馀类不可胜数。
《宋名家词选》下编《题记》 就精通词律的一点上,来推荐宋代词坛的四大权威——柳永、周邦彦、姜夔与张炎。柳永是慢词的创造者……其有功于词的进展,至为伟大。周邦彦曾主徽宗创设之大晟府,音理至精,亦尝创调。姜夔与张炎均为音乐专家,有自度腔流行于时。此四人者,其所作人皆视为词律,影响词坛之巨,远非苏轼、辛弃疾一派所能比拟。
叶绍钧《周姜词·绪言》 读姜夔的词,觉有一种自然的音节,清新而超妙。只这样低回抑扬地读着,就仿佛与之会,悠然意远。……意境的好处在淡远,在清空。用画来比,他不爱用繁多的色彩,不爱作致密的勾勒,只用轻红淡墨,疏疏地来这么几笔。
江藩《词源跋》 《词源》二卷,宋遗民张玉田撰。玉田生词与白石齐名,词之有姜、张,如诗之有李杜也。姜、张二君,皆能按谱制曲,是以《词源》论五音均拍,最为详赡。窃谓乐府一变丽为词,词一变而为令,令一变而为北曲,北曲一变而为南曲。今以北曲之宫谱,考词之声律,十得八九焉。……近日大江南北,盲词哑曲,塞破世界,人人以姜、张自命者,幸无老伶俊倡窃笑之耳。
沈祥龙《论词随笔》 古诗云:“识曲听其真。”真者,性情也,性情不可强。观稼轩词知为豪杰,观白石词知为才人,其真处有自然流出者。词品之高低,当于此辨之。
又 词之蕴藉,宜学少游、美成,然不可入于淫靡。绵婉宜学耆卿、易安,然不可失于纤巧。雄爽宜学东坡、稼轩,然不可近于粗厉。流畅宜学白石、玉田,然不可流于浅易。此当就气韵趣味上辨之。
徐珂《近词丛话》 己亥,夔笙客武昌,则与程子大以词相切靡。幼霞闻之而言曰:“子大词清丽绵至,取径自石、梦窗、清真,而直人温、韦,得夔笙微尚专诣以附益之,宜其相得益彰矣。”
朱祖谋《彊村老人评词》 比者词坛专尚柳调,诚足避俗。然棘喉钩吻,读之使人不爽。且不善学之,亦易流为俳体。似仍不若周、姜习用之调之流转自如也。
况周颐《蕙风词话》 词衰于元,当时名人词论,即亦未臻上乘。……如欲超轶王碧山、周草窗,伯仲姜白石、吴梦窗,而上企苏、辛,其必由性情学问中出乎。
又 周保绪济《止庵集·宋四家词筏序》以近世为词者,推南宋为正宗,姜、张为山斗,域于其至近者为不然。
蒋兆兰《词说》 南渡以后,尧章崛起,清劲逋峭,于美成外别树一帜。张叔夏拟之“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可谓善于名状。继之者亦惟花外与山中白云,差为近之。然论气格,迥非敌手也。
又 初学填词,勿看苏、辛,盖一看即爱,下笔即来,其实只糟粕耳。竹垞提倡姜、张,太鸿参之梅溪,阳湖推挹苏、辛,止庵揭橥四家,而以清真集其成,可谓卓识至论。清季词家,蔚然称盛。大抵宗二张、止庵之说,又竭毕生心力为之。本立言之义,比风雅之旨,直欲突过清初,抗衡两宋。后有作者,试研几张景祁、谭献、许增、郑文焯及四中书端木采、许玉瑑、王鹏运、况周颐、张仲炘、朱孝臧诸贤所作,当知吾言之不谬也。
又 顾才高者或以词为小道,鄙不屑为。为之者或根抵不深,或昧厥本原,此词学之所以不振也。世有韪吾言者乎,盖试上探《骚》、《辩》,下究徐庾,精思熟读,一以贯之,美成、白石容可几乎。
又 大抵才藻富、理路清,入手学梦窗尚可。否则,不如从姜、张入,植其骨干。迨格调既成,辞意相副,更进而求之可也。
周曾锦《卧庐词话》 昔谭仲修谓蒋鹿潭,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老杜。斯言当矣。与蒋同时唱和而工力悉敌者,有秀水杜小舫文澜。其《采香词》二卷八十二首,几于首首可传,不能选录。……读蒋、杜二公之词,觉白石、梅溪,去今未远。天挺二老于咸、同之际,亦词界之中兴也。
又 白石道人诗说有云,雕琢伤气。予谓非第说诗而已,惟词亦然。梦窗诸公,恐正不免此。
夏敬观《忍古楼词话》 叟韵天香云:“天水名公,金源作者,词坛领袖多少。砌宝楼台,搓橙院落,此境几人能到。偷声减字,分与寸、商量不了。秦柳几为世弃,姜张犹道家小。天公被他夺巧。正江南乱莺芳草。画出轶伦髯也,扇巾谈笑。一事为君绝倒。都未怕、尊前被花恼。依样胡卢,洳陵也好。”盖讥余不喜迦陵,而又效迦陵所为,而有此填词图也。此词风致绝佳,置之迦陵集中,殆不能辨。宋词少游、耆卿、清真、白石,皆余所宗尚。梦窗过涩,玉田稍滑,余不尽取。谓余弃秦、柳,小姜、张,则冤矣。顷复得其近词数阕,流丽清俊,如珠走盘。
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 大凡学为文辞,入手门径,最为紧要,先入为主,既有习染,不易涤除。取法北宋名家,然后能为姜、张。取法姜、张,则必不能为姜、张之词矣。……余前言学词不可从清初入手……清初词轻倩者多,未知词之品格高下者,最易喜轻倩一路,以轻倩易于动人耳。嘉道前词人,喜为姜、张,正是好轻倩之故,即有成就,所谓成就其所成就也。姜、张亦自有凝重之神韵,好轻倩者不知之。姜、张之圆,非轻倩,好轻倩者以为轻倩,此不善学姜、张也,姜、张岂任其咎。……绝少襟抱,无当高格,又自满足,不善变,不知门径之非,乾嘉时此类词甚多。盖乾嘉人学乾嘉词者不得谓之有成就,尤不得谓之专家,况氏持论过恕。其下以纳兰若容、厉太鸿为喻,则又太刻。浙派词宗姜、张,学姜、张,亦自有门径,自有堂奥。姜、张之格,亦不得谓非高格,不过与周、吴宗派异,其堂奥之大小不同耳。……勾勒者,于词中转接提顿处,用虚字以显明之也。……乾嘉时词,号称学稼轩、白石、玉田,往往满纸皆此等呼唤字,不问其得当与否,遂成滑调一派。……白石、玉田一派,勾勒得当,亦近质实,诵之如珠走盘,圆而不滑。二派皆出自清真。
蔡嵩云《柯亭词论》 词讲四声,宋始有之,然多为音律家之词。文学家之词,分平仄而已。音律家之词,原可歌唱,四声调叶,为可歌之一种要素。仇山村曰:“词有四声、五音、均拍、轻重、清浊之别,即指可歌之词而言。北宋如屯田、方回、清真、雅言诸家,南宋如白石、梅溪、梦窗、草窗、玉团诸家,大都妙解音律,所为词,声文并茂。吾人学其词,多有应守四声者。且所谓音律家之词,亦惟独创之调,自度之腔,如清真《兰陵王》、白石《暗香》、《疏影》之类,须严守四声。至于通行之调,如《金缕曲》、《沁园春》、《水龙吟》之类,则无四声可守。《摸鱼子》、《齐天乐》、《木兰花慢》之类,一调中只有数处仄声须分上去,不必全守四声也。四声调叶之词,今虽以音谱失传而不可歌,然较之仅分平仄者,读时尚觉铿锵可听。故词家之守律者,必辨四声分上去,以为不如是,不合乎宋贤轨范。浅学者流,每谓受四声如守桎梏,不能畅所欲言。认为汩没性灵。其实能手为之,依然行所无事,并无牵强不自然之病。观清末况蕙风、朱彊村诸家守四声之词,足证此语不诬。”
又 白石词在南宋,为清空一派开山祖,碧山、玉田皆其法嗣。其词骚雅绝伦,无一点浮烟浪墨绕其笔端,故当时有词仙之目。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有定评矣。
又 大鹤词,吐属骚雅,深入白石之室。令引近尤佳。
又 蕙风词,才情藻丽,思致渊深。小令得淮海、小山之神,慢词出入片玉、梅溪、白石、玉田间。
蔡嵩云《乐府指迷笺释引言》 宋末词风,除稼轩外,可分二派:导源白石而自成一体者,东泽、竹山、中山、玉田诸家,皆其选也;导源清真而各具面目者,梅溪、梦窗、西麓、草窗诸家,皆其选也。
陈匪石《声执》 节拍则有所谓住掣掯打,又有所谓杀声,姜夔名以住字,正犯、侧犯等犯调,即以住字为关键。考之《白石道人词曲旁谱》,似即协韵所在。
又 以句法平仄言律,不得已而为之者也。在南宋时,填词者已不尽审音,词渐成韵文之一体。有深明音律者,如姜夔、杨缵、张枢辈,即为众所推许,可以概见。
又 沈、戈二氏之词韵,固以名家为据,而亦斟酌于唐宋用韵之分合及古韵之分合,犹是陆氏遗法也。惟宋人用韵,每有例外。如真、庚、侵三部,寒、覃二部,萧、尤二部,及入声屋、质、月、药、洽五部,按之古今分部及音理,皆不相通,而有时互相羼杂。即知音之清真、白石、梦窗亦每见之。又如白石《长亭怨慢》,以无字、此字叶鱼部。……更如入声屋部韵,而清真《大酺》押国字,白石《疏影》押北字。……且方音相近者,在一部之中,或只某字某字而非全部皆通,与言古韵之某字入某部者相类。后人不知其故,援以为例,致有按诸古今韵部无一而合之韵,则学者之过也。吾人今日为词,既非应歌,即不应取以自便。如清真《齐天乐》、《绕佛阁》之敛,《华胥引》之唼怯,《玲珑四犯》之艳、脸、点,品令之静、影、病,《南乡子》之寻,白石《踏莎行》之染,眉妩之感、缆,以及《鬲溪梅令》、《摸鱼儿》所用韵,梦窗《解连环》之白,《江南春》、《暗香》、《疏影》之笔,《法曲献仙音》之点、染,及《一寸金》之猎、邑、牒、泣、入、业、箧、楫、帖、叶,《水龙吟》之定、影、兴、茗、紧、隐、近、信,《洞仙歌》之并、饼、胜、枕、饮、锦,与夫《花心动》、《凄凉犯》、《蕙兰芳》引所用韵,皆不得资为口实,而转相仿效。……方音固不可为典要,借叶亦属曲说也。
又 戈氏……钩稽古词,于《词林正韵·发凡》中,设为三例。一可押平韵,又可押仄韵者,其所谓仄限于入声,如《霜天晓角》……又谓白石改《满江红》为平韵,其所据之无心扑,亦系人韵。二押仄韵而必用人声者……三用上去韵而有差别者。……凡上去韵不可押入声,如《烛影摇红》、《法曲献仙音》、《花犯》、《过秦楼》之类,遽数之不能终其物,而如《齐天乐》、《蓦山溪》、《玉漏迟》、《喜迁莺》、《永遇乐》等之或押入声者为例外。盖各调皆有创造之人,不但柳永、周邦彦、姜夔、吴文英所自度者,班班可考。
又 凡词中无韵之处,忽填同韵之字,则迹近多一节拍,谓之犯韵,亦曰撞韵。守律之声家,悬为厉禁。近日朱、况诸君尤斤斤焉。而宋词于此,实不甚严,即清真、白石、梦窗亦或不免。
又 依律填词,尤有取于张炎《词源》制曲之论,句意、字面、音声,一观再观,勿惮屡改,必无瑕乃已。白石所谓过旬涂稿乃定,不能自已者。弹丸脱手,操纵自如,读者视为自然合拍,实皆从千锤百炼来。
又 南史所述,即诗之声响也。姜夔七音四声相应之说,似较周颙、沈约尤精。
又 读昔人词评,或曰拗怒,或曰老辣,或曰清刚,或曰大力盘旋,或日放笔为直干,皆施于屯田、清真、白石、梦窗,而非施于东坡、稼轩一派。……但观柳、贺、秦、周、姜、吴诸家,所以涵育其气,运行其气者即知。
又 词境极不易说,有身外之境,风雨山川花鸟之一切皆是。……叫嚣儇薄之气皆不能中于吾身,气味自归于醇厚,境地自入于深静。此种境界,白石、梦窗词中往往可见,而东坡为尤多。若论其致力所在,则全自养来,而辅之以学。
又 《梅苑》十卷,黄大舆所辑。多北宋词,或南北宋之交者。中多未见他选本之作,辑佚者、校勘者颇多取焉。……此书于梅溪、白石之作在碧山前者,均未录入。
又 周济于嘉庆问作《词辨》十卷,今所存者前二卷。……至其纠弹姜、张,芟刺陈、史,芟夷卢、高,在举世竞尚南宋之时,实独抒己见,义各有当。惟其评论白石,似有失当之处。所指为俗滥、寒酸、补凑、敷衍、重复者,仍南宋末季之眼光,未必即白石之败笔。且或合于北宋之拙朴。又谓白石脱胎稼轩,则愚尤不敢苟同。野云孤飞,冲澹飘逸之致,决非稼轩所有。而稼轩苍凉悲壮之音,权奇倜傥之气,亦非白石所能。未可相附也。
陈匪石《宋词举》 选南宋词者,戈顺卿取史、姜、吴、周、王、张六家,周稚圭取姜、史、吴、王、蒋、张六家,周止庵则以辛、王、吴为领袖。夫张炎之妥溜;王沂孙之沉郁;吴文英极沉博绝丽之观,擅潜气内转之妙;姜夔野云孤飞,语淡意远;辛弃疾气魄雄大,意味深厚,皆于南宋自树一帜。流风所被,与之化者,各若干人。然蒋捷身世之感,同于王、张;雕琢之工,导源吴氏。周密附庸于吴,尤为世所同认。姑舍蒋、周,而录张、王、吴、姜、辛,意实在此。至此五家者,相因相成,往往可见。然各有千古,不能相掩也。史达祖步趋清真,几于笑颦悉合,虽非戛戛独造,然南渡以降,专为此种格调者,实无其匹。故效戈、周之选,不敢过而废之。初学为词者,先于张、王求雅正之音,意内言外之旨,然后以吴炼其气意,以姜拓其胸襟,以辛健其笔力,而旁参之史,藉探清真之门径,即可望北宋之堂室,犹是周止庵教人之法也。
又 词肇于唐,成于五代,盛于宋,衰于元。而南有乐笑之风流,北有东坡之馀响。亡于明,则祧两宋而高谈五代,竞尚侧艳,流为淫哇。复兴于清,或由张炎人,或由王沂孙入,或由吴文英入,或由姜夔入,各尽所长。
吴世昌《词林新话》 静安曰:“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真刺心之语。
又 亦峰录赵子固语:“白石,词家之申韩也。”曰:“真刺骨语。”此故作解人以欺人者也。申、韩,法家,试问白石这对象为谁?此皆故作艰深以文其无知也。
又 亦峰亦以为南宋词人以白石、碧山为冠,胡说!复堂则以为白石涩,其实自石未尝涩,晦则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