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词者必曰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固也。常州派言词则耑主北宋,以为北宋之词与诗合,南宋之词与诗分。北宋犹争气骨,南宋则专精声律。是南宋词虽益工,以风尚而论,则有《黍离》降而诗亡之叹矣。不知南来词即出于北宋,特时代之有先后耳。北宋国势较强,政府诸公,以及在野之士,方以雍容揄扬,润色鸿业为乐事。其上者见朝政之弊,则借词以格君心之非。若夫先之厄于辽,后之厄于金,我能为献纳一字之争,已可告无罪于天下。初无人作深虑之论也。南宋局守一隅,议和议战,叫嚣不已,自命爱国者,方挟君父之仇不与共戴天之说,以博舆论之归。又知兵力之不足以胜人也,则口诛之、笔伐之,不遗馀力,虽权奸亦末如之何。文网愈严,则词意愈晦。蚕室之僇,不能加诸其身。盖解人固不易索焉。故曰北宋之词大,南宋之词深。时为之,亦势为之尔。《花庵词选》为词家之善本。《四库提要》谓其前十卷终于北宋之王昴,而其中颇有已入南宋者。盖宣和靖康之旧人,过江犹在者也。后十卷既曰中兴以来词,而康与之陈与义叶梦得则皆北宋旧人。不知其以何者为断,故从其始则以和凝入后唐而不以入周,孙光宪入南平而不以入宋,此其例也。从其终则以李冶入元而不以入金,吴伟业入清而不以入明,此又其例也。而况一姓绝续之间,中辍者不过旬日。张邦昌之楚帝,以视王莽之于汉,刘渊之于晋,修短之数不同。必曰:“北使人归北,南人归南,则朕亦北人,将安所归?”若程垓一人,各家均书作南宋人。《四库提要》则书作北宋人。垓既与苏轼为中表,又学词于苏氏,系之南宋,则予生也晚矣。是《提要》所说可从焉。其馀诸家,亦多从旧说而加以臆见云尔。

唐五代人词有专集而传之迄今者,为温庭筠朱祖谋刻本、南唐二主朱景行刻本、冯延巳王闿运刻本三家。光绪初于苏州尝见秀水杜氏所藏宋本李珣《琼瑶集》。时予甫髫龄,未学为词。且主家矜惜甚,未敢请也。四十年来,不闻有议及者,恐失传久矣。北宋人词必较多于此,而未必多者。《词综·发凡》所谓唐宋人词,每别为一编,不入集中。故散佚最易。又谓常熟吴讷汇有《宋元百家词钞》,惜未见传本。毛晋汲古阁刻宋六十一家,始大有裨于学者。毛氏为吴氏同邑后进,未知即本于所钞否。惟校勘不精,乖误特甚,且随得随刻,不考其时代。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谓蒋捷以南部遗老,而列三集之中。晁补之陈师道生际汴京,顾居六集之末。论世者病焉,类而别之。凡北宋二十三家:

晏殊珠玉词

欧阳修六一词

晏幾道《小山词》从《词人姓氏录》列此。

柳永乐章集

苏轼《东坡词

黄庭坚山谷词

秦观淮海词

程垓《书舟词》从《提要》列此。

晁补之《琴趣外篇》

陈师道《后山词》

李之仪姑溪词

毛滂东堂词

杜安世《寿域词》

葛胜仲丹阳词

周紫芝竹坡词

谢逸溪堂词

周邦彦片玉词

吕渭老圣求词》从《词综》列此。

王安中初寮词

蔡伸友古词

赵师侠坦庵词

赵长卿惜香乐府》以上二家从《历代诗馀》列此。

向子諲酒边词》从《花庵词选》列此。

临桂王鹏运四印斋汇刻词,于北宋人得四家。若苏轼《东坡词》、周邦彦《清真词》已见毛刻不复数外,凡二家:

潘阆《逍遥词》

贺铸《东山乐府》

归安朱祖谋彊村汇刻词,于北宋人得十六家。若柳永《乐章集》、苏轼《东坡词》、秦观《淮海词》、贺铸《东山词》、毛滂《东堂词》,已见他刻不复数外,凡十一家:

宋徽宗词》一卷

范仲淹《范文正公诗馀》一卷,附范纯仁《忠宣公诗馀》

张先《子野词》二卷,补遗二卷

王安石《临川先生歌曲》一卷,补遗一卷

韦骧《韦先生词》一卷

米芾《宝晋长短句》一卷

谢薖《竹友词》一卷

廖行之《省斋诗馀》一卷原作南宋人,从《词人姓氏录》改列此。

刘弇《龙云先生乐府》一卷

吴则礼《北湖诗馀》一卷《词人姓氏录》不载,从其父《宋史·吴中复传》列此。

元和江标灵鹣阁汇刻词,于北宋人得三家:

黄裳《演山词》

葛郯《信斋词》

向滈《词人姓氏录》作“镐”。《乐斋词》

仁和吴昌绶双照楼汇刻景宋本词,于北宋人得六家。若欧阳修《近体乐府》六卷,又《醉翁琴趣外篇》六卷,黄庭坚《琴趣外篇》六卷,晁补之《晁氏琴趣》六卷,贺铸《东山词》一卷,周邦彦《片玉词》注十卷,向子諲《酒边词》一卷,已见他刻不复数外,凡一家:

晁端礼《闲斋琴趣外篇》六卷

综以上而观,北宋人词,删其复重,于毛刻得二十三家、王刻得二家、朱刻得十一家、江刻得三家、吴刻得一家,凡四十家。若周紫芝、王安中、赵长卿、向子諲诸家,皆生于北宋,没于南宋,或北或南,初无确论。《花庵词选》且不满于后人,而他可知已。馀若赵令畤《聊复集》、晁冲之《具茨集》、王观《冠柳集》、苏庠《后湖集》、万原本误作“方”俟雅言大声集》、徐伸《青山乐府》、陈克《赤城词》、徐积《节孝集》、陈瓘《了斋词》、王之道《相山居士词》,为汇刻所未收者。或见之单行本,或见之丛书本,或见之钞本,或见之选本,固论次之所必及也。其或一词可传,附见他家记述者,悉所不遗。北宋人词,此其大略已。

北宋之初,言词者大都祖述南唐,以二主一冯为法。晏殊首出,得之最先。刘攽中山诗话》谓其酷喜《阳春集》,其所自作亦不减冯氏乐府,若《玉楼春》词“重头歌韵响琤深,入破舞腰红乱旋”一联,皆管弦家语也。然而“花落”一联,实其得意之作。故诗与词两出之,入词之妙,尤胜于入诗。可与冯氏相竞矣。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右晏殊《浣溪沙原本误作“渔”》词。案《苕溪渔隐丛话》曰:殊赴杭,道出维扬,与王琪论诗。殊曰:“每得句,或弥年未尝强对,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有偶。”琪应声曰:“‘似曾相识燕归来’何如?”殊大喜,遂辟置馆职。

幼子幾道,能世其学。尝以《鹧鸪天》词为仁宗所赏,故其别作曰:“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又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黄庭坚序谓寓以诗人句法,自能动摇人心,合者高唐洛神之流,下者亦不减桃叶团扇。盖气骨所存,且去诗未远焉。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右晏幾道《临江仙》词。案无名氏《小山词序》曰: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品讴娱客。此词即为蘋而作也。

毛晋论词,以晏氏父子,追配李氏父子。彼丹阳归愚之相承,固不足数尔。欧阳修继之,其词亦出南唐,而加以深致。吴曾能改斋漫录》谓其《少年游》咏草词,求诸温、李集中,殆与之为一。李清照独以《蝶恋花》词为深得叠字之法。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金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梨花,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右欧阳修《蝶恋花》词。案李清照《漱玉词》自注曰:“余极爱欧公‘庭院深深’句,因用之作《临江仙》词。”是此词为欧作。今误入《阳春集》中。

其馀若赵抃之《折新荷引》、寇准之《江南春》、陈尧佐之《踏莎行》、王琪之《望江南》、叶清臣之《贺圣朝》、韩琦之《点绛唇》、范仲淹之《苏幕遮》、宋祁之《浪淘沙》、韩缜之《芳草》、张昇之《离亭燕》、司马光之《阮郎归》,即夏竦之《喜迁莺》、贾昌朝、丁谓二家之《木兰花》,所谓各有艳词,当不以人废言也。且诸家不以词名,晏、欧二家,则以耑力为之。晏家临川,欧家庐陵,王安石、黄庭坚,皆其乡曲小生,接足而起,词家之西江派,尤早于诗家。惟二氏诵法南唐,仅工小令。若慢词则始于柳永。《乐府馀论》曰:词由小令而有引词。又曰:近词,谓引而近之也。又次而有慢词,慢者曼也,谓曼声而歌者也。慢词当起于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席,竞赌新声。永以失意无聊,流连坊曲,乃尽取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一时动听,散播四方。其后苏轼、秦观,相继有作,慢词遂盛。先于永者,惟欧氏有《摸鱼儿慢》词,而字句错误,未必可信。《西清诗话》谓欧词浅近者,是刘辉伪托,又多杂入柳词。不独《望江南》一词,明诬以盗甥之罪也。是慢词当始于柳氏矣。

对潇潇幕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绿减,荏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长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眸。

右柳永《八声甘州》词。按赵令畤《侯鲭录》曰:晁补之尝称其霜风三语,不减唐人,世言柳词俗,非也。

永先以《鹤冲天》词,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句,为仁宗所斥。景祐中方登第,以磨勘转官。复以《醉蓬原本误作“篷”莱》词,仁宗见之不怿,止于屯田员外郎。其毕生精力,专用于词。有《乐章集》九卷,惟多杂以俳词,或者出于俗工所改也。

唐五代人无专以慢词著者,《草堂诗馀》录陈后主《秋霁词》一百四字体。《词律》以为后主于数百年前,何以先知有此体,其为伪托无论已。四印斋重刻明嘉靖戊戌陈钟秀校刻《草堂》原本,无中调长调之分,与毛、闵诸刻体例迥殊。惟题号凌杂,注解芜陋,是其一病。可见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字以外为长调,《填词名解》以为此古人定例也,不免傅会矣。盖字数之多寡,以歌时而定。读李景伯《回波乐》词,知侍宴有三爵之仪,未敢久于佚乐也。故间有慢词,而用之者少。至宋仁宗时,海内承平,宫中无事,日进平话一章,即后世章回小说之初起。每大宴必有乐语,一教坊致语、二口号、三勾合曲、四勾小儿队、五队名、六问小儿、七小儿致语、八勾杂剧、九放小儿队,此春宴也。若秋宴则加以十勾女弟子队、十一队名、十二问女弟子、十三女弟子致语、十四勾杂剧、十五放女弟子队。观宋祁、王珪所作,文必俪言,诗必宫体,亦一时雅尚也。若朝臣相宴,则用致语、口号而已。民间化之,对酒当歌,以永朝夕。柳氏慢词,即应时而作。其词靡,其志荒矣。迄乎英、神、哲三朝,此风尤盛。曾慥乐府雅词》有所谓“转踏”者,皆以数小词连合而成。若无名氏之集句《调笑》,一《巫山》,二《桃源》,三《洛浦》,四《明妃》,五《班女》,六《文君》,七《吴娘》,八《琵琶》,凡八首,有致语,有口号,有放队。此其例也。

艳阳灼灼河洛神,态浓意远淑且真。入眼平生未曾有,缓步佯羞行玉尘。凌波不过横塘路,风吹仙袂飘飘举。来如春梦不多时,夭非花艳轻非雾。 非雾,花无语,还似朝云何处去。凌波不过横塘路。燕燕莺莺飞舞,风吹仙袂飘飘举,拟倩游丝惹住。

右无名氏洛浦集句《调笑》词。案贺铸《青玉案》词首句曰“凌波不过横塘路”,是此词出于贺氏后矣。《乐府雅词》以列于郑氏、晁氏诸作之先,《词谱》谓此词宣和中自宫禁传出,故从之。

馀若秦观之《调笑》,一《王昭君》,二《乐昌公主》,三《崔徽》,四《无双》,五《灼灼》,六《盼盼》,七《崔莺莺》,八《采莲》,九《烟中怨》,十《离魂记》,凡十首,见本集。则惟有诗词。晁补之之《调笑》,一《西子》,二《宋玉》,三《大隄》,四《解佩》,五《回文》,六《唐儿》,七《春草》,凡七首,见《乐府雅词》。则惟有致语。郑仅字彦能,神宗时吏部侍郎,谥修敏。之《调笑》,一《罗敷》,二《莫愁》,三《文君》,四《桃源》,五《青楼》,六《冯子都》,七《吴姬》,八《苏小》,九《阳关》,十《太真》,十一《采莲》,十二《苏苏》,凡十二首,见《乐府雅词》。则有致语,有放队。毛滂之《调笑》,一《崔徽》,二《泰娘》,三《盼盼》,四美人赋》,五《灼灼》,六《莺莺》,七《苕子》,八《张好好》,凡八首,见本集。则有白语,即致语。有遣队,即放队。本词之后,又有《破子》二首,与本词体同而无前诗句。《词律》曰:“单用后词者曰破子,又曰头子。”是也。又若无名氏《九张机》两作,亦《乐府雅词》之所谓“转踏”者,其例亦微不同。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同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右无名氏《九张机》词之一。案徐本立《词律补》注曰:曾氏《雅词》所录无名氏两作,其一自一张机至九张凡九首为一调。其一于九首外又前有口号一首,后有遣队二首,凡十二首为一调。当全录之以备格云。惟口号以前,又有致语,所谓遣队者与本词体同。首句用短韵二字句,又与毛氏之《破子》同,亦当曰《破子》。又有七绝一首曰:“歌声飞落画梁尘,舞罢香风卷绣茵。更欲缕成楼上恨,尊前忽有断肠人。”亦与毛氏之遣队同,惟“画梁”,毛作“杏梁”,第三句毛作”更拟绿云弄清切”,馀悉同。复以”敛袂而归,相将好去”八字作收,亦与诸家之收句同。未知亦毛氏所作否也。据此则万说非,徐说亦非也。

又考之王性之有“莺莺曲”《蝶恋花》十二首。

镜破人离何处问。路隔银河,岁会知犹近。只道近来消瘦损,玉容不见空传信。 弃掷前欢俱未忍。岂料盟言,陡顿无凭准。地久天长终有尽,绵绵不似无穷恨。

右王性之《蝶恋花》词十二首之一。按《侯鲭录》曰:王性之《传奇辨正》谓,元稹《会真记》世以为佳话,惜不能歌。乃分原文为十章,各系一词,致语之外,先别为一词,末复缀一词。凡《商调蝶恋花》词十二首,此其末章也。

王安中有“六花队冬词”《蝶恋花》六首。

曲径深丛枝袅袅。晕粉柔绵,破萼烘清晓。十二番开寒最好,此花不恨春归早。 霜女飞来红翠少。特地芳菲,绝艳惊衰草。只滞东风终甚了,久长欲伴姮娥老。

右王安中“六花队咏长春”《蝶恋花》词。案《初寮集》《长春口号》曰:“露桃烟杏逐年新,回首东风迹已陈。顷刻开花公莫问,四时俱好是长春。”冬词凡六首,一《长春》,二《山茶》,三《蜡梅》,四《红梅》,五《迎春》,六《小桃》。各有口号一首,词一首。此其首章也。

王明清挥麈录》谓曾布作《冯燕歌》,始渐成套数。此数词近之矣。转踏之义,诸家无道及者。老宋曲以本宫二曲相互用者如仙吕则用《后庭花》、《金盏儿》,正宫则用《滚绣球》、《倘秀才》之类。谓之缠达。二者音相近,与倒喇不同,徐釚《南州草堂词话》曰:倒喇,金元戏剧名。详见陆云士《满庭芳》词。盖一为歌曲,倒喇则舞曲也。若董颖《道宫薄媚·西子词》,《乐府雅词》则谓之大曲。凡分十章,一排遍第八,二排遍第九,三第十攧,四入破第一,五第二虚催,六第三衮遍,七第四催拍,八第五衮遍,九第六歇拍,十第七煞衮,以平仄通叶。道宫今不传。此词为宣和宫中大曲之一,他无可证。赵以夫《虚斋乐府》有九十二字体《薄媚摘偏》词,亦平仄通叶,即从此曲出也。晏幾道《泛清波摘遍》词,亦从大曲出。惟字数愈多,则费时愈多。柳氏慢词,此其嚆矢尔。

张先与柳氏齐名。先以天圣初登第,视柳氏为早,又号“张三影”,以所作有“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尤其得意句也。先亦工慢词,有《谢池春慢》词。

缭墙重院,间有流莺到。绣被掩馀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无多少。径莎平,池水缈。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怨,都入相思调。

右张先《谢池春慢》词。案《古今词话》曰:此先于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作,一时传唱几遍,不独三中一词之见称于人口也。

永既卒,先独享老寿,以歌词闻天下。而协之以雅,苏轼犹及与之游。故亦好为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右苏轼“丙辰中秋作”《水调歌头》词。案《复雅歌词》曰:“神宗读至‘琼楼’二句,曰:轼终是爱君,乃命量移汝州。”

苏氏之词,论者不一。《四库提要》曰:“词至柳氏而一变,至苏氏而又一变,遂开南宋辛氏一派。寻流溯源,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故与《花间》一派,并行而不废。可谓得其平矣。”苏门四学士张耒不以词名,故所作极少。《书录解题》曰:“近代词家,黄九、秦七外,晁氏未必多逊。黄庭坚词时出俚浅,而间亦有峭健句。若王安石,及其弟安礼、安国,其子雱,孔武仲,及其弟平仲,谢逸,及其弟薖,王寀、刘弇、赵长卿、向子諲、徐俯,诸家属之西江派者。其词之得失同,不若秦观之能为曼声以合律也。”蔡伯世亦曰:“张先词胜乎情,柳永情胜乎词,情词相称,秦氏一人而已。其《满庭芳》词工矣,苏氏犹以学柳七作词为病,独许其‘题彬州旅舍’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右秦观《踏莎行》词。案释惠洪冷斋夜话》曰:“苏氏绝爱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身何赎!’”

四人之外,又合陈师道、李荐,为六君子。陈氏《后山词》,李氏《月岩集》,与晁补之《琴趣外编》相伯仲,皆非秦氏敌也。郎瑛七修类稿》曰:“秦氏殁于藤州,贺铸作《青玉案》词以吊之。”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自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楼花榭,绮窗朱户,惟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右贺铸《青玉案》词。按龚明之中吴纪闻》曰:“铸有小筑在苏州盘门外之横塘,原本误作“搪”。因作此词,时号‘贺梅子’。”与郎说不合。

其他为苏氏党者,朱服有《渔家傲》词,王诜有《忆故人》词。若赵令畤《聊复集》、晁冲之《具茨集》,则尤著者也。为苏氏敌者,舒亶有《菩萨蛮》词,曾肇有《好事近》词,王雱有《眼儿媚》词。若王安石《半山词》,则尤著省也。毛滂属官也,以词进。

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右毛滂《惜分飞》词。案《西湖游览志》曰:“苏氏守杭,滂为法曹掾,秩满作此词。苏氏见之,折柬追回,款洽数月。”

程垓,中表也,以词传。

月挂霜林寒欲坠,正门外催人起。奈离别如今真个是,欲住也留无计,欲去也来无计。 马上离情衣上泪,各自个供憔悴。问江路梅花开也未,春到也频须寄,人到也频须寄。

右程垓《酷相思》词。按《四库提要》曰:“《词品》最称其《酷相思》、《四代好》、《折红英》数词。盖苏程为中表,耳濡目染,有自来也。”

王观《冠柳集》,并起于一时。苏过亦能词,柳氏所不及也。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闲着传杯手。君知否,晓鸦啼后,归梦浓于酒。

右苏过《点绛唇》词。按《古今词话》曰:“小坡作《点绛唇》词,时禁苏氏文章,故隐其名以为汪藻作。”

言者遂以苏氏代柳氏,而柳失之俗,苏失之粗,葛胜仲、周紫芝,乃改师小晏氏。至周邦彦而又一变。徽宗崇宁政和间,改定新乐。以周邦彦、晁端礼、万俟雅言、徐伸等预其事,周氏固大家,当与晁氏等别论之。徽宗皇帝亦能词,故其时作者颇多。《乐府雅词》所录三十一家,若欧阳修、张先、王安石、晁补之、贺铸、毛滂、舒亶、赵令畤、晁冲之九家不数外,凡李元膺、苏痒、谢逸、周邦彦、晁端礼、曹组、陈克、李祁、李甲、沈会宗、陈瓘、王安中、向子諲、徐俯、赵君举字子发,《词人姓氏录》不载。向子諲《西江月词》自注曰:呈子发元长去非三学士,则自是同时人。《词综》列作南宋末人非。魏夫人十六家,皆徽宗时人也。又若叶梦得、曾纡、陈与义、吕本中、朱敦儒、李清照六家,亦徽宗时人。而诸家系之南宋者,是犹向子諲之《酒边词》,于政和宣和间所作,则曰江北旧词,于绍兴间所作则曰江南新词。而以《阮郎归》一词见忤于秦桧,故以属南宋。不知向氏之名,屡见于蔡伸友古词中,所当从其始也。《雅词拾遗》所录诸家,亦多同时人,往往无可考。若沈唐则见诸李清照《词论》,而传其《霜叶飞》词。俞紫芝则见诸吴曾《能改斋漫录》,曰金华人。有题张公诩青溪图《临江仙》词,而传其《诉衷情》词。何籀,靖康末尽节名臣也,而传其《虞美人》词。宋齐愈,则其人可诛也,而传其《眼儿媚》词。其所去取,虽不及《花庵词选》之精,固出于诸选之上也。盖北宋慢词,始于聂冠卿之《多丽》词,至宣和而特盛。何籀有《宴清都》词,廖世美有《烛影摇红》词,查荎有《透碧霄》词,均见《雅词拾遗》。沈公述有《望海潮》词,鲁逸仲有《南浦》词,李玉《阳春白雪》作潘元质。有《金缕曲》词,均见《花庵词选》。潘元质有《花心动》词,田不伐有《江神子慢》词,沈会宗有《倾杯》词,均见《阳春白雪原本误作“雲”。》。其生平不详,其词则脍炙人口。即谢克家小词,亦与鹿虔扆“金锁重门”同为不可无一之作也。

依依宫柳拙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燕子归来依旧忙。忆君王,月照黄昏人断肠。

右谢克家《忆君王》词。按《鼠璞》曰:此送车驾北行作。词意悲凉,读之使人坠泪,真忧君忧国语也。

《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曰:“北宋大家,每从空际盘旋,故无椎凿之迹。竹坡以下,渐于字句求工,而昔贤疏宕之致微矣。此亦南北宋之关键也。”知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