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景:

一间半新半旧的书房,满壁都挂着字画,房中的陈设,有两只斑竹书架——满排着中国书,一只写字台,一只活动椅,一套茶几,一只藤榻,和两只黄木花盆架,架上放着两盆已萎的海棠花。房之左右各一门,左通客厅,右通内室。开幕时,绅士一手背在腰上,一手摸着八字须,忧愁的徘徊着。(稍停,听差从左门上。)

听差 老爷!

绅士 (仰起头。)什么?

听差 又来了客。

绅士 (惊异。)又来客?

听差 是。又来了两位。

绅士 好……我马上就来。

听差 是。(悄悄作一种鄙屑的笑,下。)

绅士 (又徘徊,一面自语。)怎么办呢?岂有此理!已经来了二十六个客,还要来,这简直不是来吃酒,倒是来和我开玩笑了。这般没有见过场面的东西,一请就来!(稍停。)这怪得我么?什么人请客都这样,请四十人只预备来三十人——或者二十五人……我只请三十六人,可是已经来了二十八人了,说不定还会来呢。贪吃的家伙!(看壁上的钟,正要响四点。)时候还早呀,然而这么早的时候,也已经来了二十八人了,好象他们都没有事做,只是专专来这里等吃酒似的。——岂有此理!然而怎么办呢?已经来了二十八人……(听差上。)

听差 老爷!

绅士 什么?又来了客么?

听差 (忍住笑声。)对了。

绅士 (不耐烦。)几个人?

听差 三个人。

绅士 我并没有把三个人请在一张帖上呀!

听差 三个人是同时来,不是一伙——

绅士 管他是不是——总而言之,来了就是了。

听差 老爷,你出去么?

绅士 马上就来。

听差 是。(下。)

绅士 又来了——这怎么办呢?(低声。)二十八加三,唉,已经三十一人了呢!(大声。)奇怪!这一般人,做什么事都懒,只有到别人家去吃酒就勤快。人类究竟是贪吃的东西!(稍停。)什么人说,人是猴子进化的,这真不错;不然,为什么人去做事就会愁眉,人去吃东西就会快活呢!……唉!已经三十一人——三十一人。无论如何两桌席是坐不下了。何况,何况说不定还要来——

(听差上。)

听差 老爷!

绅士 又是你,你一来我就讨厌!我今天真算是怕了你。

听差 我只是来报告——

绅士 报告,报告什么呢?又来客,不是这一句话么?

听差 请客,客当然要来的;怕客来,那末不请客好了。

绅士 不准多嘴!在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滚开去!

听差 着!(轻视的一抿嘴,下。)

绅士 (煞费踌躇和懊恼的模样,徘徊着,自语。)又来客——好了好了,不用说,两桌席挤也挤不下。——这一般贪吃的家伙!假使要他们来帮忙,无论帮忙一点什么事,是谁也不会来的;一请酒,就一个个的来了,谁说,人不是贪吃的东西?说人的最初是猴子,这句话永远也不会错……

(太太从右门上,满脸怨怒。)

太太 好——你在这里倒清闲!(一屁股坐到藤榻上,现出倦得欲倒的样子,鼓着嘴巴嘘气。)

绅士 谁说?我简直是焦急得要命。(依旧摸八字须,徘徊。)

太太 (抱怨的口气。)都是你——

绅士 怪不得我;只怪这一般人太贪吃,一请就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到活动椅上。)

太太 当然要怪你!假使你听我的话,不是好了么。

绅士 那也许——

太太 假使听我的话,真的,一点也不会错。

绅士 其实,我想的也并不坏呀!

太太 (讽刺。)对了,你想的并不坏,你瞧,客通通请来了!

绅士 这只是例外的情形。在习惯上,普通的请客,都是请三个只来两个。

太太 (讥讽。)那末算是你能干,请的客没有一个不来。

绅士 别生气!我自己也很懊恼呢。

太太 懊恼也是你自己招来的,真活该!

绅士 得了。请客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太太 不过,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偏要忙,偏要现在就请客,好象不请客就要丢尽你的脸……

绅士 别生气了。

太太 这自然不得不生气。你想想,来了这么多的客——这么多的客,谁都在等着吃酒席,看你怎么办!

绅士 所以你别生气,我们来商量商量……

太太 早听我的话——到闹大水的那一天,再请客,不是就好了么?

绅士 不过——

太太 不过——不过什么呢?

绅士 听你的话固然好,不过,有没有那样的一个日子是说不定的。

太太 说得定!我敢赌咒说!每年到五月间都闹大水——

绅士 假使今年不呢?

太太 我已经活了五十多,就没有一年不闹大水的,今年当然也会闹!闹大水,满街满巷成了河,谁都不能走出大门口,到了那时候再请客,随你请多少人,不是一个人都不能来么?酒席一桌也不用!

(绅士呆呆的听。)

本来呢,请客,不过是一种应酬的事,敷衍的事,面子的事;既然是面子的事,那末,只要下请帖,不是就够面子了么?下了请帖又不用备酒席,这不是不但够面子,而且又省钱么?两全俱美的事!多么好!然而多么好的话你不听,只凭你自己——好了,自己做的事情你就自己负担去吧!(气愤。)我才不管这鬼事呢。

绅士 我也很悔——

太太 “也”?我做了该悔的事么?

绅士 不必挑字眼!(谦恭。)好了,我们还是来商量……

(听差上。)

听差 老爷!

绅士 又是你!

听差 客通通来齐了——

绅士 (望太太。)

太太 (向听差。)你去叫厨子来!

听差 是。(下)

太太 你瞧,不听我的话,现在弄得糟不糟?

绅士 的确,糟透了。(大声。)这一般贪吃的家伙!

太太 不要怪别人,别人没有错;你应当怪自己。

绅士 那也不能怪我——

太太 不能怪你,怪谁呢?

绅士 怪——自然有东西可怪。

太太 你说!

绅士 你以为我对于请客事,没有打算过么?我也许打算得比你还厉害。

太太 但是,你把客通通请到了。

绅士 所以这不能怪我。要怪,那——那只得——

(厨子上。)

厨子 老爷!太太!有什么事?我忙得要死呀,又得烧火,又得洗菜,又得切肉,又得——

太太 不要唠叨!

厨子 是。不过,有什么事,请你快点说,我还得炸鱼去,别把锅烧毁了。

太太 告诉你,把两桌酒席分做三桌。

厨子 (吃惊。)什么?把两桌酒席分做三桌么?

绅士 对了。

太太 就是这件事。

厨子 老爷,太太,请不要生气:就是这件事,我实在办不了。

绅士 (怒。)什么?你敢不听我的吩咐么?

厨子 老爷的话自然不敢不听。不过,不瞒你说,我只是个厨子,我只会烹调,我不会“变”——

绅士 谁叫你“变?”

厨子 你要我把两桌酒席分做三桌,这不是要我会变么?

绅士 你连这一点都不会么?你还当什么厨子呢!

厨子 假使东西买得多,把两桌分做三桌自然也不难。你瞧,两桌的酒席只用一条鱼,一只鸡,而且别的菜全垫底,单是做两桌还不够呢,要分做三桌,不是要我变出东西来,那行么?

太太 你想一想法。做厨子常常有这种能干,也正因为有这种能干,所以才是厨子。

厨子 得了。我这个厨子,不撒谎,实在没有这种能干,我所认识的厨子也都没有这种能干。

绅士 做厨子应该有这种能干的。

厨子 我已经做过许多年的厨子了。

太太 不要唠叨!你快点想法去!

厨子 太太!我实在无法可想。

太太 总可以想出一点法的。

厨子 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太太 想一想。

厨子 太太!你说!一条鱼能分做三爿,而又是三条鱼的样子么?

太太 做厨子的应该有这种手段。

厨子 厨子只是厨子,不是魔师,他不能变。

太太 你真蠢!

厨子 也许是的——不过,谁能够把一条鱼分开,成做三条鱼呢?

太太 不要只管噜苏!

厨子 我实在办不了——做两桌还是凑和的。

绅士 不过,总得想个法;不想法,客通通来了,怎么办呢?

厨子 可不是!昨天我说是要预备三桌席,太太又说不。我说两桌席也得用两条鱼,太太又说一条鱼就够了。假使两桌酒席不是只买一桌用的东西,那末分做三桌也可以勉强的。现在可难了!

(绅士望太太,太太是现出无办法的神情。)

分做三桌,实在没有法子分呀……我看锅去。(想走。)

太太 别走!

厨子 太太!有话快点说吧,假使把锅烧毁了,可就连两桌酒席也办不成了。

太太 真没有法想么?

厨子 当然是真的。有法想,难道我还愿意受老爷和太太的气么?

太太 那末,(向老爷。)你自己瞧吧,该怎么办呢?

绅士 (向厨子。)你再想一想——

厨子 只要老爷想得出法子,我还敢不照办么?

绅士 (向太太。)你想一想——

太太 自己做的事应该自己去负担,问我做什么?

绅士 我们商量——

厨子 我再不走,锅就要烧毁了。

太太 (向老爷。)怎么办?

绅士 怎么办么?我想,只有——只有这办法。

太太 你说!

绅士 没有法,只好到杏花村去叫——

太太 什么?

绅士 只好到杏花村去叫——叫一桌席。

太太 随你!(气愤的耐忍着。)

绅士 (向厨子。)你告诉李三,叫他到杏花村去叫一桌席,只要五块钱的!

厨子 是。(含着鄙屑的笑,下。)

绅士 (叹了一口气。)没有办法……

太太 都是你——

绅士 怪不得我。

太太 (气凶凶地。)怪不得你?

绅士 对了。

太太 哼!怪不得你!你不是说,这几天满城里正流行时疫,差不多每人都害了“拉稀病”么?

绅士 不错,报纸上都这样说。

太太 你不是说,害“拉稀病”的人,都得“禁荤”和“禁酒”么?

绅士 是,是我说的。

太太 那末,为什么你所请的客,就没有一个人害这样病,他们通通来了呢?

绅士 那,那我怎么知道?

太太 你写请帖的时候,你不是说,请三十六人至多来二十人,你自己很有把握么?

绅士 我想是……然而谁知道——(低下头懊恼的样子,默着。)

太太 哼!谁知道!你这个倒霉鬼!白费五块钱!你这个倒霉鬼!……为什么不听我的话,等到闹大水时候再请客呢?你这个倒霉鬼!……

(幕下,全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