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依照曹聚仁先生的提议,开始写《药堂谈往》,写到丙午年到日本去,已经有十万字的样子,大概到五四时节,总该有二十万字了罢。我不想学名人写自叙,一半扯诳,就是说真实之外还有诗,所以不免枯燥,但有时跑野马,那也是难免的,只要野马跑得好,不十分跑出墙外,原来是很好玩的,但是那很要费工夫去斟酌罢了。为的找寻材料,我把从戊戌至乙巳年的旧日记拿出来重新看了一遍,除找了些年月根据以外,发见好些幼稚不堪的旧诗,都是题记中好材料。现在抄录几首在这里。如《庚子送灶即事,和戛剑生作》云:

“角黍杂猊糖,一樽腊酒香。返嗤求富者,岁岁供黄羊。”又辛丑正月廿五日送鲁迅往南京,和《别诸弟》三首原韵云:

“一片征帆逐雁驰,江干烟树已离离。苍茫独立增惆怅,却忆联床话雨时。

小桥杨柳野人家,酒入愁肠恨转加。芍药不知离别苦,当阶犹自发春花。

家食于今又一年,羡人破浪泛楼船。自惭鱼鹿终无就,欲拟灵均问昊天。”

在甲辰年的日记里边,又找到一首诗,我在题记曾引用一部分,因为全篇记不得了,现在把原文录后,这是十二月廿九日即是除夕的日记:

“岁又就阑,予之感情为如何乎,盖无非一乐生主义而已。除夕予有诗云,东风三月烟花好,秋意千山云树幽,冬最无情今归去,明朝又得及春游。可以见之。

然予之主义非仅乐生,直并乐死,小除诗云,一年倏就除,风物何凄紧。百岁良悠悠,白日催人尽。既不为大椿,便应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可以见之。”

在这同时,也并找到了诗稿《秋草闲吟》的一篇序文。其文云:

“予家会稽,入东门凡三四里,其处荒僻,距市辽远,先人敝庐数楹,聊足蔽风雨,屋后一圃,荒荒然无所有,枯桑衰柳,倚徙墙畔,每白露下,秋草满园而已。予心爱好之,因以园客自号,时作小诗,顾七八年来得辄弃去,虽裒之可得一小帙,而已多付之腐草矣。今春闲居无事,因摭存一二,聊以自娱,仍名秋草,意不忘园也。嗟夫,百年更漏,万事鸡虫,对此茫茫,能无怅怅,前因未昧,野花衰草,其违我久矣。卜筑幽山,语犹在耳,而纹竹徒存,吾何言者,虽有园又乌得而居之?借其声发而为诗,哭欤歌欤,角鸱山鬼,对月而夜啸欤,抑悲风戚戚之振白杨也。龟山之松柏何青青耶,茶花其如故耶?秋草苍黄,如入梦寐,春风虽至,绿意如何,过南郭之原,其能无惘惘而雪涕也。丙午春日秋草园客记。”题记里所说的“独向龟山望松柏,夜乌啼上最高枝”,大概也是那时候所作,但是上半却已经忘记了。

我这里的杂诗抄和那《秋草闲吟》是两个时期的作品,后者是二十二岁以前所作,虽然很是幼稚浅陋,但的确是当作诗去做的,可是做不好,这是才力所限,是没法的事,前者则原来就是打油诗,从那所谓五十自寿的两首歪诗起头,便是五十岁以后的事情了。这些诗虽然称作打油,可是与普通开玩笑的游戏之作不同,所以我改叫它做杂诗,这在题记里说的很清楚了,所以现在也不多赘。这以前的话差不多只是凭了新得的材料,来给题记做一些补遗罢了。

现在再来关于这杂诗抄出版的事说明一下,却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便是这完全由于郑子瑜先生的好意帮忙,杂诗抄才有出版的希望。这些杂诗全是十多年前所写的东西,本来也不值得多耗废纸墨来印刷它,可是郑先生却热心的给设法,我想印出来也好,可以给要看的人去看,省得抄录之劳,于是便贸然答应了。诗抄里所收的虽然全是无聊的东西,自己看了也不满意,但是郑先生斡旋出版的事,总是值得感谢,就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看中了这些不成东西的打油诗,似乎未免要于他的明鉴有损,那又是我所觉得很是惶恐的了。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日,知堂记于北京,时年七十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