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后数日。我军重要的后防——长辛店,一边是大街,一边是铺面改的临时伤兵医院。

〔在这医院里有的伤兵躺在各种各样的床上。有的甚至躺在稻草里面,街上铺子有的关了门,呈现一种战时惨淡紧张的样子,远处火车声和近处骡车声。

〔病室内伤兵拥挤,呻吟满耳。在病室内外活动的是由平津赶来的许多大学生,医生主要的是长辛店铁道医院的大夫们。

〔幕启时,一大学生正开无线电收音机来慰劳伤兵,而收到的恰是冯玉祥先生的演说:“在那个时候,我军守卢沟桥的只有一连兵,而敌人却有三个连。渡过永定河西岸的敌兵,会合着原来在东岸的,集中大炮机关枪向卢沟桥我军阵地轰击。死守该桥的我军官兵,几乎全都做了悲壮的牺牲,生还的只有四个人。那时候驻在长辛店的二百一十九团团长听说卢沟桥失守,非常愤怒,在八号的那天晚上,他同营长金振中,率领着他部下忠勇的弟兄们,用跑步由长辛店跑到卢沟桥,抽出大刀手榴弹,给了敌人一个出其不意的打击,这样才把卢沟桥由敌人手里夺转来。但是敌兵既在不断地增援,惨烈的战争还等在明天,在这样中国民族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我们已不容再有丝毫退让,我们深信二十九军和华北民众一定能够为着捍卫国家,作更勇敢的奋斗,更伟大的牺牲。同时全国民众和全国将士也必须赶快用一切力量来支持二十九军,展开民族的全面战争,才能保证我们最后的胜利。时候紧迫极了,全国同胞赶快起来自救!完结。”

伤兵甲 我们总算打响了。

机关枪兵 (从呻吟中)先生,快告诉我,真是我们那一连只剩四个人了吗?

医生甲 是的,同志,也许还有失踪的。

机关枪兵 我们伤亡得这样惨!

伤兵甲 敌人一支队,从河东岸来,一支队偷过西岸,把我们夹在中间,人数比我们多,家伙比我们好,剩下我们这几个,已经算不错了。

机关枪兵 快告诉我,李得胜呢,马成龙呢?

伤兵甲 他们俩争着抢敌人的机枪,李得胜掉转敌人的机枪打死了好些敌人,后来他阵亡了。马成龙接他的手继续射击敌人。

机关枪兵 李得胜太可惜了,他真是一条好汉。马成龙呢?

伤兵甲 挂了彩,也在这个医院里,每天都闹着要重上火线,今天果然出院了。我也恨不得立刻出院。

〔黑姑娘以看护妇的姿态从别室出来。

医生甲 马成龙好得那样快,全亏这位黑姑娘。(他指着从他面前通过的她)

〔黑姑娘听了医生的话,嫣然地笑了。

机关枪兵 还有,我问你,我们的李排长呢?

伤兵甲 排长是第一个阵亡的。

机关枪兵 好排长!我的伤好了,让我也回到前线去给排长报仇,给弟兄们报仇!

伤兵乙 我们已经小小地出了一点气了。八号那天晚上我把子弹全打完了。敌人的死伤比我们多好几倍,听说他们大队长铃木少佐也负伤了。

机关枪兵 (很兴奋地)是吗?那么现在卢沟桥还在我们手里吗?

伤兵乙 是的。夺回来又失掉,失掉了又夺回,敌我死伤惨重,可是铁桥、石桥还在我们手里。

机关枪兵 没有给敌人炸坏吗?

伤兵乙 还没有。比起来,宛平城可就惨了。九号十二号两天,刚说好停战,大家以为没有事了,谁知敌人反而在这时候用大炮轰城。他们借监视撤兵的理由进城来测定他们炮击的目标,所以炮弹都准确极了。你想宛平城能有多大?差不多全给破坏完了。

伤兵甲 我疑心鬼子用兵并不聪明。我们的给养都靠铁桥,他为什么不破坏它,截断我们的接济,反而死乞白赖地轰宛平城呢?

大学生甲 不,这倒是他们聪明的地方。他们只要用大炮破坏宛平城,把我们逼走就成了,若是把铁桥、石桥全给破坏了,修起来多麻烦?

伤兵甲 敢情是想留下来自己用?

大学生甲 可不是。

伤兵乙 他妈的!

女大学生甲 在北平看见日文报纸上面说,你们撤退的那天,牟田口跟他的部下还在那儿赏月吟诗呢。

金营长 (破了沉默)他们赏月吟诗?

女大学生甲 对哪,那一段报纸我带来了,翻译给你们听,“二十九军竖起白旗撤退的那天晚上……”

金营长 谁“竖起白旗”了?!

女大学生甲 这是敌人吹牛的,别管他吧,他说二十九军撤退之后,“我们的部队在昨天的战场上喝着老酒,举行赏月之宴。那时一轮明月从卢沟桥边的柳梢慢慢儿地升起来,水一样的月光静悄悄地照着县城。我们的队长就口占了一句:‘卢沟桥枪声停止了,只有明月高悬。’”

金营长 啊?

女大学生甲 接着他又作了一首歌:“卢沟桥映着夕阳的敌楼,随着枪声的停止,看不见踪影了。”

金营长 为什么?

女大学生甲 因为全被鬼子的大炮给扫平了。

金营长 是吗?(悲愤非常)我们的血白流了吗?

女大学生乙 不,金营长,宛平的城楼是给扫平了,可是感谢鬼子的大炮把我们全国军民的抗敌热情大大地给提高了。这是鬼子万万想不到的。

伤兵丙 对,鬼子骗我们撤兵,白天把炮车拖走,晚上又拖回来打我们。我们可也不傻,在他们臭得意地吟诗赏月的时候,也悄悄地回来了,他们在月光底下一见我们的大刀都给吓呆了。

金营长 真的吗?

伤兵丙 还能有假!我就是这一次负伤的。

〔救护者送一伤兵来,医生乙给他诊视。

医生乙 (顿足叹息)咳,怎么不早给他止血呢?

救护者 我从他的衣上撕下一块布,给他捆住伤,用木棒绞紧了的。因为匆匆忙忙背着他走,后面又有敌人的飞机追着,不知什么时候木棒掉了,布也松了。

医生乙 本来伤口还不要紧,就是失血太多了,心脏弱得很,快扶到那边床上去。

工 友 那边已经没有床了。

医生乙 就在地上铺点稻草,先让他好好躺一躺吧,我替他止血。(指伤兵对黑姑娘)黑姑娘,你给他包扎一下。

〔黑姑娘迅速而利落地做着工作。

伤兵丁 黑姑娘,他们都跟马成龙走了,大家以为你一定也要走的。谁知你还在这儿,而且工作得这样好。

黑姑娘 哼,我又不是单为看护他来的,干吗要跟着他走?

机关枪兵 黑姑娘,你怎么到长辛店来的?

黑姑娘 你能来我不能来?

机关枪兵 我们是南方人的说法“带了花”啊!

黑姑娘 我就是来看“花儿”的,看你们这些“老百姓的花儿”!

〔大家笑了。

医生乙 (在女大学生乙的帮助下,替一个伤兵在消毒)喂,黑姑娘,别说笑话了。替我拿那瓶tugol来。

黑姑娘 (取药)可是这一瓶?

医生乙 (点头)一点不错,你真不含糊。

黑姑娘 这年头儿含糊的还能过日子?

〔医生乙钳药棉蘸药水消毒。

伤兵丁 (痛得大叫)嗳哟哟!你们不用换药,补我一枪吧!补我一枪吧!

女大学生乙 陈医生,一会儿换吧,他痛得太厉害了。

医生乙 (继续他的工作)不成,不能因为他嚷痛,就不给他消毒,要是马马虎虎包扎起来,回头里面一化脓就麻烦了。

医生甲 (对女学生丙)胡小姐请你上那边药品室看看还有红药水没有?

〔受伤兵士呻吟中。

女大学生丙 那边没有了,这儿有。(递过去)这是前天东北大学送来的。

医生甲 实在,要不是东北大学送了些材料来,连纱布也快用完了。

〔街上一牵毛驴的苦力与其友小贩相遇。

苦 力 嗳呀,老朋友,好几天不见了,你又从保定贩货来了,是不是?

小 贩 对哪,一来就碰到打仗。怎么样,你一向财忙吗?

苦 力 这些日子忙真够忙的,财可一点也没有。

小 贩 那你为什么干呢?

苦 力 为什么不干?老朋友,这是国家的事啊。

小 贩 你看咱们会打胜仗吗?

苦 力 管不了那么许多了,胜也得打,不胜更得打。

小 贩 我看只要打就准胜。老没有跟你喝酒。到“王振兴”来半斤白干,你瞧怎么样?

苦 力 酒不想喝了,饭倒是想扰你一顿,不瞒老朋友说,我两天没有吃上饱饭了。

小 贩 好,那么,我请客。

〔他们同下。巡警追来。

巡 警 喂,站住,站住!你怎么逃跑?

苦 力 (转来)咦,谁逃跑?我两天没有吃上饱饭,这位朋友请我上馆子,我吃完了就来,谁逃哇?笑话!你放心吧,这回是国家大事,不比往常,你要用我们尽管招呼,别说现在不会跑,以后您什么时候要我,我什么时候准来,没有错儿。

小 贩 对哪,是我请他到那边“王振兴”去吃点儿东西,我这位朋友这几天也够辛苦的了。

巡 警 那成,那成,我当你要逃跑呢。

苦 力 哪有的事。(分下)

医生甲 (正在看伤兵丁的伤口,对男女大学生谈话)我不是跟各位说过的吗?在战地干救护工作,就得“胆大心细”,不管什么时候也别慌张,别粗心大意。比方这样的伤口,千万别用手指头、衣裳,以及一切没有消过毒的东西去接触它,倘使让细菌侵袭进去了,就会增加弟兄们的痛苦。

男女大学生 是,是。

女大学生乙 陈大夫,这地方是不是这样扎的?

医生甲 不对,我来教你。

〔长辛店扶轮小学的学生执旗子在街上走,他们唱着这样的进行曲:

炮声雷样的轰鸣,

枪声雨样的紧急。

这已经是最后关头,

存亡只争这一息。

有钱的大家出钱,

有力的大家出力。

〔唱完这一段,他们向街上的行人募捐。行人纷纷解囊。

小学生甲 (对一绅士)先生,请捐点钱慰劳我们卢沟桥抗敌的战士。

(见绅士不愿,追上去)先生,请捐点儿钱吧。

绅士丙 去年不是捐过一次了吗?

小学生甲 这是国难啊,先生。

绅士丙 每年照例都有几次国难的,哪来那么许多钱捐啊?

小学生甲 这不比从前,日本帝国主义已经打到卢沟桥来啦。

绅士丙 他打到了卢沟桥,关长辛店什么事?

〔远处炮声。

小学生甲 卢沟桥离长辛店才八里地啊,先生。

绅士丙 离这儿八里地就准会打到这儿来吗?真是小学生见识!告诉你吧,这次的战事,打不起来的,不会扩大的。

小学生甲 不,先生,敌人的野心是没有止境的,全国人民忍无可忍,一定得跟鬼子拼的。

绅士丙 哈哈哈,单凭“全国人民忍无可忍”就能打起来吗?

四男学生 (很威严地)您倒是捐不捐呢?您是不是中国人呢?

绅士丙 捐捐捐!谁说不捐?(很吝啬地出了一元)

〔路上不断地有伤兵抬来,男女学生忙着做各种救护工作。

小学生甲 谢谢您,这是我们的收条。

〔他们又唱着歌走过去。

刀已经架到头上,

火已经烧到眉尖,

必须要全面的抗战,

才有胜利的明天,

有力的大家出力,

有钱的大家出钱。

〔他们渐渐走得远了。

绅士丙 (揩揩汗,指着他们的后影)一班小强盗,真厉害!(悻悻然下)

〔在桌边弄药品的女大学生丙从窗口望着这样子,不觉哈哈地笑起来。

伤兵甲 什么事好笑呢,胡小姐?

女大学生丙 我告诉你,一群小学生很礼貌地找一位绅士募捐,绅土不肯出,孩子们围上去,问他:“出不出?”他才服服帖帖地拿出了一元钱。

〔大家哈哈地笑了。

伤兵丁 姑娘,给我点水喝!

黑姑娘 来了。(她殷勤地招呼他)

〔外面街上一个军官同当地的余区长走上来。

军官丙 你算一算,三天的限期就要满了,公路还是那个样子,这怎么成?这准要误事!

区 长 有什么法子呢?我只能找那么些人呀。再说。那条路线上有一个石山,开石山还得要石工和大批炸药。现在人药两缺。

军官丙 想法子吧,区长,“救兵如救火”啊。

区 长 晓得,晓得。

军官丙 晓得就赶快找人去,三天的限期万万误不得的啊。

区 长 不管怎么样,我们尽力而为吧。

军官丙 好,那就拜托你了。

区 长 哪儿的话。这是国家的事。

〔军官丙匆匆带勤务兵下。

〔医院内女大学生乙从别室出来取药。

女大学生丙 密斯王,您太辛苦了。

女大学生乙 没有什么,(指伤兵)他们才辛苦呢。

伤兵乙 王小姐,周铁山好了些没有?

女大学生乙 您放心吧,好了些了。(匆匆归别室)

〔苏团副偕记者甲谈笑而来。

苏团副 我给你——(追上走过去的区长)余先生,余先生!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区 长 (见苏团副招呼)啊呀,苏团副。

苏团副 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名记者徐群先生。(对记者甲)这位是余区长。这次余先生负责后方的一切调度,真是王县长一个好帮手。

记者甲 仰慕得很。余先生真是劳苦功高。

区 长 惭愧,惭愧。这样的时候,当然我也很想拼着这几根老骨头,替国家多效奔走,可是力量有限,有什么法子呢?

记者甲 不,这次余先生们的功劳,是全国同胞所不能忘记的,我们号召全国同胞学战士们英勇牺牲的精神,也要学余先生这样的公忠体国。

区 长 不敢当,不敢当,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微小得很,赤手空拳的,别说救国,连桑梓也救不了。

记者甲 不,余先生,您别看这小小的宛平县城,现在成了全中国甚至全世界注目的地方了。各位的命运,就是全中国人的命运。因此,您不要以为自己的力量太弱小、太孤单,您的后面可站着千百万人民哩!

区 长 是的,徐先生,大家都在说:这次的事不是地方事件,是关系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件。我也这样想,所以一面竭尽我们地方的力量,一面等待着全国的支援。但是自从打响以来,军队没有粮食,问我们地方要;没有盐,没有燃料,问我们地方要;运粮食,修公路,挖战壕,抬伤亡,民夫不够,问我们地方要;大车,牲口,草料,也问我们地方要。既然这次战事不是地方事件,为什么这一切的供应都让我们宛平县第六区来负担呢?当然我不是说宛平县第六区不应该负担,这对于我们宛平县不但是很名誉的事,也是我们宛平人民报效国家最好的机会。但是我们一区一县的力量究竟太单薄了。先生,人家的后方是那么广大,那么有力量;近处有丰台,有天津,有沈阳,远一点有朝鲜,还有他们的本国。而我们的后方呢?截到今天为止,抗敌部队只有三十七师二百一十九团一个团,支持这一团的只有宛平县第六区,就好像以日本倾国之师来和宛平县打仗似的,这能有胜利的把握吗?甲午战争的时候,日本人说:我们不是跟中国一国打,是跟直隶一省打,是跟李鸿章一个人打,现在不是还跟那时候差不多吗?甲午战争隔现在四十年了,我们至今还吃着那时候的亏,若是让二十九军失败,把华北给丢了,我们子孙不知更要吃多大的亏。我们就不替自己想,难道也不替子孙想一想吗?徐先生,我是一个老顽固,也是个二百五。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

记者甲 不,您说得很对。甲午战争的痛苦经验,是极应该学习的,我们不能再重复那时候的错误了。中国只有全国打成一片,全中国人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才能有胜利的把握。这几天我也注意到您说的这种现象,我一定把这个意思传达给全国同胞。亏着卢沟桥打响了,现在全国上下已经有了全面抗战的决心,这种麻痹现象,相信很快地就会克服的。

区 长 那好极了。

苏团副 真是你应该把这边的情形很详细地告诉全国同胞。倘使再让我们孤军奋战,这儿可就要支持不住了。

记者甲 不过说一句很冒昧的话,你们又好像不大欢迎人家帮忙似的。

苏团副 (疑惑)有这事吗?

记者甲 你们军长说:这是“小冲突”,连各地民众献旗捐款也不大愿意接受,我想这是失策的;任何正义的战争,没有广大人民的热烈支待,是决不可能有胜利保证的。

苏团副 军长的意思,无非说抗敌是军人的天职。

记者甲 那固然不错,不过民众的热情也是应该接受的呀。部队不跟人民打成一片,单靠二十九军是很难取得胜利的。

苏团副 您虑得很对。说到二十九军本身,问题还多着呢。(忧色)尤其是我们军长,当部下的本不应当议论上级,可是我看他抗战的决心还始终不巩固……

区 长 (对记者甲拱手)对不起,徐先生,我得去监修公路去。

记者甲 您别招呼我们,再见了。

〔区长匆匆下去,许多民众围住苏团副。

民众甲 苏团副,今天前方的情形怎么样?

苏团副 又在那儿议和,鬼子要求我们撤退到保定。

民众乙 什么话!应该撤退的是他们,怎么反而要我们撤退呢?

苏团副 唉,现在是谁强谁有理,有什么说的。

〔远处炮声。

民众甲 听,鬼子又在开炮了。

苏团副 他们每次都这样,刚约好彼此撤兵的,等我们一撤,就用大炮来轰我们。

民众乙 这明明是缓兵之计嘛,为什么要老上他们的当呢?

民众丙 真不懂你们军长为什么还要这样举棋不定,今天战一下,明天和一下!干吗不趁敌人的大军没有集中以前,把敌人赶出去呢?

苏团副 我们没有这么大力量啊。

民众甲 为什么不要我们老百姓参加呢?

苏团副 你们都嚷着要上火线,赶到真上了火线,你们又该逃跑了。

大学生乙 你们把老百姓看得太没有力量了。西班牙的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军事知识,可是在战斗中锻炼了他们自己,保卫玛德里一年多。

民众甲 只要给我们枪,敌人是过不了卢沟桥的。

民众乙 我们有许多是吃过粮打过仗的,干吗不让我们跟鬼子拼一下?

苏团副 好得很,团长为了这几天伤亡太大正要补充,你们有过军事训练的快去报名去。

民众乙 好。

〔许多人走了,接着是大炮声六七发

记者甲 (警惕)听这炮声近得很。

〔民众丙奔跑而来。

民众丙 我们铁路机器厂中炮了!

苏团副 是吗?(带勤务兵匆匆下)

〔这时病室伤兵们、男学生也非常震惊。

伤兵甲 敌人的大炮轰来了,我们在这儿等死吗?我们再上前线去!

伤兵们 再上前线!

医生甲 各位别兴奋,上面吩咐下来了,回头送各位到最安全的地方去。

伤兵甲 先生,现在还有什么最安全的地方?

医生甲 比方像保定。

伤兵甲 敌人不会轰炸保定吗?

医生甲 我是说目前比较安全就是了。

〔黑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拿了几块大饼上,女大学生乙、丙各抢了一块。

黑姑娘 咦,好意思,小姐们抢大饼吃!那么,好,今天让我请客吧。(她出去了)

女大学生甲 黑姑娘很有趣。

女大学生乙 乡下的女孩子就是能吃苦。

女大学生甲 我也不输给她,你们都看不起我,说我一定不能吃苦,现在怎么样?可知道力量是使出来的。

〔邻室伤兵痛苦地呼号。东北大学生刘琪阴沉地走出来。

刘 琪 (对女大学生甲)晓兰,牛大夫叫你到手术室帮忙去。

〔女大学生甲匆匆去了。刘琪忽然卒倒,朋友们赶快扶住他。

大学生甲 小刘,怎么啦,怎么啦?

刘 琪 我头痛得很。

女大学生乙 里面太闷了,快到外边走动走动吧。

大学生甲 对,我扶你散散步。

〔他扶着刘琪到门外散步。新的伤兵又运来。呻吟之声大起。

〔远处炮声。

大学生甲 (把他的领带解开,扶着他走几转)小刘,现在可好些了?

刘 琪 (摇摇头)好不了。

大学生甲 早知这样,不应该让你来的,你的身体太差了。

刘 琪 (摇摇头)不,我的身体还吃得住,可是我的心吃不住了。

大学生乙 为什么?

刘 琪 (悲愤地)我……我老劝人家上前线,现在到了前线,谁知是这个样子!……我太绝望了。

女大学生乙 我们没有理由绝望,小刘,我们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望有一天能打鬼子,现在伟大的民族战争刚刚开始,一时的小挫折是可能的,不,也许将来还有更大的挫折,但是我们相信最后胜利总是我们的。

刘 琪 (阴暗地摇头)很难,很难啊,密斯朱。在阿比西尼亚被莫索里尼匪军占领以后,在玛德里陷落以后,我疑心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正义了。我也相信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可是现在我连这也怀疑起来了。我们想战胜强大的敌人靠什么?主要靠全国一致的人心,可是我所知道的,人们就在这样的时候也还是不肯拿出一点诚心诚意:人与人之间充满着欺骗、自私,把自己一身一家的利益,始终摆在国家民族的利益上面,中国仍然是一盘团结不起来的散沙啊。

大学生甲 不,小刘,在这样的死活战斗中,一定会暴露我们许多弱点,可也会发现更多的优点。

刘 琪 对,不过很不幸,我知道我们的弱点太多了。(指伤兵们)你看这些弟兄们打得多勇敢,可是当前线弟兄们跟敌人拼命的时候,高级将领们却正跟敌人讲条件,一点也不做坚决抗战的积极准备。我看二十九军的血终于要给他们出卖了的。再看这些负伤的弟兄们吧,有些本可以不死的,却因为药品不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死去,我这颗心悲愤得快要炸了。

大学生甲 我也很难过,可是我们没有理由绝望。中国的困难还多,可是只要抗战一展开,一定能够慢慢克服的。我们每人力量很小,但只要都肯献出你那一份力量,就一定能产生巨大影响。比方二十九军这次英勇抗战,使全国人心大大地振奋起来,可是他们自己也不否认,多多少少是受了我们过去国难宣传的影响,这不够我们满足吗?再看本地的老百姓,把他们的米、麦、油、盐、大车、毛驴,几乎他们全部所有交给民族战争,毫无怨言,这不够使我们感动吗?

刘 琪 (点头,但脸渐发青)你们的话也不错,不过我没有气力了。

女大学生乙 别说了,进去歇息会儿吧,晓兰在那儿等着你呢。她身体比你弱,还工作得那么起劲,你难道连她也不如?

刘 琪 她表现得很好,可是少数人好,对于大局又有什么益处呢?将来还不是一样的做亡国奴?我的亲爱的家乡!我永远不能再回去了啊。(抱头痛哭)

大学生甲 刘琪,你想得太窄了。局面是会扭转来的。晓兰没有告诉你吗?(低声把全国团结抗日的消息告诉他)

刘 琪 (有喜色)是吗?那太好了。

女大学生乙 好,去工作吧,只有工作才能使你克服这种急躁的情绪。

刘 琪 (惨然地握住他俩的手)朋友们!多多地努力吧!有这面伟大的旗帜领导我们前进,我们许会胜利的,可是我没有力量了,我不能再工作了。

大学生甲 为什么?

女大学生乙 怎么啦?(惊叫)你的手发凉!

大学生甲 怎么啦,老刘,莫非你吃了什么?

刘 琪 (脸色大变)我……我……

大学生甲 陈大夫,请你快来看看。

医生甲 (赶来)怎么回事?

女大学生乙 你们快来看看。刘琪,你吃了什么了?

〔许多女学生赶来。

医生甲 (诊视一下,顿足)糟糕,他服毒了。

女大学生乙 (对女大学生丙)快去告诉小王!快去!

医生甲 心脏弱得很,快抬他进去。(把他抬到里边床上)

女大学生甲 (从里面仓皇地跑来)怎么,琪,你吃了东西了?(她抱住刘琪大哭)你怎么啦?在这样的时候寻死?要死干吗不死到前线去?干吗不杀几个敌人再死?(顿足哭叫)啊!刘琪!

医生甲 (指挥)抬到手术室去,让他把毒吐出来再说。(抬刘入内)

女大学生乙 (抚慰晓兰)小王,你保重些。

〔她们拥着她哭哭啼啼地进去了。

〔黑姑娘买了油条大饼之类进来,分送给女学生们。

黑姑娘 好了,现在尽你们吃吧,甭抢了。(见她们表情沉重)怎么啦?

女大学生乙 (指里面)刘先生服毒了。

黑姑娘 是吗?(急进去)

苦 力 (抹着嘴走过来,对小贩)谢谢,谢谢。

小 贩 吃饱了没有?

苦 力 饱了,饱了。再吃肚皮都要撑破了。

小 贩 吃饱了就好干活。既然你这样爱国。我也是中国人,我也得找点活干干。

苦 力 那么同我一道去吧。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巡警走过来。

巡 警 喂,快走,快走。要运一批子弹到前线去。

苦 力 好,来了,来了。

〔马成龙荷枪来窗口,找黑姑娘。

伤兵甲 (向内)姑娘,有人找你。

黑姑娘 (从里面出来)老马,你怎么又背上枪了?

马成龙 我不说过吗?一定得给弟兄们报仇,我归队了。

黑姑娘 那你太好了,龙!(吻他)

马成龙 (护疼)嗳哟!我的伤还没有好呢。

黑姑娘 伤还没有好,干吗不等一等呢?

马成龙 等?今天也等,明天也等,快把中国给等完了。

黑姑娘 那么你在后方工作不一样吗?

马成龙 谁耐烦待在后方!再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前后方了,敌人随时都可以来这儿轰炸的。

黑姑娘 那么你什么时候出发呢?

〔远远炮声更厉。

马成龙 马上就出发。你听见没有?敌人现在猛攻我们卢沟桥阵地,团长派我们立刻去增援,我现在是一班长了。

黑姑娘 当了班长你竟离开弟兄们来看我?

马成龙 舍不得你,来跟你告辞。

〔他们相抱。旋闻紧急集合号。马成龙放开黑姑娘。

马成龙 保重吧。

黑姑娘 不,让我买点东西送给你。(对医生甲)陈大夫,我去一下。

医生甲 你去吧。(一面对女大学生乙)周小姐,你把这儿包扎一下。

〔集合号声。“立正,向右转,齐步走”的口令声。旋从窗口看见大批的戎装士兵,以及工、农、商、学的民众,整队出发。

〔全市男女老幼纷纷以穿的,吃的,水果,花,送给他们,大家豪壮地唱着送勇士出征歌:

这儿有几件衣裳,这儿有一点干粮。

欢送我们的勇士,去到神圣的战场。

敌人好比无餍的虎狼,但我们也不是绵羊。

武装也许是敌人的好,但斗志是我们的强。

我们没有踌躇,我们没有彷徨。

前进便是胜利,后退便是灭亡。

现在没有平时与战时,没有前方与后方。

我们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拿起我们的刀枪。

跟着你们一道,捍卫美丽的家乡。

我们没有踌躇,我们没有彷徨。

前进便是胜利,后退便是灭亡。

请收下这几件衣裳,请带着这一点干粮。

争取伟大的胜利,在那神圣的民族战场!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