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流河边。这条河虽名为“大流”,然而并不像扬子江或黄河那样的宽大、汹涌。它大约有十几丈宽,水浅时仅二三尺,大水时也不过一丈来深。它的来源和止境,村人却无从知道。两岸布满着大小村落,农民在耕种上很受它的利益,有时也受洪水横流的损害。村民最感痛苦的是它阻碍两方的交通,而河东河西的人们在生活上又必须有很密切的来往。到县城去,这条河是必经之道。过河唯一的办法是乘渡船。这儿便是设渡的地方。

现在正是水浅的时候,从岸到船还得经过一斜形的土坡,所以观众看不见河水。舞台的左角搭有席棚一间,是管渡人王善文的住所。据说他是船户胡大爷的亲戚,这渡上的一切事情都由他看管,譬如收敛渡钱,监视船夫。他长得瘦弱的身材,灰白的脸上衬托着粗蛮的眉眼,一看,就知道他有吸某种毒物的嗜好。对于任何事情他都提不起神来,只有对于他手下的船夫和一般穷苦的渡客,却尽力的欺压。靠近席棚有一个贩卖茶水糖果的小摊。

舞台中心堆着不少的木料和石头。

未开演前,先唱前奏曲——《过渡歌》。

开幕,张国本在那里手忙脚乱的指挥着几个青年农民搭架,搬砖,运石,挖地。同时,有许多男女老幼乡民麇集在这里要过渡,其中有的推着车、挑着担,有的背着包袱,有的骑着牲口。他们大多数都是穷苦的农人。他们为了渡上今天加了价,正在那里和王善文争吵。

善文 从今天起,八大枚!你们爱过不过,短一枚也不行!

客甲 昨天不是四大枚吗?怎么今天就要八大枚呢?

善文 没有理由。这是我们船东家胡大爷亲自加的价!从今天起,不管什么人,一律都是八大枚!少一枚也不行!这是胡大老爷的命令!

客乙 胡大老爷?胡大老爷也不能不讲理呀!他把渡船加了价,总得事先告诉我们才行呀!

善文 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吗?

客甲 我怎么今天才知道?

善文 你们不用噜苏!我说八大枚就是八大枚!要是你们嫌贵了,你们可以不坐我的船!反正渡船是我的!

客乙 好吧!大家都不要乘他的渡船!咱们光着脚丫子走过去得了!反正这会水浅!

客甲 好!咱们一起走过去得了!

群众 好!咱们一起走过去!

客乙 哎呀!可是我这辆车怎么办呢?

客甲 嘿,空车那还不容易吗?我们大伙儿替您抬过去!

客丙 可是我的老太太过不去呀!

客甲 那更容易了,你不会背着她过去吗?

客丙 对了,不是您提醒我,我倒糊涂了!妈呀,请您老人家爬在我背上,我背您过去!

老妇 不,我怕摔着!

客丙 不会的,妈,这会儿河里的水浅,只有二尺来深。

老妇 我不!我想,我们还是坐渡船过去。

国本 诸位!我劝大家不要坐渡船,也不要光着脚走过去,还是大家一起来造一座桥吧!桥造好了,大家可以不花钱,不受气,平平坦坦的走了过去!来吧,请你们大家一起加入吧,有钱的出钱,没有钱的出力气,我们这儿已经开工了!

国本 (独唱)大家都来出力吧!

桥工 (合唱)来吧!

国本 (独唱)造好了这座桥啊!

桥工 (合唱)哎哟!

国本 (独唱)大家都有利呀!

桥工 (合唱)哎呀!

国本 (独唱)大家都流汗吧!

桥工 (合唱)来吧!

国本 (独唱)造好了这座桥啊!

桥工 (合唱)哎呀!

国本 (独唱)不受人家的气呀!

桥工 (合唱)哎呀!

国本 (独唱)大家都来苦干吧!

桥工 (合唱)来吧!

国本 (独唱)造好了这座桥啊!

桥工 (合唱)哎哟!

国本 (独唱)我们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便利呀!

桥工 (合唱)哎呀!

客丁 张先生,您不是在大学堂里毕业了吗?怎么来干这个呢?

国本 怎么啦,王大爷,干这个不好吗?

客丁 嘿咿,张先生,我不是说干这个不好,我是说像您这样的阔人应该做官去。

国本 做官去?为什么我这样的人就应该做官去呢?

客丁 念书不是为着升官发财吗?

国本 一般人念书,也许是为着做官发财,我却不是这样。

客丁 那么您为什么?

国本 我读书为的是求知识,替国家社会服务。譬如我大学已经毕业了,但我不愿意在繁华的城市里鬼混,所以才回到本村来作点事。

客丁 您可以在村里教书作先生呀,为什么您要领着大家来造桥呢?这是多么苦的活呀!

国本 这话谈起来可长着啦。你们知道我的父亲是怎样死的吗?

客戊 哦,哦,张七老爷吗?听说他老人家是在什么地方淹死的?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吧?

国本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大流河里淹死的!这是十五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才九岁,有一天我父亲带着我上这儿来过渡,正碰着发大水,这河里的水大极了,船走到河的中心,忽然来了一阵狂风,把船整个的刮翻了!可怜全船的渡客五十多人,只有我和几个人被救活了!

客乙 其他的人都淹死了吗?

国本 从那时候起,我就立志要在这儿造一座桥!——纪念我父亲和那次遇难的同胞,最要紧的是使大多数的同胞今后不致再发生同样的不幸!

客戊 哦,原来里面有这么一段故事。张先生,我明白了,我现在明白了您为什么不到外面去做官。这的确是好事,修桥铺路。唉,说起淹死人来,每年发大水的时候,这渡船上总要淹死不少的人,张先生,您不知道,我的侄儿也是在这儿淹死的!他倒不是翻了船死的,是因为过渡的人太多被挤到河里淹死的!

国本 所以在这大流河上必须造一座桥!

客丁 对了,这的确是好事,可是就怕不容易。造桥总得用大笔钱,在这年头弄钱就够困难的。

国本 筹钱还不算困难,顶困难的是大家漠不关心,倘若附近村里的人对于这事热心,这桥一定可以造成功,要钱,就可以有钱;要人,就可以有人。就拿我们张家庄来说吧,我们村里有两千多块钱的办公费,村里的绅士们都要把这笔款用来在这河边修一座“龙王庙”,我当时就尽力反对,认为这笔钱要是这样花了未免太冤,而且是提倡迷信,于是我就把全村的人都召集来开会,向大家提议把那笔款用来造这座桥。中间不知道经过了多少麻烦,费了多大的劲,好容易大家才同意了,虽然到现在还有几个人反对。

客丁 这些材料都是您村里的钱买的吗?

国本 是的。这几个钱是不够的,我还得向各方面去募捐。

客戊 有了钱,还得要很多的人呢,你们少数人也是干不成的。

国本 你说得一点儿不错。所以我请大家都来参加这件工作!您愿意加入吗,王大爷?我们每人只有一毛钱一天,刚够大家吃饭的。

客戊 就怕我不行。

国本 您怎么不行,王大爷?没有不行的!站在这儿的人谁都行,只要大家肯牺牲一点工夫。

客乙 我也能够吗,张先生?

国本 都行!

船户 (在内)小福!你就把牲口拴在那边,先喂喂它吧!啊?

善文 你们不要在这儿胡闹了吧,大老爷来了!赶快让开路!

国本 这是公家的地方,大家可以站!

善文 我给你说不上话!

客乙 您从前看见过胡大老爷吗?

客戊 见过,我见过他好几次。去年他还到我们村里听过戏呢。

客乙 我可没见过他。听说他那个样儿很叫人害怕?

客丁 好,你连大老爷都没有见过吗?你真是一个十足的乡下佬!这附近的人谁不认识他!他就是这渡上的船东家。这些船都是他的。他到外省去做过好几次大老爷呢!这附近的地都是他的。

船户 善文,这就是你报告的那些孩子在这里胡闹吗?

善文 是的,老爷!

船户 好!叫他们马上替我滚走!这还了得!简直没有王法了!你们一起替我滚开!赶紧滚!好大胆,居然敢到我这渡上来胡闹了!

国本 胡大爷!您不能这样不讲理!我们并没有犯法,您为什么叫我们滚走?

船户 不是在这儿胡闹,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国本 胡大爷,您能说造桥是胡闹吗?

船户 谁叫你们在这儿造桥的?你们奉了谁的命令?

国本 造桥既是要奉命令,请问这里的渡船加价是奉了谁的命令?

船户 这儿的渡船是我的!是我叫他们加价的!

国本 您凭什么在这里设渡?您凭什么随便加价?

船户 我不凭什么!我爱在这儿设渡,我就可以在这儿设渡!设了渡我就可以加价!你管得着吗?你是什么东西!

国本 我们也不凭什么。我们觉得这儿应该有一座桥,我们就在这儿造一座桥,您管得着吗?您是什么东西!

船户 好!善文,他是哪里来的这么个野小子?他竟敢骂起我来了!我活到五十多岁,从来没有人敢骂我!好,好,他这野小子,居然……善文,你告诉我他是哪里来的这个野小子,我非办他不可!

善文 老爷,请您别生气,您不认识他吗?

船户 我不认识这野小子!

善文 他就是这张家村张七老爷的儿子。他一向都在外边,今年刚从大学毕业回来,现在还没有事。

船户 在城里混不到饭吃,所以回到乡下来捣乱,是不是?你们不要作梦吧,有我在这儿你们想捣乱是捣不成的!

善文 他说他父亲十五年前在咱们这渡船上淹死了。

船户 所以他现在来报复咱们。他简直是个小流氓嚜!

国本 胡大爷,请您口里放干净点儿!

船户 骂了你这小流氓!怎么样?

国本 胡大爷,假使我是小流氓,那么您一定是个大流氓!

船户 你这小子一定是个什么党,我非叫衙门里办你不可!你们(指一般桥工们)一定都是他的同党,我马上到衙门去叫人来逮你们!

船户 站住!走?你们不能这样走!这些架子是谁扎的?这些木桩是谁埋的?乖乖的替我拆下来!不然的话,我非把你们这些东西抓到衙门里去不可!

善文 快拆了吧!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吗,你们有本领把这些木头运来,我就可以叫你们把这些木头搬走!你们既然把这些木桩埋进去,我就可以叫你们拔出来!现在怎么样,你们瞧?

船户 拆!赶紧拆!

国本 大家别害怕!一切都有我。我们没有犯法,衙门里决不能逮我们。我们是为了大众的利益才造桥,这事衙门里早已知道。我们继续工作吧!

善文 你上来干吗,老杜?

船杜 我上来问问船开不开?

善文 要是人满了就开过去!

船杜 我听说大老爷来了,我有几句话要对他老说。大老爷,您好?我给您请安啦!

船户 他是老杜吗?

善文 是的,他就是这渡上的头儿。老杜,你有话等一会儿说吧,这会儿大老爷忙着啦!

船杜 是!是,是!

村女 您不是大老爷吗?我实在不知道渡船加价了,我只带了四大枚。我妈在河西帮人做活,现在得了重病,我得赶紧去看她。您能让我过去吗,大老爷?

船户 这小姑娘说了些什么?

善文 她说她只带了四大枚,她请您让她过去。

船户 那可不成!四大枚可不能过去!

村女 大老爷,请您让我过去吧!我妈在河那边得了重病。我下次再带四大枚来还您!

善文 老爷,这绝不能通融的,倘若四大枚可以让她过去,那么其他的人都可以过去呀!

船户 对了,你这话很有道理。小姑娘,我倒很想让你过去,可是……

村女 我求您,大老爷,让我过去吧!

善文 去!走开!

船杜 我看这小姑娘哭得怪可怜的!来,小姑娘,我借给你四大枚——我也只有这四大枚了。

村女 谢谢您,老伯伯!我明天一定还您。

船户 嘿,你怎么借钱给她呀,老杜?你自己也是没有钱的人!

船杜 我看她怪可怜的。

善文 倘若大家都向你借呢?还是拿回来吧!做好事决不是这样做法。

船杜 小姑娘,那么请你把那四大枚还给我吧。

村女 老伯伯,我明天一定还您!

船户 老杜!这都是你惹出来的事!要是下次你还这样做,我就开除你!

船杜 我看她很可怜!下次决不敢。

国本 小姑娘,你别哭,我给你四大枚,你赶快过河去看你的妈吧!

村女 谢谢您!我明天一定还您。

国本 快走吧!

船户 你们这些混帐东西!你们打住不打住?

国本 我们为什么要打住?

船户 你们不怕坐监牢?

国本 我们没有犯法,为什么要坐监牢!

船户 小福!快把驴牵过来!我得到衙门里去告这些东西!好,我活到五十多岁,从来没有受过这种气!你们这些混帐东西!好吧,你们做下去吧,停一会儿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善文 老爷,为这点儿小事,您也犯不着这样生气,就是要去告他们,也无须您自己到衙门里去,只要派小福拿您一张片子去就行了。您请到棚里喝碗茶吧。

船户 不,我得马上进城去!

善文 还是请您到棚里歇一会儿,我有几句话向您说。

船杜 大老爷,我有一句话向您说。

船户 什么事,老杜?

船杜 我三个月没有领工钱了!

善文 你这个老混蛋!这会儿是你要工钱的时候吗?

船杜 他妈的,欠了我三个月的工钱还要揍人!

杜妻 你怎么啦,我的老爷子?你领到了工钱吗?

船杜 你瞧我这个样儿是像领到了工钱的吗?

杜妻 要是今天还领不到工钱,那我们全家子都要饿死了!小狗子已经三天没有起床了,二顺子也是饿得哭哭啼啼的!

船杜 老天爷!这叫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杜妻 听说东家老爷来了,你不会去找他吗?

船杜 东家老爷,我刚才已经见到了,他那个凶样儿吓得我不敢向他再开口了!

杜妻 在这儿卖力气还要挨饿,那么你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去找点儿活做呢?

船杜 这年头儿,找别的活做?哼!

杜妻 他们这儿不是在造桥吗?你不会向他们找点儿活做吗?

船杜 得了吧,向他们找活做?衙门里就要来人逮他们!他们一会儿就要“散摊子”了!

杜妻 衙门里为什么要逮他们呢?——修桥铺路不都是好事吗?

船杜 谁说不是好事?可是我们东家老爷一定要逮他们到衙门里去!

杜妻 你们东家为什么一定要抓他们呢?

船杜 这还不明白吗?桥要造成了,我们东家还能够在这儿设渡吗?

善文 老杜,你不是要工钱吗?

船杜 大爷,您能可怜我,把工钱借给我吗?

杜妻 您要是再不借给他工钱,我们全家子都要饿死了!

善文 我现在就给你五块钱。东家老爷说,你在这渡上年代太久了,你的工钱无论如何是不能欠的。

船杜 谢谢您,大爷!东家老爷待我这样好,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报答他!

杜妻 人家都说东家老爷待人苛,看起来他老人家真是一位活菩萨呢。

善文 老杜,现在东家老爷要见所有的船夫,要发给他们工钱,你去告诉小李、赵三、吴毛、沈八,叫他们都到棚里来。说东家老爷要发给他们工钱了!

船杜 真要发给他们工钱吗?——好,我就去叫他们。

善文 我在棚里候着他们。

杜妻 你说大爷和东家老爷不发工钱,这不是工钱就很容易的到手了吗?

船杜 咳,我也觉得有点儿怪。大爷对我们向来是很凶的,可是刚才的样儿,你瞧,是多么和气啊!

杜妻 待人总是和气点儿好。你把五块钱给我吧,我要回去了,小狗子、二顺子都在家里等着我买吃的呢。

船杜 你拿四块去吧,留一块我带着。

杜妻 好吧。

善文 (在棚内)老杜!叫小李吴毛他们都快进来呀!东家老爷要发工钱了!

船杜 我们就来了,大爷。(转向河下呼喊)小李,赵三,吴毛,沈八,你们都快上来吧,东家老爷要发给我们工钱了!(河下有人回声)你们快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