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景

时伯英的客厅,一切陈设纯为中国式。靠中壁供有神座,颇有儒教及佛教的风味。台中置一红台布之四方桌。其余桌椅,可仿中等家庭惯例的摆布。右门经书房通寝室,有过道入厨房。左门经小院,引入普通进出门。开幕时,神前烛火荧荧,香烟弥漫,桂儿作爆竹戏。何妈正在摆放杯筷。全场显现年三十夜的庆祝气象。

何 妈 少爷,小心火星罢!(桂儿仍是放他的爆竹)少爷听见了吗?叫你不要放了。你要放,可以上院子里去;在这里等会儿闹得烧起来了,那可了不得!

桂 儿 烧着了,不关你的事!你管得着吗?你是什么东西!(依然玩弄)

何 妈 好!好!你现在不听我的话了,停会儿太太打你,我是不管的!

桂 儿 要你管?你是什么东西!你配吗?

何 妈 不要我管?记不记得昨天?

桂 儿 昨天,昨天是奶奶不在家!今天我可不怕了——妈妈打我,我有奶奶!我怕妈妈,妈妈又怕奶奶呢!要你,要你这东西?(还是照旧放爆竹)

何 妈 奶奶现在正在念佛,她老人家没空管你啦!

桂 儿 奶奶现在才不念佛啦!

何 妈 你听!这是什么声音?(远远地听见有低低的木鱼声)赶快不要在这里放吧,停会儿妈妈来了,定要打人的!

桂 儿 我知道妈妈这会儿不得来的,她正在厨房里忙酒席啦。哼!(作得意状)你怕我不知道吗?哼!我早就知道了,何妈坏!何妈坏!何妈真不是好东西!(把爆竹向着何妈身上放)

何 妈 哎哟!你再这样淘气不听话,我就要真去告诉太太了!

桂 儿 你去!你尽管去!我还怕吗?我今天还是八岁,明天就是九岁了!九岁的人还怕妈妈?

何 妈 你既是知道明天就大了一岁,你就应该做出大人的样子来才好呢!为什么还是这样淘气?

桂 儿 淘气是坏事吗?我爸爸说他在小的时候比我更淘气呢!(又把爆竹向着何妈身上放)

何 妈 我现在真要去告诉太太了!(何妈欲退,桂儿急忙拉住她的衣角)

桂 儿 好何妈,我再不敢放了!你不要去告诉妈妈好不好。倘若你把妈妈叫来了,下次无论我有什么好东西吃,我都不分给你吃了。你记不记得我昨天还给了你一颗花生吃?

何 妈 (不禁笑起来了,把桂儿抱在怀里)好少爷,只要你听话,我就不去告诉太太。我并不是不准你放爆竹,不过我不愿意你在这里放!倘若一下不小心,闹得烧起来了,你看怎样得了?

时夫人 桂儿,你又在与何妈闹什么?她今晚是不能陪着你玩的,妈妈要她在厨下帮忙呢!(转向何妈)何妈,今天早晨我们忘记买醋啦,刚才我要用的时候才觉得。今天晚上没有醋不行。你现在赶快上隔壁杂货铺里去打点来吧。你想杂货铺里这会儿就封了财门么?

何 妈 哪有这么早就封财门的?刚刚才六点钟呢。

时夫人 那么你赶快去吧。我等着醋用。(将醋瓶及铜子交给何妈)

时夫人 宝贝,刚才你又与何妈闹些什么?下次别和她闹了,听见了没有?闹得妈妈发了气又要打人的,知道吗?乖乖的听妈妈的话!妈妈欢喜宝贝!

桂 儿 (作出要吸乳的状态)妈妈,我没与何妈闹啦。我常常听妈妈的话。妈……妈,我……我要吸奶啦……我要吸奶啦,妈妈!(揭开母亲的衣纽)

时夫人 吓!又胡闹了!这么大的孩子还要吸奶,害羞不?把今天一过,明天就是九岁了,九岁孩子吸奶,不是笑话吗?呀!真丑!你看张家的兄弟多乖!人家三岁就断了奶!

桂 儿 (天真烂漫)不!不!妈妈!我要,我要吸妈妈……(爬在母亲身上乱碰乱跳)

时夫人 这就笑坏人了,九岁的孩子还要吸奶。好,乖乖,妈妈喜欢你!(吻)妈妈喜欢宝贝,(吻)好了好了,宝贝,下去!下去!妈妈要到厨房去了!锅里还煮着鸭子啦。

桂 儿 (还依依不舍)不!不!妈妈!

时夫人 倘若你不听话,妈妈又要打人了。好宝贝,还是下去,妈妈欢喜你。

高老四 恭喜!恭喜!时太太!恭喜您老发财!

时夫人 大家恭喜。你可是要见时先生么?

高老四 对。正是要见他。时先生在家么?

时夫人 在。(向桂儿)宝贝,去,赶快去请爸爸来,说有人要会他。

桂 儿 爸爸在里面写字啦。有人闹他,定要骂人的。我不去!我不去!

时夫人 不要紧。去。说妈妈叫你去喊的!

桂 儿 那么倘若爸爸骂我——我就骂妈妈!

时夫人 好。好。别麻烦了!快去吧!

时夫人 你请坐。

高老四 您老别客气。您老这位大相公今年几岁了?

时夫人 明天就要算九岁了。

高老四 真是聪明极了。您老真是好福气。

时夫人 哪里说得上福气。这孩子真淘气。

高老四 听说小孩子要这样活泼才好,我亦有五个小子,可是非常顽皮。

时夫人 (一边剪烛花,一边说)你有几位少爷?

高老四 大大小小共有五个。

时夫人 好福气,好福气,真是好福气。

高老四 什么福气!可怜养不活呀!

时夫人 好说。五位少爷都在念书吗?

高老四 阿弥陀佛!可怜都没有吃的,哪能有钱进学堂,时太太?

时夫人 那么他们现在干吗呢?

高老四 大的今年十七岁,在杂货铺里当徒弟。老二今年十五岁,在鞋店里学生意。老三九岁,跟我在厂里做工。老四、老五都还小。唉!像我们这种穷人,孩子多了实在累人!实在养不活!加之我还有父母在堂!全家大小九口,仅仅靠着每月八块钱,哪能够?唉!真是没办法!

时夫人 将来几位少爷长大成人就好了。那时候你就可以享福了。

桂 儿 妈妈,爸爸就来。他只有两句文章没写完。

时夫人 (向桂儿点头示意)现在百物都贵,生活这样的高,可怜八块钱哪能够活?唉,真是苦了我们这些穷人,如今这种世界。

高老四 现在多承时先生各方面竭力帮忙,要求厂里加点工资。像时先生这样热心辅助的人,真是难得。

时夫人 这倒不见得。不过他自己从前境遇不佳的时候,也在一个纱厂里做过工。这是十六年前的事。那时他很苦,一天要做十二点钟,工钱每月只有五吊,好在当年的生活便宜,日子容易过。比如那时候的米吧,只卖四十五钱一升。现在呢?拿三百钱,还吃不到好米!真是贵了十几倍!

高老四 可不是吗?原来时先生自己亦在工厂里做过工的。我想他怎么这样清楚我们的苦处,原来他自己亦是做工出身!

时夫人 这是当然的。无论什么事,倘若自己没有亲身的经验,总有隔膜的。所以时先生自己前天也对我说,没有在厂里干过的,对于工人的实在情形,总是不能透彻的明了,对于他们的同情也是有限的。这是人与他人境遇不同的结果。

高老四 我想这话很对。譬如拿“过年”打比方罢,那些有钱的人,今天晚上全家大大小小都是欢天喜地吃团圆酒,作乐的作乐,唱戏的唱戏,打牌的打牌。可怜我们这些穷人,不但不快乐,简直较平常还要苦些。我这会儿在这里,可是家里还坐着好几个债主!我们大人苦苦倒不要紧,可怜两个最小的孩子,这两天简直在家哭个不休!

时夫人 为什么?

高老四 因为在街上看见人家的孩子玩灯,所以他们回来也闹着要买灯。

时夫人 (向桂儿)听见没有?人家的孩子想灯玩,玩不着。你有灯玩,还要淘气。你看人家的孩子多么可怜呵!多么听话呵!——你不是有两个灯吗?还有一个呢?

桂 儿 我有一个就够了,那一个在爸爸的书房里。我把这个送给他的孩子玩!

时夫人 呀,怎么说的?九岁的人一点规矩也不懂?应该这样说:“送给他的少爷玩。”赶快送过去呀!这么大的人一点规矩不懂!

高老四 这怎敢当!这实在不敢当!

时夫人 没要紧,请带回去给你的少爷玩吧。他自己还有一个呢。

高老四 这就谢谢太太和少爷。

时夫人 别客气,这是小事。

桂 儿 (跟着母亲说)这是小事!这是小事!不要客气。这才是。

时夫人 (一把抱住桂儿)这才是好宝贝,听话的好宝贝,这真是妈妈欢喜的好心肝!

高老四 少爷真是聪明极了,将来长大成人了,一定是做大官的!

时伯英 做大官?谁做大官,老四?

高老四 我正说到你的少爷现在就这样的聪明伶俐,将来必有大发达,必定做大官。你老真好福气。哈哈,时先生!

时伯英 我倒不希望他做大官,只希望他做一个有作有为的人,一个有魄力、有决断、有主张的人,做一个好国民!因为我们中国现在缺少的不是仅有道德的、有学问的人才;实在缺少有学问、道德,而又有骨头的人!

高老四 对!对!您老的话很对!是缺少有骨头的人!

时夫人 (向桂儿)儿呵,你听见没有?你的爸爸盼望你做一个有骨头的人。

时伯英 (向桂儿)你知道怎么叫有骨头的人?说呀,爸爸问你!

桂 儿 我知道,我……爸爸,知道……

时伯英 说!

桂 儿 铁做的人,这是有骨头的人!

时夫人 呀?又胡说起来了?那么我倒问你:怎么叫做没有骨头的人?

桂 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没有骨头的人——是泥做的!不是不是,妈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面粉做的!

时伯英 那么我倒问你,宝贝,你愿意做哪种人呢?——面粉做的?泥做的?还是铁做的?

桂 儿 我饿了!饿了!妈妈。

时夫人 你只记得吃!爸爸问你的话,听见吗?呀?

时伯英 回答我——你是愿意做铁人,还是面粉人,还是泥人?

桂 儿 面粉人!面粉人!可以吃的!可以吃的!——面粉人是可以吃的,爸爸!

时伯英 哈哈。你专门记着吃!好,你就(指夫人)引他去吃点点心罢!别让他在这儿闹,我与老四还有话说!

高老四 不要紧!不要紧!尽管让他在这儿玩玩!

时夫人 真是淘气!玩着的时候也不饿,独独问你正经话的时候你就要吃?去啦!看看你又吃得多少!

时伯英 你又得了什么重要的消息吗?老四?

高老四 我这会特来告诉您老的就是,厂里的大班已经要求领事打电话给督军了,那督军用武力强迫我们上工。

时伯英 这种信息完全靠不住,因为督军决不至于这样的糊涂——不至于用洋人的势力来欺压自己的同胞!我不信,决不信。

高老四 惟愿这是谣言才好,但是——

时伯英 总之,请你放心,安心过年。万一,督军是麻木不仁——你们也不要害怕——反正他们有的是武力和势力,我们有的是毅力与死力!

高老四 对!时先生这话很对!我们的要求不完全答允,就是拿我去枪毙,我亦是不上工的。

时伯英 这才是做人的精神。我往往觉得世上有两种人最可敬爱的:一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要认定了主张,就拼命的向前去干;还有一种隐士派的潇洒人物,他们是抱“不管主义”的,无论社会闹得怎样的起劲——复辟也好,革命也好,亡国也好——他们满不管,满不在乎!最可怕的就是那些不三不四的、畏首畏尾的,进不肯进、退不肯退的人!这种人真是可怕!中国所以闹到这种地步,就是这派人太多!

高老四 中国人欺侮中国人,我倒不很气,因为大家都是弟兄们——弟兄们吵吵闹闹是常事;不过最可恶的是这些外国人插进来害人!

时伯英 话又说回来了,怪来怪去,还是我们自己不好。孟夫子说:“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倘若我自己振作起来,看看外国人敢不敢欺侮我们。再者,凡是与他们办交涉的时候,总是我们政府让步,把他们养成了一种盛气凌人的习惯,他们老以为中国人是好说话的,是好欺侮的!好像吃甘蔗一般,起初吃一节,觉得很有胃口,到后来越吃越甜,越吃越想吃!假使我们在开头的时候,就给他们辣椒吃,或者给些蓖麻油他们喝——他们敢不敢得尺进尺、得丈进丈的欺压我们?

高老四 对!外国人真是岂有此理!我们自己只缺少些枪炮子弹;不然,很可以同他们打一仗,显显高低,出出几十年来的闷气!

时伯英 我们虽没枪炮子弹,但是我们有的是热血!不过我们大家要万众一心,抱定自己的主张,不要受人利用,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决不可暴动!

桂 儿 爸爸!吃糖!吃糖!这糖真好吃,爸爸!(将一颗糖果放到时伯英的口边)

时伯英 别吵!别吵!你自己吃吧!

桂 儿 不!不!爸爸一定要吃这颗!爸爸!你一定要吃这颗!

时伯英 好啦好啦!我吃这颗吧!送点给客人吃!听见没有!

高老四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我现在要回去了,时候不早了!

时伯英 何妨多坐一会儿?

高老四 别客气!我家里还有人候着我。明早再来向时先生拜年罢!

时伯英 好说好说。厂里的事情,你请放心,我自有方法对付!安心过年罢!再见罢!

高老四 明天见吧!

桂 儿 爸爸,你还吃一颗糖好不好?

时伯英 (抱桂儿在怀里)宝贝,你专门知道吃糖——你知道这是什么糖么?

桂 儿 花生糖。花生糖,爸爸!

时伯英 宝贝真乖。你知道花生是生在什么地方的?是土里结实的,还是像葡萄一样挂在架子上结实的?

桂 儿 挂在架子上。不!土里?

时伯英 究竟在土里结果好呢,还是红红绿绿的挂在架子上好呢?

桂 儿 爸爸!我见过!,我见过葡萄是挂在架子上的!姑妈家里有!爸爸吃吗?妈妈房里还有葡萄干呢!我去拿来给……

时夫人 怎么何妈还没有来?

时伯英 你叫她到哪里去了?

时夫人 我叫她去打醋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真怪!

时伯英 想必是今天年夜里,杂货店里生意太好,一时儿忙不过来。

时夫人 也许。可是我在等着醋用。

时 母 桂儿呢?

时夫人 奶奶,桂儿在后边啦。(向后台喊)桂儿!桂儿!奶奶喊你啦!快来呀!

时 母 今年听说时局乱得很,过年恐怕不很热闹吧?听说银根很紧?

时伯英 是。银根特别的紧。这几天倒闭了几家钱铺。

时 母 我叫你去收的那些账,都收讫了吗?

时伯英 我去收了。不过有些收不讫。

时 母 什么!收不讫?今天是大年夜,你知道吗?请问你今天还收不讫,那么什么时候才能收讫呢?

时伯英 他们那些欠账的人也太可怜了!比如今天早晨我到刘跛子家里去收账,见着他们家里那种凄凄惨惨的情形,我简直不忍开口要钱!您老想,跛子病在床上,他的媳妇做工去了,他的两个孩子围着他哭的哭,嚎的嚎——像这样的情形,我哪能开口要钱!就是你老自己去,亦未必忍心开口!

时 母 不忍开口,哼!难道那些钱不要了?难道那些钱就白白送给他们了?哼!你知道我那些钱是怎么辛辛苦苦集下来的吗?可怜我吃了卅几年的长斋,只积这几百吊钱放放账,生生利,打算将来替你们后代留点靠背!哪知道你还这样的糊涂!哼!你以为我这些钱来得容易吗?可怜他们!都是从我牙齿缝里省下来的,你知道吗?哼!我真白白的修了一辈子!哼!

时伯英 我知道你老这些款子是几十年慢慢的省下来的,您老吃长斋的原意亦不过是修善积德。

时 母 我吃长斋,不错,是修善积德。但是我不能专门替别人修善积德呀!不成!不成!你明天非替我把所有的账收讫不可!

时伯英 慢慢我终要替您老收讫。不过明天是正月初一,好意思到别人家去讨账吗?

时 母 我不管!我明天非要钱不成?

时伯英 您老这又何苦呢?世界上的人,人人都想做富人,人人都想做好人,不过各人的境遇不同,所以才弄出贫富善恶的结果来了!我们现在虽然不能算富,总算是有一碗饭吃的人家。我自己时常想着,有碗饭吃的人家应该常常想到那些无依无靠的境遇不佳的穷人!

时 母 (愤极了)你是维兴派!舍回堂!吃洋教的!卖祖宗的!改命党!我们是老腐败!老朽!哼!哼!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在大年夜里,还要气我一场,我真是白白的——白白的修了一辈子!白白的!白白的……

桂 儿 奶奶!奶奶!您看这是什么鱼?我说是鲤鱼,妈妈说是鲫鱼!

时 母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桂 儿 妈妈要把它放进油锅里去!

时 母 胡说八道!不怕造孽吗?好好的性命怎可放进油锅里去!不怕报应吗?赶快拿去放生!赶快拿去放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桂 儿 (转向其父)爸爸,你看这是什么鱼?

时伯英 这是鲤鱼。赶快拿去给妈妈炸吧!

时 母 放屁!炸?看看谁敢拿去炸?赶快给我拿到后面花缸里去放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是造孽!

时夫人 (在后台)桂儿!桂儿!别淘气呀!赶快把鱼拿来!听见没有?……(半晌无应声)

时夫人 桂儿呢?他拿一条鱼往哪儿去了?他没有上这儿来吗?(时伯英未听见)吓!北皋!你又在想什么?我问你的话,听见吗?

时伯英 你要说什么?

时夫人 桂儿往哪里去了?

时伯英 他与奶奶拿一条鱼往后面花缸里放生去了!

时夫人 呀?又放生去了?这条鱼是我预备着为团圆酒的,怎么奶奶又拿去放生了?

时伯英 奶奶年纪老了,神经近来益发有点颠颠倒倒。刚才为了她老人家那笔私房账,亦和我闹了半天。然而她总是长辈,就是有了什么与我们思想上起冲突的地方,我们做晚辈的应该忍耐一点。再者她老人家的天年亦近了——愿老人家身体康健,能够和我们多住几年,亦是我们的幸福。这几年来,我明明知道,她老人家对于我的行为,是很不赞成的,这事使我们非常不安。可是我也没法。不过自己往往觉着为人子者不能安亲心,真是很大的缺憾!况且她老人家又是这么大的年纪了!英英,望你也忍耐一点罢!

时夫人 我并不是说她老人家不应该拿去放生,可是把鱼养在花缸里——算放生,我实在不赞成。因为今晚养下去,明早就被猫儿偷吃了,这是何苦呢?若是他们这些吃斋的人喜欢放生,也应该放到河里去。

时伯英 你以为把“生”放到河里,就有意思么?

时夫人 我并不是说有意思。不过我觉得比把鱼放到花缸里给猫儿吃好一点。

时伯英 我看亦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总之,鱼是供人吃的,就应该给人吃。

时夫人 你干吗才回,何妈?

何 妈 哎呀!太太!今天真是危险,差不多把性命送掉!真是危险!

时伯英 什么事!外面又发生了抢案吗?

何 妈 对!老爷!抢案!抢案!钱……钱铺里的抢案!

时伯英 钱铺里发生了抢案,为什么把你吓到这样地步呢?

时夫人 对呀,怎么你……

何 妈 太太哪里知道,我刚进杂货店就听到人声哄哄的。当时,我以为是在这年卅夜里,店家因为来往账目不清的缘故,大家闹起来了!哪知到后来,只听到警笛呜呜的乱叫,到这会我才知道必是有什么抢案了!所以我急急忙忙的提了醋瓶想赶回来,却不料一个五十多岁的兵,向着杂货店门口拼死拼命的跑来,后面有三个年纪略微轻一点的兵,气喘喘的追上来,口里大声喊着:“土匪!土匪!”接三连四的又赶来了三个巡警,向着杂货店里的掌柜的说:“赶快!赶快!关起门来!有一个抢犯跑到你们屋顶上去了!”这时围着这店子前前后后的都是巡警,凡在店里买东西的人都一概不准出入,所以我也围在里面不能出来了!

时伯英 那个土匪究竟捉到了没有?

何 妈 捉到了。

时夫人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看见没有?

何 妈 我没见着,因我挤在人丛里。听说是一个廿几岁的兵!——还有人说是我的同乡。

时夫人 你的同乡?你乡下有什么人当兵吗?

何 妈 我不十分知道。大概不少。听说这个人马上就要拿去枪毙!因为这几天戒严!

时夫人 明天是正月初一呢,哪能枪毙人!

时伯英 有什么不能!他们管不了这些!他们要杀起人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杀!

时夫人 这是多么惨的事情。正月初一枪毙人命!不知这人家中有无父母妻子儿女?倘若有,他们得了这种消息,不知如何的伤心!

何 妈 真是可怜!不过这些当兵的亦太可恶了,他们常常抢!

时伯英 他们不抢吃什么?就是我去当兵,恐怕我也要抢!你们想,每人只有七块钱一月,还时常领不到,他们怎么不抢?假使这些当兵的犯了抢案就应该枪毙,那么当代的这些督军皇帝们,岂不应该五马分尸了?我们只见兵抢,殊不知他们的长官抢得更厉害!只以为兵犯罪,不问他们究竟为什么犯罪!我们只以为军阀可恶,殊不知现在的那些市侩式的教育家、慈善家、资本家更可恶!

时夫人 得啦得啦!您的老脾气又发了——又来发牢骚!

时伯英 并不是欢喜发牢骚,实在是事实如此。就拿当代的教育家打比罢,他们不但没有循循善诱的本领,而且要做做小官僚!你瞧!他们不但自己无恶不作,而且他们还引着学生帮忙作恶!唉!无怪有人说“人心不古”!(说完后长叹一声,向靠椅上一躺)

时夫人 你也不要凭空的着急,就在这儿坐一会罢!我虽没有多读书,但是觉得社会的进步是有一定的秩序的,倘是时日未到,虽有志改造,亦是枉然。有时,我觉得你感情过于激烈。这是很不好。你受了一点感触,简直急得不能说话。这于身体很有妨害。你自己小心罢。

时夫人 何妈,时候不早了,人家都在放爆竹、封财门,我们也应该预备了吧。怎么!何妈?你干吗又哭呢?今天是过年卅,大家应该图顺遂才好,为什么都是愁容满面的?

何 妈 (一边拭泪,一边强笑)没!太太!我没哭啦!不过我心里陡然觉得有点不快活!

时夫人 你究竟为什么不快活?你在我们家里来了几年,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告诉我们的事情吗?

何 妈 倒没有什么不可告诉太太。

时夫人 那么照直说,看看我们能否帮忙?

何 妈 我有一件事向来没告诉太太的。

时夫人 什么事?现在请说。

何 妈 我有一个儿子——就是这么一个儿子——十八岁出去当兵,到现在足足五年了,从来没有音信,我实在放心不下。

时夫人 你没有托人打听他的下落吗?

何 妈 我常常向那些从军队里回来的人打听,但是都无可靠的信息,有人说他上年在湖南打仗死了。又有人说他在山东做了官——做了一个什么长,现在发了财,住的是洋房子,讨了好几位姨太太!不知是真是假。

时伯英 你的儿子叫什么?

何 妈 他的小名叫起凤。他去当兵的时候不知报的是什么名字。

时伯英 山东似乎有一位师长姓何,名字我记不清楚了,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儿子?

何 妈 真的吗,老爷?怎么叫师长?

时伯英 你知道督军吗?

何 妈 知道。

时伯英 师长较督军次一级。

何 妈 我这一辈子就伸头了,倘是我的起凤果真在山东做了师长!

时夫人 你的儿子今年几岁?

何 妈 廿三。

时夫人 (向时)廿三岁就有资格做师长吗?

时伯英 有什么不可?——只看他有没有枪炮子弹?哼!这个年头,倘若有了子弹,慢说做师长,就是做皇帝亦未尝不可!

兵 甲 (向时)你是时伯英么?

时伯英 对。有什么事?

兵 乙 督军要你!

时伯英 督军要我干吗!

兵 丙 倒霉蛋!倒霉蛋!我以为是酒——五加皮,原来是醋!真是倒霉!好酸!酸……酸极了!

兵 甲 督军要你的命!

时伯英 要我的命?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干吗他要我的命!你们恐怕一定闹错了?

兵 乙 闹错了?难道你不是那个“过鸡排”的时伯英么?

时伯英 我是时伯英,但是我并不闹什么过激派!

兵 甲 我不管你是过鸡排过鸭排,总而言之,我们奉了督军的命令来捉拿时伯英,现在你既是叫时伯英,那么无多话可说,请跟我们去罢!(说毕提着时的领口向外走)

时夫人 请站住。列位既是奉了督军的命令来捉拿时伯英,那么总带有拘票!

兵 甲 拘票?用不着!戒严期中!

兵 乙 别与她噜苏!咱们带着人走就得啦!

时伯英 诸位请别急。既是督军有命令下来,我当然是要去的。不过稍稍待,容我同家人说几句话。

兵 甲 咱们管不着!走!走!

时伯英 英英!今天是大年夜!

时夫人 明天是甲子第一天!

兵 乙 (向甲)咱们走咱们的!走!走!

——幕——

(一九二五年六月廿五号脱稿于美国荷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