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场人物:

刘叔康(老画家)

杨小凤(女学生)

卖花女

其他男学生甲、乙、丙、丁

时代:现代

地方:苏州某饭店邻接小厅一室

老画家率其画徒五六人来苏州写生,下榻苏州饭店,此时适由郊外畅游归寓,各人画布上皆取得自然的断片若干,左侧学生甲,正面近门处学生乙,皆在对着他们轻便的画架热心地改画。唯右侧近脚光处他们此来的唯一的并且最使他们一行引为夸耀的女同学杨女士很安舒地,一脚搁在膝上,在恢复她一日间的疲劳,手里还拿着一本关于苏州的书热心地在做着她今日经过的名胜古迹底历史研究。右侧学生丙在洗面打雪花,近又侧脚灯处学生丁,于梳好得意的“all back”式的头发之后再打领带。

学生丁 

(领带老打不好,意欲找密司杨替他打,望了他几眼,但又未便率而出,只好用个声东击之法,先请忙于“self-decoration”的学生丙)老周,你替我打一打罢。

学生丙 (举起一双满着雪花的手)你看看我没有功夫,你去找密司杨罢,她闲着。

学生丁 (正中下怀,很热情的走到密司杨)密斯杨!

杨女士 (由书里抬起头来)什么?

学生丁 请你替我打一打罢。我老是打不好。

杨女士 对不起,我不会(依然看她的书去了。

学生丁 不会?(哀求地)没有的事罢。你今天早晨不是还替老陈(指邻座改画的同学)打过的吗?

学生丙 (雪花打好了,对丁)得了,还是我替你打罢。

学生丁 密司杨会的呀。

学生丙 老兄,别犯傻了。密司杨对于打领结,就像她画图的时候取景一样,也得有点儿“选择”呀; 

不然,她为什么要这么远来画虎丘的塔,又不就近去画我们学院后面的那个水塔呢?

学生丁 糟糕!你把我比作那个水塔了。

学生乙 (大笑,停了画笔。)一点也不差,你看你头这么大,身子这么小,不像一个水塔像什么呢?

学生丁 那么难怪了,你们看老陈头尖尖的,身子那么胖,可不正像虎丘的那个塔了吗。

学生甲 

(和密司杨,通笑了。)假若我像虎丘的塔,你先生倒有点儿像生公说法台旁边池子里的那块顽石呢。你看,今天刘先生站在生公讲台底下对我们讲自然与人生的时候,他一个人不是抱着那块顽石坐着么?

密司杨 (笑着说)密斯特张,我替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学生丁 (很诚恳地)不管什么名字,只要是您取的,没有不好的。

密司杨 那么你干脆不要叫君实了,改叫顽石好不好。

学生甲乙丙 好极了。(拍手大笑)

学生丁 谢谢,我是一块顽石,你是一颗灵芝草啊,小姐。

密司杨 (哑然)……

学生乙 看你不出,你倒不老实。

学生丙 别演红楼梦了,我们趁刘先生没有回,到外面于玩玩罢。

学生丁 好,去罢。

学生丙 老朱,别画了。去罢。

学生乙 等一等。

学生丙 (抢去画笔)等什么?像咱们这形儿,等一辈子也没有出息。还是到街上去罢。

学生乙 (望学生甲)那么老陈你也得去。

学生甲 (一心改画)我不出去。

学生丁 那么密司杨,你同我们去罢。

密司杨 (捏其脚趾)不,我脚痛。

学生丁 咳,谁叫你穿起高跟鞋爬山呢?

学生乙 这个不行,至少老陈得去。

学生甲 今天早晨我出去太早了,受了点儿凉,这会儿还头痛。

学生乙 她脚痛你头痛,怎么这么凑巧。可是你们俩要一个也不去,我们都要心痛的。

学生丙 去呀,去呀!

 到街上去,

 到夜的苏州去。

 夜的苏州是多么有趣:

 你可以看见罗马似的城头的月,

 你可以看见威尼斯似的街头的水,

 你可以看见弓陀拉似的船,

 你可以看见那船上诘婆西似的女。

 采香船上女如花,

 千古风流梦馆娃。

 何处文园消渴病,

 金阊门外品清茶。

学生甲 对呀,我们陪诗人喝茶去。

学生丙 去。

学生乙 去,等我穿衣。老陈也去。

(老画家刘叔康在他们不注意的当儿登场)

学生乙 老陈去,我们喝茶去,苏州的茶顶有名的。

学生甲 我不要喝茶。

学生丙 那么我们就喝酒去罢。

学生丁 oh! wine, woman, and song, 喝苏酒,听苏州的女人唱歌,这多么够味的事。

学生们 (次等见其师至皆肃静) ……

学生丁 (唯有他不曾看见) 去呀,去呀,怎么又不去了呢。要去就快去罢。别等到那胡子回来了,又要逼着我们听他的什么人生观,恋爱观;那么老了,还恋爱观呢。

甲学生 (微牵丁衣)怎么?诗人,你也不去了么?(猛见刘不觉悚立)

刘 

(舒徐地而自带威严地)我此次带你们到苏州来,原是要你们来用功的不是单叫你们来玩的。“学问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这样的穷学生到苏州来,根本就不容易,所以我叫你们努力和时间争斗,别老是贪酒贪茶的。我今天在虎丘不对你们说过的吗,假使苏州人少喝几杯茶,苏州一定比现在要美得多。

学生丁 (顽皮地)那么先生,我们出去也不喝酒,也不喝茶,单去看看女人,好不好?

刘 

(沉吟地)女人?女人是罪恶的东西,几千年前的苏州就亡在女人手里。游灵岩山上的时候,我不也对你们说过的么?啊,那琴台,那月池,那响廊。那采香泾都是女人留下的罪恶的痕迹!

学生丙 可是先生那不算西施的罪恶,那只能怪吴王不长进呀。

刘 

这话也对。苏州的男子不很值得恭维,因为太女性的了。可是苏州的女子却不坏,……(他好象不胜怀旧之感似的。不愿再说下去了。走到学生甲后看他的画。)唔,不坏。不过你有些地方还嫌对自然的爱不够。

学生甲 先生,您不是说我们得做自然的主人,不要做他的奴隶么?

刘 是的,得做自然的主人,可是你要做他的主人,你得充分知道他,若要充分知道他,就得充分地爱他。

(学生乙丙丁在刘热心为学生甲说理时,早一个个溜跑了,最后密司杨当不住他们的示意,也背着刘先生一颤一颤地出去了。)

刘 

(未觉)风景画家对于自然的爱,应该和你这画里面那农夫对于土一样;你看那农夫对于他天天亲近的那锄头底下的土,就像是对着给他奶吃的母亲一样,他好象闻得着她的热香,听着她得呼吸,感得着她的脉搏似的——画风景画不到这个境界,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学生甲 (见miss杨也走了,早已无心作画了,更那来的心思听他的先生谈画理。)是。是。

刘 (热心地感激地)伯高!你得努力,因为你大可以学画,我现在别没有什么奢望了只望在你们中间能得一个真的继承者,真的同志,我也就满足了,也就觉得不寂寞了。

学生甲 (作倾听状)外面有人敲门!(急掷画笔趋出)

刘 (一个学生尽去)一个个都溜跑了。(隔壁酒楼上女子的歌声,轻扬入耳,他自嘲地。)苏州女子的唱歌,自然比一个老画师的谈画要好听的多罢。(无力地坐在沙发上)

(miss杨徐徐由外面颠进来)

刘 (见杨)怎么,你没有出去吗?

miss杨 他们要我一块去:我脚痛,所以又回来了。

刘 脚痛?(忙起立让座)快坐下来。

杨 (坐在原来的沙发上)谢谢。

刘 (略一回顾见诸生尽去)痛在那儿?

杨 (搁右脚于左膝,指之)这儿!

刘 (以手按之)这儿?

杨 (护痛而夸张地)嗳哟!

刘 嗳呀,谁叫你穿起这样的高跟鞋爬山呢?

杨 (辩解地)我穿惯了。

刘 (感慨地)咳,一个艺术家为着完成他的艺术,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正和你们女人家为着爱漂亮所受的痛苦一样啊。

(他在室内徘徊有顷,忽觉一种被压抑的感情进裂而出。)

刘 小凤!

杨 嘎!(见其激越之状,大惊。)

刘 我的女学生也不算少了。可是我——我觉得只有你,小凤!只有你……(很迫切地)

杨 (惊讶而退却地)我怎么样?

刘 (一字一顿地)你最有希望!

杨 (恍然安心)哦……

刘 

人一过了壮年,他爱热闹的心肠远胜过少年人,可是命运每每使他和热闹离开。我因为已经是个四海无家的人,家庭的乐趣,我是被拒绝的了。我只想在你们中间寻到我的乐趣,我的光明,我的爱,这就是我办这个小小的学院的原因了。可是我寂寞得很。我千辛万苦得来的教训,得来的真理,很热心地拿来送给你们,可是你们虽然天天念着我的讲义,事实上都把它当作粪土似的谁也不愿意接受。小凤,要不是还有你在,我真快要把握的乐趣,我的光明,我的爱失掉了。

杨 (倾听他的恳切地话后,忽然立起来抱着这晚境苍凉的老画家,很热情地)先……生!

刘 (惊喜无措)怎么?!

杨 (把头伏在他的怀里,一字一句地。)我虽然年纪很轻,……

刘 (紧张地)唔!

杨 不懂得什么……

刘 唔。

杨 可您要是真正,……

刘 (紧张地)真正怎么?

杨 真正爱我的时候……

刘 (更紧张的)哦,真正爱你,又怎么样?

杨 (紧抱着他)我——我愿意做您的……

刘 (紧张到极度)哦,你愿意做我的——我的什么呀?

杨 (头伏得更进)……

刘 

(惊喜欲狂)小凤!你说呀,有什么话只管明白的说出来,别藏在心里,彼此都难受。我虽然年纪要比你大几岁,可是我的血还是一样的热呀。快说出来吧,你愿意做我的什么,小凤?……

杨 (很亲热的)我愿意做你的(忽又伏其头于他的怀里)……

刘 (受不住这种心的激动,两眼望天手抚着她的头似乎在感谢感谢上帝赐他这样不意的幸福。)啊!(忽野兽似地抱住她,逼着她。)做我的什么!快说!

杨 (手抚其颊)做您的女儿……儿呀。

刘 哦,(气球升至三十三天忽然炸裂)……女儿啊(无力的可是很慈爱的吻了她的额)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呀。(揩汗)

杨 您是不是知道我是没爸爸的可怜孩子吗?

刘 好,你愿意的时候我就做你的爸爸吧。坐下来,别站坏了,你不是脚痛吗?(扶杨坐沙发,自取椅坐其旁)

杨 谢谢。

刘 咳,说起来正和你有过爸爸一样,我也是有过女儿的人啊。

杨 (高兴)那姐姐在哪呢?

刘 

(打量杨)唔。他要是还在的时候怕要和你一般高了。可是他年纪比你还小,你得叫她妹妹呢。(默算)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他才五六岁,现在若实在的时候是十八岁了。

杨 她小我两岁。

刘 

这孩子不单只模样和你长得一般可爱,她的聪明也很够。记得她很小时候我教她念一首唐诗:“淡淡长江水,悠悠远客情,落花虽有恨,坠地亦无声。”她一学就会,时常放在嘴里当歌唱;可是那只这四句诗就预言了我今日的心情呢!啊:“落花虽有恨,坠地亦无声。”

杨 难道说妹妹不在了吗?

刘 谁知道?

杨 怎么会不知道呢?

刘 

小凤,我平常触碰起我的酒旧痛,所以从来不和你们谈起我的家事。……十年前我和睡在酒坛旁边一是完全沉醉在艺术里面的;我觉的艺术高于一切。加上我父亲传下不少的艺术上的收藏,所以自从我出了学校门之后,就在北京的郊外,我家的近边,筑了一个精美的画室。我和我那贤德的妻子——他原籍也是苏州人——和我那可爱的女儿,住在那里面作画。我学着古人画“长江万里图”的意思,想竭大半生的精力画一幅大画叫“万里长城”,象征我们民族伟大的魄力;并且收集了许多关于长城的故事,象孟姜女之类,想把她画进去。这画画了五年,就逢着一次可诅咒的内战:一个军阀和另一个军阀争夺北京,北京城外成了他们的战场,不用说,我的家,我那精美的画室成了他们的炮火的目标。我是个倔强不过的人,我不信家里人的劝告,在炮火中间安然的作画。可是在黑夜里我忽然惊醒来的时候,大兵已经抢到我的家了。我慌了,我一面叫我的妻子带着我女先逃,一面赶忙去保护我那画室,因为画是我的生命呀……可是那些大兵看见我锁那画室,以为那中间一定像皇帝的陵墓一样,藏着什么金银珠宝,几枪托就把我那画室的门给打开了。(示以手指)这个指头就是那时候被弄破的。

杨 (惊视)啊呀,可是没有开抢还算好的呢。

刘 

他们进来后,一看出了一幅大画之外,几乎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何况那副大画值不值钱还不晓得呢;他们气了,一顿刺刀把我那幅费了五年心血还没画成的大画一块一块的割烂了;我在旁边看着就像被他们一刀一刀的割着自己的皮肉一样。我跪着哀求他们留下一段;他们啊——啊,那些禽兽——他们那里肯听,一把火就把我那精美的画室,啊——我那象牙的宫殿——全给烧了。我做梦似的心里忽然想起我的妻女来了,他们呢?——赶忙在兵火中一找哪里看见他们的踪影。我望着天,望着我那画室的火光,我呆了。我的脑筋想给雷击碎了似的,我昏了。……

杨 后来怎么样呢?

刘 

一个月以后我从病院里出来了——我倒在低矮的时候被一个熟人救了,送在病院里的——我一面登报寻找他们,一面改了名字投入一个革命的军官学校,因为我觉悟了,要建设艺术不能单拿画笔,还得拿枪!自从那枪以来,我打了好几次恶战,结果革命成功了。当出发的时候,我们都抱着很大的希望,以为中国可以因着我们的血得救,可是革命成功之后,才发现我们的血白流的太多,因此我寻了一个机会到欧洲去了。到欧洲本想再学陆军,可是一种幻灭的悲哀,和无家的寂寞,依然驱其我丢了枪再去拿画笔。我想由我的艺术和事业忘记我从前的一切。可是从前的一切不但不能忘记,并且日子越久,越加是我思妻想女的情怀激烈起来,我那贤美的妻,我那可爱的女儿,现在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呀?

杨 难道就不可以找他们吗?

刘 我也曾到处找过他们的踪迹,可是地北天南,知道他们究竟漂泊在何处?

(卖报的登场)

卖报的 先生,今早的上海报要看罢?十二个铜板看到张将军同李将军打仗。要买罢?

刘 (恶其妨碍他的谈话)不要不要。

卖报的(见其卖报无望去而之他口里仍继续)尽早的上海报买罢?十二个铜板看到张将军同李将军打仗。(一路叫去)

刘 咳,又是打仗,不知道要离散多少人家的夫妻妇女。

杨 还不知道要破坏多少美的东西呢?

刘 

美的东西的命运总是破坏。可是人不能因为它结果是破坏的就不去创造它。“不断的破坏,不断的创造”,这才是我们的态度。可是我们民族好像中了破坏狂似的,把创造的力气都消磨了。这只能够望你们努力呀。

杨 妹妹若是在的时候应该是个有望的画家了。

刘 (感慨系之)那孩子若是还在,倒不见得走我这条路。她从小就爱唱,现在应该是个有望的音乐底学生了。

卖花女(在内)栀子花……白兰花……栀子花……白兰花!

杨 我若是有一个学音乐的妹妹可多么有趣。我自己虽然学画,可是也顶爱音乐的。

刘 我将来送你到欧洲去学音乐罢。我自从失了女儿之后,我时常想……

(卖花女上,向老画家兜售)

卖花女 先生,阿要买栀子花,白兰花?

刘 (不,顾斥之)不要,不要,快出去!

卖花女 老先生,买一朵吧。

刘 我们不要,别在这里麻烦。

卖花女 (改问女)小姐,买朵花戴戴罢。蛮新鲜的。

杨 (忙选几朵)几化铜钿?

卖花女 随便捺几个好哪。

杨 (去两毛钱与之)

卖花女 小姐,谢谢捺。(好气的走到画架后)

杨 (取花为刘插领角)您也戴一朵罢。

刘 我不要。

杨 不,这是我送给爸爸的。(自取一朵,挂自己襟上。)

刘 咳,你们年轻的女孩子爱花,就像我们年纪大几岁的人爱你们女孩子一样。

杨 (瞥见卖花女在改画)啊呀,他在那里改他们的画呢。

刘 (急起止之)嗳哟!快些放下。

卖花女 先生,捺看啥人画的好哪?

刘 你看,人家画的蛮好的画,给你这一来弄得一塌糊涂了。你还说谁画的好!

卖花女 格个有啥稀奇。

刘 这自然也没有什么稀奇,可是你晓得什么?

卖花女 (不平的用京话)你怎么不知道我晓得什么?

刘 (惊异)这孩子倒有些作怪,说话南一句北一句的。

卖花女 长这么大还不会说话哩。

刘 好,你会说话。(收回画笔)你快出去罢,弄脏了人家的画,回头他们要生气的。去去。

卖花女 (被欺负惯了的反抗)去就去。(提花篮徐出)

刘 (收好画笔就坐,将继续谈话。)……

卖花女 (漫吟)“淡淡长江水,悠悠远客情,落花虽有恨,堕地亦无声。”

刘 喂!(忽有所触,急起身呼之。)卖花的!卖花的!

卖花女 (回来)有叫我转来做什么呀?还要买花么?

刘 花是不要了。

卖花女 那么要我转来啥事啊?

刘 你坐。坐一会儿,我有事问你。

卖花女 (勉强就坐)老先生,请你快些说吧,我还得去卖完这些花,养活这条小命呢。

刘 我问你,你每天这样卖花,能挣多少钱一天呢?

卖花女 卖花能赚多少钱?也不过挣一点儿钱就是哪。

刘 那么又怎么能养得活你呢。

卖花女 老先生,命有好坏,可是活总是要活的!比方像小姐一样的命,自然又有不同;像我这样的命有一点儿钱也就可以活下去了。

刘 (感叹地)咳,中国啊,你连这样年轻的女孩,都叫她成为一个宿命论者么!(再问下去)你念过书没有?进过学堂没有?

卖花女 

在这儿也念过几年书。后来连吃饭都没有法想。哪来钱念书呢?卖花的时候走过女学堂,听得里面弹钢琴的声音,看见那些女学生拍网球底时候那种活泼的样子,心里恨不得变个鸟儿飞到她们里面去,有时候听呆了,看呆了,不知道耽误了多少卖花的时间。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是一个卖花的!和她们那些有福气的小姐们隔了一层很厚的墙壁,所以我以后再也不走过那儿了。

刘 你爸爸为什么不挣钱养活你,并且送你进学堂呢?

卖花女 我没有爸爸了。

刘 哦,没有爸爸了。那么你母亲呢?

卖花女 

……(触动悲怀抑郁有顷,打量老画师一回)老先生,我第一次到外面卖花的时候,我母亲对我说过:“明儿,我是叫你去卖花的,不是叫你去卖愁的。”因此我时常记着母亲的话,从不敢向客人们诉苦的。可是老先生,一个小虫儿受了苦也想哼一声呀。我看你们两位,都是很好的,我不妨对你们说说罢。

杨 我看你不象是此地人?

卖花女 我妈虽然是本地人,可是我的爸爸是北京人。我是在北京生的。我很小的时候北京也不知为着什么打了一次大仗,一天晚上大兵冲到我家里来,把我一家人都冲散了。

刘 唔。

卖花女 

妈妈和我不由自主地,随着许多邻舍拼命的逃。逃了一程,回头望我们的家的时候,老先生,早烧红了半边天了。后来继续逃出来的人还很多,妈和我都以为爸爸一定也在中间的,后来好不容易逃到天津了。

杨 到了天津你寻着爸爸没有呢?

卖花女 

妈妈在许多逃难的人中间寻问了多少时候,也不曾得着我爸爸的消息。……后来好容易遇见了一个最后由我们村里逃出来的王叔叔,据他说我爸爸死守着家里,不让大兵进去,大兵生气,放了一把火,把我爸爸烧死在里面了……(泣声)

刘 (仰望着天)嗳,你爸爸要是真在那时候死了,倒免得后来许多的烦恼。(起身欲抱之)孩子,你姓什么?

卖花女 我姓唐。

刘 (愕然)姓唐?你为什么姓唐?

卖花女 我为什么不姓唐?

杨 (见他们回答都奇怪,转转话头。)可是后来呢?

卖花女 (继续地说)后来我妈在客栈抱着我哭了好几天。想要自杀呢,又舍不得我。想要带起我逃呢,又一个钱也没有了。

杨 为什么不找亲戚呢?

卖花女 

我爸爸平常只管作画,从来不管家的,更不去找亲戚;所以这个时候又有谁来管我们呢?幸而,咳,又不幸遇见一位很亲切的唐先生,看得我母女哭得可怜,说他现在苏州做生意,要是愿意同他到南边去的时候,他可以供给我们的船费。我母亲本是南方人,她还有一个妹妹在苏州,想趁此去找她,所以我们就同他到南边来了。

杨 到苏州找着你的阿姨没有?

卖花女 找着了也就没事了。偏巧我那阿姨家里有了什么变动,早不住在苏州了。我们母女弄得苏州也不能住,北京也没有法子回去了。

杨 那么,那位唐先生呢?

卖花女 

是呀,也亏得那位唐先生对我妈说:“你别着急,既然亲戚不在,就在我家里住一年半载也没有什么。”我母亲不肯,只向他借了一点点钱,租了一间屋子,每天靠她给人家做活来养活我。

刘 唔(点头)……

卖花女 

隔了一年,我八岁了。唐先生亲自对我妈说:“你既然那样爱你的姑娘,望她做她那没有儿子的父亲底一个有出息的女儿,那么,你得送她读书了。”我妈说:“没有钱,也没有法子。”那位先生说:“我有钱。”我妈说:“承你带我们来的恩还没有报,怎好再用你的钱呢?”他说:“这有什么要紧,但凡你愿意做我家的人的时候,我愿意把你姑娘扶养到大学毕业。”

刘 (紧张地)你妈答应了没有?

卖花女 我妈本来不答应,可是一想到我的将来,就答应了。(泣声)我那可怜的妈她为着我舍了她自己了。

刘 (紧张地)哦!因此你。就姓了唐了。(蒙着头……)

杨 后来他送你读书没有?

卖花女 

因此我在小学里念了三年书。最初几年,我妈和那唐先生的感情还好,我的日子也还好过。后来那位唐先生因为我妈没有给他生孩子,他又娶了一个。自从这个进门以来,我妈同我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第二年我要上学,因为那姨母不赞成,就停止了。后来那姨母生了一个孩子,我们母女在他家就简直没有说话的分儿。我每天单只不能念书,还得做那娘姨们都不做的苦事,以拿书本,就要挨他们的打骂。

刘 (兴奋地)唔!

卖花女 

晚上母亲总是抱着我哭。她说不单只负了爸爸,还负了我。母亲的身体本来不好,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忧愁?后来就病了。那时候继父的心里,哪里还有我母亲,让她病,全部给她药吃。老先生,我从那时候就出来卖花了。拿卖花得来的钱买些药给她吃。可是老先生,还能济什么事呢?

刘 (已兴奋到老泪横流了)唔。后来呢?

卖花女 

后来,我母亲老是这样病着,可是也老是不死。她说她现在的希望就是能够多看见我一天好一天。到去年一个冬天的晚上,我母亲紧握着我的手说:“明儿,我实在是不能支持了。我死了以后,虽看不见你的样子了,可是你的八字我已经替你算清了。与其让你将来长大受人折磨,还不如……”这话没有说完。我那可怜的妈就丢了我去了。(哭出来)呀……

刘 (极沉痛之声)她死了!

卖花女 死了,我也就被他们撵出来了。

杨 你将来安排怎么样?

卖花女 一个象我这样的女孩子,有什么将来?不过假令我不饿死,我想报仇!

杨 向什么人报仇?

卖花女 向那害死我母亲的!

杨 是你继父么?

卖花女 他今年已经死了。

杨 那么,你的仇人是谁呢?

卖花女 

我的仇人么?我的仇人?我的仇人一个是战争,一个是贫穷;要不是战争我们一家人怎么会冲散,我的爸爸,怎么会被人家赔死。要不是贫穷,我妈怎么会嫁人,她也怎么会死?

刘 (再也不能忍了,伤惨地)孩子,你还有一个仇人在这里!

卖花女 (哑然)老先生,你同我有什么仇?

刘 我不该看重了我的艺术,丢弃了你们。

卖花女 你难道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不是已经死了吗?

刘 孩子,正和你爸爸也以为你们死了一样。

卖花女 (仔细打量)真正是我的爸爸?

刘 是的。

卖花女 您是不是姓刘?

刘 姓刘!

卖花女 名字呢?

刘 书康!

卖花女 啊,爸爸呀,你还在么!妈死的时候,还叫着你的名字,说对不住你呢。

刘 啊,孩子,我才对不住你们。

卖花女 爸爸!(两人紧抱而哭)

杨 (也陪着眼泪)这就是妹妹么?

刘 (含泪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