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幕话剧)

【1928年4月由南国艺术学院首演于杭州,时为未定稿,同年冬南国社在上海公演时定稿,发表于《南国半月刊》第5期。1931年4月收入现代书局版《田汉戏曲集》第四集。1954年修改,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田汉剧作选》及1959年版《田汉选集》。1983年收入中国戏剧出版社版《田汉文集》。】

人物 杨梦梅 白薇 梦梅弟 老仆

时间 现代。

地点 西湖。

湖畔王庄的一卧室,铺设齐整,书画琳琅,一面临湖,左侧通苑中假山,右侧为由穿廊入口,桌上陈餐未撤。

〔开幕时,满室漆黑,惟因风动窗纱,可窥见湖上的微光。雨声淅沥可闻。已而老仆右手持洋蜡,左手托茶盘,导杨梦梅与其弟徐徐登场。

老仆 你们两位当心,别跌了,石板滑得很啊。

梦梅弟 刚才我差点摔了一跤,呵呀,这么深的草!里面有蛇吗?

老仆 蛇?蛇倒是没有的,可是您别踹湿了脚,这几天下雨,里面水很深呢……好了。就是这间屋子了。让我开门……您看,什么都是现成的。你们两位早点睡吧。

杨梦梅 老先生,你这间屋子好极了,就借给我们住得了。难得这样又精致,又清静,借给我们住半年好吗?

老仆 不,这间屋子要是借给人家,回头不但让老爷知道了我老头子吃罪不起,就是让我老婆子知道了也是不得了的。

杨梦梅 那为什么呢?你不是说这间屋子没人住吗?

老仆  

没人住,不过不借给人住。去年这时候也有人三番两次地要我租给他。我是肯了,可是后来给我老婆子知道了,大大地不依,说回头要告诉老爷。今天一来是间壁沈先生那样拜托我;二来,你们两位都没带行李,又赶上这样的下雨天,我想让你们在这屋子里住一宿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好,你们两位快睡吧,明儿个早点起来,别让我老婆子知道了。她到亲戚家去了,一会儿就要回来的……到了明天再替你们想法子,我想把前面那间厢房借给你们是可以的。

梦梅弟 哥哥,我看还是这间屋子好。

杨梦梅 是呀,老先生,还是把这一间屋子借给我们吧。

老仆 不,那回头让我老婆子知道了,可了不得。

梦梅弟 哈哈,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怕老婆子吗?

老仆 我不是怕她,我是觉得她顶麻烦……好,你们两位歇一会儿就睡吧,别忘了吹灯。(将行又转,打量两人)你们是两个人,不要紧。

杨梦梅 两个人怎么啦?

老仆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将行又转,低声)晚上听见有什么响动,可别害怕……

杨梦梅 怎么,这儿有强盗吗?

老仆 强盗是没有……

杨梦梅 那么,难道还有鬼吗?

老仆 ……唔,也没有……

梦梅弟 我哥哥是从外国回的,不怕鬼的。

老仆 呵,杨先生是从外国回的,听说外国人不怕鬼,那么,你先生也一定是不怕鬼的哪,不过这位小先生呢?

梦梅弟 我——我上学了,我也不怕。

老仆 既然两位都不怕,让我坐下来,跟你们说。先生,我老实告诉你,这间屋子里,有……嗳呀!阿弥陀佛。

杨梦梅 有什么?

老仆 有鬼!

梦梅弟 (紧靠其兄)是大脑袋儿的?是小脑袋儿的?

杨梦梅 (微笑,追着问)是男的,是女的?

老仆 是个女的。

梦梅弟 年老的?年轻的?

老仆 年轻的。

杨梦梅 那么,病死的还是怎样死的?

老仆 是自尽的。

梦梅弟 (紧靠他哥哥)哎呀!

杨梦梅 为什么自尽呢?

老仆 为着婚姻。

杨梦梅  

(微笑)唔唔,(独白)一个年轻的女人为着婚姻问题自杀了……这个女人许是个美人吧,一个美丽的女人死了之后,在湖边的庄子里显灵,这倒很有趣……(忽然唤起一种苦痛的联想)可是怎么使人想起她呢?啊,白薇!

老仆 不,先生,她的名字不叫白薇,叫素苹。

杨梦梅 叫素苹?唔,我很想知道。老先生,你仔细地对我说说吧……哦呀,你这几样菜,是预备给我们吃的吗?怎么只摆一双筷子呢?

老仆 (狼狈)哦,你们还没有吃饭吗?回头我给你们想法子弄点什么吃的。可是这却不是给你们两位预备的。

梦梅弟 那是给谁预备的呢?

老仆 是给我们小姐预备的。

杨梦梅 你刚才不是说,这屋子里没有人住吗?

老仆 我们小姐从前是住在这屋子里的。

杨梦梅、梦梅弟 现在呢?

老仆 现在么,现在她也还住在这屋子里。

梦梅弟 那么她现在到哪儿去了呢?

老仆 现在么,她死了。

杨梦梅 她就是你说的那自杀了的女人吗?

老仆 可不是!

梦梅弟 嗳呀!(更靠近他哥哥)那那那么她是怎么样自杀的呢?

老仆 我看还是明天再说吧。

杨梦梅 不要紧,你只管说。

老仆  

说起来,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事了。我们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我们老爷爱小姐爱到了极点,可是我们小姐的脾气也古怪到了极点。我们小姐那时候跟老爷住在北京,在大学里念书,给一位姓什么的少爷爱上了,就向我们老爷提亲。我们老爷和这位少爷的父亲是至好,觉得两家子结了亲,彼此都有些帮助,就把小姐许给那位少爷了,可是小姐怎么样也不愿意。

杨梦梅 她为什么不愿意呢?

老仆 是呀,听说那位少爷也是满好的,我也不懂小姐为什么不愿意。

杨梦梅 大约她是另外有了情人吧?

老仆 不错,据我老婆子说,小姐在北京学堂里,早已另外爱上一个人了。

杨梦梅 你太太怎么会知道的呢?

老仆 她是从小伺候小姐的。

杨梦梅 她知道你小姐爱的是怎样一个人呢?

老仆 听说是一个什么“诗人”。

梦梅弟 他有没有钱呢?

老仆 我老头子也不知诗人究竟是干么的,据说诗人都是穷人……他们的袋子里什么都有,可就是没有钱。

梦梅弟 那么你小姐为什么要爱他呢?

老仆  

这就是我们小姐脾气古怪的地方哪,不管老爷怎么反对,她总是拚命爱着这个诗人。后来老爷可气了,把小姐带回南边来,关在这个庄子里,活活地让她坐了三个月牢。这间屋子就是我们小姐的牢房了。

杨梦梅 呵,这就是你小姐的牢房!(自语)我平常看见湖边的漂亮房子,以为住在这里面的都是神仙一样的人,原来是他们关儿女的牢房!

老仆  

怎么不是。我们小姐住在这监牢里的时候,我的老婆子每天给她送茶送饭,可是她总是茶不思饭不想地望着我老婆子哭。临到老爷要把小姐出嫁的前几天,我的老婆子进去送饭的时候……先生,我们小姐忽然不见了!

梦梅弟 那么,上哪儿去了呢?

老仆 听我说,——小姐不见了之后,我们在桌子上看见了一封信。

杨梦梅 信上怎么说的?

老仆 她说她父亲是怎样地爱她……

杨梦梅 你老爷还算爱她吗?

老仆  

爱极了,我从没有见过第二个父亲那样爱女儿的。比方小姐十七八岁了,老爷还是跟她小时一样,每天晚上得给她盖好被,放好帐子。正因老爷那样爱小姐,小姐还要反对他,老爷才那样气呢。小姐信上说感谢她父亲是怎样地爱她,又说她也是怎样地爱她的父亲,但她更是怎样地爱自由。她没有法子顺从她父亲的意思,她只好自尽了。

梦梅弟 后来怎么样呢?

老仆  

……我们老爷不是那样疼爱小姐的吗。一旦看了这封信,又是难过,又是后悔,四处派人寻访小姐的下落,后来在钱塘江边的一个亭子里面,得了小姐一把扇子,上面还有几首诗。老爷得了这把扇子,哭了好几天;把小姐爱穿的几件衣裳和一些首饰;在孤山脚下替她立了一座爱女墓;又吩咐我们把这间屋子里的所有的东西都保存起来;叫我老婆子每天替小姐打扫屋子,铺床叠被,送茶送饭,就像小姐在世的时候一样。我们老爷往常每年春天总要到这庄子里来住一两个月的,自从小姐死了之后,他觉得一朵花,一块石头,都引起他的眼泪,所以这三年中间,只有小姐周年忌日来过一次,以后再也没有来了。不过还是时常派人,或是写信来督率我们好好地伺候小姐。

杨梦梅 这样说起来,也不过你们老爷纪念你们小姐,命你们照常送饭,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老仆 嗳呀,先生,可怕的就是那送来的饭,有时候真给小姐吃了。

梦梅弟 你怎么知道准是小姐吃了的呢?

老仆  

怎么不是小姐吃了的?我们小姐是最爱吃笋的,有一天我忘了给她预备笋,我来收碗的时候,小姐把碟子都给摔破了。那天晚上我的老婆子还梦见小姐对她生气呢。因此这间屋子平常我也不大敢来。一天早上我大着胆子来打扫屋子的时候,摸着床上的被窝,还热温温地,就像刚有入睡过似的。

杨梦梅 怕是有别的人来睡过吧?

老仆 别的人?哪有的事!你看这屋子两面是湖,一面是靠着假山,靠假山那边的门也早给封上了。

杨梦梅 假山的门为什么封上了呢?

老仆 先生,我告诉你,有一天我老婆子告诉我:以后再也别到假山那面去了,她在假山背后看见小姐的后影儿呢。

杨梦梅 是你老婆子眼睛看花了吧?

老仆  

我也这样说。可是不久隔壁的老王在太阳落在孤山背后,湖上的风吹着柳条儿的时候,也隐隐约约地看见小姐在假山那边走过哩。所以以后谁也不敢到假山那面去了。这边的这扇门呢,我们平常是锁上的。

梦梅弟 难道就没有猫吗?

老仆 猫?连耗子洞都没有,哪来的猫呢?

梦梅弟 嗳呀,那怎么得了,这屋子里有鬼,哥哥!我们搬到旅馆住吧。

杨梦梅 我最不欢喜住旅馆,闹得很,而且也哪来钱住旅馆?我倒挺爱这间屋子。

老仆 先生,你们两位欢喜这庄子的话,就住到前面厢房里去吧。住在这屋子里,回头出了什么事,我老头子担待不起。

杨梦梅 我就是爱这屋子,我很想借这屋子住上三两个月,写一点东西。

老仆 那办不到,先生。(见稿子)嗳呀,这是你写的吗?

梦梅弟 是我哥哥写的。

老仆 这么厚的一本啊,这都写的什么呢?先生?

杨梦梅 一篇小说,里面也有诗。

老仆  

那么,先生你也是诗人吗?……那好极了,我们小姐最爱的是诗人,我想她决不会害先生的。那么好,明早会。你们早些睡吧……(点洋烛,行而复止,顾梦梅弟)小先生,我告诉你,晚上要听得什么响动,最好把被窝蒙着头,可别揭开被来看,一看可了不得啊。

杨梦梅 (不耐)得了,得了,你去睡吧。

老仆 好,那么明早会。你们当心些,有什么响动,叫我得哪。

梦梅弟 明早会。

〔老仆下。

杨梦梅 明早会,哈哈,这老头儿见神见鬼的。

梦梅弟 啊!(困倦欲睡)

杨梦梅 弟弟,你快去睡吧。

梦梅弟 我怕鬼,你要同我去睡。

杨梦梅 别胡说八道了,快去睡。

梦梅弟 哥哥你呢?

杨梦梅 我——我还要写点儿东西。

梦梅弟 又要写!天天只看见你写,就没个完,快来睡吧……嗳呀,我在家同妈睡多好。

杨梦梅  

(归坐,一面呵其弟令睡,一面伏案取笔,借烛光继续写作。忽思及顷间老仆所说,慨然而叹)一个年轻的女子,为着一个穷诗人殉情,这个叫素苹的女子怎么和白薇的境遇这样相似呢?要不是这庄子叫王庄,我真要疑心她就是白薇了。(依然写下去,已而又停)咳,鬼?这东西被现代的科学枪毙了,可是要真正还有的话,岂不也很好。这个叫素苹的一直闹鬼,我那白薇为什么一直不曾显过灵,甚至还不常入梦呢?(写下去)……呵,白薇!我要是能再见你,至少能再见你的灵魂那可多好啊……(又写下去)可是倘若真有鬼,真有灵魂,我真有面目见她吗?一个行尸走肉似的苟且偷生的人,真有胆量见那把人生看得那样严肃的白薇吗?呵!可怕!(掩面愧泣)

梦梅弟 哥哥,又在哭。快来睡吧,我怕。

杨梦梅 你好生睡,我一会儿就来了,怕什么!

梦梅弟 你不怕吗?

杨梦梅 我怕什么!

梦梅弟 那你为什么又说可怕呢?

杨梦梅 别说话,快睡。(有顷)……咳,你哪里知道良心的苛责,比鬼还可怕啊。

梦梅弟 (梦呓)嗳呀,鬼!

杨梦梅 弟弟,好生睡,别怕。

〔梦梅弟不答睡去。

杨梦梅 这孩子又睡着了。还是只知道怕鬼的人幸福!……雨又止了,月亮又出来了。这时候的湖上该多美呀。(吟诗)

年年明月夜,

双桨打文波。

啊!白薇!这不是我们在北海一块儿玩的时候,我赠给你的诗吗?现在我在西湖又逢着月夜,你却在哪一个世界呢?

〔忽然一阵凉风,隐隐送来一阵啜泣之声。

杨梦梅 嗳呀,这时候还有人在湖边哭!(侧耳)的确好像有人哭。这声音好奇怪呀!……(循着声音走出去)

〔凉风吹着窗帘,帷幕微动,气象凄然可怖。左侧屏风后,徐徐转出一靓妆女子,见桌上烛光颇惊,轻步至床边掀帐而坐。

女  

(轻声叫)王妈?(见不是,大惊。起身将出,见桌上稿本,好奇地翻阅。初则动于好奇心,继见其所写者为自己,惊喜。一直读下,各种记忆皆从头唤起,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落泪,其间遇有惬心之句,则加圈点,遇怫意处,则加批语,细读至哀切处触动悲感,不觉痛哭出声)

梦梅弟 (惊醒)哥哥,睡呀,又哭什么?(见不答,掀帐一看,大骇)嗳呀,你是谁?你……

〔女无言,走近梦梅弟。

梦悔弟 (骇然下床,绕室而走)你是谁?

女 (绕室追之)你别怕!……你是谁?

梦梅弟 我姓杨,你到底是谁?是人是鬼呀?

女 你别怕。

梦梅弟 你是打哪儿来的?

女 我是这屋子里的呀。

梦梅弟 这屋子是你的?

女 唔。是我住的呀。

梦梅弟 那么,你是不是那老头子说的,那那那位自杀了的小姐?

女 (微笑)对呀。

梦梅弟 嗳呀,你是鬼!你别害我,我年纪小呀。

女 小弟弟,你别怕!我是跟你闹着玩的,我是那老头子的亲戚。

梦梅弟 你当真是人是鬼。(迟疑)

女 你看,鬼是没有影子的,我有影子,对吗?你拉拉我的手,鬼是没有热气的,我有热气,有吗?

梦梅弟 都有。

女 那你可以相信我是人了。

梦梅弟 可是单止有影子有热气,也不一定是人啊。(仔细打量)

女 你瞧瞧我吧,别管我是人是鬼,你说你喜欢我不?

梦梅弟 我喜欢你。

女 那不结了。我问你,你同谁来的?

梦梅弟 同我哥哥来的。

女 哥哥带你上这里来,单是来玩的吗?

梦梅弟 是的,我哥哥心里不痛快,妈叫我陪他来玩的,哥哥顺便还想来写写文章。

女 (指桌上文稿)这就是你哥哥写的吗?

梦梅弟 是的。

女 他什么时候写起的呢?怎么还没有完?

梦梅弟 他写了快三年了,自打他挺爱的那女朋友死了之后。

女 他一直写着吗? 

梦梅弟 不,他动手已经三年了,有时拚命地写,有时又停下来干别的,他得挣钱养活一家子啊。他写的时候也不知想着什么,老是哭。

女 哦,三年来的辛酸的日子也算没有白过了……他现在身体还好吗?

梦梅弟 不怎么好。那样时常哭着的人身体哪会好呢?

女 那么,谁招呼他呢?

梦梅弟 嫂嫂。

女 (一惊)你有几个哥哥?

梦梅弟 我哪有几个哥哥,就只一个哥哥。

女 你哥哥他结婚了?

梦梅弟 结婚了。

女 结婚了!……什么时候结婚的?

梦梅弟 我哥哥从前爱的那个女朋友死了不到半年他就结婚了。

女 不到半年?……为什么他这小说上没有写出他结婚了呢?

梦梅弟 因为他心里老思念他从前那个女朋友。

女 既然那样思念她,为什么又那样快就结婚了呢?

梦梅弟 因为爸爸、妈妈急着要抱孙子,天天逼,天天逼,哥哥才结婚的。

女 那么,现在有了孩子了?

梦梅弟 有了,有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小侄侄了。

女 哦,有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孩子了。

梦梅弟 是呀。

女 你嫂嫂好不好?

梦梅弟 嫂嫂倒是个挺好的人,时常买糖给我吃,可是她跟我哥哥过得不大好。

女 那是为什么呢?

梦梅弟 因为哥哥时常想念他从前爱的那女朋友,嫂嫂不愿意;她说娶了她就应该爱她,要不然把那死了的爱人从土里挖出来跟她结婚得了。

女 对,这埋怨也是对的。

梦梅弟 因此他们俩时常吵架。哥哥有时候急得生病。

女 哦,他那吐血的病现在好了没有?

梦梅弟 比从前好了些了。可是这才怪呢!你怎么知道我哥哥有吐血病呢?

女 我怎么不知道,你哥哥跟我从前也是挺好的朋友。

梦梅弟  

怎么你是我哥哥的朋友?那好极了。我哥哥刚才还在这里写文章,这会儿想是到外面看月亮去了。他挺爱独自一个人在月亮底下散步的,你等一等吧。刚才那老头子说这屋子里有鬼,我怕极了。你来了,好极了,你陪陪我吧。我哥哥一会儿就要回来的。

女 好,我陪陪你,我跟你哥哥阔别了好些年了,我正想见见他哩。

梦梅弟 那好极了。你听,我哥哥回来了。

女 你怎么知道?

梦梅弟 他走路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

女 小弟弟,你快把门关上,让我理一理头发。不知道他还认识我不?

梦梅弟 好朋友哪有不认识的?

女 不,越是好朋友越容易不认识。(对镜理鬓,不觉黯然如有所悟)我憔悴到这个样子了?怎么这三年之中一点也不觉得。

梦梅弟 我哥哥回来了,开门吧。

女 等一等,让我想一想……小弟弟,我还是不见他的好,影子和热,总有消失的时候呢……回头你别告诉你哥哥说我来了。

梦梅弟 (一把扯住)不,你不是我哥哥的好朋友吗?为什么又不要见他呢?

女 不,我不见他了。你别拉着我。

〔脚步声愈近。

梦梅弟 我哥哥已经来了。你既然也是他的好朋友,见了他也好劝他别那么愁了。

女 不过我……我……不愿见他了。你快放手。好弟弟。

梦梅弟 不,我不放手。

女 你真不放手?

梦梅弟 不放。

女 你知道我是谁?

梦梅弟 你是谁?你不是刚说的那看庄子老头儿的亲戚吗?

女 不是,老实告诉你吧,我就是这屋子里的那个,那个自杀了的女鬼!

梦梅弟 哎呀,你是鬼呀!——(急放手)

〔女吹灭洋烛,脱手遁去。

梦梅弟 哎呀,有鬼呀,救命呀!(乱摸门闩,好容易才把门开了)

〔杨梦梅闯入。

杨梦梅 (抱住梦梅弟,取袋中火柴,点燃洋烛,摇小弟头)弟弟快醒醒,快醒醒,你做了什么噩梦

梦梅弟 哥哥,哥哥!

杨梦梅 哥哥在这里,你做的什么梦?

梦梅弟(喘息而言)我不是做梦,我是真正遇见了鬼。

杨梦梅 哈哈,你遇了什么鬼?(笑)是大脑袋儿的?小脑袋儿的?

梦梅弟 你还笑呢!出去又不告诉人家,我再也不同你出来了。

杨梦梅 你说呀!究竟怎么回事?

梦梅弟 你出去之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听得有人哭。

杨梦梅 我刚才也是听得远远地有人哭,才跑出去的。找了好半天,连影子也没找着。

梦梅弟 可是我一醒,看见桌子上坐着一个人了。起先我以为是你,仔细一看,是个女的!

杨梦梅 真见鬼了。哈哈。你问她是谁没有?

梦梅弟  

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这屋子里的。你看,那不是那自杀了的什么素苹小姐是谁?可把我给吓坏了。后来她说:“你别怕,你别怕,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她又说她是这守庄子老头儿的亲戚。我不信,她又教我看她的影子,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她有影子;又教我摸她的手,一双热温温的手,说若是鬼的手,应该是冰凉的。我见她有影子,手又是热的,就不怕了,坐下来跟她讲话。她问我同谁来的?我说“同哥哥来的”。她问:“你哥哥带你来,单是来玩的吗?”我说你自打从前那要好的女朋友死了之后,你是怎样地发愁,怎样地哭,怎样地写小说,写诗。她听了好像挺同情似的,就问你身体好不好。我说:“他那样时常哭着的人,身体哪会好呢。”她就问:“那么谁招呼他呢?”我说:“嫂嫂招呼他。”这一下她可问得有些奇怪了。

杨梦梅 (好奇地)她是怎么问你的呢?

梦梅弟 她问我有几个哥哥,我不是只有一个哥哥吗?

杨梦梅 是呀!

梦梅弟  

我就告诉她:“我只有一个哥哥。”她接着很担心地问:“那么你哥哥结婚了?”我说“早结婚了”。她说:“哦……他结了婚了!”接着她就问我:“那么小说上为什么又没有写出来呢?”哥哥,当真你那小说上面为什么没有写出来呢?

杨梦梅 唔,后来怎么样?

梦梅弟 后来我告诉她因为我哥哥始终想念那女朋友,对不对?

杨梦梅 唔,她怎么说?

梦梅弟 她说:“你哥哥既然那样思念她,为什么又那样快地跟别的女人结婚呢?

杨梦梅 ……唔。

梦梅弟 我说是爸爸、妈妈急着要抱孙孙,天天逼,天天逼,哥哥才勉强结婚的。

杨梦梅 唔。

梦梅弟  

后来她又问:“那么望着了孙子没有?”我说:“现在有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小侄侄了。”她听了说:“哦……他有了孩子了。”她就问嫂嫂做人好不好。最后又问你那吐血病好了没有?我说:“这倒怪了,你为什么知道他有吐血病呢?”她说,“为什么不知道?”她也是你的好朋友。我说:“那么好极了,我哥哥大约是出去看月亮去了,一会儿就要回的。”她说跟你分别多年了,正想见见你。她叫我关上门,让她理一理头发。我听见你来了,正要开门,她忽然止住我,不叫我开,说:“影子总是要灭的,还是不见的好。”我拉着她的手怎么样也不让她走,她忽然变了脸了,说:“你知道我究竟是谁?”我说:“你究竟是谁?”她说她就是这屋子里那自杀了的女鬼。我吓得把手一放,她把洋蜡吹灭,一闪就不见了。后来你就进来了。

杨梦梅 你这些话是什么时候瞎编的?你还在做梦吧?快醒醒,(摇摇他)快醒醒!

梦悔弟 哥,我不是做梦,瞧我不是睁着眼睛吗?

杨梦梅 还不是做梦!快去睡。

梦梅弟 我不睡,回头那女鬼又来找我来了。

杨梦梅 (重催其弟安睡)别胡思乱想就不会有鬼了。(归座)

梦梅弟 (梦呓)我姓杨,你是谁?

杨梦梅 弟弟,好好地睡,别做梦了。

梦梅弟 嗳呀,来了。

杨梦梅 别怕,弟弟。(起身抚之)

梦梅弟 你怎么还不睡呢?哥哥,快来睡呀,回头我要告诉妈,说你把我带到外面来,全不管我。

杨梦梅 你好好睡,我马上就来了。刚在外面步月,有些感想,不写下来是睡不着的。

梦梅弟 好,那你马上要来睡的呀……

杨梦梅  

到了这样凄静得像死一样的环境里来,真是连自己的呼吸都可怕……(伏案工作,翻阅前面之稿,见有圈)弟弟,叫你别把稿子给弄脏了,又圈圈点点地,你懂得什么呢?    

〔梦梅弟已睡熟。

杨梦梅 咦!倒圈得有些道理。哦呀!还有批语呢!(翻至最后,发见手帕,忽审视之)嗄!(奔至床前)弟弟,这手帕是谁的?弟弟!

梦梅弟 (睡眼矇眬中)我姓杨,我姓杨。别害我!

杨梦梅 喂,这手帕是谁的?

梦梅弟 (醒来)手帕?有手帕吗?我不知道。八成是那素苹小姐的,我一醒来就看见她伏在你的稿子上哭。

杨梦梅 她到哪里去了?

梦梅弟 她甩开我的手,把洋蜡吹灭,就不见了。

杨梦梅 啊,白薇!(在室中乱寻,已而忽闻枪声一响)

梦梅弟 哪里枪响?!

杨梦梅 (向发声处突入,复自石山内出)弟弟!快拿烛来。

梦梅弟 怎么了?(捧烛发抖而入)

〔已而其弟捧烛前导,杨梦梅抱白薇上。梦梅弟推沙发,杨梦梅扶之躺下。

杨梦悔 白薇,白薇。

白薇 (呻吟中,抬眼望之)啊,梦梅,我——我毕竟非见到你不可吗?

杨梦梅 白薇,我哭了你三年了。

白薇 我也像海底下的鱼望着水面上透进来的阳光似的等了你三年了。

杨梦梅 刚才听得守庄子的谈起这屋子里素苹小姐的事,我就疑心是你,可是我只知你叫白薇,原来你还叫素苹吗?

白薇 咳,素苹也好,白薇也好,反正都是些不祥的名字。

〔老仆闻声匆匆携烛登场。

老仆 深更半晚,哪里来的枪响?嗳呀,这不是小姐吗?小姐,我伺候你三年了,你还活着吗?谢天谢地。

白薇 老王,往后再也用不着你们伺候了,快去叫你妻子来。

杨梦梅 快去叫大夫来。

白薇 用不着大夫了。叫你妻子来,我有话告诉她。

老仆 这真是哪来的话,从前以为你自尽了,原来您还活着;现在既然活着,为什么又要自尽呢?

杨梦梅 这你不晓得,快去叫大夫来。

老仆 杨先生你认识我们小姐吗?

杨梦梅 你别问这些,快去快去。

老仆 我真弄不明白。(下)

白薇 我由这里写给你的长信,你接到了没有?

杨梦梅 接到了……

白薇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

杨梦梅 怎么没有回信呢?我费了一晚工夫,给你写了一封长信,要你不管怎样受委屈,得等着我……我正怪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白薇 是的……这自然是爸爸给收去了……但是后来又写了那么多信为什么都没有回信呢?

杨梦梅 后来因为我想求得一些救国的知识,冒险到巴黎去了。我还欠了公寓里一些钱,走的时候,没有给他留下通信地址,他们怎么会把你的信转给我呢?

白薇 咳,真是白流了多少眼泪。你到巴黎去了多少日子?

杨梦梅 不到一年。

白薇 为什么不到一年就回来了?

杨梦梅 因为没有接济。靠在外国做工,没有工做;靠寄诗稿到国内书局里来卖也没有人要,我就只好回来了,回来就听说你死了。

白薇  

这三年之中除了王妈以外,谁都以为我死了。实在我已经死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总统府的前面。那一次请愿的结果,不是牺牲了我们好些同学吗?我和素芸姐姐、江蔚霞站在一道,不是她们两个都死在段祺瑞的枪弹底下,我侥幸还活着吗?第二次就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了:我受不了爸爸的压迫,又得不到你的消息,气愤不过,就由家里逃到钱塘江边去投水,又不幸被一个渔夫给救了。我在渔夫家里打听得爸爸寻着了我遗下的扇子,给我留下这间屋子,又替我在湖边建筑了一座坟墓,所以我就干脆隐姓埋名,住在这儿。有时候,我一个人到孤山去赏玩一回湖上的夕阳,也凭吊一回自己的坟墓,就像我的邻居冯小青伤悼她自己的影子一样。到了晚上由王妈给我预备的另一条路,回到我自己的屋子里来,等他们睡了之后,我也来读一回我小时候爱读的书,弄一回我平常爱弄的脂粉,翻一回你从前写给我的那些信——哎——梦梅,我虽不是个厌世的人,可是在两三重压迫之下,我早就决心用死来抗议了,为什么又过了三年这样游魂似的生活呢?就因为我虽得不到你的信,总想在什么时候见你一面,我时常在报纸上找你的名字,为什么老找不着呢?

杨梦梅 你怎么能在报纸上找到一个穷诗人的名字呢?除了他犯了罪的时候。

白薇 我因为始终存着这种希望,所以我不管受着怎样的辛苦,总还是留恋在人间。

杨梦梅  

白薇!自从听得你死了的消息,我也就成了一具活尸了。虽则不久我就结了婚,还生了孩子,这都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事一样……这三年当中我总是梦见你。刚才那老头子说这屋子里有鬼,我想倘若世间真有鬼,我至少也可以见到你的灵魂了……现在我们在偶然的机会,正好实现了这个多年的愿望了,你为什么又要死呢?……白薇,你对我很失望吗?

白薇 不,不,我没有失望。你那篇小说是一个很动人的作品。

杨梦梅 薇,那就是我哭你的眼泪。

白薇  

那是一部贵重的感情记录。一个女子能够给她所爱的人一种刺激,让他对人民有所贡献,她也不算白活在世上一趟了。同时能在生前看到你对死后的我所吐露的真情,我也够幸福了。

杨梦梅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把爱你的人伤痛的心重新给揉碎呢?

白薇 梦梅,“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是发见你那死了三年的爱人会在偶然的机会复活起来,你会把严肃的人生看成笑剧了。那样一来,你怎么能够完成你那贵重的记录呢?

杨梦梅 白薇……你要是仅因为我的艺术来牺牲你的生命,那么我要否定一切艺术!我要把这写了三年的作品,在你面前撕碎!

白薇  

(急止之)不,不,梦梅,断不能撕碎它。要是你真爱我的话,就好好完成它,把它当作我们苦痛的爱的纪念碑吧。你说这是你哭我的眼泪,就把你的眼泪变成一颗颗子弹,粉碎那使我们生离死别的原因吧。只要你能完成这个严肃的记录,我虽死无恨。刚才听得小弟弟说,你有了很好的太太,还有了可爱的孩子了,像我这样一个游丝似的系在人间的人,何必再来破坏人家的幸福呢?所以我……(苦闷衰弱)啊,梦梅,我再也不能支持了,我们永别了……(晕去)

杨梦梅  

白薇,白薇,你错了。这种牺牲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我也知道我是错了。我以为我的心在这一个世界,而身子不妨在那一个世界。身子和心互相推诿,互相欺骗,把我弄成个不死不活的人了。我觉悟了,我们应该勇敢地统一地生活下去,你决不能死。——啊,大夫,大夫!

〔老仆匆遽登场。

老仆 大夫一会儿就要来了!……

杨梦梅 白薇!白薇!

老仆 嗳呀,小姐,小姐!

白薇 (又醒转来)啊,老王,王妈呢?

老仆 小姐,老婆子她早上出去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

白薇 啊,干娘,我再不能见你了……(望老仆)你告诉她,说我谢谢她多年的照顾,我没有法子报答她,要她别告诉老爷说我又自杀了,只说她的干女儿死了吧。

老仆 啊,小姐,这真是哪里说起。只要小姐不死,我们老夫妻就伺候您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白薇 (握着他们兄弟的手)梦梅……帮助你的聪明的弟弟……爱你的太太和孩子……完成你的作品。

梦梅弟 哥哥,她的手已经凉了。

杨梦梅  

什么?(握之)白薇……无论你现在所去的地方是天堂或是地狱,请你在那儿等着我吧……我的吐血的病是永不会好的,(指着小说稿)把我的血吐完了的时候,我就来了……

老仆 小姐,小姐……先生,快来呀……这怎么好。

杨梦梅 (起身促其弟)弟弟,快摇摇我,我在这里做梦吧……快摇摇我。

老仆 小姐呀……

梦梅弟 哥哥……哥哥,(扶他哥哥)哥哥!

杨梦梅 你摇摇我……弟弟……啊,白薇,白薇,白薇!

〔向逝去多时的白薇坐处倒下)

梦梅弟 哥哥,哥哥!

——闭幕——

写于一九二九年①

【注释】

①据作者1929年所写《在戏剧上我的过去、现在及未来》、1930年所写的《【田汉戏曲集】第四集自序》等文,此剧是1928年4月在杭州首演,剧本在当时“写成一半”,后来“归沪续成”。——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