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张太爷父子候榜,且说张太太在家,日日愁闷,亏了两个丫头,每夜歌舞伴宿,解解闷怀。

[劈破玉]方太太在香闺日日纳闷,到是那公子会不会放不在心,只望他早上山西打听个实信。酒合饭全不想,没人的时节泪纷纷。着两个丫头,一闹一个三更尽,才歇下还骨轮嗓子,才打了一个盹。这一日正在房中纳闷,丫头进来说:"京里王孝回来了。"太太说:"他回来有什么事呢?"丫头说:"不知道。"

[房四娘]方太太自惊讶,京里盘缠不缺乏,他不等上山西去,山西去,又待来家做什么,做什么?

"快快着他进来。"不一时,王孝进来,磕下头去,说:"太太千岁之喜!"

方太太又惊猜,如今天榜不曾开,你又无上山西去,山西去,问你喜从何处来,何处来?

王孝说:"太爷现在京里,合少爷在一堆哩。"太太说:"怎么着?你起来说。"王孝起来,遂取出书来,递于太太观看。

[银纽丝]方太太把书仔细也么观,微绽樱桃开笑颜;孟娟娟,娘俩喜地又欢天。名姓是宫升,字是宫子迁,那里去问张鸿渐?难得他乡姓名全,不必宫花插帽檐,我的天哟,献猪羊,就把猪羊献。叫人来赏王孝红一疋、酒一瓶、银子一两。王孝磕头去了。

我着冤家唬碎也么心,不想你依然性命存。有鬼神,指望引爷俩号紧邻,父子在一堆,场中论论文。我那儿进士也有分。道路讹言认不真,骂那山西行路人,我的天哟,凶信传,怎么就传凶信?且不说方太太在家欢喜,却说张太公父子在京,到了放榜之日,爷俩领着家人去看。

[倒扳桨]父子骑马上天街,都看天门放榜来。父子到时榜即挂,人山人海闹垓垓,挤不开,多有挤跺了袜子鞋。

太爷说:"着一个家人挤进去看看罢。"少爷说:"李才识字,你进去罢。看见名字,就吆喝出来。"

李才挤进到榜棚,爷俩在外用心听,等的榜儿将放尽,不见李才报一声;报一声,心内惊,必定咱爷俩都无有名。

少爷见榜将放尽不见李才报,便说:"咱爷俩想是都无有。"太爷说:"不然,这榜是从后放的,你那文章还在三十名以里。"略不停时,李才吆喝一声,说:"少爷会了!"

太爷听说笑哈哈,有了一个就不差。纵然我就落了第,也就可以还的家;还的家,抱娃娃,功名从此不做他。

不一时放完了榜,李才出来,少爷问道:"太爷无有么?"李才答应说:"没有见呢。"

虽然一个就喜欢,到底心中不自然。公子上马容颜变,低头无语在雕鞍;要回还,臭骂瞎眼考试官。

少爷暗暗的寻思道:"我那文章还会了,怎么爹爹的文章倒还会不了?岂不是瞎了眼么?"又问李才:"你看真了么?"李才说:"前半截就无曾看见有姓张的呢。"少爷大怒,把李才打了两鞭子,勒马自己要去看。

[劈破玉]好公子拨转马要亲自去看,一马夫头里跑一溜飞颠。到那里只见那看榜的渐渐星散,公子夹夹马往里只一钻。到了棚前,抬头一观,先看了会元,次看了亚元,往下又看呀,见了第三以下,第四宫升就是太原。那公子飞跑回来,才站下,挣挣的瞧了好几眼。

公子见太爷会了第四,回见太爷还勒马道旁,便说:"爹爹会了第四名进士!"太爷笑了笑,父子回了下处。

[呀呀油]喜重重,喜重重,公子写成书一封,说爹爹合孩儿都把进士中。父子相逢,父子相逢,又得一日科甲同,现如今门下人,都做着吉祥梦。

不说公子差人家中报喜,却说孟奶奶每日合方太太在家中商议。叫声娘,叫声娘,如今咱家胜似常。俺爹爹就来家,料想也无妨账。婆婆惨伤,婆婆惨伤,但得中个进士郎,您爹爹往家来,可方才胆儿壮。

婆媳正然盼望,有个人来报:"少爷会了进士了,报马现在前门首哩。"

报马到门前,报马到门前,忽听一派闹喧喧,传进来到闺中,要喜钱一百贯。太太喜欢,太大喜欢,带着泪痕开笑颜,不是喜富贵来,喜的是夫妻重相见。

太太说:"想是您爹爹无会;也罢了,孩儿会了就好。"孩儿登科,孩儿登科,就是他爹待怎么?虽不如会一双,还强似没一个。儿子登科,儿子登科,就是仇人无奈何,得点个新翰林,方才可稳稳坐。

丫头来说:"京里差人下来了。"太太说:"叫他进来。"不一时,家人进来,磕头道喜。

太爷会了,太爷会了,五魁以里把名标,怕报子不知名姓,着小人来家报。太太听了,太太听了,满斗焚香天地上烧,一行说足了心,不觉的连声笑。

婆媳欢喜的没颠没倒的,外人才知道,山西那姓宫的就是张鸿渐。闹嚷嚷了,道喜之人,比前更胜。且不说娘俩欢喜,再说父子二人,到了殿试日期,又同去殿试。

[皂罗袍]宫子迁把万言书上,会写字会做文章,御笔钦赐探花郎。忽然一举人头上,乌纱辉耀,玉佩丁铛。此日方才不负闺中望。

太爷殿了探花,少爷殿丁二甲,亏了他年少,人物齐整,又拉了个翰林。

张老爷少年英妙,个九岁绝好丰标,齿白唇红模样娇,玉堂金马忽然到。翰林院里,尊贵逍遥,此日方才不负娘亲教。

爷儿俩心满意足,好不得意的紧!

张鸿渐紫袍金带,骑大马直过天街,人人都说探花来,模样不像三十外。翰林公子带牙牌,日日街头去把荣华卖。

不说爷俩京中得意,打点告假还家,却说方太太虽是欢喜,却还盼望那殿试的消息,便说:"娟娟,怎么京里全无有个信来呢?"

[叠断桥]家门衰孤,家门衰孤,小小功名总不似无,还得个新翰林,才压得仇人住。人心无足,人心无足,得了陇来又望蜀,我看那小保儿,耽得个翰林做。

方奶奶说:"媳妇,咱有了两个进士,我这心里又指望个翰林。"娘俩正在房中笑说着,就有人来报:"太爷殿了探花了。"你说他娘俩好喜呀!

太太开笑颜,太大开笑颜,回头想想十年前,只待做奶奶,做太太不情愿。今日却不然,今日却不然,不指望老虎又爬山,这一探花郎,应该合保儿换。

你说房里那些妇女们,都说咱太太欢喜了,乜模样越发俊的娇嫩了,年纪三十四五,只像二十四五呀是的。

太太笑吓吓,太太笑吓吓,人生世上能有几?既然是为个人,却也该尝尝那奶奶味。保·儿两道眉,保儿两道眉,前生像有个造化根,到了做翰林,这么才成对。

正说着,又有个人来报:"少爷拉了翰林了!"你说这一喜,若是不会喜的,可不就是八十的老翁转磨磨,--就晕杀了?

喜气扬扬,喜气扬扬,我说保儿不寻常,我每日看着他,就有个翰林像。满斗焚香,满斗焚香,拜了天地拜家堂,到此时把仇人,放不在心坎上。

此时闹动了合庄,都来磕头,连那李大的老婆,在家里也坐不住了,跟搭着也跑了来,捣了顿头去了。

都来叩头,都来叩头,仇家也不敢记前仇,跟搭着别人来,好像那鸡*(左口右参)豆。闹闹稠稠,闹闹稠稠,摸了个凳楂坐在门后头,出去合人说,俺奶奶合我厚。

此一时,断不了京里有人来往,已是打听着他爷俩告了假,就待来家。家里彀多少人伺候,四面庄里彀多少人迎接!

[玉娥郎]竖大旗,挑长幡,人声喧,刀枪钺斧共勾镰;鼓吹一大攒,锣鼓闹喧喧,好一似排大驾,上太山。财主亲戚,衣帽新鲜,坐雕鞍;穷人借衣难,套上蓝布衫,找一个毛驴儿骑着颠。接了大半天,探马来往窜,这头行已合那执事连。

接了半日,张太爷到了。管家到轿前跪禀:"众乡亲们接太爷咧。"张太爷听说,即忙下轿,都说了几句话。众人恳请,方才上轿。

[罗江怨]众乡亲摆列两边,那管家跪禀轿前,老爷下轿来相见。小人们磕头问安,亲戚们叙叙寒温,老爷从头问一遍。又上轿呼呼扇扇,那探马跑跑颠颠,五十里一派人声乱。不一时来到门前,三声响大炮连天,四乡里多少人来看。

方太太使人探望着,太老爷隔着二十里了。一霎时又来报:"大太爷隔着十里了。"一霎又来报:"来到门前了。"方太太合孟娟娟都穿红官袍等候。不一时,太爷父子下轿,进了宅了。

[耍孩儿]老太爷进宅门,见太太泪纷纷,十余年夫妻又相认。年年我在天涯外,寡妇孤儿过十春,几乎把你心操尽!今日里孩儿富贵,我还该谢谢夫人。

太爷说:"今日我应该谢谢你才是。"太太说:"你说是那里话!"方太太泪涟涟,那几年把我心眼望穿,这几年把我这魂惊断。但只是望你残生在,不敢望你做高官,谁想如今来相见。今日里明明的相会,还像是梦里团圆。

夫妻哭罢,少老爷方铺下毡,给太太磕头。

方太大叫一声,我那儿你是听,一行笑着泪珠进。你做了秀才还打瓦,打你的时节我心疼,不想有个翰林命。还记的朝朝每日,我陪你坐到三更。

太爷听说太太苦心教子,又痛极了,说:"我越发该谢谢夫人了!"割慈爱教儿童,陪读书到三更,说来叫人心酸痛。我就在家常教子,也只是断不了把书攻,那想你把苦心用。我千年出亡在外,倒情着做了太公。

不一时,方二爷来道喜,两个作了揖。太老爷又作揖,下泪说:

[平西调]自离别十年后,不肖人南北漂流,到如今侥幸才把功名就。我家孤儿寡妇,谁敢出来伸头?百般的仗赖,刻骨也是难酬。他娘们去坐监,好不可羞!多亏了你昂昂的志气,报复了冤仇,若不然受磨难到何时彀!

方二爷说:"这都是贤弟的福分,贤甥的造化,带着我中了个进士。"太老爷说:"那严老儿如今坏了,老兄还可以起复。"方二爷说:"那就有个指望了。"

为妹子把奸臣来俯就,到如今梦里还羞,倒是这去了官儿还好受。常恨那科道们,骨突着嘴儿,该把他眼挖!我若是还行取进京,定要撞倒那五凤楼。天下的大害,固是州县不肖,也是那司院贪求。那我定要上几个本章,除除民害,砍几个贼头,就是那徒流秀才还可救。

太爷说:"吾兄就有此志向,小弟也可帮助。咱暂且吃酒罢。"吩咐着酒来。

[跌落金钱]亲戚隔断十余载,今日相逢笑颜开,老兄呀,把杯同饮共一快。快把美酒暖暖筛,美味佳肴端上来,老兄呀,登堂不饮上门怪。二哥尊庚呢?方二爷说:比舍妹大三岁。又叫一声二兄台,得开怀处且开怀,老兄呀,人生有几个三十外?莫学俊来莫学乖,相逢只要吃三杯,老兄呀,明朝自有明朝在。

方二爷说:"我从来不能多饮,已是醉了,别了罢。"遂作别上马而去。太爷说:"看酒来,咱作一个合家之乐。"

妻子得相逢,一家团圆喜重重,夫人呀,或者今朝不是梦。孩儿与我斟一盅,家人难得一樽同,我如今,要吃千咱那床头瓮!想我流落在西东,想你愁闷在房中,夫人呀,要饮杯酒何人供?十九方才认太公,对面还不识颜容,我儿呀,鬼神会把人撮弄。

不一时掌上灯来。太太说:"叫那丫头子们来,歌舞一回。"一霎时,玉兰合瑞香到了。太老爷说:"这是从何处得来的?"太太说:"说起来教人伤感。"

思想起当初凶信闻,房中终日泪纷纷,那时节,孩儿买来解我的闷。房师赠他二百银,倾囊买了两个人。多亏了,他朝朝日日在房中混。一混一个夜儿深,娟娟去后掩房门,他两个跟我就在乜床头困。能学飞燕舞轻尘,能歌十折《锦堂春》,愁时节,教他略解心头闷。老太爷说:"你看他舞艺虽然不多,果然舞的好。再看酒来。"

舞袖翩翩锦带垂,舞来真似燕轻飞。你看他,轻盈赛过霓裳队。两行红烛照深闺,妻子团圆共一堆,这时节,人间快乐真无对。一杯一杯又一杯,喜气重重酒力微。不觉的,明月西转参星坠。痛饮何劳击板催?渐觉昏沉体不随,夫人呀,今宵一个酩酊醉。

太老爷起来,说:"醉了!呵呵呵呵好醉也!"太太说:"玉兰、瑞香,扶持您老太爷房中去罢。"

[清江引]醉的东歪又西倒,妻子同欢笑。千年两次归,只睡了一宿觉,都不如今夜里睡的好。

一夜晚景不题,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