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仇家自从那失火之后,处处俱是灰尘,进的看看,一凉。这一回,比着仇禄充军之时,更觉难看。

[耍孩儿]烟枪气乱飞腾,门里门外少人行,尘土烂灰扫不净是忧愁眉不展,终日没人做声声,大姐也使不的强刚性。好一年古庙,住着些瞎道痴僧。

仇福每日在那破屋里,打扫灰土。大姐做了饭,也时或去帮或是钁或是掀,扫出来好粪田,姊妹俩常把灰来卷。眉毛常带土,口里也吐黑粘痰。大姐带着去做饭。安心把瓦石拣净,雇短工来担。

两个把那他娘那屋来打扫停当了。大姐说:"我这二日使的乏了,二弟家那屋,等他捎了钱来,雇人整理罢。"仇福说:"姐姐,你没本事,去歇歇的罢,我闲着做嗄哩。"

叫姐姐你听言:我在家也是闲,你没本事随你的便。咱二弟妇人家大,或有化的金银簪,未必不拾点金子片。你在旁咱俩细找,拿了去换俩铜钱。

大姐说:"你忒也妄想。二弟妇没说么烧了,甚么找不着;你找着,我也不要。"仇福笑了笑,自己去打扫,见那地都烧红了。仇大郎把灰除,鼻也黑嘴也乌,自己去把活路做。说话虽然是相戏,其实心里也贪图,未必不有点金银物。明晃晃一掀掏出,看了看是化的锡壶。

仇福当是银子,咬了咬,才知是锡。放了又除,除了一大堆。寻思着,田地都烧红了,我起出这一桁来上地也好。

地通红扫不光,不如去了铺了强,担去上地也极壮。离地抉了没半尺,掏出石头把镢伤,拿起看看无妨账。又往前搂了老远,极像是石头铺场。

"大约是石头铺了场子来,我起出他来,盖屋好使。"加上镢一拗,拗了一道缝,缝里骨突突冒出一股气来。

又似云又似烟,浓骨突只冲天,往里瞧瞧看不见。加镢尽力只一拗,塞上一块半头砖,大冒一阵气才散。摸了摸不是石头,认了认喜动容颜。

那气出净了,瞧了瞧,都是银子。喜极了,跑了去对他二弟说:"你不必念书了,咱爹爹来了家了。"二相公说:"你瞎吧嗄哩。"叫哥哥你休胡吧,怎么咱爹来了家?说的也是那里话!哥哥乜话我不信,只怕是那眼睛花,银子没曾从天下。他哥哥只拉着就跑,才把那书本放下。

两个跑到那破屋里,看了看,可不是么?又来对他娘合他姐姐说。大家拿着扛子,掀起那石头来一看。

白花花一大窝,都倾成"没奈何",对联对的真不错。大的就有一千两,小的也有六百多,都还不知几千个。

大郎说:"咱抬出几个来,可再埋杀,何如?"大姐说:"也使的。咱抬出些来,从新培了,用着再拿。"姊妹三人使尽力量,掀了那石头看了看,是一个大池,上头使尖子石铺了。

看了看好东西,满满的一大池,上边都是石头砌。大伙抬出五六个,可又盖的严实实,还愁没法把他治。仇福说亏了不圆,使大凿凿这*(上入下日)的。

仇福说:"这不过有顶有面的,我去买两把大凿来,有日没工的凿他娘的。"大伙子抬到屋后,使草盖了。仇福买了凿来家,下了手,就凿起来了。

钳子夹大锤锤,好似石匠去打碑,可也不能十分碎。一块约有十来两,半日凿了一大堆。银子安心济着费,打算口外使千两,再盖上一片楼宅。

又去街上,卖了半匹布来,一包一包的包起来。席后里,坑洞里,瓮里,园里,无处不是银子。即时托人买砖瓦木料。待了二日,就有个王四来找着戏他。

王乡绅家道衰,有个儿不成才,一座大宅拆着卖。隔着这里不大远,拆了容易运了来,就着现成来的快。他说的价虽不小,那木料委实不赖。

王四的外号是叫王哨子,猜他买不起,竟来哨他。仇福说:"他要多少银子?"王四说:"他要一千银子,至少也得八百。"仇福说:"就借重合他讲讲。"王四说:"真果的么?"

大相公你听咋:若实落招架他,咱就合他去说话。虽然我去合他说,到底还得你自家,咱可休说空子话。若说了你再不要,张着口我说甚么?

仇福说:"你先合他说说,我还去看看。"王四拱了一拱去了。不多时,回来了,说:"合他说了,咱就去看看去罢。"仇福果然合他去看了看。

走一层又一层,也有楼也有厅,宅子共有三四蹬。梁栋门窗皆齐整,砖瓦还不甚凋零,墙角石头皆方正。大相公看了一遍,说我出七百冰凌。

王相公不肯。王四謜*(左讠右黾)着,到了八百银子,王相公才依了。当时立了文约,仇福腰里掏出包来,现交了五百两;拆完了,再交那三百。把王四几乎唬杀!

输了地卖老婆,去了三年他还活,猜他腰中没一个。自从烧了屋子顶,娘们里头跍蹲着,怎么能买起楼宅一大座?笔落了天平就响,一大包好他那贼哥!

大相公交了银子,请了他表兄徐立廷来,看着去拆,雇了二十辆车子去推。又定了匠人二十个,小工一百名,一行拆,一行盖。仇相公大铺张,百多人日日忙,一日费到百金上。各处房屋一齐起,外边大厅里边厢,乱纷纷都是泥瓦匠。兴了工没消一月,只盖的一片辉煌。

二相公照着在他丈人家住的那暖云窝,说了款致,盖的一样,一遭子垣墙都合那城墙一样。没消两月,把宅子修理完了。

乍住着蛴螬房,进大屋也恍荡,可惜没叹安插上。反转星星人四个,按上一张撅头床,破矮桌安上也不展样。惟有那范家小姐,才可以送的圆房。

慧娘捎了十两银子来,着大姐给他盖屋,大姐没收他的,慧娘异样的至极。又听的家里,兴工盖屋,越发疑惑。及至来家一看,吃了一大惊!

叫姐姐你弄腔,银子不收又盖房,我就看着极异样。听说家里大修理,我猜修理的也平常,人说好我还合他犟。早知道若能如此,我也来搞劳那匠人上梁。

合二相公到了那院里,一眼看见那暖窝,笑了笑说:"这小厮又咱抄了人家的稿来了?"

范小姐甚快活,分明是暖云窝,如今像在家中坐。还有几张旧箱子,明日抬来看用着,一行铺排一行乐。都说是慧娘在此,才与那人物相合。

到了明日,姜娘子也来了。每日相见都是下泪,这一回大非昔日。

叫姐姐你听着:这口屋又极高,不知那的钱合钞?一间革屋盖不起,忽然身到九云霄,任拘给谁想不到。都说是大嫂有福,报他那孝节贞操。

大相公叫他把物件衣服收拾出来,且在咱娘那屋里住着,好着人拆了另盖。

旧绣鞋破铺衬,娘子夹进旧房门,可才又把言来进:当初剩下两口屋,一家挤着去安身,忽然拆了我心困。这座屋就极精致,可又好事奉娘亲。

大相公商量他姐姐。大姐说:"弟妇真是贤良,别人可就没有这个心眼。"

把弟妇尊又称,不肯忘了旧恩情,足见他那圣贤性。若是当年失了节,怎得归家还受荣?这样好人天也敬。一口屋还想旧日,这个心问问谁能!

仇福听他说,就没拆那口屋。二相公来合他商议,要上口外去赎他父亲。大相公说:"你伺候进大场,我去罢。"

我去了道不妨,你在家好进场,进大场才有个举人望。咱的人家原不大,从新盖了几间房,安上吻兽才展样。得着人叫声爷爷,好打衬这裘马厅堂。

大相公买了四个骡,雇了两个觅汉,又买的小妮子、小厮在家支使,一概完备;又买了几匹缎子,打算着送那将军;还找了跟二相公去的那人来,才起身去了。

大相公才气高,一旦回头做富豪,事儿周全虑的到。嘱咐兄弟去科举,亲身万里不辞劳,骑骡上了边庭道。还是那来时旧路,这一回主仆逍遥。

大相公去时,是六月将尽。二相公考了个二等,就没来家,等着进了大场才来家。慧娘说:"有点指望么?"二相公说:"在不的人,那指望哩。"

去科举完了场,就听着命主张,功名原不由人望。命好撞着试官喜,篇篇都是好文章,两点下不在咱头上;怕遇着试官瞎眼,辜负了我那慧娘。

二相公清闲无事,看着匠人垛楼。一天,那楼上的匠人说:"来了报马了。"二相公坐不住,来到前边。

果然把录条传,一声声要大钱,门前一派人声乱。喜坏了妇人合小厮,慌了管家合觅汉,太太喜外人不得见。即时赏白银十两,奶奶的红缎二端。

打发报马去了。那道喜的盈门。范公子来道喜,上宅里看慧娘,见那宅子款致,一场好笑。

范公子甚喜欢,对慧娘开笑颜,暖云窝你道住的惯?我说得了石崇婿,人说你嫁了穷范丹,今日才信我梦儿验。那一时充军在外,谁指望还见青天?

慧娘吩咐就在宅里待了。去了,到了家,送了慧娘的圆房来。人见他又富又贵,公然成了大家,都极打罕。

如今人眼皮宽,时势炎凉好可怜!充军时谁肯来相看?今日忽然中了举,人是富贵又少年,必然就做翰林院。你看那床帐桌椅,各屋里摆列光鲜。

二相公待起身上府,范公子又送了一个老道管家、一匹好马来。慧娘说:"你到那里赴了宴,谢了座师,拜了同年,静一两个月,打那里上京罢。"二相公说;"是呢。"

二相公点点头,说慧娘你好诌,做了奶奶还不够。热突突的夫妻生拆散,叫我千里把官求,半年离别怎么受?待这等生难割舍,听这话别念全勾。

慧娘说:"离别的滋味我尝过了。况且这是好离别,还好。你只管努力功名,勿生他念。"

虽然是桂花香,还望你上玉堂,人心无足蛇吞象。生死离别曾受过,这样离别何足伤?一伤感就些孩巴样。咱爹爹归家有日,得了官就告假还乡。

二相公笑着合慧娘说:"我去了。等有人上京,你可亲手写一封书去给我。"慧娘说:"你这潮孩子!看着人家知道,成了故事。"二相公出来,去给他娘磕了头;又到了范宅,拜别了丈人丈母,才起身去了。不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