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美

朱文公云:“作诗须先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经然。本既立,方可及苏、黄以次诸家诗。”

又曰:“杜诗初年甚精细,晚年旷逸不可当。”

又《跋集注杜诗》云:“杜诗佳处,有在用事造语之外者。惟虚心讽咏,乃能见之。”

孙僅云:“先生以诗鸣于唐。凡出处去就、动息劳佚、悲欢忧乐、忠愤感激、好贤恶恶,一见于诗,读之可以知其世,学士大夫谓之‘诗史’。”

和早朝大明宫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东坡云:“‘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此七言中之伟丽者也。”

梅圣俞《金针诗格》云:“诗有内外意:内意欲尽其理,外意欲尽其象。内外意含蓄,方入诗格。如‘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旌旗喻号令,日暖喻明时,龙蛇喻君臣,言号令当明时,君出而以奉行也。宫殿喻朝廷,风微喻政教,燕雀喻小人,言朝廷政教才出,而小人向化,各得其所也。”胡苕溪云:“论诗若此,皆非知诗者。善乎山谷之言曰:‘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诗委地矣。’”

胡苕溪《丛话》云:“老杜《和早朝大明宫》诗,贾至为唱首,王维岑参皆有和,四诗皆佳绝。今苏台、闽中《杜工部集》皆不附此三诗。惟钱塘旧本有之,今附于左。”

[附]贾至朝大明宫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满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

[附]王维和朝大明宫

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影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附]岑参和朝大明宫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锁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杨诚斋云:“七言褒颂功德,如少陵、贾至诸人唱和《朝大明宫》,乃为典雅重大。和此诗者,如岑参‘花迎剑佩’一联最佳。”

樱桃

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

《诗眼》云:“老杜此诗,前四句如禅家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者,直书目前所见,平易委曲,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艰难不能发耳。至于后四句,其感兴皆出于自然,故终篇遒丽。韩退之亦有《谢赐樱桃》诗,学老杜所作。然搜求事迹,排比对偶,其言出于勉强,所以相去甚远。若非老杜在前,人亦安敢轻议?”

[附]韩退之谢赐樱桃

汉家旧种明光殿,炎帝还书《本草经》。岂似满朝承雨露,共看转赐出青冥。香随翠笼擎偏重,色照银盘泻未停。食罢自知无补报,空然惭汗仰皇扃。

胡苕溪云:“唐自四月一日寝庙荐樱桃,后颁赐群臣有差。王摩诘亦有诗云:‘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退之此诗,语意与之相似。但摩诘诗浑成,胜退之诗。樱桃初无香,退之以香言,亦是一语病。”

九日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

杨诚斋云:“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余尝与林谦之论此事,谦之慨然曰:‘但吾辈诗集中,不可不作数篇耳。如杜《九日》诗:“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不特入句便字字属对,又第一句顷刻变化,才说悲秋,忽又自宽。以“自”对“君”,自者,我也。“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将一事翻腾作一联。又孟嘉以落帽为风流,少陵以不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诗人至此,笔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唤起一篇精神。自非笔力拔山,不至于此。“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末联意味尤为深长。’”

又云:“诗已尽而味方永,乃善之善者也。”

后山诗话》云:“孟嘉落帽,前世以为胜绝。子美《九日》诗云:‘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故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中度世耳。”

刘梦得云:“诗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萸子细看’,王维云‘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学他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为优。”

《三山老人语录》云:“自来九日多用落帽事,独东坡《南柯子》词云‘破帽多情却恋头’,乃反之,尤为奇特。”愚谓东坡此语,亦祖杜陵《九日》诗中吹帽、正冠一联语意也。

同谷歌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十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一]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

此歌七章,今以文公跋语,载其卒章云。

朱文公跋云:“杜陵此章,豪宕奇崛,诗流少及之者。至其卒章,叹老嗟卑,则志亦陋矣。人可以不闻道哉?”

[一]“长安”两句原缺,据《杜诗详注》补。

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漫叟诗话》云:“诗中有拙句,不失为奇作者,如子美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是也。”

《室中语》云:“杜少陵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王维诗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极尽写物之工。后来惟陈无己有云:‘黑云映黄槐,更著白鹭度。’无愧前人之作。”

[附]唐人绝句

野人自爱山中宿,况近葛洪丹井西。庭前有个长松树,半夜子规来上啼。

胡苕溪云:“唐人此绝,有杜子美意趣。其句虽拙,亦不失为倔奇也。”

[附]东坡题真州范氏溪堂

白水满时双鹭下,绿槐高处一蝉吟。酒醒门外三竿日,卧看溪南十亩阴。

高斋诗话》云:“东坡此诗,盖用老杜‘两个黄鹂鸣翠柳’诗意也。”

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簮。

《迂叟诗话》云:“‘牂羊坟首,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古人为诗,贵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恐,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

人日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冰雪莺难至,春寒花较迟。云随白水落,风振紫山悲。蓬鬓稀疏久,无劳比素丝。

西清诗话》云:“都人刘克该贯典籍,凡人有僻书疑事,往往多从之质。尝注杜子美、李义山集,与客论曰:‘子美《人日》诗云:“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人知其一,不知其二。四百年间,惟子美与克会耳。’遂起就架取书以示客曰:‘此东方朔占书也。凡岁后八日,一日鸡,二日犬,三日豕,四日羊,五日牛,六日马,七日人,八日谷。其日晴,则所主之物育,阴则灾。少陵之意,谓天宝离乱,四方云扰幅裂,人物岁岁俱灾。岂非《春秋》书王正月意邪?其深得古人用心如此。’”

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蔡宽夫诗话》云:“予为进士时,尝舍于汴中逆旅,数同行亦论杜诗。旁有一押粮运使臣,或顾之曰:‘尔亦尝观杜诗乎?’曰:‘平生好观,然多不解。’因举‘白也诗无敌’相问曰:‘既言无敌,安得却似鲍照、庾信?’时座中虽笑之,然亦不能遽对,则士亦不可忽也。”胡苕溪云:“庾不能俊逸,鲍不能清新,白能兼之,此其所以无敌也。武弁何足以知之!”

《遁斋闲览》云:“或谓评诗者,以甫期白太过,反为白所诮。王荆公谓:‘不然。甫赠白诗,则曰:“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但比之庾信、鲍照而已。’又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铿之诗,又在鲍、庾下矣。“饭颗”之嘲,虽一时戏剧之谈,然二人者,名既相轧,亦不能无相忌也。’”

[附]太白戏子美

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为问因何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胡苕溪云:“《李翰林集》中无此诗,疑后人所作。或云李白以杜甫龌龊,故有饭山之嘲。”

《艺苑雌黄》云:“《洪驹父诗话》言:‘子美集中赠太白诗最多,而李集初无一篇与杜者。’按段成式酉阳杂俎》云:李集有《尧祠赠杜补阙》者,即老杜也。又岂独‘饭颗山头’之句哉?”

渡江

春江不可度,二月已风涛。舟楫欹斜疾,鱼龙偃卧高。渚花张素锦,汀草乱青袍。戏问垂纶客,悠悠见汝曹。

《诗眼》云:“有一士人携诗相示,首篇第一句云‘十月寒’者。余曰:‘君亦读老杜诗,观其用“月”字乎?其曰“二月已风涛”,则记风涛之早也。曰“因惊四月雨声寒”,“五月江深草阁寒”,盖不当寒而寒也。“五月风寒冷佛骨”,“六月风日冷”,盖不当冷而冷也。“今朝腊月春意动”,盖未当有春意也。虽不尽如此,如“三月桃花浪”、“八月秋高风怒号”、“闰八月初吉”、“十月江平稳”之类,皆不系月则不足以实一时之事。若十月之寒,既无所发明,又不足纪录。退之谓“惟陈言之务去”者,非必尘俗之言,止为无益之语耳。然吾辈作文,如“十月寒”者多矣,方当共以为戒也。’”

游子

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九江春草外,三峡暮帆前。厌就成都卜,休为吏部眠。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

《诗眼》云:“古人律诗,亦是一片文意。语或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此诗‘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谓巴蜀既无可与语,故欲远之吴会。‘九江春草外’,则想像将来吴门之景物。‘三峡暮帆前’,则去路先涉三峡之风波。‘厌就成都卜,休为吏部眠’,君平之卜,所以养生,毕卓之饮,所以忘忧,今皆不能如意,则犯三峡之险,适九江之远,岂得已哉!夫奔走万里,无所税驾,伤人世险隘不能容己,故以‘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终焉。后之骚人,亦多此意。今人不求意趣关纽,但以相似语言为贯穿,岂不浅近也哉!”

八阵图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东坡云:“仆尝梦见人称是杜子美,谓仆曰:‘世人多误会予《八阵图》诗意,“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人皆以为先主、武侯皆欲与云长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意本谓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有蜀者,在吞吴之后,此为可恨耳。’此理甚长,然子美死已四百年,而犹不忘诗,区区以自别其意者,真书生之习气也耶!”

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隔,凭高涕泗流。

《唐子西语录》云:“过岳阳楼,观子美诗,不过四十字耳。气象闳放,涵蓄深远,殆与洞庭争雄,所谓富哉言乎!”

《西清诗话》云:“洞庭,天下壮观,自昔骚人墨客题之者众矣。如:‘水涵天影阔,山拔地形高。’又:‘四顾疑无地,中流忽有山。鸟飞应畏堕,帆远却如闲。’皆见称于世。然又未若孟浩然诗云:‘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读之则洞庭空阔无际,气象雄张,旷然如在目前。至于读子美此诗,则又气象不然,大与诸子迥别。‘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

后村诗话》云:“杜五言感时伤事,如‘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八句之中,着此一联,安得不独步乎?若全集千四百篇,无此等句为气骨,篇篇都做‘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道了,则似近人诗矣。”

新月

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庭前有白露,暗满菊花团。

《瑶溪集》云:“诗之有六义,后世赋别为一大文,而比少兴多。诗人之全者,惟杜子美时能兼之。如《新月》诗‘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谓位不正,德不充,风之事也。‘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谓才升即隐,似当日之事。‘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河汉是矣,而关山自凄然,有所感兴也。‘庭前有白露’,露乃天之恩泽,雅之事也。‘暗满菊花团’,谓天之泽止及于庭前之菊,其成功之小也如此,颂之事也。说者谓杜子美作此诗,盖指当时肃宗事也。”

戏作花卿歌

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用如快鹘风火生,见贼惟多身始轻。绵州刺史著柘黄,我卿扫除即日平。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持掷还崔大夫。李侯重有此节度,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

山谷云:“花卿冢在丹棱之东馆镇,至今有英气,血食其乡。”

《苕溪丛话》云:“细考少陵此歌,想花卿当时在蜀中,虽有一时平贼之功,然骄恣不法,人甚苦之。故子美不欲显言之,但云‘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语句含蓄,其意盖可知矣。”

《西清诗话》云:“有病疟者,子美曰:‘吾诗可以疗之。’病者曰:‘云何?’曰:‘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见《羌村诗》。其人诵之,疟犹故也。子美曰:更诵吾诗云:‘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持掷还崔大夫。’其人诵之,果愈。”

胡苕溪云:“世传杜子美诗可以愈疟,此未必然。盖其辞意典雅,读之者脱然不觉沈疴之去体也。好事者乃为此论,殊可笑。借使疟诚有鬼,若知杜诗之佳,是贤鬼也,岂复屑屑求食于呕泄之间哉?观子美有诗云:‘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则是疾也,杜陵正自不免耳。”

秋雨叹

雨中百草皆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

东坡云:“杞人马正卿作太学正,清苦有气节,学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余偶至其斋中,书杜子美《秋雨叹》一篇壁间,初无意也。而正卿即日辞归,不复出,至今白首穷饿,守节如故。”正卿,字梦得。

胡苕溪云:“杜子美《秋雨叹》有三篇,其第一篇语意尤为感慨,意必东坡所书于壁者云。”

江畔独步寻花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胡苕溪云:“齐鲁大臣二人,而史失其名。黄四娘者,独何人哉?因托此诗,以得不朽。世间幸不幸类如此。”

[附]东坡记林氏媪

题云:正月二十六日,偶与数客野步嘉祐僧舍东南野人家,杂花盛开,扣门求观。主人林氏媪出应,白发青裙,少寡,独居三十年矣。感叹之余,作诗记之。

缥蒂缃枝出绛房,绿阴青子送春忙。涓涓泣露紫含笑,焰焰烧空红拂桑。落日孤烟知客恨,短篱破屋为谁香。主人白发青裙袂,子美诗中黄四娘。

愚按:诗注,林行婆住嘉祐寺之西,即林媪也。东坡又曾有《夜过西邻翟秀才》诗,首联云:“林行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又先生与周文之帖云:“林行婆当健,有香与之,到日吿便送去。”皆谓林媪也。区区二妇人者,皆得诗人托名于数百载之后,亦可谓奇遇也矣。

示宗武

觅句知新律,摊书解满床。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

诗注云:“嵇绍新解觅句,稍知音律。王浑阿戎年小,渐解满床摊书。谢玄少好佩紫罗香囊,叔父安焚之。嵇康顾子绍曰:‘阿绍明年共我长矣,吾甚喜尔成人。’”愚谓前辈云:“用事多填塞故实,谓之点鬼簿。”如少陵此诗,未尝不用事,而浑然不觉其为用事,可谓精妙者也。

东坡云:“韩退之《示儿》诗云:‘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又云:‘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所示者,皆利禄事耳。老杜则不然,《示宗武》云:‘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所示者圣贤事也。”

[附韩退之示儿]

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始有此屋庐。此屋岂无华,于我自有余。中堂高且新,四时登牢蔬。前荣馔宾亲,婚冠所依于。庭内无所有,高树八九株。有藤缕络之,春华夏阴敷。东堂坐见山,云风相吹嘘。松果连南亭,外有瓜芋区。西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虚。山鸟旦暮呼,有类涧谷居。主妇治北堂,膳服适戚疏。恩封高平君,子孙从朝裾。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问客之所为,巍冠讲唐虞。酒食罢无为,棋槊以相娱。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又问谁与频,莫与张樊如。来过亦无事,考评道精粗。跹跹媚学子,墙屏日有徒。以能问不能,其蔽岂可袪。嗟我不修饰,事与庸人俱。安能坐如此,比肩于朝儒。诗以示儿曹,其无迷厥初。

梦李白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西清诗话》云:“李太白历见司马子微、谢自然、贺知章。或以为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或以为谪仙人,其风神超迈,英爽可知。后世词人,状者多矣,亦间于丹青见之,俱不若少陵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熟味之,百世之下,想见风采。此与李太白传神诗也。”

春水生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鸬鹚鸂鶒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

其二

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敢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傍。

赵章泉云:“学诗者贵乎似,论似者果可以尽言邪?少陵《春水生》二绝后,有曾空青《题清樾轩》二绝,其语意绝相类。学诗者试读之,似邪,不似邪?是又不可以不辨也。”

[附]曾空青清樾轩二绝

卧听滩头氵虢氵虢流,冷风凄雨似深秋。江边石上乌臼树,一夜水长到梢头。

其二

竹间佳树密扶疏,异乡物色似吾庐。清晓开门出负水,已有小舟来卖鱼。

杜鹃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喂其子,礼若奉至尊。鸿雁及羔羊,有礼太古前。行飞与跪乳,识序如知恩。圣贤古法则,付与后世传。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今忽暮春间,值我病经年。身病不能拜,泪下如迸泉。

真西山先生云:“此诗讥世乱不能明君臣之义者,禽鸟之不若也。”

《东坡外集》云:“南都王谊伯书江滨驿垣,谓‘子美此诗,首四句盖是题下注,断自“我昔游锦城”为首句’。谊伯误矣。且子美诗备诸家体,必非牵合程度者也。是篇句落处,凡五杜鹃,岂可以文害辞、辞害意邪?原子美之意,类有所感,托物以发,亦六义之比兴,《离骚》之法欤?按《博物志》:杜鹃生子,寄之他巢,百鸟为饲之。且禽鸟至微,知有所尊。今江东有云:‘杜宇曾为蜀帝王,化禽飞去旧城荒。’故子美云‘重是古帝魂’,又云‘礼若奉至尊’,盖讥当时刺史,有不禽鸟若也。唐自明皇后,天步多棘,刺史能造次不忘君者,可一二数。严武在蜀,虽横敛刻薄,而实资中原,是西川有杜鹃。其不虔王命,负固以自抗,擅军旅,绝贡赋,如杜克逊在梓州,为朝廷西顾忧,是东川无杜鹃耳。至于涪、万、云安刺史,微不可考。凡其尊君者为有,怀贰者为无,不在夫杜鹃之真有无也。谊伯以为来东川闻杜鹃,声繁而急,乃始叹子美诗跋疐纸上语。又云‘子美不应叠用韵’何耶?子美自我作古,叠用韵,无害于为诗,仆所见如此。谊伯博学强辨,殆必有以折衷之。”

胡苕溪云:“《杜鹃》诗,或云明皇幸蜀还,肃宗用李辅国谋,迁之西内,悒悒而崩,此诗感是而作。”以余观之,少陵后又有《杜鹃行》,亦是明皇迁居西内时作,其所以发明痛愤之意,尤为激烈。读之真使人可伤。但或者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耳。今并录于左。

唐史:元宗次蜀郡,皇太子即位于灵武。明年还自蜀[一],居兴庆。即南内。后皇后张氏稍与政事,多以私谒挠权,迁太上皇居西内。

[一]“自”字据《新唐书》补。

杜鹃行

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业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惟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

《寰宇记》云:“蜀之先,肇于人皇之际,至黄帝子昌意,娶蜀人女,生帝喾,后封其支庶于蜀。历夏、殷、周,始称王首曰蚕丛,次曰柏灌,次曰鱼凫。其后有王曰杜宇,称帝,号望帝。自恃功德高,乃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池泽。时有荆人鳖灵者,帝立为相。后帝因禅位于鳖灵,遂自亡去,化为子鹃。故蜀人闻鹃鸣,曰是我望帝也。”《蜀志》大略同。

登慈恩寺塔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一]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三山老人语录》云:“《登慈恩寺塔》诗讥天宝时事也。山者,人君之象。‘秦山忽破碎’,则人君失道矣。贤不肖混淆,则清浊不分,故曰‘泾渭不可求’。天下无纲纪文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于是思古之圣君不可得,故曰‘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是时,眀皇方耽于淫乐而不已,故曰‘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贤人君子多去朝廷,故曰‘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惟小人贪窃禄位者在朝,故曰‘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一]题上原有“同诸公”三字。诗原脱从“高标”至“清秋”十二句,据《杜诗详注》补。

绝句三首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

《觉范禁脔》云:“子美诗,言山间野外事,意盖讥刺风俗。如《三绝句》云:‘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言后进暴贵,可荣观也。‘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言其恩重才薄,眼见其零落,不若未受恩眷时。雨比天恩,以雨多故,致花易坏也。”

其二

门外鸬鹚久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

“门外鸬鹚久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言贪利小人畏君子之讥其短也。“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言君子蒙以养正,瑾瑜匿瑕,山薮藏疾,不发其恶。小人未革面,谄谀不知愧耻也。

其三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此绝言惟守道为岁寒也。前辈多法其意而作,如韩稚圭诗云:“风定晓林蝴蝶舞,雨匀春圃桔橰闲。”亦以雨比天恩,桔橰比宰相功业之就,已退闲矣。时公在相州作。蔡持正在安州,亦有诗云:“风摇熟果时闻落,雨滴余花亦自香。”熟果比大臣黜落也。

愚谓:论诗若此,亦犯山谷穿凿之戒。洪驹父有云:“尝见一老书生,忘其姓名,自言评老杜诗。取而观之,注‘纨裤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云:‘冠,上服,本乎天者亲上,故称冠,譬之君子。裤,下服,本乎地者亲下,故举裤,譬之小人。’虽不为无理,然穿凿可笑也。”

漫兴

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冷斋夜话》云:“‘笋根稚子无人见’,世不解‘稚子’为何等语。唐人有《食笋诗》云:‘稚子脱锦绷,骈头玉香滑。’则稚子为笋明矣。《赞宁杂志》曰:‘竹根有鼠,大如猫,其色类竹,名之曰“豚”,亦云“稚子”。’余以问子苍,子苍曰:‘笋为稚子,老杜之意也。不用《食笋诗》证亦可。’”

《漫叟诗话》云:“‘笋根稚子无人见’,当为野雉之雉。或以为童稚,非也。”

桐江诗话》云:“冷斋以稚子便作笋,引唐人诗为证,何谬之甚也!唐诗盖谓笋之脱箨,如小儿之解绷。便以稚子为笋,则非也。少陵诗,本特误以‘雉’为‘稚’耳。盖笋生乃雉哺子之时,言雉子之小,在竹间,人不能见也。”

羌村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诚斋云:“杜子美《羌村》诗,读之真有一倡三叹之声。”

《冷斋夜话》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言更相秉烛照之,恐尚是梦也。‘更’字当作平声读,若作侧声读,则失其意矣。”

《幕府燕闲录》云:“盛文肃梦朝上帝,见殿上执扇有题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意其为天人诗,识之。既寤,以语客,乃杜甫诗也。”

《三山老人语录》云:“《羌村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一小说谓有人过骊山,梦明皇称美此二句。然子美诗云‘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乃有‘秉烛’之语。则致世之乱者谁邪?眀皇得不惭乎?犹诵其语而誉之,可谓无耻矣。此小说之所以无稽也。”

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得寒字[一]

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非关使者征求急,自识将军礼数宽。百年地辟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看弄渔舟移白日,老农何有罄交欢。

胡苕溪云:“律诗之作,用字平仄,世固有定体,众共守之。然不若时用变体,如兵之出奇,变化无穷,以惊世骇目,老杜此诗,七言律诗之变体也。东坡常用此体作诗云。”

[附]东坡诗次韵韶守狄火夫见赠二首之一[二]

华发萧萧老遂良,一身萍挂海中央。无钱种菊为家业,有病安心是药方。才疏正类孔文举,痴绝还同顾长康。万里归来空泣血,七年供奉殿西廊。

绝句律诗,亦有用变体者,今附于后。

[附]老杜诗谢严中丞送青城山道士郛酒一瓶[三]

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鸣鞭走送怜渔父,洗盏开尝对马军。

[附]韦苏州诗雪夜下朝呈省中一绝[四]

南望青山满禁闱,晓陪鸳鹭正差池。共爱朝来何处雪,蓬莱宫里拂松枝。

凡此皆律诗之变体。又有五言律诗,至第三句便失黏,落平仄,亦别是一体。唐人用者甚多,但今人少用耳,学者不可不知。

[一]诗题原缺,据《杜诗详注》补。

[二]诗题原缺,据《新编东坡先生诗集》补。

[三]同[一]。

[四]诗题原缺,据《全唐诗》补。

缚鸡行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洪容斋云:“此诗自是一段好议论。至结句之妙,非他人之所能企及也。”

西山《文章正宗》云:“一篇之妙,在乎落句,黄鲁直深达诗旨,其《书酺池寺书堂》云:‘小黠大痴螗捕蝉,有余不足夔怜蚿。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风月趁渔船。’可与言诗者,当自解也。”

师厚云:“天下之利害,当权轻重。除寇则劳民,爱民则养寇。与其养寇,孰若劳民?与其食虫,孰若存鸡?”

步里客谈》云:“古人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如老杜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是也。黄鲁直作《水仙花诗》:‘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亦是此意。”

[附]黄鲁直水仙花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盈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附]东坡二虫诗

君不见水马儿步步逆流水,大江东流日千里,此虫趯趯长在此。又不见鷃滥堆决起随冲风,随风一去宿何许,逆风还落蓬蒿中。二虫愚智俱莫测,江边一笑无人识。

师民瞻云:“杜甫《缚鸡行》末句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东坡此诗末句正用杜甫诗意也。”汪养源云:“《韵语阳秋》云:‘阿滥堆,明皇御玉笛,采其声翻为曲,左右皆能传唱。’张祜诗有云:‘至今风俗骊山下,村笛犹吹《阿滥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