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允文

苏子辩孟为论语说与孟子辩。

说曰: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孔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其于颜子,试之也熟,而观之也审矣。盖尝默而察之,阅三月之久,而其颠沛造次,无不一出于仁者,是以知其终身之弗叛也。君子之观人也,必于其所不虑焉观之。其所虑者容有伪也,虽终身不得其真。故三月之久,则必有备虑之所不及者矣。伪之与真无以异,君子贱之,何也?有大利害临之则败也。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不归,安知其非有也?」假之与性,其本亦异矣,岂论其归与不归哉?使孔子视之,不终日而决,不待三月也,何不知之有?

余氏辩曰:孟子之言「久假不归」者,进人与为善也。谓其五霸本假仁而行,使其行之又行之而终始焉,则虽未能如尧舜性之,亦可与汤、武身之相侔矣,其可谓之非仁乎?故言「焉知其非有也」,不谓东坡之学识而为是辩也。扬子不云乎:「假儒衣书服而读之,三月不归,孰曰非儒?」亦久假不归之意也。

说曰: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凡物之可求者,求而得,不求则不得也。仁义未有不求而得者,是以知其可求也。故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富贵有求而不得者,有不求而得者,是以知其不可求也。故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圣人之于利,未尝有意于求也,岂问其可不可哉?然将直告之以不求,则人犹有可得之心,特迫于圣人而止耳。夫迫于圣人而止,则其止也,将有时而作矣。故告之以不可求者曰:使其可求,虽吾亦将求之。以为高其闬闳,固其扃𫔎,不如开门发箧而示之无有也。而孟子曰:「食色,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义,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君子之教人,将以其实,何谓不谓之有?夫以食色为性,则是可以求得也,而君子禁之;以仁义为命,则是不可以求得也,而君子强之。禁其可求者,强其不可求者,天下其孰能从之?故仁义之可求,富贵之不可求,理之诚然者也。如以可为不可,以不可为可,虽圣人不能。

余氏辩曰:东坡此说,可谓不明孟子性命之说也。食与色,固性之所欲也,然有不可得而享者,命也。仁与义,固性之所禀也,然有不可得而行者,亦命也。所欲在彼,所禀者在我。在我者可必,在彼者不可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富贵在彼,可求而不可必也;仁义在我,可求而可必也。孔子自谓富而可求与不可求者,故为其言,本乎性命之理也。今乃以圣人未尝有意于求,岂问其可不可云者?是以圣人之言犹有机心存焉。圣人岂有机心哉?东坡于孟子性命之说略不致思,率尔而辩,并与孔子之意失之。

说曰: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孟子较礼、食之轻重,礼重而食轻,则去食;食重而礼轻,则去礼。惟色亦然。而孔子去食存信,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不复较其轻重,何也?曰:「礼信之于食色,如五谷之不杀人。」今有问者曰:「吾恐五谷杀人,欲禁之,如何?」必答曰:「吾宁食五谷而死,不禁也。」此孔子去食存信之论也。今答曰:「择其杀人者禁之,其不杀人者勿禁也。」五谷安有杀人者哉?此孟子礼食轻重之论也。礼所以使人得妻也,废礼而失妻者皆是,缘礼而不得妻者,天下未尝有也。信所以使人得食也,弃信而失食者皆是,缘信而不得食者,天下未尝有也。今立法不从天下之所同,而从其所未尝有,以开去取之门,使人以为礼有时而可去也,则将各以其私意权之,其轻重岂复有定物?从孟子之说,则礼废无日矣。或曰:「舜不告而娶,则以礼则不得妻也。」曰:此孟子之所传,古无是说也。凡舜之涂廪浚井,不告而娶,皆齐鲁间野人之语。考之于书,舜之事父母,盖烝烝乂,不至于奸,无是说也。使不幸而有之,则亦非人理之所期矣。自舜以来,如瞽瞍者,盖亦有之,为人父而不欲其子娶妻者,未之有也。故曰:缘礼而不得妻者,天下无有也。或曰:「嫂叔不亲授,礼也。嫂溺而不援。」曰:「礼不亲授,可乎?是礼有时而去取也。」曰:「嫂叔不亲授,礼也;嫂溺援之以手,亦礼也。何去取之有?」

余氏辩曰:礼之于天下,其犹权衡欤?万事取正于礼,犹万物取乎权衡也,岂无轻重哉?东坡恃其聪敏,持胸臆之见,肆倾河之辩,谓孟子较礼食之轻重非是,徒费其辞,终不能以胜孟子。况孟子初未尝言礼之可去也。今曰「吾宁食五谷而死」,不禁为孔子去食存信之论,则是孔子以不去食为信也。昔人有不食嗟来之食而死者,曾子闻之曰:「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又居丧之礼,头有疮则沐,身有疡则浴,有疾则饮酒食肉。孟子礼食轻重之意也。自黄帝、自唐尧,皆立四妃。舜以不告而娶,不立元妃,止二妃焉。记曰:「舜葬于苍梧之野,二妃未之从也。」考之经史,可以槩见。不告而娶,不可谓古无是说。为人父,有溺于私爱而逐出其子者,而谓不欲其子娶妻,未之有,吾弗知之矣。嫂溺援之以手,非礼也,权也。东坡以为礼岂不妨风教乎?若然,则人将幸其有类此者,吾得以行礼焉,非所以为训也。

说曰: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虽尧、舜在上,不免于杀无道,然君子终不以杀人为训。民之不幸而自蹈于死则有之,吾未尝杀。孟子言「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使后世暴君污吏皆曰:吾以生道杀之,故孔子不忍言之。余氏辩曰:古先哲王设为刑辟,罪之大者,必加诸戮。然先王之心,未尝不欲生之也。至于杀之,乃出于不得已耳。苟惟常以生生之道存心,而民自蹈刑辟,虽死不怨杀者,此理之常也。是唐虞三代之君,皆以生道杀民,观诸典谟可见。彼暴君污吏,视杀人如刈菅然,使用孟子「以生」之言借口,则亦知所戒惧矣。如曰孔子不忍言杀,即康诰、酒诰考之,而文、武、周公皆忍也,何为独责孟子?

说曰: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立然诺以为信,犯患难以为果,此固孔子之所小也。孟子因之,故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此则非孔子所谓大人也。大人者,不立然诺而言未尝不信也;不犯患难而行未尝不果也。今以不必信为大,是开废信之渐,非孔子去食、去兵之意也。

余氏辩曰:东坡可谓有心于辩孟子也。孟子前论礼、食、色之轻重,东坡则增礼可去之说;此论言行不必信、果之说,东坡则去其惟义所在之句,岂得为公论哉?诚如东坡之言,则是尾生与女子期为是,孔子与蒲人盟为非也。东坡文章妙天下,学者仰之,不啻如泰山北斗,其蔽如此,岂不误后学乎?

说曰:「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子产为郑作封洫,立谤政,铸刑书。其死也,教子大叔以猛。其用法深,其为攻严,有及民之近利,无经国之远猷,故浑罕、叔向皆讥之,而孔子以为惠人,不以为仁,盖小之也。孟子曰:子产以乘车济人于溱、洧,惠而不知为政。盖因孔子之言而失之也。子产之于政,整齐其兵赋,环治其城郭道路,以时修其桥梁,则有余矣,岂以乘车济人哉?礼曰:子产,众人之母也,能食之而不能教。此又因孟子之言而夫之也。」

余氏辩曰:此段宜无足辩,东坡何以见其不以乘车济人?故揣摸立说,为子产缓颊,但可以惊愚耳,更不思后人之议己也。

说曰:「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郑、卫之言与佞人等。孟子曰「今乐犹古乐」,何也?使孟子为政,岂能存郑声而不去也哉?其曰「今乐犹古乐」,特因王之所悦而入其言耳。且不独此也,好色、好货、好勇,是诸侯之三疾,而孟子皆曰无害,从吾之说,百姓惟恐王之不好也。譬之于医,以药之不可行也,而以其所嗜为药,可乎?使声、色与货而可以王,则利亦可以进仁义,何拒梁惠之深乎?此皆非失其本心也哉!

余氏辩曰:孔子告颜子以乐则韶舞者,取其尽善尽美也。后王所遭之时不同,岂得并用韶舞乎?若以韶乐可通古今,则三代之乐不宜有异也。孟子谓「今乐犹古乐」,盖言乐不苟作,当与民同乐,讵可谓今之乐皆郑、卫不可奏欤?使百姓忧戚,虽奏古乐,其能独乐乎?好色、好货与勇,固是诸侯之三疾,孟子亦因其疾而用药,可谓善医者矣。苟不因人之所嗜,专投不可口之药,随服随呕,何益于治疾哉?

说曰: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子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性可乱而不可灭,可灭非性也。人之叛其性,至于桀、纣、盗跖极矣,然其恶必自其所喜怒,其所不喜怒,未尝为恶也。故木之性上,水之性下。木抑之,可使轮囷下属,抑之者穷,未尝不上也;水激之,可使瀵涌上达,激之者穷,未尝不下也。此孟子之所见也。孟子有见于性,而离于善。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道者性,而善继之耳,非性也。性如阴阳,善如万物,物无非阴阳者,而以万物为阴阳则不可。故阴阳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而非无也。今以其非无即有而命之,则凡有者皆物矣,非阴阳也。故天一为水,而水非天一也;地二为火,而火非地二也。人性为善,而善非性也。使性而可以谓之善,则孔子言之矣。苟可以谓之善,亦可以谓之恶。故荀卿之所谓性恶者,盖生于孟子;而扬雄之所谓善恶混者,盖生于二子也。性其不可以善恶命之,故孔子之言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而已。夫苟相近,则上知下愚曷为不可移也?曰:有可移之理,无可移之资也。若夫吾弟子由之论也,曰:雨于天者,水也;流于江河,蓄于坎井,亦水也;积而为泥涂者,亦水也。指泥涂而告人曰:是有水之性,可也。曰:吾将俟其清而饮之,则不可。是之为上知与下愚不移。吾为论语说与孟子辩者八。吾非好辩也,以孟子为近于孔子也。世衰道微,老、庄、杨、墨之徒,皆同出于孔子,而乖离之极,至于胡越。今与老、庄、杨、墨辩,虽胜之,其去孔子尚远也。故必与孟子辩,辩而胜,则达于孔子矣。

余氏辩曰:有一真之性,有万殊之性。本性也,无形之可见,无声之可闻,天地得之为天地,鬼神得之为鬼神,人得之为人,物得之为物,莫非性也,是不可指名者也。万殊之性,人物之性也。其在人,则有圣、狂、愚、智之别,刚柔、缓急之异;其在鸟兽,则有猛鸷者,有搏击者;其在草木,则有曲直者,有寒温者。是皆气习使然,非性之本然也。论性之本无不善也。性犹水也,人于鸟兽草木生于性,犹龙与龟、鱼、𫚥蟹之生于水也。人为灵矣,失其性则不灵,况鸟兽草木乎?龙为神矣,失其水则不神,况龟鱼、𫚥、蟹乎?明乎此,则性之为性,思过半矣。性本不可拟伦,以水喻性,亦赘也。释志氏之谈空说妙,广譬博喻,千变万化而莫究其端,六通四辟而无所不慑,使人可骇可慕,而莫测其所以然而然者,其言性之体用,可谓极其至矣。中庸曰:「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岂但释老能言哉!虽然,未若吾儒自本性中有仁义礼智四端之善,扩而充之于日用常行之际,而全乎广大精微之致,求其所自得,虽所造有浅深,一旦豁然而悟,性天光明,无所染著,一贯之道,可以坐而进。及夫言行动天地,举措移阴阳,皆吾性之流通也。如此然后可以言性善矣。人皆知水之必清,火之必明,而乃疑性未必善,何其惑也!孟子不独言性善,而言情与材皆善矣,故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盖推本而言也。东坡以性自是性,善自是善,乃谓性如阴阳,善如万物,异哉之喻,无惑乎以孟子之言为非也。继之以「万物无非阴阳者,而以万物为阴阳则不可。」诚如所言,则是善无非性者,而以善为性则不可。此又暗合乎孟子之言矣。又谓:「有者皆物矣,非阴阳也。」然非阴阳何以有物?犹非性何以有善?似是之辩,若之何而能胜孟子乎?至于「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则曰「有可移之理,无可移之资。」既言「无可移之资」,胡为而有可移之理?子由之喻似矣,亦未为至也。世之学者尊信东坡,学其文而酷好其论议,子辄与之辩,其能免嗤诮乎?今虽不我知,异时必有知我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