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余允文撰李公泰伯常语
常语曰:尧传之舜,舜传之禹,禹传之汤,汤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如何?曰:孔子死不得其传矣。彼孟子者,名学孔子而实背之者也,焉得传?敢问何谓也?曰:孔子之道,君君臣臣也;孟子之道,人皆可以为君也。天下无王霸,言伪而辩者不杀,诸子得以行其意。孙、吴之智,苏、张之诈,孟子之仁义,其原不同,其所以乱天下一也。
余氏辩曰:大道之传,至吾夫子然后大成。夫子没百余岁,杨朱、墨翟各持所见以惑后学。朱之为我,则偏于为义;翟之兼爱,则偏于为仁。圣人之道自是而晦。孟轲氏出,以仁义之言解其蔽,斯道复明。不幸六艺之文厄于秦火,由汉以来,佛、老显行,圣道不绝如线,韩愈氏断然号于世曰:「轲之死,不得其传。」夫道不可斯须离,而其在于人心者,固常自若,岂真不传哉?盖以道之大要在乎仁义,自孟子没,未有唱为仁义之说者,此道所以为不传也。谓孟子名学孔子而实背之,妄矣。又谓孙、吴之智,苏、张之诈,与孟子之仁义,一于乱天下。且仁义之与智诈,不啻冰炭之异,非可槩而论,遂并以仁义为乱天下,所见之谬如是,乌知帝王所传之道哉?朱子曰:「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此非深知所传者何事,则未易言也。夫孟子之所传者何哉?曰:仁义而已矣。孟子之所谓仁义者,何哉?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如斯而已矣。然则所谓仁义者,又岂外乎此心哉?尧、舜之所以为尧、舜,以其尽此心之体而已。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传之,以至于孟子,其间相望,或有数百年者,非得口传耳授,密相付属也。特此心之体,隐乎百姓日用之间,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而体其全且尽,则为得其传耳。虽穷天地,亘万世,而其心之所同然,若合符节。由是而出,宰制万物,酬酢万变,莫非此心之妙用,而其时措之宜,又不必同也。故尧、舜与贤,而禹与子,汤放桀,文王事殷,武王杀受,孔子作春秋以翼衰周,孟子说诸侯以行王道,皆未尝同也,又何害其相传之一道?而孟子之所谓仁义者,亦不过使天下之人各得其本心之所同然者耳。李氏以苏、张、孙、吴班焉,盖不足以窥孟子之藩篱而妄议之也。推此观之,则其所蔽亦不难辩矣。常语曰: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吾以为孟子者,五霸之罪人也。五霸率诸侯事天子,孟子劝诸侯为天子,苟有人性者,必知其逆顺耳矣。孟子当周显王时,其后尚且百牟而秦并之。呜呼!孟子忍人也,其视周室如无有也。
余氏辩曰:孟子说列国之君,使之行王政者,欲其去暴虐,行仁义,而救民于水火耳。行仁义而得天下,虽伊尹、太公、孔子说其君,亦不过此。彼五霸者,假仁义而行,阳尊周室,而阴欲以兵强天下。孟子不忍斯民死于斗战,遂以王者仁义之道诏之,使当世之君不行仁义而得天下,孟子亦恶之矣,岂复劝诸侯为天子哉?大抵入人之罪,必文致其事,巧为鍜炼,无所不至。谓孟子为忍人入罪也多矣,其知有天诛鬼责之事乎?朱子曰:「李氏罪孟子劝诸侯为天子,正为不知时措之宜。隐之之辩已得之,但少发明时措之意。」又所云「行仁义而得天下,虽伊尹、太公、孔子说其君,亦不过如此」,语亦未尽善。若云行仁义而天下归之,乃理势之必然,虽欲辞之而不可得也。又辩中「大抵入人之罪」以下,疑可删去。常语曰:孔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而孟子谓「以齐王犹反手也」。功烈如彼其卑,故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呜呼!是犹见人之斗者而笑曰:「胡不困而杀之,货可得也。」虽然,他人之斗者耳。桓公、管仲之于周,救父祖也,而孟子非之,奈何?
余氏辩曰:孔子谓管仲「如其仁」,言仲之似仁而非仁也。又谓「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言仲有攘却夷狄之功也。至谓其小器奢僭不知礼,言仲之不能图大致远也。夫奢僭不知礼之人,岂得为人乎?其所以九合诸侯者,假仁而行,以济其不仁耳,宜曾西之所不为也。昔成汤以七十里为小国之诸侯,伊尹相之,以王于天下。齐以千里之国而相管仲,管仲得君之专,行国政之久,功烈如彼其卑,童子且羞称之,况大贤乎?有好功利者必喜管仲仁者不为也。管仲急于图霸,藉周室以为之资耳。谓桓公、管仲之于周,如救父祖,吾弗信之矣。朱子曰:夫子之于管仲,大其功而小其器。邵康节亦谓五霸者,功之首,罪之魁也。知此者,可与论桓公、管仲之事矣。夫子言「如其仁」者,以当时王者不作,中国衰,夷狄横,诸侯之功未有如管仲者,故许其有仁者之功,亦彼善于此而已。至于语学者立心致道之际,则其规模宏远,自有定论,岂曰若管仲而休耶?曾西之耻而不为,盖亦有说矣。李氏又有救斗之说。愚以为桓公、管仲救父祖之斗而私其财,以为子舍之藏者也。故周虽小振,而齐亦寖强矣。夫岂诚心恻怛而救之哉?孟子不与管仲,或以是耳。隐之以为小,其不能相桓公以王于天下,恐不然。齐桓之时,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革命之事未可为也。孟子言「以齐王犹反手」,自谓当年事势,且言己志,非为管仲发也。
常语曰:或曰:然则汤、武不为欤?曰:汤、武不得已也。契、相土之时,讵知其有桀哉?后稷、公刘、古公之时,讵知其有纣哉?夫所以世世种德,以善其身,以及其国家而已。汤、武之生,不幸而遭桀、纣,放之杀之而莅天下,岂汤、武之愿哉?仰畏天,俯畏人,欲遂其为臣而不可得也。由孟子之言,则是汤、武修行仁义以取桀、纣尔。呜呼!吾乃不知仁义之为篡器也。又仲虺之诰: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孔子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彼顺天应人,犹臲卼如此,而孟子固求之,其心安乎哉?
余氏辩曰:仁义者,人心之所同好;不仁不义者,人心之所同恶。岂惟人心好恶为然,天心亦如之。汤、武为顺天应人之举,放桀伐纣,岂得已哉?孟子闵战国之际,人之道不立,矢口成言,无非仁义,而谓孟子以仁义为篡器。斯言一发,天下以谈仁义为讳,则人将遗其亲,后其君,而同于禽兽之类矣。言其可不慎乎?汤有惭德,仲虺之诰言之详。孔子虽以武为未尽善,而终宪章之,故彖易之革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其论仁政德教,必以三代为称首,曷尝谓汤武不可为欤?惜乎战国之君以孟子为迂阔,不能求为汤、武。三代之治不可复见,此僻儒得以妄生讥议也。朱子曰:隐之此辩甚精,但所云矢口而言,无非仁义两句,说事意不尽,不若云教诸侯行仁义,以救百姓倒悬之急。因言其效,以为苟能行此,则天下必将归之。至于仁孚义达,而天下之人各得其本心之所同然者,则虽三代之治,何以加此。
常语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又曰:「有君民之大德,有事君之小心。」书序:「伊尹既丑有夏,复归于亳。」孟子亦曰:「五就汤,五就桀,伊尹也。」夫周显王未闻有恶行,特微弱尔。非纣也,而齐、梁不事之;非桀也,而孟子不就之。呜呼!孟子之欲为佐命,何其躁也。
余氏辩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者,文王亦俟上天之休命尔。使其历数在躬,天命之,人归之,文王虽欲尽臣节,予知其不能焉。此武王所以谓文王诞膺天命,九年而大勋未集也。伊尹乐尧舜之道而耕莘,汤三聘之,乃幡然而改,意其五就云者,是必汤得伊尹而贡之,使之事桀,聘问往来,至于五就也。且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则知王者之赏罚不行乎天下,而自列于侯邦也。周之衰微久矣,仲尼生灵王之时,犹不去鲁而事周。至于显王,则又微弱矣。孟子安得去齐而事周乎?今有人焉,父不能主其家,诸子各营别业,不事其父,有以孝悌之道训之,使其子知有孝悌,虽未能事其父,则亦不敢悖逆矣。苟不知出此,乃相其父曰:「汝为父之尊,曷不治其子使事己欤?」吾恐诸子悖逆之心,自是而生矣。是无异刘文公与苌宏欲合诸侯以城成周,与夫张仪欲挟天子以令天下也。孟子肯为是举乎?借使当时有汤、武为之君,孟子为之佐命,兴仁义之化,则天下复见商、周之盛治,而三王可四矣。何其幸耶!夫何孟子不遇其时,不见诸行事,徒托之空言,犹足扶卫圣道,七篇之著,与诗、书相为表里,曷谓其躁哉?朱子曰:李氏谓周显王未闻有恶行,特微弱尔。而孟子不使齐、梁事之,以是咎孟子。愚谓周以失道,寖微寖灭。孔子作春秋,虽云尊周,然贬天子以达王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亦屡书矣。至于显王之时,天下不知有周室,盖人心离而天命改久矣。是时有王者作,亦不待灭周而后天下定于一也。圣人心与天同,而无所适莫,岂其拳拳于已废之衰周,而使斯人坐蒙其祸无已哉?皋陶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达于上下,敬哉有土。」知此,则知天矣。圣人之心,岂异是耶?隐之只以「衰微」二字断周之不可事,正在李氏诋骂中。而所谓以孝悌训之,则子必能事其父,乃谓使诸侯事周也。孟子本无此意。
常语曰:大哉,孔子之作春秋也。援周室于千仞之壑,使天下昭然知无二王。削吴楚之葬,辟其僭号也。讳贸戎之战,言莫敢敌也。微孔子,则春秋不作,微春秋,则京师不尊。为人臣子,不当如是哉?呜呼!孟子其亦闻之也哉?首止之会,殊会王世子,尊之也。其盟复举诸侯,尊王世子而不敢与盟也。洮之盟,王人微者也,序乎诸侯之上,贵乎王命也。美哉齐桓其深知君臣之礼如此。夫使孟子谋之,则桓公俨然在天子之位矣。世子、王人为亡虏之不暇,孰与诸侯相先后哉?
余氏辩曰:春秋之时,周室衰微,天王不能自立,以至下堂而见诸侯。当是时,徒拥其虚位尔。孔子历聘七十二君,未尝说之使尊周室。及夫公山氏之召,乃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此圣人之知几也。呜呼!知几其神矣乎?苟惟说诸侯使之尊周,诸侯不得自肆,而强者必生变,则是速其灭周也。先见之几岂陋儒所能知哉?或曰:齐晋尊周,非欤?曰:齐晋志在霸业,不得不尊周也。孟子距孔子之时又百有余岁,则周之微弱可知矣。若管仲之功可为,孔子为之矣。孔子不为,孟子安得为之乎?孔子作春秋,当一王之法,正天下之名分,使乱臣贼子知所惧。孟子以王者仁义之道说诸侯,使之知有君臣父子,而杜僭窃篡弑之祸,正得夫春秋之旨,但学者有所未究尔。又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孟子未尝不欲当时之君尚德而不尚力,岂复使诸侯俨然在天子之位哉?齐桓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任贤之专,固无愧于汤武。惜乎桓公无王者之量,管仲无王佐才,徒相与谋托周室以号天下,而成霸者之业尔。为君而内乱丑恶,为臣而亡礼僭奢,何足道哉?首止之会,尊王世子,复举诸侯而不敢与盟。洮之盟,序王人于诸侯之上,以尊王命,君臣之礼固尽矣。其志在于图霸,不得不尔。「盗亦有道」,其是之谓乎?朱子曰:孔子尊周,孟子不尊周,如冬裘夏葛,饥食渴饮,时措之宜异尔。彼齐桓不得不尊周,亦迫于大义,不得不然。夫子笔之于经,以明君臣之义于万世,非专为美桓公也。孔、孟易地则皆然,李氏未之思也。隐之以孟子之故,必谓孔子不尊周,又似诸公以孔子之故,必谓孟子不合不尊周也。得时措之宜,则并行而不相悖矣。
常语曰:或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吾子何为与之?曰:衣裳之会十有一,春秋也,非仲尼修乎?木瓜,卫风也,非仲尼删乎?「正而不谲」,鲁语也,非仲尼言乎?仲尼亟言之,其徒虽不道,无歉也。呜呼!霸者岂易与哉!使齐桓能有终,管仲能不侈,则文王、太公何恧焉?诗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盖圣人之意也。
余氏辩曰:周衰,王者之赏罚不行乎天下,诸侯擅相侵伐,强凌弱,众暴寡,是非善恶由是不明,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吾夫子忧之,乃因鲁史而修春秋,以代王者之赏罚,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恶恶,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是故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观夫二百四十二年之间,书会者无国无之,惟齐之会,以尊王室为辞,夫子屡书之。攘戎狄而封卫,卫人思之,作木瓜之诗,夫子取之。伐楚,责包茅之贡不入,问昭王南征不复,夫子有「正而不谲」之言,夫子亟言之者,以是时无能尊王室,故进之尔。然以权诈有余,而仁义不足,功止于霸,此夫子之徒所以无道之也。疑人必于其伦,谓使齐桓能有终,管仲能不侈,则文王、太公何恧?过矣。朱子曰:春秋序桓绩,盖所谓彼善于此。论语论桓、文之事,犹曰「师也过,商也不及」。使当时无端木氏之问,则今之说者必有优劣之分矣。诗录木瓜,即春秋序绩之意,亦以善卫人之情也,岂以齐桓之事为尽可法哉?李氏诋孟子而甚推齐桓,尊管仲,至以文王、太公比之,反易颠倒如此,良由不识圣贤所传本心之体,故不知王道之大,而易怵于功利之浅尔。
常语曰:「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曰:纣一人恶耶?众人恶耶?众皆善而纣独恶,则纣亡久矣,不待周也。夫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同之者,可遽数耶?纣亡则逋逃者曷归乎?其欲拒周者又可数耶?血流漂杵,未足多也。或曰: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故荀卿曰:杀者皆商人,非周人也。然则商人之不拒周审矣。曰:如皆北也,焉用攻?又曰:甚哉,世人之尚异也!孔子非吾师乎?众言𬤰𬤰,千径百道,幸存孔子,吾得以求其是。虞、夏、商、周之书出于孔子,其谁不知?孟子一言,人皆畔之。畔之不已,致今人之取孟子以断六经矣。呜呼!信孟子而不信经,是犹信他人而疑父母也。
余氏辩曰:鲁语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孔子之意可见矣。客有问陶宏景注易与本草孰先?陶曰:「注易误,不至杀人;注本草误,则有不得其死者。」世以为知言。唐子西尝曰:「宏景知本草而未知经。注本草误,其祸疾而小;注六经误,其祸迟而大。」前世儒臣引经误国,其祸至于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武成曰:「血流漂杵。」武王以此自多之辞。当时倒戈攻后,杀伤固多,非止一处,岂至血流漂杵乎?孟子深虑战国之君以此藉口,故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而谓血流漂杵未足为多,岂示训之意哉?经注之祸,正此类也。反以孟子为畔经,是亦惑矣。谓虞、夏、商、周之书出于孔子,人宜取信,诗非孔子之删乎?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请以此说为证。
常语曰:或曰:「然则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禹避舜之子于阳城,何如?」曰:尧不听舜让,舜受终于文祖;舜不听禹让,禹受命于神宗。或二十有八载,或十有七年,历数在躬,既决定矣,天下之心既固结矣,又何避乎?禹、舜未相避也。由孟子之言,则古之圣人作伪者也,好名者也。王莽执孺子手,流涕歔欷,何足哂哉?
余氏辩曰:舜受尧之逊,禹受舜之逊,虽历年久,舜格于文祖,乃在卒尧丧之后。书曰「月正元日」者,言是月始即正之尔。则禹之即正,从可知也。舜、禹服丧毕,退而避之,归其位于子,理所宜然。孟子之言,盖非臆说,亦必有所据。舜禹大圣人也,岂固欲为天子哉?天与之,人与之,有不可得而辞避者。如以此为伪,则舜让于德弗嗣,禹拜稽首固辞,皆以其作伪,可乎?朱子曰:此二段辩已得之,可无议者矣。
常语曰:或曰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何如?曰:皆孟子之过也。大雅曰:「瑟彼玉瓒,黄流在中。」九命然后锡以玉瓒秬鬯。帝乙之时,王季为西伯,以功得受此赐。周自王季中分天下而治之矣,奚百里而已哉?商颂曰:「元王桓拨,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率履不越,遂视既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帝命不违,至于汤齐。」契之时,已受大国,相土承之,入为王官伯,以长诸侯,威武烈烈,四海之外率伏,截尔整齐。商自相土,威行乎海外矣,奚七十里而已哉?呜呼!孟子之教人,教人以不知量也哉!
余氏辩曰:孟子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盖言亳、丰皆小国也。虽王季、相土常为伯以长诸侯,而受封之初,乃七十里、百里尔,固未尝辟土地并吞诸侯之国也。而谓大雅曰:瑟彼玉瓒,黄流在中,九命然后受此赐。王季、西伯中分天下而治矣,奚止于百里?商颂曰:「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契之时已受大国,相土承之,入为王官伯以长诸侯,威行乎海内矣,奚止七十里?遂以是为孟子之过,教人以不知量,余所未喻。朱子曰:「瑟彼玉瓒,黄流在中」,诗说恐未然,就使如其言,则隐之之辩已得之矣。
常语曰:或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予于治。有诸?曰:书云: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又曰:「负罪隐慝,祇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瞽、象未尝欲杀舜也。瞽、象欲杀舜,刃之可也,何其完廪?浚井之迂,其亦有所虑矣。象犹能虑,则谓二嫂者帝女也,夺而妻之可乎?尧有百官牛羊、仓廪以备事,舜于畎亩之中而不能卫其女乎?虽其见夺,又无吏士无刑以治之乎?舜以父母之不爱,号泣于旻天,父母欲杀之,幸而得脱,而遽鼓琴,何其乐也!是皆委巷之说,而孟子之听不聪也。此一段辩在温公。史剡
常语曰:「舜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苖格。」则孟子之讥武成宜矣哉!曰:以天下征一国,以天子征诸侯,如孟贲抟童子,迟速在我,修文德以待其来可也。大雅曰:「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文王以诸侯固有讯有馘,武王以诸侯伐天子,奚不用战哉?牧野诗云:「檀车煌煌,驷𫘪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是也。此一段无辩。大凡著书立言,非诋前贤,有识见未到处,宜与之辩明。如前段云:「瞽瞍象欲杀舜,刃之可也,何其完廪浚井之迂?」此可为训耶?又谓「武王以诸侯伐天子,奚不用战?」其言之不祥如是,何足辩之哉?
常语曰:或曰:孟子之言,诸侯实不听之也,谓迂阔者乎?曰:迂阔有之矣,亦足惮也。孟子谓诸侯能以取天下矣,位卿大夫岂不能取一国哉?为其君不亦难乎?然滕文公尝行孟子之道矣,故许行、陈相目之曰仁政,曰圣人。其后寂寂不闻滕侯之得天下也。孟子之言固无验也。
余氏辩曰:滕文公常行孟子之道矣,既而许子为神农之言告文公,文公与之处,孟子盖尝辟之,以从许子之道,是相率而为伪,恶能治国家?则知文公行孟子之道,不克终矣。当是时,许行称之曰仁政,曰圣人,亦不可谓行孟子之言无验。其后不闻滕侯之得天下。夫天下,大物也,岂可必得哉?然滕侯亦未尝礼孟子,使为辅相而授以国政,此不足为孟子疵。朱子曰:辩已得之。
常语曰:孔子与宾牟贾言大武,曰:「声淫及商,何也?」对曰:「非武音也,有司失其传也。」若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武王之志犹不贪商,而孟子曰:文王望道而未之见,谓商之禄未尽也,病其有贤臣也。文王贪商如此其甚,则事君之小心安在哉?岂孔子之妄言哉?孔子不妄,孟子之诬文王也。
余氏辩曰:孟子曰:「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盖言文王之仁,望治道而未之见尔。赵岐释之曰:殷禄未尽,尚有贤臣,道未得至,故望而不致诛于纣。此岐之失也。读孟子而识其意,正岐之失可也。而乃用岐之说攻孟子,谓孟子诬文王之贪商,岂理也哉?欲加人以罪,援引他事以实之,其不仁甚矣。朱子曰:「望道而末之见」,「而」与「如」,古人多通用。此句与上文「视民如伤」为对。孟子之意曰:文王保民之至而视之犹如伤,体道之极而望之犹如未之见,其纯亦不已如是。愚意谓然不审隐之以为如何。
常语曰:或曰孟子之心以天下积乱久矣,诸侯皆欲自雄,苟说之以臣事周,孰能喜也。故揭仁义之竿,而汤武为之饵,幸其速售,以拯斯民而已矣。曰:孟子不肯枉尺直寻,谓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其肯屑就之如此乎?夫仁义又岂速售之物也。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固知有周室矣。天之所废,必若桀纣,周室其为桀纣乎?盛之有衰,若循环然圣王之后不能无昏乱,尚赖臣子扶救之尔。天下之地方百里者,有几家家可以行仁义,人人可以为汤武,则六尺之孤可托者谁乎?孟子自以为好仁,吾知其不仁甚矣。
余氏辩曰:汤居亳,小国也。伊尹相汤,使之伐夏救民。桀虽无道,天子也,君也;汤虽有道,诸侯也,臣也。伊尹何不说汤率诸侯而朝夏乎?行李往来,至于五就,观时察变,盖已熟矣。不得已而为伐夏之举,致汤于王道,固非盛德之事。后世莫有非之者,以能躬行仁义,顺天应人故也。自非伊尹之圣,安能任其责哉?文王在丰,亦小国也。文王之于纣,与汤之于桀,事体均也。其所以异者,时焉而已。观其得太公而师事之,伐崇、遏莒、戡黎,虽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亦以历数未归,得以尽其臣节。至武王则赫然有翦商之志,又况商纣罪恶贯盈,又过于桀,而此十乱之贤为之辅相,虽欲率诸侯遵文考之道而事纣,莫可得矣。此所以兴牧野之师而建王业也。孟子之于列国,说之以行仁政者,不过言治岐之事而已;说之使为汤武者,不过以德行仁而已;说之以行王道者,不过乎使民养生丧死无憾而已,未尝说之使伐某国、诛某人,开疆拓土,大统天下而为王也。若孟子者,真圣人之徒欤!识通变之道,达时措之宜,不肯枉尺直寻,奈何时君咸谓之迂阔于事,终莫能听纳其说,仁义之道不获见于施设以济斯民,所以不免后世纷纷之议。呜呼!说其君使为汤武,以为不仁,乃以桓公、管仲为仁,乖谬如是,安得有道之士与之正曲直哉?朱子曰:「辩已得之,但李氏所云家家可以行王道,人人可以为汤武,则六尺之孤可托者谁乎?」此三句当略与之辩。愚谓王道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相传之道,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由孔子而下,下而为臣,固家家可以得而行矣。汤、武适遭桀、纣,故不幸而有征伐之事。若生荛舜之时,则岂将左洞庭,右彭蠡,而悍然有不服之心耶?其在九官群后之列,济济而和,可知矣。如此,则人人为汤、武,又何不可之有?
常语曰:「孟子曰: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今之学者曰:「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得以行王道。孟子说诸侯行王道,非取王位也。」应之曰:「行其道而已乎?则何必纣之失也?何忧乎善政之存?何畏乎贤人之辅?尺地一民皆纣之有,何害诸侯之行王道哉?」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己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行王政而居明堂,非取王位而何也?」君亲无将,不容纤芥于其间,而学者纷纷强为之辞,过矣。
余氏辩曰:不谈王道,樵夫犹能笑之。孰谓学而为士,反不知王道乎?谓之王道者,即仁义也。君行王道者,以仁义而安天下也。君行霸道者,以诈力而服天下也。孟子说其君以仁义,不犹愈于说其君尚诈力欤?且天下不可以诈力得也,尚矣。得民心,斯得天下。假仁义而行,民心且不可得,况能王天下乎?仁义之道,万世之所常行,天下之所共由,民生之所日用也。今乃谓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得以行王道为非,果何理耶?观其应学者之言,皆增损其词,而非议孟子,君子无取焉。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孔子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鲁自文公废告朔之礼祭,而孔子不去其羊者,欲使后世见其羊犹能识其礼。羊亡,礼亦亡矣。孟子欲勿毁明堂,其意亦犹是也。明堂在泰山之下,周天子巡狩诸侯之所,适在齐地,非齐之建立也。存之不为僭,亦可以见王政之大端。如以诸侯不用而毁之,则后世之君,不惟不知王政,将谓后世不可复行矣。此孟子所以劝齐勿毁之也。而谓孟子劝齐宣居明堂,取王位,抑何烛理不明而厚诬孟子欤?朱子曰:李氏此段之意,不谓天子、庶人不可并行王道,但谓孟子所论文王与纣之事为不然尔。当辩之曰:「孟子之时,有信行王道者,必有天下,其势与文王不同,非谓文王计欲取纣而不能也。」人人可以行王道,已辩于前。但孟子时,行王道者必有天下,其时措之不同,又不可执一而论。隐之之辩,似未中李氏之失也。
常语曰:学者又谓孟子权以诱诸侯,使进于仁义,仁义达则尊君亲亲,周室自复矣。应之曰:「言仁义而不言王道,彼说之而行仁义,固知尊周矣。言仁义可以王,彼说之则假仁义以图王,唯恐行之之晚也,尚何周室之顾哉?呜呼!今之学者雷同甚矣,是孟子而非六经,乐王道而忘天子。吾以为天下无孟子可也,不可无六经;无王道可也,不可无天子。故作常语,以正君臣之义,以明孔子之道,以防乱患于后世尔。人知之非我利,人不知非我害。悼学者之迷惑,聊复有言。」
余氏辩曰:「泰伯曰:天下无孟子可也,不可无六经;无王道可也,不可无天子。」噫!是果泰伯之说耶?使其说行,害理伤教也大矣。余请易之曰:无六经则不可,而孟子尤不可无;无天子则不可,而王道尤不可无。尝试言之,易、诗、书、礼、乐、春秋之六经,所以载帝王之道,为致治之成法,固不可无也。孟子则辟杨墨,讵诐行,放淫辞,使邪说者不得作,然后异端以息,正道以明,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业不坠,此孟子所以为尤不可无也。经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史曰:「天子建中和之极。」其可无之乎?夫所谓王道者,天子之所行,六经之所载,孟子之所说者是也,孰谓其可无哉?无王道,则三纲沦,九法𭣧,人伦废而天理灭矣。世之学者,稍有识见,不为此言,岂好事者假设淫辞,托贤者之名以行于世乎?学者宜谨思之。朱子曰:李氏难学者,谓孟子以权诱诸侯之说,孟子本无此意。是李氏设问之过,当略明辩之。「天下可无孟子,不可无六经;可无王道,不可无天子。」隐之之辩已得之。愚又谓有孟子而后六经之用明,有王道而后天子之位定。有六经而无孟子,则杨、墨之仁义所以流也;有天子而无王道,则桀、纣之残贼所以祸也。故尝譬之,六经如千斛之舟,而孟子如运舟之人;天子犹长民之吏,而王道犹吏师之法。今曰「六经可以无孟子,天子可以无王道」,则是舟无人、吏无法,将焉用之矣?李氏自以为悼学者之迷惑而为是言,曾不知己之迷惑也亦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