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允文

撰温公疑孟

疑曰:孟子称所愿者学孔子,然则君子之行,孰先于孔子?孔子历聘七十余国,皆以道不合而去,岂非「非其君不事」欤?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岂非「非其友不友」乎?阳货为政于鲁,孔子不肯仕,岂非「不立于恶人之朝」乎?为定、哀之臣,岂非「不羞污君」乎?为委吏,为乘田,岂非「不卑小官」乎?举世莫知之,不怨天,不尤人,岂非「遗佚而不怨」乎?饮水曲肱,乐在其中,岂非阨穷而不悯乎?居乡党恂恂似不能言,岂非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乎?是故君子邦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非隘也。和而不同,遁世无闷,非不恭也。苟无失其中,虽孔子由之,何得云君子不由乎?

余氏辨曰:「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原孟子之言,非是瑕疵夷、惠也,而清和之弊必至于此。盖以一于清,其流必至于隘;一于和,其流必至于不恭。其弊如是,君子岂由之乎?苟得其中,虽圣人亦由之矣。观吾孔子之行,时乎清而清,时乎和而和,仕、止、久、速,当其可而已。是乃所谓时中也,是圣人之时者也,讵可与夷、惠同日而语哉?或谓伯夷制行以清,惠则制行以和,捄时之弊,不得不然,亦非知夷、惠者。苟有心于制行,则清也,和也,岂得至于圣哉?夷之清,惠之和,盖出于天性之自然,特立独行而不变,遂臻其极致,此其所以为圣之清、圣之和也。孟子固尝以百世之师许之矣。虑后之学者慕其清和而失之偏,于是立言深捄清和之弊,大有功于名教,疑之者误矣。」朱子曰:「观吾夫子之行,时乎清而清,时乎和而和,仕止久速,当其可而已,是乃所谓时中也,是圣人之时者也,讵可与夷、惠同日而语哉?」五十八字,愚欲删去,而补之曰:然此不待别求左验,而是非乃明也。姑即温公之所援以为说者论之,固已晓然矣。如温公之说,岂非吾夫子一人之身而兼二子之长欤?然则时乎清而非一于清矣,是以清而不隘;时乎和而非一于和矣,是以和而未尝不恭。其曰圣之时者,如四时之运,温凉和燠,各以其序,非若伯夷之清则一于寒凉,柳下惠之和则一于温燠,而不能相通也。以是言之,则是温公之所援以为说者,乃所以助孟子而非攻也。又曰:「苟有心于制行」至章末,愚欲删去而易之曰:使夷、惠有心于制行,则方且勉强修为之不暇,尚何以为圣人之清和也欤?彼其清且和也,盖得于不思不勉之自然,是以特立独行,终其身而不变,此孟子所以直以为圣人而有同于孔子也。又恐后之学者慕其清和而失之一偏,于是立言以捄其末流之弊,而又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其抑扬开示至深切矣,亦何疑之有?

疑曰:仲子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盖谓不以其道事君而得之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盖谓不以其道取于人而成之也。仲子盖尝谏其兄矣,而兄不用也。仲子之志,以为吾既知其不义矣,然且食而居之,是口非之而身享之也,故避之居于于陵。于陵之室与粟,身织屦、妻辟𮉡而得之也,非不义也,岂当更问其筑与种者谁欤?以所食之鹅,兄所受之馈也,故哇之。岂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耶?君子之责人,当探其情。仲子之避兄离母,岂所愿耶?若仲子者,诚非中行,亦狷者有所不为也。孟子过之,何其甚耶!

余氏辩曰:陈仲子弗居不义之室,弗食不义之禄,夫孰得而非之?居于于陵,以彰兄之过,与妻同处而离其母,人则不为也。而谓仲子避兄离母,岂所愿耶?殊不晓其说。仲子之兄非不友,孰使之避?仲子之母非不慈,孰使之离?乌得谓之「岂所愿耶」?仲子,齐之世家,万锺之禄,世有之矣。不知何为谏其兄以其禄与室为不义而弗食、弗居也?谓仲子为「狷者有所不为」,避兄离母,可谓狷乎?孟子深辟之者,以离母则不孝,避兄则不恭也。使仲子之道行,则天下之人不知义之所在,谓兄可避,母可离,其害教也大矣。孟子之言,履霜之戒也欤?朱子曰:温公云:仲子尝谏其兄,而兄不用,然且食而居之,是口非之而身享之也,故避之。又曰:「仲子,狷者有所不为者也。」愚谓口非之而身享之,一时之小嫌;狷者之不为,一身之小节。至于父子兄弟,乃人之大伦,天地之大义,一日去之,则禽兽无异矣。虽复谨小嫌,守小节,亦将安所施哉?此孟子绝仲子之本意。隐之云:「仲子之兄非不友,孰使之避?仲子之母非不慈,孰使之离?」愚谓政使不慈不友,亦无逃去之理,观舜之为法于天下者,则知之矣。

疑曰:孔子,圣人也;定、哀,庸君也。然定、哀召孔子,孔子不俟驾而行。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过虚位且不敢不恭,况召之有不往而他适乎?孟子学孔子者也,其道岂异乎?夫君臣之义,人之大伦也。孟子之德,孰与周公?其齿之长,孰与周公?周公之于成王,成王幼,周公负之以朝诸侯,及长而归政,北面稽首畏事之,与事文、武无异也。岂得云彼有爵,我有德齿,可慢彼哉?孟子谓蚳蛙居其位,不可以不言;言而不用,不可以不去。己无官守,无言责,进退可以有余裕。孟子居齐,齐王师之。夫师者,导人以善而救其恶者也,岂得谓之无官守、无言责乎?若谓之为贪而仕耶,则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仰食于齐,非抱关击柝之比也。诗云: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夫贤者所为,百世之法也。余惧后之人挟其有以骄其君、无所事而贪禄位者,皆援孟子以自况,故不得不疑。

余氏辩曰: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探王之意,未尝知以尊德乐道为事,方且恃万乘之尊,不肯先贤者之屈,故辞以疾,欲使孟子屈身先之也。孟子知其意,亦辞以疾者,非骄之也。身可屈,道其可屈乎?其与「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异矣。又孟子曰:「天下有达尊三: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夫尊有德,敬耆老,乃自古人君通行之道也。人君所贵者,爵尔,岂可慢夫齿与德哉?若夫伊尹之于太甲,周公之于成王,此乃大臣辅导幼主,非可与达尊概而论也。又孟子谓蚳蛙为士师,职所当谏,谏之不行则当去。为臣之道当如是也。为王之师则异矣。记曰:「君之所不臣于其臣者二,而师处其一。」尊师之礼,诏于天子无北面,非所谓有官守、有言责者也,其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孟子以道自任,一言一行,未尝少戾于道,意谓人君尊德乐道,不如是则不足与有为。而谓「挟其有以骄其君,无所事而贪禄位」者,过矣。朱子曰:温公云:「孔子,圣人也。定、哀,庸君也。」然定、哀召孔子,孔子不俟驾而行。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过虚位,且不敢不恭,况召之有不往而他适乎?孟子学孔子者也,其道岂异乎?夫君臣之义,人之大伦也。孟子之德,孰与周公?其齿之长,孰与周公?周公之于成王,成王幼,周公负之以朝诸侯,及长而归政,北面稽首畏事之,与事文、武无异也。岂得云彼有爵,我有齿德,可慢彼哉?愚谓孟子固将朝王矣,而王以疾要之,则孟子辞而不往,其意若曰:自我而朝王,则贵贵也。贵贵,义也,而何不可之有?以王召我,则非尊贤之礼矣。如是而往,于义何所当哉?若其所以与孔子异者,则孟子言之详矣,恐温公亦未深考耳。孟子「达尊」之义,愚谓达者,通也。三者不相值,则各伸其尊而无所屈;一或相值,则通视其重之所在而致隆焉。故朝廷之上,以伊尹、周公之忠圣耆老,而祗奉嗣王,左右孺子,不敢以其齿德加焉。至论辅世长民之任,则太甲、成王固拜手稽首于伊尹、周公之前矣。其迭为屈伸以致崇极之义,不异于孟子之言也。故曰:通视其重之所在而致隆焉,唯可与权者知之矣。官守言责,一职之守耳。其进退去就,决于一事之得失、一言之从违者也。若为师,则异于是矣。然亦岂不问其道之行否而食其禄耶?观孟子卒致为臣而归,齐王以万锺留之而不可得,则可见其出处大概矣。疑曰:孟子知燕之可伐,而必待能行仁政者乃可伐之。齐无仁政,伐燕非其任也。使齐之君臣不谋于孟子,孟子勿预知可也。沈同既以孟子之言劝王伐燕,孟子之言尚有怀而未尽者,安得不告王而止之乎?夫军旅大事,民之死生、国之存亡皆繋焉。苟动而不得其宜,则民残而国危,仁者可忍坐视其终委乎?

余氏辨曰:「沈同问燕可伐,孟子答之曰可伐者,言燕之君臣擅以国而私与受,其罪可伐。沈同亦未尝谓齐将伐之也,岂可臆度其意,预告之曰以齐无善政,不可伐燕欤?且言之不可不慎也久矣。」彼欲伐人之国,未尝与己谋,苟逆探其意而沮其谋,政恐不免贻祸矣。或谓其劝齐伐燕,孟子已尝自明其说,意在激劝宣王,使之感悟而行仁政尔。孟子答问之际,抑扬高下,莫不有法。读其书者,当求其立言垂训之意,而究其本末可也。朱子曰:「圣贤之心,如明鉴止水,来者照之,然亦照其面我者而已,固不能探其背而逆照之也。」沈同之问,以私而不及公,问燕而不及齐。惟以私而问燕,故燕之可伐,孟子之所宜知也。惟不以公而问齐,故齐之不可伐,孟子之所不宜对也。温公疑孟子坐视齐伐燕而不谏,隐之以为孟子恐不免贻祸,故不谏。温公之疑固未当,而隐之又大失之。观孟子言「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然燕之可取不可取,决于民之悦否而已。使齐能诛君吊民,拯之于水火之中,则乌乎而不可取哉?

疑曰:经云:「当不义,则子不可不争于父。」传云:「爱子,教之以义方。」孟子云:「父子之间不责善。」不责善,是不谏不教也,可乎?

余氏辩曰:孟子曰:古者易子而教之,非谓其不教也。又曰:父子之间不责善,父为不义则争之,非责善之谓也。传云:「爱子,教之以义方。」岂自教也哉!胡不以吾夫子观之?鲤趋而过庭,孔子告之「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诗与礼,非孔子自以诗礼训之也。陈亢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孟子之言,正与孔子不约而同,其亦有所受而言之乎?朱子曰:子虽不可以不争于父,观内则、论语之言,则其谏也以微。隐之说已尽,更发此意尤佳。

疑曰:告子云:「性之无分于善不善,犹水之无分于东西。」此告子之言失也。水之无分于东西,谓平地也。使其地东高而西下,西高而东下,岂决导所能致乎?性之无分于善不善,谓中人也。瞽瞍生舜,舜生商均,岂陶染所能变乎?孟子云:「人无有不善。」此孟子之言失也。丹朱、商均自幼及长,所日见者,尧、舜也,不能移其恶,岂人之性无不善乎?

余氏辨曰:孟子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盖言人之性皆善也。系辞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是则孔子尝有性善之言矣。中庸曰:「天命之谓性。」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人之性禀于天,曷尝有不善哉!荀子曰性恶,扬子曰「善恶混」,韩子曰「性有三品」,皆非知性者也。牺生犁胎,龙寄蛇腹,岂常也哉!性一也,人与鸟兽草木所受之初皆均,而人为最灵尔。由气习之异,故有善恶之分。上古圣人固有禀天地刚健纯粹之性生而神灵者;后世之人或善或恶,或圣或狂,各随气习而成,其所由来也远矣。尧、舜之圣,性也;朱、均之恶,岂性也哉?夫子不云乎:「唯上智与下愚不移。」非谓不可移也,气习渐染之久,而欲移下愚而为上智,未见其遽能也。讵可以此便谓人之性有不善乎?

疑曰:「孟子云:白羽之白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告子当应之云:色则同矣,性则殊矣。羽性轻,雪性弱,玉性坚。而告子亦皆然之,此所以来犬、牛、人之难也。孟子亦可谓以辨胜人矣。」

余氏辨曰:「孟子白羽之白与白雪、白玉之同异者,盖以难告子生之谓性之说也。告子徒知生之谓性,言人之为人,有生而善、生而恶者,殊不知惟民生厚,因物有迁,所习不慎,流浪生死,而其所禀受亦从以异,故有犬、牛、人性之不同,而其本性未始不善也。犹之水也,其本未尝不清,所以浊者,土汨之耳。澄其土,则水复清矣。」谓水之性自有清浊,可乎?孟子非以辨胜人也,惧人不知性而贼仁害义,灭其天理,不得已而为之辨。孝经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以言万物之性均,惟人为贵耳。性之学不明,人岂知自贵哉?此孟子所以不惮谆谆也。朱子曰:此二章熹未甚晓,恐隐之之辨亦有未明处。

疑曰:礼,君不与同姓同车,与异姓同车,嫌其逼也。为卿者,无贵戚异姓,皆人臣也。人臣之义,谏于君而不听,去之可也,死之可也,若之何以其贵戚之故,敢易位而处也?孟子之言过矣。君有大过,无若纣。纣之卿士,莫若王子比干、箕子、微子之亲且贵也。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商有三仁焉。」夫以纣之过大,而三子之贤,犹且不敢易位也,况过不及纣,而贤不及三子者乎?必也使后世有贵戚之臣,谏其君而不听,遂废而代之,曰:「吾用孟子之言也,非篡也,义也。」其可乎?或曰:「孟子之志,欲以惧齐王也。」是又不然。齐王若闻孟子之言而惧,则将愈忌恶其贵戚,闻谏而诛之。贵戚闻孟子之言,又将起而蹈之,则孟子之言,不足以格骄君之非,而适足以为篡乱之资也。其可乎?余氏辨曰:道之在天下,有正有变。尧、舜之让,汤、武之伐,皆变也。或谓尧、舜不慈,汤、武不义,是皆圣人之不幸而处其变也。禅逊之事,尧、舜行之则尽善,子哙行之则不善矣。征伐之事,汤、武行之则尽美,魏、晋行之则不美矣。伊尹之放太甲,霍光之易昌邑,岂得已哉!为人臣者,非不知正之为美。或曰:从正则天下危,从变则天下安。然则孰可?苟以安天下为大,则必曰从变可。唯此最难处,非通儒莫能知也。尹、光异姓之卿,擅自废立,后世犹不得而非之,况贵戚之卿乎?纣为无道,贵戚如微子、箕子、比干,不忍坐视商之亡而复宗绝祀,反复谏之不听,易其君之位,孰有非之者?或去或奴,或谏而死,孔子称之曰:「商有三仁焉。」以仁许之者,疑于大义犹有所阙也。三仁固仁矣,其如商祚之绝何?季札辞国而生乱,孔子因其来聘,贬而书名,所以示法。春秋明大义,书法甚严,可以监矣。君有大过,贵戚之卿反复谏而不听,则易其位,此乃为宗庙社稷计,有所不得已也。若进退废立出群小阍寺,而当国大臣不与,焉用彼卿哉?是故公子光使专诸弑其君僚,春秋书吴以弑,不称其人而称其国者,归罪于大臣也。其经世之虑深矣。此孟子之言,亦得夫春秋之遗意欤?朱子曰:「隐之云三仁于大义有阙,此恐未然。盖三仁之事,不期于同,自靖以献于先王而已。以三仁之心行孟子之言,孰曰不可?然以其不期同也,故不可以一方论之。况圣人之言仁义,未尝备举,言仁则义在其中矣。今徒见其目之以仁而不及义,遂以为三子犹有偏焉,恐失之蔽也。此篇大意已正,只此数句未安。」

疑曰:君子之仕,行其道也,非为礼貌与饮食也。昔伊尹去汤就桀,岂能迎之以礼哉?孔子栖栖皇皇,周游天下,佛肸召,欲往,公山弗扰召,欲往,彼岂为礼貌与饮食哉?急于行道也。今孟子之言曰:「虽未行其言也,迎之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是为礼貌而仕也。又曰:「朝不食,夕不食。君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是为饮食而仕也。必如是,是不免于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也。古之君子之仕也,殆不如此。余氏辨曰:孔子之于鲁、卫,始接之以礼则仕,及不见悦于其君则去,岂可谓不为礼貌而仕欤?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岂可谓不为饮食而仕欤?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孰谓孔子栖栖皇皇,不为礼貌与饮食哉?孟子曰:「迎之有礼则就,礼貌衰则去。」又曰:「朝不食,夕不食,周之亦可受者。」则是言也,未尝或戾于吾孔子之所行。如曰不为饮食,则当慕夷、齐可也,又何仕为?圣贤固不专为饮食,其所以为饮食云者,为礼貌耳。而谓古之君子能辟谷者耶?不顾廉耻而苟容者耶?诵孟子之言而不量其轻重之可否,何说而不可疑?朱子曰:「孟子言所就三,所去三。其上以言之行不行为去就,此仕之正也。其次,以礼貌衰未衰为去就;又其次至于不得已而受其赐,则岂君子之夲心哉?盖当是时,举天下莫能行吾言矣,则有能接我以礼貌,而周我之困穷者,岂不善于彼哉?是以君子以为犹可就也。然孟子盖通上下言之,若君子之自处,则在所择矣。孟子于其受赐之节,又尝究言之曰:饥饿不能出门户,则周之亦可受也。明至如免死而已矣。」以是而观,则温公可以无疑于孟子矣。而隐之所辨,引孔子事为证,恐未然也。疑曰:所谓性之者,天与之也;身之者,亲行之也;假之者,外有之而内实亡也。尧、舜、汤、武之于仁义也,皆性得而身行之也。五霸则强焉而已。夫仁,所以治国家而服诸侯也,皇帝、王霸皆用之,顾其所以殊者,大小、高下、远近、多寡之间耳。假者,文具而实不从之谓也。文具而实不从,其国家且不可保,况于霸乎?虽久假而不归,犹非其有也。

余氏辨曰:「仁之为道,有生者皆具,有性者同得,顾所行如何耳。尧、舜之于仁,生而知之,率性而行也;汤、武之于仁,学而知之,体仁而行也。五伯之于仁,困而知之,意谓非仁则不足以治国家,服诸侯,于是假而行之,其实非仁也,而谓皇帝、王霸皆用之,顾其所以殊者,大小、高卑、远近、多寡之间耳,何所见之异也?孟子之言曰:尧、舜性之,汤、武身之,五伯假之。假之而不归,乌知其非有?」正合中庸所谓「或安而行,或利而行,或勉强而行,及其成功一也」。孟子之意,以勉其君为仁耳,惜乎五伯假之而不能久也。朱子曰:隐之以五伯为困知勉行者,愚谓此七十子之事,非五伯所及也。假之之情与勉行固异,而彼于仁义亦习闻其号云尔,岂真知之者哉?温公云:「假者,文具而实不从之谓也。文具而实不从,其国家且不可保,况于霸乎?虽久假而不归,犹非其有也。」愚谓当时诸侯之于仁义,文实俱丧,惟五伯能具其文耳,亦彼善于此之谓也。又有大国资强辅,因窃仁义之号以令诸侯,则孰敢不从之也哉?使其有王者作,而以仁义之实施焉,则爝火之光,其息久矣。孟子谓「久假不归,乌知其非有」,正谓当时之人不能察其假之之情,而遂以为真有之耳。此正温公所惑,而反以病孟子,不亦误哉!

疑曰:虞书称舜之德曰:「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所贵乎舜者,为其能以孝和谐其亲,使之进进以善自治而不至于恶也。如是,则舜为子,瞽瞍必不杀人矣。若不能止其未然,使至于杀人,执于有司,乃弃天下,窃之以逃,狂夫且犹不为,而谓舜为之乎?是特委巷之言也,殆非孟子之言也。且瞽瞍既执于皋陶矣,舜乌得而窃之,使负而逃于海滨?皋陶外虽执之以正其法,而内实纵之以予舜,是君臣相与为伪以欺天下也,恶得为舜与皋陶哉?又舜既为天子矣,天下之民戴之如父母,虽欲遵海滨而处,民岂听之哉?是皋陶之执瞽瞍,得法而亡舜也,所亡益多矣。故曰:是特委巷之言,殆非孟子之言也。

余氏辩曰:桃应之问,乃设事耳,非谓己有是事也。桃应之意,盖谓法者天下之大公,舜,制法者也,皋陶守法者也。脱或舜之父杀人,则如之何?孟子答之曰:执之者,士之职所当然也。舜不敢禁者,不以私恩废天下之公法也。夫有所受云者,正如为将,阃外之权则专之,君命有所不受。士之守法亦然。盖以法者,先王之制,与天下公共为之士者,受法于先王,非可为一人而私之。舜既不得私其父,将置之于法,则失为人子之道;将置而不问,则废天下之法。宁并弃天下,愿得窃负而逃,处于海滨,乐以终其身焉,更忘其为天子之贵也。当时固无是事,彼既设为问目,使孟子不答,则其理不明。孟子之意,谓天下之富、天子之贵,不能易事父之孝,遂答之以天下可忘,而父不可暂舍,所以明父子之道也。其于名教,岂曰小补之哉!朱子曰:「龟山先生尝言固无是事,此只是论舜心耳。」愚谓「执之而已矣」,非洞见皋陶之心者,不能言也。此一章之义,见圣贤所处,无所不用其极,所谓止于至善者也。隐之之辨,专以父子之道为言,却似实有此事,于义未莹。

史剡曰:尧以二女妻舜,百官牛羊事舜于畎亩之中,瞽瞍与象犹欲杀之,使舜涂廪而纵火,舜以两笠自扞而下。又使舜穿井而实以土,舜为匿空,出他人井。剡曰:顽嚚之人,不入德义则有之矣。其好利而畏害,则与众不殊也。或者舜未为尧知,而瞽瞍欲杀之,则可矣。尧已知之,四岳举之,妻以二女,养以百官,方且试以百揆而禅天下焉,则瞽瞍岂不欲利其子为天子,而尚欲杀之乎?虽欲杀之,亦不可得已。藉使得杀之,瞽瞍与象将随踵而诛,虽甚愚人,必不为也。此特闾父里妪之言,而孟子信之,过矣。后世又承以为实,岂不过甚矣哉!史剡又一篇,疑舜与益无避之之事,辨在后常语中。

余氏辨曰:万章问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与予治。」即继曰:「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欤?」孟子答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又问曰:「然则舜伪喜者欤?」答曰:「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且夫舜未为尧知,瞽瞍与象杀之可也。尧既知之,象焉得而杀之?」温公云:闾父里妪之言固然矣。万章既以为诚有是事,如谓其必无而不答,则兄弟之道孰与明之乎?孟子答之云云者,以见圣人之心不藏怒,不宿怨,唯知有兄弟之爱而已。使天下后世明兄弟之道者,孟子之功大矣。读孟子者,不求其明教之意,而谓其信之过,是亦不思之甚也。朱子曰:则兄弟之道孰与明之乎以下至终篇,愚欲易之曰:不如因其所问而告之,亦可以见仁人之于兄弟之心矣。盖仁人之于兄弟,不藏怒,不宿怨,唯知有兄弟之爱而已。今不求孟子之意,而以信之太过疑之,是以筋骨形容之不善,而弃天下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