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朱子 撰
记疑
偶得杂书一编,不知何人所记。意其或出于吾党,而于鄙意不能无所疑也。惧其流传久远,上累师门,因窃识之,以俟君子考焉。淳熙丙申三月乙卯,
先生言于上曰:「先圣后圣,若合符节。非传圣人之道,传圣人之心也;非传圣人之心也,传己之心也。己之心无异圣人之心,广大无垠,万善皆备。欲传圣人之道,扩充此心焉耳。」
愚谓此言务为高远,而实无用力之地。圣贤所以告其君者,似不如是也。夫学圣人之道,乃能知圣人之心。知圣人之心以治其心,而至于与圣人之心无以异焉,是乃所谓传心者也。岂曰不传其道而传其心,不传其心而传己之心哉?且既曰己之心矣,则又何传之有?况不本于讲明存养之渐,而直以扩充为言,则亦将以何者为心之正而扩充之耶?夫进言于君,而其虚夸不实如此,是不惟不能有所裨补,而适所以启其谈空自圣之弊。后之学者,尤不可以不戒也。
某初见先生,即诲之曰:「人之所以灵于万物者,何也?谓之心。如何是心?谓之性。如何是性?宜思之。」
愚谓此固穷理之事,然非所以语初学者。
某问:杨文靖公云:闻之伊川,「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如何?先生曰:是非先生之言,不然,则初年之说也。昔伊川亲批吕与叔中庸说曰:「不倚之谓中」,其言未莹。吾亲问伊川,伊川曰:中无倚著。某未达。先生曰:「若说不倚,须是有四旁,方言不倚得。不倚者,中立不倚也。
愚谓不偏者,明道体之自然,即无所倚著之意也。不倚则以人而言,乃见其不倚于物耳。故程子以不偏名中,而谓不倚者为未莹。今以不倚者之未莹,乃欲举不偏者而废之,其亦误矣。」问:「要看喜怒哀乐未发,才看便是已发,如何见得中?」曰:「且只静观。」
愚谓此问甚切,惜乎答之不善也。盖曰静观,则固为已发,而且与之为二矣。程子使人涵养于未发之前,而不使人求中于其间,其旨深矣。
问:「伊川先生答鲜于侁之问曰:若颜子而乐道,则不足为颜子。如何?」曰:「心上一毫不留,若有心乐道,即有著矣。」愚按:程子之言,但谓圣贤之心与道为一,故无适而不乐。若以道为一物而乐之,则心与道二,而非所以为颜子耳。某子之云,乃老、佛绪余,非程子之本意也。
自得处岂得分毫进?若见则便见。明道云:「才说明日,便是悠悠。」学者拈起一处思量,须是要便见。若悠悠即玩矣。若未有见,又且放过。
愚谓学固欲其自得,而自得诚不可以分毫论。然欲其自得,则必其积累渐渍,然后有以浃洽而贯通焉尔。孟子所谓「深造之以道」者,此也。今欲自得,而责其便见,则无乃狂躁急迫之甚,且未知其所见者,又果何事也耶?程子之言,乃因「学如不及」而言,初不为见处发也。又曰:「若未有见,又且放过,则其进退迟速无所据矣。」其误后学亦甚矣哉!
到恍然神悟处,不是智力求底道理,学者安能免得不用力?
「恍然神悟」,乃异学之语,儒者则惟有穷理之功,积习之久,触类贯通,而默有以自信耳。问:「未见天下归仁,且非礼勿视、听、言、动,当自有见否?」曰:「固是。然要便见天下归仁,进学在致知,涵养在敬,不可偏废。」
愚按:「天下归仁」,程子述孔、颜之意,亦曰「天下皆称其仁而已」,乃谓躬行实履之效,非语其见处也。必若以见处言,则如问者之言,犹为未远,而所谓「须要便见」者,则其狂躁而迫切也甚矣。「进学涵养」,乃程子语,然程子所谓致知,正欲其即事穷理而积累贯通,非欲其恍然神悟,而便见天下归仁也。
问:「思虑纷扰,如何?」曰:「人心本无思虑,多是忆既往与未来事。」
愚谓心之有思,乃体之有用,所以知来藏往,周流贯彻,而无一物之不该也。但能敬以操之,则常得其正,而无纷扰之患。今患其纷扰,而告以本无,则固不尽乎心之体用。且夫本无之说,又恶能止其纷扰之已然哉?问「浩然之气,塞乎天地之间」。曰:「孟子且如此说耳。论其洞达无间,又岂止塞乎天地而已哉?
愚尝深患近世学者躐等之弊,发言立论,不问其理之当否,而惟恐其说之不高。今读此书,乃知前辈之言,既有以启之者矣。养气之说,学者且当熟讲其方,而实用力焉。至于事皆合义,而无不慊于心,则是气浩然充塞天地,盖不待言而自喻矣。今不论此,而遽为浩荡无涯之说,以求出乎孟子之上,其欺己而诬人亦甚矣哉!」
知性即明死生之说。性犹水也,
愚谓性即理也,其目则仁、义、礼、智是已。今不察此,而曰
「知性即明死生之说」,是以性为一物,而往来出没乎生死之间也,非释氏之意而何哉?
某问:「如何是万物皆备于我?」先生正容曰:「万物皆备于我。」某言下有省。
愚观古今圣贤问答之词,未有如此之例,其学者亦未有如此遽有得者。「此皆习闻近世禅学之风而慕效之,不自知其相率而陷于自欺也。
学者须是下学而上达。」云云。
愚谓此理固然,然未尝告以下学之方,而遽为此说,便有使人躐等欲速而不安于下学之意。
某人自言,初疑「逝者如斯夫」,每见先达必问,人皆有说以相告。及问先生,则曰:「若说与公,只说得我底,公却自无所得。」某遂心服。一二年间,才见即问,先生但曰:「理是如此。」其后某人有诗云云,至此方有所得。
愚谓川上之叹,圣人有感于道体之无穷,而语之以勉人,使汲汲于进学耳。然先儒不明其所感之意,故程子特发明之,而不暇及乎其他。传者不深考,遂以圣人此言专为指示道体而发,则已误矣。今若以其正而言之,则问者本无可疑,而告者但当告以汲汲进学之意。若循其误而言之,则学者每见必问,才见即问,其躐等甚矣。告者乃不之抑,而反引之于恍惚不可测知之境,其凌节亦甚矣。且某人者,自谓有得,而所为诗语,乃老、佛陈腐之常谈而已,恶在其有得耶?
或问儒佛同异。先生曰:公本来处还有儒、佛否?
愚谓天命之性,固未尝有儒、佛也。然儒、佛是非之理则已具矣。必以未尝有者为言,则奚独儒、佛也,固亦未尝有尧、桀也。然尧之所以为尧,桀之所以为桀,则岂可以莫之辨哉?今某子之言乃如此,是欲以夫本来无有者混儒、佛而一之也。此禅学末流淫遁之常谈,俗学之士从风而靡,有不足怪。独某子自谓亲承有道,而立言如此,则为不可解耳。
或问:「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先生曰:参前倚衡,非有物也,谓之无则不可。某人亦有诗云:参倚前衡岂易陈,只今便了乃相亲。昔人求剑寻舟迹,大似子张书在绅。
愚谓孔子答子张以忠信笃敬,而有参前倚衡之说,盖欲其力行。二语造次不忘,若曰「坐见于墙,食见于羹」云耳。而近世说者展转●妄至于如此,亦可叹已!且其所谓「只今便了乃相亲」者,窃取异学鄙俚之常谈,可羞甚矣。乃敢下视前贤,肆其讥侮,不亦无忌惮之甚哉!
或云:「天下归仁,只是物物皆归吾仁。」先生指窗问曰:「此还归仁否?」或人默然。某人有诗云:大海因风起万沤,形躯虽异暗周流。风沤未状端何若,此处应须要彻头。愚按:天下归仁说已见前,今且以所谓物物皆归吾仁者论之,则指窗之问,亦应之曰:「此若不归吾仁,则必无故而戕败之矣。」大凡义理莫不如此,皆有体验之实。若但如此诗之说,则近世禅学之下者类能言之,岂孔、颜所以相传之实学哉?
颜子闻天下归仁,又问「克己之目,请事斯语」,所以游泳此理也。
愚谓天下归仁者,克己之效,问目请事,乃其用功之实也。某子之言,失其序矣。
问:「尽心、知性、知天是知之,存心养性、事天是养之。」先生曰:「不然。昔尝问伊川:造得到后,还要涵养否?伊川曰:造得到后,更说甚涵养?尽心知性,知之至也。知之至,则心即性,性即天。天即性,性即心,所以生天生地。此言天之形体,化育万物。其次则欲存心养性以事天。」
愚按:问者之言,于孟子之文义得之矣。某子所引程子之言,乃圣人之事,非为众人设也。程子所谓造得到者,正谓足目俱到,无所不尽耳。而某子乃独以知之为说,而又通之众人,岂其本发问之时,所谓造得到者,已如今之所谓,而程子不之察耶?若使程子于此,如孔子于子张之问达也,则所以告之者必不然矣。又云:「心即性,性即天;天即性,性即心。」此语亦无伦理。且天地乃本有之物,非心所能生也。若曰「心能生天之形体」,是乃释氏想澄成国土之余论,张子尝力排之矣。先生之门人甲有诗云:「谁道坚高不易知,生来顷刻未尝离。」乙答之云:「若道坚高不易知,须知此语已成非。饶君向知此端的,未免犹为我与伊。」先生以乙之言为是。愚按:「坚高」云者,颜子形容夫子之道不易窥测之辞尔,非有一物顽然而坚,峣然而高也。今甲已失之,而乙又甚焉,且皆儇浅无稽,绝不类儒者气象。某子乃不以甲为非,而又以乙为是,亦不可晓也已。
杂学辨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