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丘蒙八

咸丘蒙问曰:吾闻诸仲尼:立身扬名,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舜、瞽叟有不父之名,何也?《孟子》曰:瞽叟不父,天显之也。天生大孝于舜,使化天下之人也。故不生于帝裔,而生于庶人;不事于常父,而事于瞽叟。生帝裔,则身先贵也。身先贵,则何以育兆人乎?事常父,则心先安也。心先安,焉能成大化之节乎?是以取庶人之穷以处舜,则使舜无怠矣;命瞽叟之恶以化舜,则使舜无怨矣。然后率天下之为人子者,得不慕舜之行邪?戒天下之为人父者,得不惩瞽叟之恶邪?所以舜有大孝之名,由瞽叟化之;瞽叟有不父之名,由天显之。

齐宣王九

齐宣王问孟子曰:吾欲任忠去邪,用得其当,唯左右前后、贤不肖孰辩邪?孟子曰:用之而已矣。王曰:恶知可用而用乎?曰:王诚不见所以用也。夫材既伐矣,离于山谷,处于庭庑,久则圩墁以封,苔藓以周。目之于外,诚不分其松栎也,在斧以削之,斤以斲之,索其内,然后辩矣。贤不肖,在王之左右诚久矣,进退以恭,言容以庄。目之于外,诚不分其贤不肖也,在禄以诱之,劳以处之,索其内,然后辩矣。王茍不用,则贤不肖何以别乎?

万章十

万章问曰:夫子所谓禹、稷、颜回同道,使易地则皆然。然则禹以治水之功著,使囘易,禹其能治水乎?稷以播种之功著,使囘易,稷其能播种乎?《孟子》曰:恶!是何言欤?夫山者狩,水者渔,皆捕于物也。善捕于物,使狩反于水,必能为渔焉;渔反于山,必能为狩焉。禹、稷居平世而显其功,非山者狩乎?颜囘居乱世而守其道,非水者渔乎?茍禹、稷游于孔门,名不后于四科,必矣。其与狩者反于水,渔者反于山,何以异乎?

宋臣十一

孟子问宋臣曰:子之王于民何如?曰:抚之。曰:何以抚邪?曰:民未及歉,则开廪以赈之,不使民歉也;民未及寒,则散帛以给之,不使民寒也。孟子曰:吁!子之王曾不若鲁民也。子知鲁民善教子取薪乎?南山百里有薪也,北园百步有薪也。命子曰:汝采薪。欲山乎?园乎?其子曰:园近,愿采诸园。鲁民曰:汝勿以近为易而采也,勿以远为难而不采也。且近是我家之薪,远是天下之薪也。我家之薪,人不敢采之,以天下之薪尽,则我家之薪存焉。天下之薪,汝胡不先采之?以我家之薪尽,则天下之薪何有哉?子之王于民犹此也。民有耕织,犹南山有薪,不待取其耕织而赈之、给之,是知鲁民教子乎,以恩乐于民,不知民乐为惰。民惰则何取乎?

庄暴十二

庄暴问孟子曰:鲧遭舜殛,禹受舜禅,其为孝乎?孟子曰:禹之孝在乎天下,不在乎一家也。夫鲧遭舜殛,公也;禹受舜禅,亦公也。舜不以禹徳可立而不殛鲧,是无私于禹也。禹不以父仇可报而不受禅,是无私于舜也。且舜哀天下之民于垫溺也,命禹治之,禹能不私一家之仇,而出天下之患也。此非禹之孝在乎天下而不在乎一家欤?茍私一家之仇而忘天下之患,则何以为禹之孝?故孔子曰:禹,吾无间然矣。其是之谓乎?

彭更十三

孟子居休叹曰:天富吾道,不使齐王用吾,岂吾之过欤?彭更曰:夫子何为急急乎?且善医者不自造他户,必待媒而后行;善相者不自俟他颜,必待求而后动。自造他户,虽善医人不得不疑;自俟他颜,虽善相人不得不贱矣。今夫子不为齐王用,岂不由自造自俟而使疑且贱乎?孟子曰:噫!汝之言蔽矣。夫路有囊金,迷于夜而不止者,将入冦盗之境,非有仁人导而出之,不能免其害矣。今齐王昏昧,若迷于夜也,冦盗之害将生,乱亡无日矣。吾非不仁之人,安能忍其害生,不导之而出邪?所以急急于齐王,岂以求用为心哉?然而王不用吾所导,是以叹也。讵同医相之心而怀其利乎?

陈臻十四

陈臻问曰:尧有天下,皆谓比屋可封,然而四凶在庭,亦可封邪?纣有天下,皆谓比屋可诛,然而三仁在侧,亦可诛邪?《孟子》曰:以其大而举之,不以其小而废之也。尧之仁也,化天下皆如尧之仁矣,不以四凶不可封而废,天下可封也。纣之戾也,化天下皆如纣之戾矣,不以三仁不可诛而废,天下可诛也。且举目于洪海,必曰水弥天矣,虽旁有洲岛,岂能废弥天之言乎?驰心于巨岳,必曰势接霄汉矣,虽上隔空虚,岂能废接霄汉之言乎?比屋可封,若洪海弥天也,四凶犹洲岛矣,遥望弥天,孰计洲岛邪?比屋可诛,若巨岳接霄汉也,三仁犹虚空矣,仰见霄汉,孰计虚空邪?所谓以其大而举之,不以其小而废之,不亦昭昭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