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迷途

第四唤

前三篇唤迷途之人已毕,此篇又专为名儒而心佛者立说。虽在五伦之中而见涉禅寂,如宋苏东坡、明王弇州之徒,小有聪明,见闻滥博,启口成辩,举笔成文,不惟词坛之雄,而无识之人且尊为儒者。其实邪正不明,得罪名教,一生学力,万卷文章,只此一误,举无足观,惜哉!

欧阳文忠与苏文忠,人品学问,俱难轩轾,只佞佛一节,苏斯下矣。佛之为邪,易明易见。长公之才,把笔何等气力,立朝何等风节!到大悲阁记、四菩萨记等文,便卑鄙不堪,迷惑如田间村妇语,何其于尧、舜、周、孔之道顿忘,四书、五经之理遽万里也!必是自幼生长川、蜀之地,习见僧人,多读佛书,入鲍鱼肆不觉其臭矣。文人看书,可不慎哉!

老泉传家,原是文人伎俩,虽好读孟子,只要讨出文法,不是明道。故其夫妻皆佞佛,并其聪明子亦误之矣,岂不可惜!

欧阳文忠公大有过人论头,如说“圣人教人,性非所先”,其识高于程、朱一派。盖圣人教人,只是六德、六行、六艺,端木子明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性道不可得闻”。程、朱一派好谈性道,置起圣门时习事功不做,盖亦隐为禅惑,不觉其非,却说永叔为误,异矣!如作本论,胜于柳、苏诸人,但他亦是从文字起见,只作一篇好文字耳,亦不是全副力量卫圣道辟异端的人。公若向此处做工夫,与子瞻相交最深,自可一言而救正之,何至听其惑迷而不返也!且与郑公同在政府,若常讲明邪正之理,郑公亦必相感而化。以二公之贤而不能化,亦未闻辩论救正之语,固知其非用功于辟异者矣。且与韩、富二公,三贤秉政,大权在手,正当举其所谓礼乐者实行之矣,乃亦全不挂口,益见其为文字之见,非孟子本领矣。

本论亦非确当之理。医书云:“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今佛氏之害弥天漫地,如人遍体疮疡。若是而言从容调理血气乎,抑急须针膏擦洗之方也?佛之害中人,便昏乱狂颠,发作便窒气绝生,正如风痰急症,风不散则立刻瘫痪,火不解则立刻谵语,痰不吐不下则立刻丧命。如是而言从容补阴阳乎,抑急须汤丸灸薰,散风降火,吐下顽痰之法也?佛之害在一日,则此一日中普天下添多少人为僧,便断多少人血脉,如病瘟疫天包,迟治一日便多传染几人。如是而言采参于朝鲜以补中,斩兕于羌国以解毒乎,抑现用防风、荆芥以汗之,芩、连、恶食、金银花之属以解之为当也?公之言曰:“幸有一不惑者,方艴然怒曰,将挥戈而逐之,有说而排之。千岁之患遍于天下,非一人一日所可为,民之沉酣入于骨髓,非口舌之可胜,莫若务本以胜之。”嗟乎!公第甚言当务本耳,不知却味医家急则治标及标本兼治之法矣。是圣人不生,礼乐不兴,便任佛氏之灭伦伤化戕贼民生而不救乎?不几如朝鲜之参,羌国之兕不至,遂听瘟疫、天包之死丧传染而不治乎?何以为医也!乾坤中挥戈逐佛、著说排佛者,若傅尚书、韩吏部、胡致堂,其表著者,公亦其一人矣。若非有公辈数人“不忠不孝”数语,佛骨表、原道、本论数文在,乾坤更不知何底矣。非一人所可为,虽千万人亦一人之倡也,非一日所可为,虽千百年亦一日之积也,救得一人是一人,转得一日是一日,正得一分是一分。又曰“民之沉酣骨髓,非口舌所可胜”,亦未之思也。积蚊成雷,累画成册。吾儒在上者则兴礼乐以化民,在下者则崇仁义以明道,彼佛何所有哉!徒以口舌簧鼓,转相惑诱,遂乱天下至此,吾独不得以口舌救之乎!天相吾道,吾人而在上也,一面兴礼乐,谨学校,以修其本,一面立法禁,施诰命,以治其标;天不相吾道,吾人而在下也,一面崇仁义,励躬行,以修其本,一面详辩论,著书说,以治其标。夫礼乐明,则人才出而操戈排佛者益众,此本而标之之法也;辩论著,则君相悟而礼乐兴,此标而本之之法也。庶几其善医矣。

愚蒙人为秃番所欺固可怜,聪明人未闻尧、舜、周、孔之道,见异而迁亦无怪。所可恶者,柳、富、苏、王以绝世之才,读孔子之书,有目而不分黑白,有耳而不辨钟磬,时而堂堂正正,谈理如海潮河决,时而窒心眯目,迷惑如村妇牧儿,最足以侈愚僧之口,迷俗人之向,此君子所深为痛恨者也。纸上雄文,立朝气节,皆孔子所谓“其余不足观”者,功不抵其罪也。明之弇州辈,特一文士耳,未必有大君子与之交也;柳则友韩矣,富、苏则友欧阳矣,柳、富、苏之不虚心受益,韩、欧之不极尽规劝,均可憾也。今世而有韩、欧乎?遇友人之柳、富、苏者,宜极尽其救正,正之不可而再,再之不可而三而四,此非小故也。今世而有柳、富、苏乎?遇友人之如韩、欧者,则宜虚心受益,改辙自新,勿取诛于君子可也。试看贾岛一诗僧耳,从昌黎而归人伦,尚来千古美谈,况吾儒中豪杰,而可自误乎哉!

三代后,唐之昌黎,宋之程、朱,明之阳明,皆称吾儒大君子,然皆有与贼通气处,有被贼瞒过处,有夷、跖结社处,有逗遛玩寇处,今略摘一二,与天下共商之;非过刻也,恐佛氏借口,与儒之佞佛者倚以自解也。昌黎诛佛不遗余力,死生以之,真儒阵战将也。惜其贬潮州时,闻老僧太颠,召至州郭,与之盘桓,及其将行也,又留衣服为别。夫使太颠可教,则一二见可化之归儒,不可教,则为不就抚之猾寇,又何久相盘桓,留衣相赠乎,不几夷、跖结社乎!及孟尚书闻其事,贻书致问,又称太颠“颇聪明,识道理”,予阅答书至此,大为惊异,世岂有为僧之人而识道理者乎,岂有识道理之人而为僧者乎?则昌黎所见之道理必尚有微异于孔、孟者矣,则昌黎之交太颠必尚有微为瞒过者矣,不几逗遛玩寇乎?周子太极图说已多了无极二字。极乃房上脊檩,是最上之称,又加以太字,是就无可名处强指之矣,又何所谓无极乎?至其言性,又不合加一恶字,故程、朱由此皆误言气质有恶,又言气质为吾性害,是即为六贼之意浸过儒道分界矣。朱子尽力与象山辩无极二字,是即为佛之空,老之无隐蔽矣。至程子作诗,说“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又云“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朱子动辄说气质杂恶,动辄说法门。阳明近禅处尤多。习俗移人,贤者不免。所谓与贼通气者,此也。

儒之佞佛者,大约是小智慧人看道未贯上下,或初为儒者,而功力不加,畏圣道之费力,半途欲废,又耻于不如人,遂妄谈空虚以夸精微者,或贪名利,工文字,名为儒而实不解圣道为何物,亦如愚民见异端而惊喜者。至惑地狱祸福之说而从之者,民斯为下矣。何谓小智慧见道未贯上下者?彼多谓“佛之上截与吾儒同”,或竟谓“佛得其精,吾儒得其粗”,此其人学识未大,未能洞见性命之本及吾道体用之全,见宋、明儒者之所谓性无能出乎佛氏之上,一闻禅僧之谈心性,遂倾心服之,谓上截儒释原不异也。嗟乎!不几如吾存性编中所云根麻而苗麦乎,天地间岂有此理!有上截本仁而下截不爱父母者乎?有上截本义而下截不敬君上者乎?抑其上截之原非仁义也?吾儒以仁义礼智信为性,而佛以空虚不著一物为性。以仁义为性,故忠孝者仁义之发也,仁义者忠孝之源也,后截之忠孝与上截之仁义,如树之根与枝一体也。佛之上截总一空,故为不忠不孝之教,断绝伦物,下截亦总一空也,又焉得上截同而下截始异哉!此辈犹能见宋、明儒者之性者也。至谓“佛得其精,吾儒得其粗”者,又并宋、明儒之性未之闻,平日徒以章句目儒业,即粗闻仁民爱物作用,亦第视为后起事。不知尧、舜之精一执中,三事六府之体也,三事六府,精一执中之用也;周、孔之一以贯之,三物四教之体也,三物四教,一贯之用也;如树之根本枝干,通为一体,未可以精粗分也。故无根本则无枝叶矣,无枝叶则非根本矣,梧槚之根,藏土千年,与秽腐同讥。彼佛氏固未可以精言也,又何者是其精乎?以腐秽为精,愚之愚者矣,何为以初为儒功,半途而废,妄谈虚空以夸精微者?人性皆善,虽甚恶人必有善念一动之时,虽甚浊世必有特起作圣之士。但吾儒之道,六岁教名、数,七岁教别,八岁教让,九岁教数日,十岁学书、计、幼仪,十三岁学乐、舞,十五岁入大学,凡六德、六行、六艺,一切明亲止至善者,俱步步踏实地去做。二十岁尚不许教人,到三四十,发挥其幼学者,进见之君民,退式乎风俗。今世全错了路径,少小无根本,粗者求之章句,精者求之静敬,到数年或数十年后,全不见古人充实大化之我贶,全体大用之我醻,再进无工程之可据,回顾无基本之可惜,又耻于奔宝山半生作空手回之汉,遂放达者为庄周、李贽之流,谨饬者作龟山、定夫之辈。非以欺世也,略以自涂抹其作圣初心,而不染于禅者鲜矣。不知世降学晦,孔径久荒,即虚花无果,前路弗凭,正宜返求之实地,虽六德之一德,六行之一行,六艺之一艺,不自失为儒也;即精力已竭,尺寸莫赎,惟当痛自悔恨,如汉武轮台之诏,亦自千古共谅,何必益为虚大而背叛于圣道之外哉!君子思之!何以谓名为儒而实不解圣道,亦如愚民之见异而喜者?自幼惟从事做破题,捭八股,父兄师友之期许者,入学、中举、会试、做官而已,自心之悦父兄师友以矢志成人者,亦惟入学、中举、会试、做官而已。万卷诗书,只作名利引子,谁曾知道为何物!故以官长、进士、举人,而听讲于村俗僧人,惊道妙而师事者有之,以秀才而信旁门邪说,入焚香会者有之,岂儒者而丧心至此乎,抑原未尝于儒道参一解,行一步也?况做秀才而贪利肆行,为官长而染指负上,中气必馁,中心必惧;明惧朝廷之法,幽惧鬼神之祸,一闻佛者颟顸之说,乌得不悦;一闻空名利之谈,乌得不服;一闻忏悔消灾之技,又乌得不甘心也?况僧道惑世诬民之巧,网亦密矣。地狱报应之说,仅足惑天朝之愚民,痘疹送生仙妃之说,仅足惑天朝之妇女,士大夫不之信也;又创为文昌帝君之神,谓司人间科甲贵贱;又恐其教之淡薄苦寂,士夫未必肯受也;又创为准提菩萨会,每月只几日不食酒肉;又许那借以遂其口腹之欲。予之以不得不悦,不得不服,不得不甘心之势,而又开之以不甚苦而易从之门,乌得不莫之御而从于邪也!虽然,天理自在人心,猛一觉照,愚蒙之夫无不可去邪而归正,况我辈士夫聪明杰秀,高出寻常万万者乎!急出幽壑,返登乔木,是所望于今之君子!

地狱轮回之说,我天朝圣人全未道及。仲子路才一问事鬼神,问死,便截断不与言。盖人之与天地并大者,尽人道也。尽人道者,方且参天地,赞化育,尽幽明上下而自我治之,又焉得舍生人之理而不尽,暇问鬼道乎!故地狱无之乎?君子不道也。有之乎?则君子行合神明,自当上升为圣,为贤,为神。彼灭伦败类不作生理之佛、之僧,生时已背叛人纪,脱离人群,不可以为人矣,死后其可对冥府之神乎?不知神之所钦重福利者,其在忠君孝亲者乎,其在无父无君者乎?且不忠之臣,但愧忠臣耳;不孝之子,但愧孝子耳;而犹为君之臣、父之子也。设冥府果因生前之行而拟之罪,恐视夫舍君而不之臣,舍父而不之子,尚有轻重差等也,况不为乱臣贼子者乎!故明舍人道而好谈幽冥,尽人皆不可,而佛僧更非所当言,奈何反以我辈全人伦之人,而听彼言之妄?可谓愚矣!

祸福忏悔之理,若听信僧言,更为可笑。古人云:“积善之家,降之百祥;积不善之家,降之百殃。”又云:“鬼神福善而祸淫。”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此祸福正理也。成汤改过不吝,颜子不贰过,此悔过改过正理也。若能日畏天理,日畏王法,不作亏心事,尚矣!即贪财好色,做出无状,猛然一醒,痛改昨非,成其今是,孝亲敬长,忠君爱民,恤孤济寡,救难扶危,真心实力,足以格天地,感鬼神,况于人乎!去却半生恶,成此半生善,或扫去五分恶,成其五分善。昔伯夷不念旧恶,孔子见人一善而忘其百非,吾以为神明亦当如是。只真心自新,便为君子,自是朝野钦之,鬼神敬之,又何借佛力僧经,作三昧法水哉!今有人,罪恶种种,官府将依律定罪,或有言此人素孝,此人素弟,或有言此人素有大功于国君,有大功于生民,则周礼八议之法可行;若空言“再不敢了”,官其减罪乎?若言出于大圣大贤,或忠臣孝子,或朝廷贵人,官府或因而少灭其辜,亦未可知也。今诵西番邪妄之经,依佛氏不忠不孝之鬼,而求以免祸辟,如作窃盗而求强贼为之请讨,骂兄嫂而借弑父母者为之先容,罪不更加之耶?愿熟思之!

第五唤

儒名而心禅者,大足为世道人心之害,既呼回之矣。世间愚民,信奉妖邪,各立教门,焚香聚众者,固皆俗鄙无足道。然既称门头,乱言法道,群男女废业而胡行,诱惑良民,甚至山野里比皆遍,则其为害亦不小矣。愚民何知,不过不晓念佛看经之为非,不知左道惑众之犯律,妄谓修善而为之耳。若不急急唤醒,恐他日奸人因以起事,则黄巾、白莲之祸恐即在今日之“皇门”“九门”等会,上廑国家之忧,下坑小民之命。新河之事,不已可为覆车之鉴哉,此篇各因其愚而开明之,庶迷途上个个唤回,共由荡平之正路,是予之愿也。

吾观当今天下,僧道是大迷途。其迷途中之岐途岔路,或有信佛,或有信仙,或仙佛兼奉,而各立教门,交相诱引,焚香惑众,各省下盖多名目,吾未之遍游而全知也。惟就吾之近地眼见者,一一正其误而唤之回,则他省府州县,名目虽不同,而凡不遵子臣弟友之道者,便是邪说,不安为朝廷百姓而名为道人者,便是左道,皆可类推而急醒改之。大率你们做头行的,都说是正道,要化人,你们做小道人的,都不肯说是邪,只当是修善。这“善”字不明,“修”字不讲,是天下大关系也。在位大人,惟大学首章三纲领是真善。实去明德,实去亲民而止至善,自格物以至明德于天下,当先者便先加工夫,当后者便后加功夫,这便是真修善。外此者都不是善,都不是修善。无位的百姓,只今圣谕,朝廷官府立乡耆乡约讲解教人的,木铎老人朔望摇铃晓谕的,便是真善;实去孝顺父母,实去尊敬长上,实去教训子孙,和睦乡里,各安生理,勿作非为,便是真个修善。若去口中念不忠不孝的佛,聚会讲无影无形的经,这不独犯王法,大是得罪神明。你们听那邪说久了,迷的深了,如今说是犯王法,你们不解。譬如你们姓张,你们的儿子却说他不是你儿子,“我姓李”,你们容他不容他?朝廷以道化天下,我们就是他道中人,你们而今另立门头,说“我别是一教”,这便是反了教了,便和你儿子不从你姓从人姓一般,朝廷怎么容的?今日发文,明日发禁,你们不曾见么?京中剐了甚么“无生老母”,杀了许多倡邪道人,你们不曾听的么?你们那头行哄你们说:“上头不是拏持斋念佛的,是恐怕聚众谋反。”不晓的聚众谋反是别有律条,不与持斋相干。持斋念佛,叫做左道惑众,是大犯法的,便是一个人持斋立教,也该问罪。又说:“他若是拏我,我便吃酒肉。”不知上面不是为你不吃酒肉,是为你另立教门。你如今可醒那犯王法的去处了么?其得罪神明在何处?我说与你深微道理,你们也不解,且就明白的与你说:你们家下供佛的,供仙的,三世再无不得奇祸的,再无不得断宗绝嗣的,再无不得恶疾的。这是怎说?他是忍心舍世的很鬼,他是无子无孙的绝魂,你们把那很鬼绝魂招到宅上,焉得不作祸?焉得有子孙?且如今人请几个和尚道士来住在宅内,是好不好?且佛亦非以不好事故意加你,辟如一人吃著山药甜,遇心爱的人,亦必教他吃山药;又如溺者喜人溺,缢者喜人缢。佛以覆宗绝嗣为好,你们敬他,以气相召,也叫你覆宗绝嗣,是必然的了。我们宅上自有当祭的五祀正神:门、户、中溜、井、灶。古人祭五祀,或令庶人只祭二祀、一祀,至于士庶人各祭其祖先,又是古今通法。今你们不祭五祀,不祭祖父,专祀邪神,辟如你们儿子有酒食,只将去与张三、李四吃,反不孝父兄,你心下恼他不恼他,责惩他不责惩他?神明自是不容,加祸来,祖先自是不救,此所以得罪神明先灵也。你们如今可醒的了么?你们当初原是要修好,只差走了路,拏著不好当好修。朝廷官府也还怜悯你们,也还宽待你们,从容晓谕,教你改图。更有一等可恶的,听见传下禁旨,官府告示,反说是“刮风里落病枣”,也把怕王法归正道的好人,反说是病枣不耐风,你们执迷不醒不遵王法的倒是好枣,把王法比做狂风。而朝廷官府听的此话,真个拏起来,杀起来,怎么了得?有识者替你寒心,急醒,急醒!

上一段是大概劝谕天下走邪门的。我直隶隆庆、万历前风俗醇美,信邪者少。自万历末年添出个“皇天道”,如今大行,京师府县以至穷乡山僻都有。其法,尊螺蚌为祖,每日望太阳参拜,似仙家吐纳采炼之术,却又说受胎为“目连僧”,口中念佛,是殆仙佛参杂之教也。其中殊无好奇尚怪,聪明隐僻,大可乱世的人,不过几个庄家汉,信一二胡诌乱讲之人,当就好事做,不知犯王法,乱人道,得罪神明,亦不可不唤醒他。如你们不吃酒肉,古圣人经上说“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又云“七十非肉不饱”,是圣人制下养老的物,若是不好,圣人便不教人吃了。若有一等性甘淡薄的人不爱吃也不妨,但不当胡说胡道。甚么是胡说胡道?即如你们唤日光叫“爷爷”,月亮叫“奶奶”;那是天上尊神,我们是百姓最小最卑,那可加以名号?你看,北京才有日坛月坛,天子才祭的他,便是都堂道府也不敢祭,况我们愚民,每日三次参拜他做甚么?我尝教一“皇门道”人说:“你去一日三次参拜你县官,看何如?”他说:“怕竹板打。”参拜县官便怕板打,若去轻渎朝廷,头也斫了。你终日轻渎那天神,还是降灾不降灾?所以你们多大灾,多灭门,这个是犯王法,得罪神明的一端。又如你们把“日”改做“晌”,把“月”改做“节”之类,也只说是尊日月,不敢冲犯之意。不知我圣人书上说:“非天子不议礼,不考文。”那官府行文都叫“日月”,没有改就“晌节”的礼,没有改就“晌节”的文。你们私议私改,是又一天子了,看是小事,却犯大法。又如你们把天上参宿叫就“寒母”,又叫“三星”;不知天官书上是“七星”,上面还有两大星叫“参肩”,下面还有两大星叫“参足”。你为甚么把天神去了他手足?你们把天上房、心二宿,合成一座,叫就“暖母”,不知竖四星是“房”,横弯三星是“心”,你们混杂二宿为一。律上说:“妄谈天象者斩!”这信口胡说,却犯了大法,你们那里知道?又如你们男女混杂,叫人家妇人是“二道”,只管穿房入室,坐在炕头上。不知我圣人的礼,男无故不入中门,女无故不出中门,叔嫂尚且不通问,父兄于女子既嫁而归,尚且以客礼待之,至亲骨肉亦必避嫌,那有妇女往异姓无干的人家去上会的礼?那有异姓无干的男子入人内室的礼?这大是坏人道,乱风俗,你们怎么不顾体面?我不忍细说,你们思量思量!古人云:“天地之性人为贵。”我们在万物中做个人,是至尊贵的,怎么反以虫类为祖师?便成个仙佛,也是人妖,也可羞。况你们见成了多少仙,多少佛?尽是无影妄谈,你们从今莫信他了,回头做朝廷好百姓,省做会的财物,孝父母,敬兄长,养子弟,省上会的工夫,作活计,过日子。只守王法,存天理,便是真正的善,便受真正的福,免得官府今日拏,明日禁,免得乡人这个把持,那个讦告。

直隶区处,“皇门道”外,“九门”最多,其犯王法,得罪神明,是一理,何用多言!但你们愚民,若不就名色一一说破那不是处,你们不醒,必有说那门是邪,这门不是邪的,便不肯改邪归正。“九门道”是敛钱给神挂袍上供的。你们思量,府县官长叫人敛钱做衣穿否,做饭吃否?苟非异样赃官,断无此理,况于神乎!神要衣食做甚么?辟如百姓有人敛钱与官做衣食,必是奸民,官府知道,必是打死。神亦如此,定加你罪。你看你那师傅们,都被恶灾,都绝后了,你还不怕么?又如你们申文上表上帝,你看,知府巡道那样大官还上不得本,必自巡抚转本。当初蠡县道徐某,拏了杀官破城的大寇,以为有大功,差人上本,差官当拏赴刑都,将徐问罪,你们闻知否?道官尚且上本有罪,况你百姓上表于上帝,岂不大得罪么?又如你们摆几碗豆腐凉粉,请甚么“玉皇上帝”、“东岳天齐”、“城隍”、“土地”,我们听的大为寒心。你们摆下那等东西,敢请县官否?县官且请不得,请许多尊神来做甚么?亵渎神明,罪必不赦,思量思量!又如你们供养仙佛在宅上,朝夕朔望焚香叩头求福,你们思量,人家请几个和尚道士常住宅内如何。定是不好。佛、菩萨、仙师,都是断子绝孙,不忠不孝之鬼,凡招这邪气在宅,自是不祥。看巫蛊镇魇之术,但埋藏些骨董物件在宅上,便能禳祸,看那邪崇中恶之疾,但占些眚魅之气在人身,便能为灾,况常常供此恶鬼,岂不发凶!所以你们供邪神三世者,断无不绝。你们想想是如此否?

他若“十门”,专以跪香打七为修善。你看,世间有钱的,叫人跪他几炷香,便将钱与他,有这理否?便有之,是好人否?那有神明叫人跪他便给福的?可谓愚矣!世间岂有几日不吃饭便得了道的,又岂有几日不吃饭便可得福之理?这都是邪人弄个奇怪,惊哄你们,总不如信奉家宅正神,孝敬自己的祖父,方是正道。又若“无为”、“大乘”、“龙华”等,名目不一。即如古之黄巾、白莲,随时改变名色以欺愚俗,小之哄骗钱财,欺诱妇女,大之贻患于国家,酿祸于生民。前朝白莲之害,近日新河之事,你们不曾闻乎?何不知惧也?你们陷于邪说者深,初闻吾言,未必不怒。请细细思量,方知我爱你们苦心也。看来也与你们无干,你们本心是修善,我们儒者不自明其道,无人讲与你们听,不知如何是善,却差走邪路上去,我们殊深可愧也!

闻河南一省白莲教中人,因自明朝山东某反,朝廷大禁,又改名“清茶会”,又叫“归一教”,愚民从之者甚众。其法,画燃灯佛,供室中幽暗处,设清茶为供献,闭口卷舌,念佛无声,拈箸说法,指耳目口鼻皆是心性。你们不知道朝廷法,任你改换多少名色,就如“黄门”“九门”,一般都是犯禁的,只做好百姓,孝弟忠信,是善人。你们供燃灯佛,比人家念的阿弥陀佛、释迦佛改了个名色,也不过是西域番人,当不得我天朝圣人,当不得我天朝皇上。我们现为天朝人,放著我天朝圣人的道不遵,我天朝皇上的法不遵,却奉西番燃灯佛,这就不是了。我们愚民,只可做庄稼,做买卖,孝父母,敬尊长,守王法,存良心,便是本等,胡讲甚么心性?我们书上说“率性之谓道”,这子臣弟友便是率性来的,你孝父母便是为子的心性,你敬尊长便是为弟的心性。你们锄田的人,胡讲甚么心性?胡说甚么“归一”?大凡邪教人都好说“三教归一”,或说“万法归一”。莫道别的归不得一,只我儒道祭自己的祖父,自家宅神,你们好祭西番死和尚,这归一不归一?要说一是性,你们把率性的子臣理都不知,却尊他不忠不孝的佛,还归甚么一?要说一是空,越发不是了。只看我唤参禅悟道僧道的便醒的了,不必重叙。只你们要各人散去,务农,做生意,莫聚会胡说,便是好人。若有高年识字人爱随个会,就遵朝廷法令讲圣谕,大家相劝,年少做子弟的如何孝,如何做,年老做父兄的如何教子孙,成个孝慈风俗,和睦乡里,各安生理,勿作非为,朝廷官府知道也欢喜。第一件,要知焚香聚众,妨你庄农、买卖,正是不安生理,正是作非为了。

历代帝王优礼儒生,做秀才时,便作养礼貌,一切差徭杂役,不以相烦。下自未入流,上至三公,皆用儒生做,而儒生不能身蹈道义,以式风俗,可愧一也。不为朝廷明道法,化愚民,可愧二也。不尽力辟辩佛仙二蠹,以救生民于荆棘,可愧三也。今日儒运,恐遭焚坑、清流之祸不远矣!仆用是忧惧,辄为俚说,愿凡为孔子徒者,广为钞传,于以救生民,报国恩,回天意,庶仆惧心少下也。祝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