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裘篇》
臣闻之书曰:“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 夫衣服所以章德也,天之所命,奉而行之,非以私意与之也。有如是之德,斯有如是之服,当与而不与,不当与而与之,皆非所以奉天命。故古人于是致意焉。羔裘,大夫之服也。濡,润泽也。豹饰,缘以豹皮也。晏,鲜盛也。英,裘饰也。其服可可谓华矣,其人必贤,乃能相称,不然,则所谓彼其之子,不称其服矣。洵直且侯,信其直且美也。舍命不渝,见危授命也。彦,美称也。此古之君子皆称其服者也。郑之大夫所服之裘,非不粲然可观,而察其为人,琐琐碌碌,非所当服而服焉。诗人不显攻之,而思古人以寓规警之意。知彼之为优,则知此之为劣,所谓辞不迫切而意独至也。呜呼!人臣策名委质,立乎人之本朝,固将有益于国家也,其可无以称其服乎?人君设官分职,锡之朝服,以华其躬,非徒富贵之也,其可不求夫可以称其服者乎?三复是诗,深求其义,则君臣之道两得,不然则俱失之矣,可不谨哉!
《女曰鸡鸣篇》
臣闻人之一心,警戒则其德日新,宴安则其过日积。故传有之曰:“宴安酖毒,不可怀也。” 中无所主,恶劳喜逸,气体颓惰而不能自持,此所以溺于宴安也。况于夫妇之间,尤人情之所易溺者乎?道不足以制欲,志不足以帅气,惑于淫姣而不溺焉者鲜矣。观女曰鸡鸣之诗,何其相警戒之切也。女以为鸡鸣,而士以为昧旦。鸡鸣之时,天犹未明也。昧旦则在晦明之间矣。女又曰明星有烂,则又未旦也。子其弋凫雁以供饮食乎?加者,射而中,男子之事也。宜者,烹饪不失其节,妇人之职也。衽席之上,人情之所易安,而古之为夫妇者,皆不以是为乐。未旦而兴,勤于生理,而不敢懈。此心清明,不为人欲所蔽,可不谓贤乎?虽然,家人嗃嗃与夫妇子嘻嘻者固有间矣,然不若交相爱之尤为可贵也。此诗以警戒为主,而味其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之语,则情意浃洽,欢然无间。琴瑟友之,以寓其所乐,则不偏于严矣。严以警其怠,和以通其情,岂非得尤为可贵者欤?抑又有大于此者焉。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固妇人之贤行也。而古人之为贤妇者,又不止是。今日子所招来而相与为友者,吾将杂佩以赠之,则其志甚大,乃周南之后妃辅佐君子,求贤审官之用心也。岂非得妇人女子之难能乎?夫妇交相警戒,其德日进,遂至于此,非溺于宴安者之所能识也。孔子存此,以为万世夫夫妇妇之法,诚用力于造端之地者,可不三复是诗哉!
《山有扶苏篇》
臣闻孟轲有言:“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春秋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 夫仁贤君子,国之所恃以安彊者也。有之,则为朝廷之光;无之,则为社稷之辱。《南山有台》,乐得贤之诗也。曰台曰莱曰桑曰杨曰杞曰李曰栲曰杻曰枸曰榆,以喻贤人之众多也。南山北山之崇,必有生植之物,蔚然茂盛,斯称其为山矣。朝廷之尊,必有众多之贤,森然会集,斯称其为朝廷矣。今此诗之大旨亦然。扶苏,丛生之木也。乔松,竦直之木也。此山之所宜有者。荷华,芙蕖也。游龙,红草也。此隰之所宜有者。贤人之盛,独非朝廷之所宜有乎?子都,美秀之称。子充,笃实之谓。狂,言其放肆。狡,言其险诈。如此而是,如彼而非,如此而正,如彼而邪,岂不粲然黑白分明哉?今子都子充宜见而不见,而狂与狡童不宜见而见,则是非邪正颠倒错乱,而纪纲法度颓靡废阙,安在其为朝廷之尊乎?《立政》之书曰:“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 书之憸人,即诗之狂狡也。其意气似勇决,其言论似开敏,故世主往往惑焉,以为真可信任者,此国家之蟊贼也,可不芟夷之屏弃之乎?公论之所谓美者,郑忽以之为恶;公论之所谓恶者,郑忽以之为美。狂狡肆其毒螫,而贤者无以自存,尚何以保其邦乎?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故虽尧舜之圣,而于此不敢忽。何为其不敢忽也?似是而非,足以乱真;取舍不当,而祸乱之所从生故也。惟圣明致察焉。
《风雨篇》
臣闻所贵乎君子者,不失其本心而已。天与人以此心,至精至明,虽更历万变,而秉彝之懿未始少亏,斯可谓之君子矣。故书曰:“彰厥有常,吉哉。” 又曰:“其惟克用常人。” 常者,不变之谓也。穷如是,达亦如是;始如是,终亦如是,是之谓有常。《中庸》曰:“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塞,穷也。谓不变穷之所守也。死者,人所甚畏,当死则死,不以为惮,可不谓之强乎?强立而不反,则可谓有常矣。风雨之作,凄凄潇潇,至于有如晦冥,未尝易其节。物固自有常也,可以人而不如物乎?始正而终邪,始勤而终怠,始明而终昏,皆不常其德也,皆改其度者也。君子则不然,吾有此良心,斯有此常度,规矩准绳不可须臾离也。终身守之,不以时之污隆而贰其心,此人君之所当用也。今郑国之君,弃其有常者而用其无常者,此诗人之所以思见君子焉。未见之时,如在险阻中;既见,则平矣。故曰夷。未见之时,如疾痛之在躬;既见,则愈矣。故曰瘳。未见之时,此心戚戚然而忧;既见,则释然矣。此所以喜也。呜呼!君子之未见与夫既见,人心休戚不同如此,国之轻重系于此故也。然则为人君者,岂可不汲汲皇皇,求天下有常之士而信任之哉!
《子衿篇》
臣闻人生天地间,所以异于群物者,以知有义理而已。义理,人心之所同,皆可以为善。然无以讲明之,则终日昏昏,沦于恶习,与蠢然无识者殆无以异。所谓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古人病其然,设为庠序学校,渐摩陶冶,使人心晓然皆知义理之可贵,不为人欲所迁,则教之功也。呜呼!是岂可得一日废乎?青青子衿,谓交领也。学子所服也。青青子佩,谓佩玉也。礼士佩瓀珉而青组绶是也。士服其服,宜在学校,而逸游于外,无亲师取友之益,安在其为士乎?纵我不往,子亦不来,学虽音问亦不我通,乃自肆于城阙之上,以骋望为乐,此所谓挑兮达兮也。挑达之乐在外,义理之乐在内。在外之乐,俄顷间尔;在内之乐,生生不穷。而人心不明,昧于取舍,君子安得而不伤之。一日而废饮食,不免于饥渴;一日而不务学,必放其良心。良心陷溺,将不可以为人,此其为害殆有甚于饥渴者。此所以一日不见,如三月之久也。虽然,士亦何罪?国君不以是为急,学校废而不修,所以至是。然则为民上者,岂可得不以教养为先哉!
《鸡鸣篇》
臣闻人无常心,由天理而行,则是心常明;为人欲所蔽,则是心必昏。男女之欲,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溺于其所爱,而忘其为可戒,则本然之心日以昏蚀矣。古之人以为家不齐不可以治国,故必择贤妃正女,资禀不群,而教饬有素者,端本于宫壼之间。所言所行,率由正道,朝夕规警,而此心之明莫或蔽之矣。闻苍蝇之声而以为鸡鸣,见月出之光而以为日出,兢兢然惟恐朝臣之既至,而吾君之视朝稍晚,无以慰士大夫之心,不敢以之为细故而忽之也。虫飞薨薨,东方且明矣,而我犹与子甘寝而同梦。会于朝者皆欲归其私家,久俟于此,宁不见憎乎?下憎其上,不美莫大焉。警策昏怠,未明求衣,视朝不失其节,则我与子皆不见憎矣。呜呼!为上者何可得不念其臣乎?《中庸》曰:“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 劳逸休戚同然无间,所谓体也。《卷耳》之诗,知臣下之勤劳,陟彼崔嵬,我马虺隤,陟彼高冈,我马玄黄,居宫闱之内而能体其臣于道塗之艰难,此所谓贤后妃也。今此诗亦念夫趋朝之臣,可不谓贤乎?哀公荒淫怠慢,无道甚矣。此诗不直指其失,而惟以古之贤妃所以警其君者言之。知彼之为善,则知此之为恶,幡然自省,能改其过,是亦贤君也。呜呼!其善格君心之非者欤!
《还篇》
臣闻一国之风俗,国君为之也。上倡其下者谓之风,下从其上者谓之俗。故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倡之者善而从之者无不善,则风俗日以淳;倡之者不善而从之者亦不善,则风俗日以薄。齐人之俗,其初未必皆好田猎驰逐也,惟哀公好之,故其下亦然,如影响之应形声,有不能自已者。还,便捷貌也。茂与昌皆盛也。兽生三岁曰肩。儇,利也。臧,善也。我谓彼为还,彼以我为儇;我谓彼为茂,彼以我为好;我谓彼为昌,彼以我为臧。一国之人好田猎者众,故猝然相遇,更相称誉,不能自禁于齿颊之间。其始曰还曰儇,不过言其捷与利尔,犹未以之为美也。至于曰茂曰好曰昌曰臧,则皆以以为美矣。视田猎驰逐如蹈仁履义之深可贵矣。颠倒是非,转移黑白,贵其所可贱,乐其所可忧,人心之昏蒙一至此极哉!孟轲有言:“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 古之人君所以一颦一笑不敢不谨者,盖惧夫少有过差,而国人又将甚于我也。此诗无一言讥哀公之失道,而独以其习俗之不美者言之。观枝叶之瘁而本根之蹶,不言可知也。真善警其君者欤!孔子存此诗,所以欲万世为人君者谨其好恶而端其表仪也。即其田猎驰逐,触类而长之,凡关于风俗者皆当致谨。惟圣明深念之。
《甫田篇》
臣读孟轲书,观齐宣王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亦可谓大有为之志矣。而孟轲则曰:“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三复斯言,而后知轲之知本也。夫人孰无所欲,而必顾我之所为果足以得此,则可以遂其欲矣。所为者卑污浅陋,而欲求光明俊伟之功,其可得乎?襄公以国君之尊,而躬为鸟兽之行,渎乱天伦,罪固不容诛矣。民事之不修,田猎之是好,观其所为,无一合于义理者,此岂足以立非常之功乎?妄意于图大而无可以图大之实,妄意于服远而无可以服远之具,此诗之所以刺也。田甚广而力不及,则禾稼不茂而稂莠实繁矣。人在远而彊思之,则用心徒劳而事功不集矣。曷不反而自求,退而自省乎?此诗人正本之论也。虽然,妄意于大者远者固非矣,而无志于大者远者亦岂君子之所贵哉?今观卒章之意,犹有望于襄公焉。婉兮娈兮,总角丱兮,言童稚之时也。然长之养之,未至于甚久,而突然冠弁列于成人,理之必然也。然则大者远者虽不可以躁求,而亦可以驯致,岂若田甫田之力不及,思远人者之心徒劳哉?观前二章,则知人君不可以妄图;观后一章,则知人君不可以无志。惟圣明深察之。
《猗嗟篇》
臣闻人君有大德有末节,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治,德之大者也;威仪之可观,技艺之可喜,节之末者也。目不两视而明,耳不两听而聪,于此有余则于彼不足。古之人君深知是心之不可分也,朝夕念虑,惟躬行是急,惟家齐是务,而薄物细故皆不暇及。大者既立,小者略之,乃所以全其大者也。鲁桓毙于齐襄,夫人姜氏实为之。既而往来于齐鲁二国,曾无顾忌。庄公之为人子,既不能追痛其父,又不能防闲其母,惭德多矣。而惟修其威仪,精于技艺,为足以悦世俗之耳目,毋乃舍本而逐末乎?故齐人虽誉之而实讥之。抑扬趋蹌,言威仪也。美目清扬,言容貌也。射不出正,言中的也。四矢之反,既中而复中也。射至于终日而无一不中,其艺固精矣。而舞则又与乐节相应,故谓之选也。人见之谁不称赞,而君子观之以之为隐忧。何者?人惟一心,不可以两用也。役其精神于威仪技艺之末,岂能不妨其大者乎?虽然,射所以观德,内志不正,外体不直,不可以言中;其容貌不比于礼,其节不比于乐,亦非射之善者。今此诗三章极称其善射,于此观德,孰曰不可?而反以为刺,不已诬乎?曰:射固可贵也,不追念其父,不防闲其母,人之大伦乖戾如此,而独精于射,岂能掩其恶乎?孔子存此一诗,所以欲万世之下为人君者明于大小之辨,大者不立,其余何观?射有似乎君子且不足贵,况其他技艺?所谓诗可以观者,盖如此。
《陟岵篇》
臣闻安佚者,人情之所甚欲;行役者,人情之所甚惮也。舍室家之乐,躬道塗之劳,险阻艰于跋履,寒暑切于体肤,父母兄弟邈焉间隔,朝夕怀归,不能自释,此怨讟之所由兴。今观《陟岵》一诗,不惟不怨,而尊君戴上之心无异于平居之时,此所谓变风止乎礼义者欤?方其离家之日,父则告之曰:“夙夜无止。” 是欲其不敢自息也。母则告之曰:“夙夜无寐。” 是欲其不遑寝处也。兄则告之曰:“夙夜必偕。” 是欲其与侪类偕行也。而三人者之言又皆曰:“尚慎旃哉。” 丁宁告戒如是其切,可不谓贤父母兄乎?陟其高山,望其父母兄不可见,则思其别时告戒之语,奉以周旋,不敢失坠,可不谓贤子弟乎?一門之内,长幼尊卑,知有君而不知有身,知有国而不知有家,可谓达于大义,不蔽其良心矣。为下者能忠其上,而为上者可不恤其下乎?《采薇》《东山》之诗,序其情而悯其劳,入人之深,沦于骨髓,此所以犯难而忘死也。上恤其下,下忠其上,此所以交通而无间也。今日边烽未息,征夫暴露,自往年四月至今年三月,恰一岁矣。盛夏酷热之时,不容解甲,至于生蛆;隆冬盛寒之际,坐卧被甲,其冷彻骨。糲饭虀羹,终年食淡,而又驱之战斗,岂其所乐哉?念之恤之,圣心之所不能忘也。孰若赋劳还之诗,各归其故垒,而以其供亿之费,募沿边壮勇之士,人人可用,莫非精兵。有捍御之实,无出戍之苦,父母兄弟无复相离,保护乡井,各致其力,计无便于此者。惟圣主亟图之。
《伐檀篇》
臣闻人主之任官,不可有一毫之私。所共者天位,所治者天职,所食者天禄,无非天也,岂可以己意参之哉?故书曰:“无旷官,天工人其代之。” 天至公也,代天而行,亦必公其心可也。贤者亲之任之,不贤者疏之斥之,如权衡焉,非有意于轻重;如绳墨焉,非有意于曲直。斯可谓至公矣。宜亲任者而疏斥之,宜疏斥者而亲任之,安在其为公道乎?檀可以为车、为轮、为辐,伐之而寘诸河滨,此贱者所为也。今而贤者身亲其劳,则失其职矣。不稼穡而得禾,不狩獵而得禽,此所谓无功而受禄也。今而在位在职,则非其任矣。是非颠倒,一至于是,天工之代,岂其然乎?“彼君子兮”,指伐檀者言之也。得斯人而任之,则不素餐矣。人臣之患,莫大于素餐。非有忠言嘉谟也,非能竭诚尽瘁也,而乘君子之器,食君子之禄,职业之瘝旷,政教之废阙,生民之憔悴,皆此曹实为之,是岂能有补于国耶?今明主忧勤于上,而贤否混淆于下,尸位素餐者尚多有之,怠惰废弛,偷合苟容,国之蠹,民之残也。摈斥一二,以励其余,而择其不素餐者亲之,于是贤士争奋,奸回屏息,而纲纪大振矣。此当今之先务也。惟圣明亟图之。
《硕鼠篇》
臣闻善为国者,富藏于民;不善为国者,富藏于府库。君民一体也,民既富矣,君安得而不富?不藏于民而厚敛焉,民既竭矣,君亦安能独丰哉?故有若之言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荀卿言财货本末源流,亦以为本原在下而不在上也。彼魏君者,何足以知此?汲汲于聚敛,而民心日离,是乃自蹶其本尔。贯,事也。事其君者三岁矣,莫我肯顾,言未尝眷顾于我也。莫我肯德,不以我为德也。莫我肯劳,不知我之劳也。君不恤其民,民不戴其君,相率而去,远适他邦,岂其本心然哉?衣食不足,无以自给,其势不得不尔。郑国 “狡童” 之刺,虽曰不美,犹可言也。今而比之硕鼠,殆又甚焉。君临一国,国人爱之若父母,仰之如日月,畏之如雷霆可也,而以硕鼠讥之,不君其君,至是而极矣。圣人存此诗,所以为重敛之深戒欤?始曰乐土之得所,中曰乐国之得直,固将去矣,而卒章则曰:“谁之永号?吾其何之乎?” 惟有永号而已,言终不去也。君虽无道而终不忍去,此谓变风止乎礼义者欤?此夫子所以录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