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雉篇》

臣闻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此《大序》之说,诗所以为治乱之别也。今其军旅数起,大夫久役,室家闵其夫之勤劳,宜若有怨怒其上之语,而辞气薰然,独有治世之遗风,此其故何也?曰:诗发于人心,时有治乱之殊,心无厚薄之间。上虽失道,而诗人不忘其君,无异于有道之时,又何怨怒之云乎?此所谓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雄雉以喻其大夫,远役于外,妻以懐安之故,不能偕行,遂至于阻隔,是我自取之也,将以谁咎?不怨其上而归咎于己,与常情大不侔矣。展,诚也。受命而行,秉心无二,惟知君命之重,而忘其在己之劳,是之谓诚。不怨其上而称美其夫,其识高矣。阴阳之运,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是日月之往未尝不来也。今吾夫远役而邈无来期,其心亦苦矣。然岂可以我之怨苦而怨詈其上哉?故卒章之意尤笃厚焉。百尔君子,泛言从役之大夫也。我一妇人,虽不足以知君子之德行,然此心之善,人有所同。不忮害,不贪求,可谓善矣。故以臧言之。不甘己之劳役而害他人之安居者,谓之忮;以安居为可乐而违道以有请者,谓之求。此二病者,常情所不能免,而吾夫无之,则行役何往而不善?虽久劳于外,固未尝不裕然也。有夫如此,吾亦可以自慰矣。其夫闻之,岂不益自勉励乎?一时同役之大夫闻之,又岂复怨上乎?徧告百尔君子,盖所以警之也。孔子曰:“士而懐居,不足以為士矣。”《春秋传》曰:“宴安酖毒,不可懐也。” 以安居为戒,而不以勤劳为惮,此君子之德也。而妇人能言之,其亦贤乎?孔子取不忮不求之语,以美门人之高弟,是诚有契于圣心也。读此诗者,可不自警乎?

《谷风篇》

臣闻所贵乎君子者,无他事焉,惟不失其本心而已。人生而善,天之性也。有正而无邪,有诚而无伪,有厚而无薄,有天理之公而无人欲之私,所谓本心也。其始如是,其终亦如是,虽历年之久不变乎其初,所谓不失也。今观此诗,何其人情前后之不侔欤?谷风,谓东风也。习习,舒和也。阴阳和则为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皆言其和也。使夫之情常如其始之和协,岂不甚善?而本然之心易于蒙蔽,久则淫于新昏而忘其旧矣。采葑菲者,不以其下体之不美而弃之,亦犹礼接其妇,不以容貌之改前而薄之。德音相与偕老以死,人情之厚,约结之深,有如此者。至于行道迟迟,中心有违,则旧室见弃也。水泾浊而渭清,二水相入而不相杂。旧室譬则渭也,新昏譬则泾也。泾虽甚浊,而不能混渭水之清;新昏虽获爱,而不能掩旧室之洁。湜湜其沚,清见底也。而良人不以為洁,故曰不我屑屑,洁也。何以知旧室之為洁乎?梁笱之取鱼,所以飬人也。夫虽见弃,犹不欲自废其生养之具,深则方之,舟之,浅则泳之,游之,黾勉求之,匍匐救之。(案此下疑有缺文)美菜之蓄,凡妇道所当为,非不尽力,非有毫髪之罪。所以知其洁而疾之弃之,昧于黑白之辨,一至此极。独不思我始之来,相与安息,情义甚厚,而今日乃如是之薄耶?墍,息也。始终不侔,所谓失其本心者。风俗如是,谁实为之?故序诗者以為衞人化其上,宣公之罪不可掩矣。由是观之,为人主者,可不正其本哉?

《式微篇》

臣闻人君有志则危弱可为安彊,苟惟无志,则终于危弱而不振。故曰祸福无常,惟人所召。趋向一差,而天渊不侔矣。吁,可畏哉!太王迫于狄人之侵,去邠之岐,微弱甚矣。而邠人则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于是乎肇基王迹,而诗人称曰居岐之阳,实始翦商。越王句践大败于吴,栖于会稽者纔五千人尔,而卧薪尝胆,念念复仇,卒如其志,转危弱而为安彊,岂不伟哉?黎侯失国,以狄人之故,寓于他邦,非得已也。诚能居患难之中,励刚彊之志,朝夕思念,求反其国,惩创既往,改弦易辙,夫岂终不可为哉?而乃即安于衞国,曾无奋发之心,岂不可哀哉?中露者,暴露之谓;泥中者,泥涂之谓,非邑名也。暴露于泥涂之中,其辱甚矣,而居之不疑。此其国之所以终于失也。其始也,既以无志而失之;其终也,又以无志而不能复振,是可哀也。呜呼!诸侯有一国者也,不善保之,则失其国;天子有天下者也,不善保之,则将如之何?故大禹之训曰: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成汤克夏之后,犹曰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诚以王业之重,得之难,失之易,兢兢业业,不敢荒宁,仅能自保而已。观《式微》之诗,黎侯一失其国而卑微如是,真万世人主保邦之龟鉴也。

《旄丘篇》

臣闻之诗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孟軻亦云:祸福无不自巳求之者。何谓福?国之安荣是也。何谓祸?国之危辱是也。选拔贤俊,惠恤黎元,与治世同道,斯安荣矣;惟奸憸是用,惟暴虐是作,与乱世同事,斯危辱矣。黎侯之失国,无乃颠倒是非,以自取危辱乎?方其南面以朝群臣,威福予夺无不在我,亦可谓安荣矣。及夫逐于狄人,不能自保,而托迹于他邦,其名虽曰寓公,实与群臣无异。《春秋传》所谓既为人君,又为人臣是也。乌在其为安荣乎?黎之臣于当是之时,不能规正其君,迫于患难,则怨他邦之不相恤。他邦信有罪矣,黎侯独无罪乎?向使黎侯能治其国,任贤爱民,以植不拔之基,则何至于危辱如是?必有以自取之也。乍见孺子将入井,怵惕恻隐之心不期而自发。今邻国之君托迹于我,而邈如不闻。衞之君臣,其亦不仁甚矣。黎不能自责,衞不能恤难,其失均也。昔者楚王遭阖庐之难,越在草莽,有申包胥者,乞师秦廷,哭声不绝,秦人哀而救之,二国併力,遂却吴师。盖有以感动之也。黎之羣臣不知出此,惟卫人是责,何哉?虽然,重耳非不贤也,十九年在外,非秦伯纳之,则不能自反其国,况黎侯乎?邻国是责,亦不为过。此所谓诗可以怨也。孔子取而列之国风,有以也夫。

《泉水篇》

臣闻礼者,人之大防,所以检柅此心,不敢放逸也。故书曰:以礼制心。礼之制人,犹隄之防水。不以隄为固而骤决之,则溃裂四出,大为民害矣;不以礼自检而轻弃之,则纵横放肆,沦胥为恶矣。女子之思归,人之常情也。然父母既终,无归宁之道,嫌疑所在,何可不谨?古者女子许嫁而笄,非有大故不入其门。既嫁而返,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所以别嫌明微,防于未然者,若是其严哉。父母犹在,归于亲旁,安慰其心,礼所当然也。父母既殁,兄弟虽我同气,非有鞠养劬劳之恩,其又可归乎?归若未害也,然此心一纵,或至于不保其身,则害莫大焉。汉史所谓知其非礼而不能自还者是也。齐襄公鸟兽之行,渎乱礼经,诗人至以雄狐目之。亦惟姜氏不谨其始,无故而归,所以至此也。然则《泉水》之诗,圣人列于国风,岂非所以立万世之大闲歟?淇,衞水也。泉水犹注乡邦,我心宁不思衞?故欲与从行之娣姪议所以归国者,人情之至切也。宿于泲,饯于禰,记嫁时所历之地,父母兄弟诀别。今无故而归乎?虽有姑姊,惟当遣人问讯而已,终不可归也。然归心既动,不能自已。宿于干,饯于言,虽思归衞,所历之地,将脂牽其车,遄臻于衞。又以此事虽名无瑕,其实有害,故复止焉。天下之患,莫大于自谓无害,为非所当为,欲非所当欲。其初曰是小过耳,吾何害之有?积而不止,遂陷于大恶。为君为臣而有是念,则不得其为君为臣;父也子也亦然。今衞女检制此心,知其有害而不敢纵,此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肥泉须漕,思之切而礼不可归,忧懐鬱结,出游以写之。此心无一毫之累,可谓贤女矣。兹圣人之所以有取歟?

《北门篇》

臣闻人不可无志。志在修身者,其德必日进;志在立事者,其业必日广。仕者所以行其志也。古者朝廷有道,公论著明,德有大小,故位有高下;位有高下,故禄有厚薄。岂有忠良之臣而不得志于时者哉?今观此诗,贤者出北门而忧心殷殷焉。言北者,谓背阳而向阴也。阳犹休明之时,阴犹浊乱之世。背阳而向阴,则浊乱可知矣。然当时之忠良,以為禄之厚歟?则终窶且贫,莫知我艰,其禄固未尝厚也。以為位之卑歟?则王事适我矣,政事一埤益我矣,王事厚我矣,政事一埤遗我矣。适我,谓事纷至于我也。埤益,谓厚且增也。事如此之多,禄如此之薄,若不相称。然以理推之,是必事繁而位卑,非高爵也。故其禄亦薄。上而君不见知,下而妻子谪我摧我。居浊乱之世,所遇若此,何以为怀哉?安于天命,顺受之斯可矣。贤之用舍,关乎盛衰,固有命焉,非人所能为也。虽然,贤者以此自处则可,人君以此待贤者则不可。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乎朝矣。夫悦于任职而不委之天,治世之事也。君人者可不监观于此哉?

《北風篇》

臣闻人君之为政,莫善于宽仁,莫不善于威虐。宽仁则民爱之,威虐则民畏之。爱之若父母焉,畏之若仇讎焉。父母之亲,不忍一日离;而仇讎之恶,惟恐其不相远也。为人上者不能抚爱其民,而专以威虐从事,人心岂有不离者哉?人皆去之,君谁与立?则是戕其民者,乃所以自戕也,岂不甚可惧哉?北方肃杀之风,凛乎可畏,而加之大雪,其寒益甚,所以喻衞君之威虐也。惠而好我,携手同行,畏其惨酷,与其所好相率而去之也。虚徐,寛舒之貎。亟,急也。只且,语助也。若或迟迟其行,则其祸急,言不能一日自保也。次章亦然。至于三章所所谓莫赤匪狐,莫黑匪乌,则今日之当去,显然如狐赤而乌黑,无可疑者。理所当去而迟囘不去,其祸岂不亦速乎?人心乖离,一至于此,疾之如仇讎矣。君者民之父母,而疾如仇讎,孤立于上,国势岌岌,威虐之所致也。竝为威虐,则不独衞君为然,亦必有同恶相济者,此所以重失人心也。今仁圣在上,子惠黎元,可謂至矣。而监司帥守,犹有急于财赋,刻剝穷民者;亦有敢行诛殺,害及流民者。此皆不仁之人,为国失人心者也。人心一失,所係甚大。伏惟圣主哀之救之,以活生民之命;告之戒之,以衰酷吏之风。此诚今日之急务也。

《干旄篇》

臣尝观孟子闻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喜而不寐。公孙丑问其故,则曰:其为人也好善。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夫茍好善,人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茍不好善,曰予既巳知之,訑訑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呜呼!若孟子者,可谓深知为国之要道矣。夫使之为政,安危理乱皆由是出,岂徒以一身事其君哉?虚心屈己,旁求众善,以自辅其所不逮,则可以当此重任矣。自矜其能,不复求助,忠告蔑闻,而谄谀日亲,则何以治其国哉?今观《干旄》之诗,衞之臣子何其好善之笃。干首之有旄,鸟隼之為旟,析羽之為旌,皆卿大夫之所载也。浚,衞邑也。城外谓之郊,居民所聚谓之都。城,则浚邑之城也。素丝束帛也。卿大夫诚心好善,或求诸都邑之中,或求诸郊野之外,多方搜访。幸而得之,则以束帛良马将其诚意。心之笃切,形见于此,所以有加而无已也。彼姝者子,指卿大夫之姝美也。诚心好善,如恐不及,其德可谓美矣。故贤者感之,莫不曰吾将何以异之,予之告之乎?此所以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也。呜呼!珠玉无踁而至于前,惟其好之尔。难合自重之士,有所抱負,岂肯轻以语人?今而输写心腹,乐告以善,致敬尽礼,感之使然也。区区一小国,而臣子皆好善,当时贤者亦皆以善道告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翕然有济济多士之风,国安得而不兴乎?虽然,是有本有原,一国之事,人君为之也。一举一错之间,是非美恶由是分焉。故夫好贤乐善,臣子之懿徳也,而所以任用之者其谁歟?妒贤嫉能,臣子之大罪也,而所以登进之者又谁歟?沿流探源,其责固有在矣。此诗人所以必归其美于衞侯也。人君观此,足以知为治之大端矣。

《考槃篇》

臣闻国之所恃以安彊者,以得贤也。故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 又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 贤者抱道懐德,君能用之,则邦家之福;不能用之,则独善其身。古之明君深达是理,故求贤惟恐其不及。其或洁身遁世,自放于寂寞之滨,人君必反而自思曰:“彼贤也,宜为我用,而有所不屑,得非气类差殊,不足以感召之欤?吾进德而不懈,则诚心感通,庶乎悦而愿立于朝矣。” 庄公之先公,是为武公,笃于好善,能听其规谏。而厥子弗克遵业,使贤者退而穷处,此《考槃》之诗所以作也。考,成也。槃,乐也。硕大之贤,君不能用,潜伏于涧,于阿,于陆,俯仰无愧,自全其乐,所谓考槃也。矢,陈也。谖,忘也。惓惓于君,寐觉而言,不能忘也。弗过者,不得过君之朝;弗告者,不得告君以善。三章所陈,久而不已,所谓永矢也。贤者抱负不浅,其君疏而摈之,不得有所展布,怨而不释,人情之常也。今此诗无一怨辞,而忠爱之意胶固而不可解。《易》之否曰:“拔茅贞吉,志在君也。” 当否隔之时,贤者在野,贞固其守,而心常存乎君,此则考槃之硕人也。有如是之贤,而庄公不能用,将谁与治其国乎?后之为人上者,三复此诗,深以庄公为戒,勤求贤士,毋使考槃于荒野之间,则可以立邦家之基矣。

《芄兰篇》

臣闻人君之德,莫大于刚健;人君之患,莫甚于柔弱。刚健则日进无疆,足以有為于当世;柔弱则安于苟且,不能少见于事业。智愚相去,岂不远哉?今一介之士,苟惟柔弱,则不能自立于乡党;况于国君,一举一动,安危所关,其可以柔弱自处乎?惠公者,宣姜之子朔也。不彊于为善,而忍于为恶。子之得罪,朔实为之。即位之后,上不能以礼防闲其母,下不能制公子顽之恶。至柔至弱,拥虚器于人上,何足以君其国乎?芄兰者,柔弱蔓延之草也。支,枝也。觿,所以解结,成人之服也。国君虽童子,犹服成人之服,觿则佩矣,能则无有也。凡人或有所长,人皆得而知之。今曰 “能不我知”,则是块然而已尔。芄兰之叶,如佩韘之状。韘,决也。韘则佩矣,能则不我甲也。天之十日,以甲为首,故事物之最先者皆谓之甲。人亦如是,今曰 “能不我甲”,则才不足以高世矣。容容,刀也。遂佩遂也。悸,带垂而动也。服饰若是,皆如成人,而不见其有能,岂非其所大阙歟?凡人皆不可以无能,而君尤不可以无能。人而无能,其害止于一身;君而无能,其害及于一国。纪纲之不振,法度之不修,人心之不服,国势之不强,皆柔弱无能之故。为人上者,可不惧哉!

《木瓜篇》

臣闻德不足以感人者,不足以言德;惠不足以感人者,不足以言惠。古之人所以甚异于常人者,惟其感人之深而已。故《易》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三代而上,人心爱戴其君,久而不能忘者,由此道也。自入春秋,五霸迭兴,大抵杂以权术,惟己是利,遑恤其他。而惟齐桓公(案桓公原本避宋钦宗讳作威公,今改正后倣此)存亡继绝,与人同利,犹有治世之遗风焉。今观《木瓜》之诗,何其图报之无穷也。瓜与桃李,皆以木言,以别于瓜瓞、羊桃、雀李而已,非难得之物也。投以易得之物,而报以难得之货,亦云可矣。犹曰非敢为报,姑永以为好而已。言有尽而意无穷,何时而可忘耶?考之《左氏传》,而后知齐之于卫,有生死肉骨之恩焉。卫自荥泽之败,国为墟矣,遗民无几,何以自立?桓公戍之以甲兵,遗之以车马器械,绝而復续,跲而復振,无国而复有国,岂非生死肉骨之恩乎?兴灭国,继绝世,天下之民归心焉。此圣人之垂训,而桓公得之。邢迁如归,卫国忘亡,乱离之余,安堵如故,安得而不深感之歟?或曰:今北敌垂亡,不保朝夕,与卫國败于荥泽之役亦何以异?我朝垂德惠以覆护之,使既微而復振,将灭而復存,可乎?曰:不然也。卫,中国之诸侯也,为狄人所灭,故霸主不得不救。今北敌,中国之世仇也,因其败坏,张皇六师,为复仇刷耻之举可也,其可救哉?《书》曰:“兼弱攻昧,取乱侮亡。” 此成汤之所以兴也。惟圣主深察之。

《黍离篇》

臣闻王业之方盛,人皆欢乐而咏歌之;王业之既衰,人皆愁苦而哀伤之。故《大序》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观夫音之不同,而世道之升降,断可识矣。周之盛也,合天下而归往焉,故谓之王。及其衰也,名虽为王,其实相戾,于是降而为国风,直与诸侯等尔,可不哀哉!京,周即镐京,天下之所宗也。成王之营洛邑,取夫朝贡之道里均,有时会诸侯于此,其实仍居镐京尔。平王惩幽王之祸,畏犬戎之强,徙于东都,而宗周遂不复至。曩时定都之地,变而为禾黍之场。周大夫过之,思先王之盛,不可复见,所以不堪其忧也。稷始而苗,中而穗,终而实,盖注目者屡矣。如醉,则甚于摇摇;如噎,则又甚于如醉,言其忧愈深也。呼天而告之曰:所以致此者何人哉?不以衰弱之故而亏君臣之义,此所以微其辞也。呜呼!周虽不竞,镐京之地犹在境内,而忠臣过之,犹悲忧如此,况有甚于此者乎?我国家建都于汴,既九朝矣。宗庙宫阙于是乎在。靖康之祸,鞠为禾黍,非能如东周之在境内。神皋未复,敌久据之。往时朝会之地,今为敌人之居。此天地之大变,国家之大耻也。使周大夫生于今日,过其故都,其悲忧惨戚之情,又当如之何哉?平王惟不自彊,所以迄不能复西都之盛。圣主诚能反其所为,卧薪尝胆,以复仇刷耻自期,则大勋之集,指日可俟也。人情之惨戚,将转而為歌謡,岂不伟哉?惟圣主亟图之。

《扬之水篇》

臣闻人君有刚德,则朝廷无过举。夫人君所以临制四方,役使群动者,惟其刚也。是非可否之皆当于理,先后缓急之不失其序,惟至刚者能之。不刚则颠倒错乱,当为者不能为,而不当为者反为之矣。平王之母家申侯也。幽王嬖褒姒而黜申后,太子奔申。申侯与犬戎攻宗周而幽王陨。晋侯、郑伯迎太子于申而立之,是为平王。则申侯者,乃平王之父讎也。悼王室之中微,痛讎耻之未刷,奋然作兴,恢张纪纲,以正申侯之罪,则天王之刚德也。讎之不复,怀其私恩,又从而戍之,弱孰甚焉?此人心之所以不服也。诸侯有难,方伯连帅率诸侯以戍之,义当然尔。王畿之卒,仅足以自卫,其可远戍乎?平王为其所不当为,诸侯不服,莫为我用,而自以畿卒戍之,王室自是而愈卑矣。悠扬缓弱之水,虽束薪、束楚、束蒲之微,不能流转,以喻平王之不能役使诸侯也。彼其之子,指当时之侯国言之。申、甫、许皆姜姓,故言申而併及甫、许焉。戍兵无几,不能更代,未有还归之日,此周人之所以怨思也。父讎当复而不能复,母家不当戍而戍之,颠倒错乱如此,安在其为刚德乎?呜呼!居九五之尊位,亿兆之上,赏庆刑威莫不在我,而柔弱如悠扬之水,亦可怜也。君天下者,三复是诗,盍亦励精求治,自强不息,而深以平王之柔弱为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