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序一》
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臣观先王盛时,礼乐教化,熏蒸陶冶,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发而为诗,莫非性情之正。流风遗俗,久而不泯。虽更乎衰世,而气脉犹存。此变风之作,所以皆止于礼义而归诸先王之泽也。诗三百篇,不为不多矣。而孔子蔽之以一言曰:“思无邪。” 盖取其直己而发,粹然一出于正。风雅虽变,而思之无邪则一而已矣。夫寂然不动之谓性,有感而发之谓情。性无不善,则情亦无不善。厥名虽殊,其本则一。故孟子道性善,而又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礼运》一篇,孔子之遗言也。谓喜怒哀惧爱恶欲,是七情者,弗学而能,人之良能也。岂有不善者哉?大序之作,所以发挥诗人之蕴奥。既曰吟咏情性,又曰发乎情,民之性也。合二者而一之,毫发无差,岂非至粹至精,同此一源,不容以异观耶?大序所谓礼义,即孔子所谓无邪也。诗人作之以风其上,太师采之以献诸朝,以警君心,以观民风,以察世变。一言一句,皆有补于治道。人君笃信力行,则可以立天下风化之本;公卿大夫精思熟讲,则可以感人君心术之微。诗之功用如此。自王者之迹熄,而微言奥义于是遂绝。虽然,诗则亡矣,此情此性,古今无间。有能求其端倪,得其精粹,挈斯世于礼义之域,而不失其情性之正,则吾之泽即先王之泽也。孔子删诗,系《豳》于变风之末。王通赞之曰:“言变之可正也。” 夫变可复正,则绝可复续矣。孰谓微言奥义终于泯灭哉!
《诗序二》
臣观大序之作,既以风、赋、比、兴、雅、颂为六义,又以《国风》《雅》《颂》为四始。义云者,至理之所在;始云者,群言之首也。及观《史记・孔子世家》,则以《关雎》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与大序所言若不相合。意者,《国风》《雅》《颂》为三百五篇之纲领,而《关雎》《鹿鸣》《文王》《清庙》为《国风》《雅》《颂》之纲领欤?皆群言之首也,故谓之始。风以一国言,雅以天下言。今言雅而曰 “形四方之风”,以其造端于上,形见于下,其大指则同也。政有兴有废,故雅有正有变。雅言王政之废兴,则风言侯国之得失可推而知也。颂告于神明,指商周言之。德言盛,功言成,巋然独隆,王者之高致也。呜呼!《国风》《雅》《颂》,诚万世人主之学,所以缉熙于光明,岂可不服膺古训,日进此道,而深造夫古人之堂奥哉!知一国之风俗,其本在一身,则吾所以检其身者当如何?表曲则影攲,源浊则流污。吾有所未至,则一国之俗皆将沦胥于恶矣,可不自警乎!等而上之,所关愈大。王政有废兴,乃四海九州治乱安危之所从出也,其又可忽乎?兢兢业业,不敢荒宁,如朽索之驭,如春冰之履,庶乎其可矣。若夫盛德成功,古人广大之规模也。覆载如天地,照临如日月。彼之功德如是,吾岂可为中常之主歟?此所谓龟鉴也。有德斯有功,以《大学》观之,心正意诚,德也;治国平天下,功也。本末一贯,非有二致。而后世止以戡难为功,德不足者亦能底一时之绩,于是乎判为两途,失其指矣。大序合而言之,其知道之言乎!呜呼!王道之盛也,雅在王朝而侯国不得有颂。及其衰也,平王降为《国风》,而鲁人颂僖公之美。世变之推移如此,甚可畏也。人主观此,盍亦知所警矣!
《卷耳篇》
臣闻志者,心之所期也。所期者如此,故所就亦如此。登高山者,期至于顶,斯至之矣;涉巨川者,期达于岸,斯达之矣。所期者大,则其规模亦大;所期者远,则其谋虑亦远。夫惟远且大也,故谓之志。古之人君,耻以中常自处,而必欲成大有为之事业,斯可谓人君之志也。古之后妃,不以小善自足,而必欲辅人君之所欲为,斯可谓后妃之志也。夫惟天作之合,同心协济,所以德业巍巍,至于今仰之。卷耳者,可以为酒之物也。顷筐者,易盈之器也。易盈而不盈,其心固有在矣。臣下行役于外,而后妃轸念于内。故因卷耳之采,而思酒醴之成,足充吾君劳赐之用。此是诗之所以作也。人之远役,必思其家,故谓之怀人。是人也,固尝置之周行矣。今其奉命而行,逾越险阻,而马至于虺隤,言其病也。玄马色变而黄,亦病也。马病如此,人劳可知。酌以金罍兕觥,少解其懐伤之心。此所谓体群臣者也。曰瘏曰痡,仆与马俱病矣。盖至于是,其劳益甚,复云何哉?惟有长吁而已。写其勤劳嗟叹之状,以著其思念贤者之心。何其所志之远且大哉!夫臣下之劳,人君之所当念。后妃何预焉?今亦切切如是,无乃思出其位乎?曰:此则古之后妃所以过人也。凡人之情,朝夕思念,不出乎蕞尔形体之微。苟利于己,经之营之,无所不至,岂复为当世计乎?今也,身居乎此,而念及于彼,惨怛嗟叹,惟恐无以慰贤者之心。夫贤士大夫,吾君所资以共治也。得贤则安,不得贤则危,利害相关如此,是乃后妃之所当念也。岂可谓出其位之思乎?唐长孙后,每对太宗称魏徵之直,以社稷臣名之,保护其贤,成太宗纳谏之美。呜呼!其有古后妃之遗风哉!
《樛木篇》
臣闻天下之患,莫大于有己。有己之心胜,则待物之意薄。设藩篱,分畛域,截然判而为二。朝思夕虑,求足其欲,而自一身之外,莫之或恤矣。何其不仁哉!昔者孔子论为仁之道,本于克己。盖惟能克去己私,则物我浑融。他人之利害休戚,犹己之利害休戚也。是谓之仁。仁者,人心也。人之本心,岂有此疆尔界之别哉?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至公至平,本无间隔。后妃之能逮下,存此心而已矣。尝观世之好嫉妒者,惟小人与女子为甚。新或间旧,则爱有所分。非己之利,则不得不多方以隔绝之。阴私险诐,其质相若,故嫉妒之心亦不谋而同尔。古之后妃,岂其然哉?深宫之女,谁不欲进御于君?以己之心,忖度他人,同此心也。樛木之喻,何其心之谦虚,量之广大,而已私之不立乎!木曲而下垂者曰樛。惟其下垂也,故葛藟得附託之。犹众妾之託于后妃也。以此明逮下之义,岂不昭然哉!上恤其下,下亲其上。闺门之间,雍雍如也,愉愉如也。则君子之心安得不乐?君子之乐,君子之福也。自古享天之备福者,其惟君子乎!推所由来,亦由修身齐家,克正其本而已。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表仪不正,人心不服。骨肉至亲,若仇敌然。终日戚戚,不得须臾宁,何福之有?” 后妃之不妒忌,固盛德也。然刑于寡妻,其本固有在矣。君天下者,盍致思焉!
《螽斯篇》
臣闻子孙众多,人君莫大之福也。则百斯男,子孙千亿,皆见于诗人之咏歌。则蕃衍之庆,岂非人情之所甚欲哉!然后妃有妒忌之心,则众妾绝贯鱼之望,亦难以觊其昌炽矣。夫公足以胜私,而不为私蔽。心足以御形,而不为形役。惟恐吾君嗣续之不繁,而不暇为一身之计。此古之后妃所以卓然过人,而《螽斯》之诗所以作也。夫螽果何物耶?群飞害稼,《春秋》书之以為灾异。盖蝗类也。而诗人何取焉?曰:诗之托兴,惟见其生育之蕃,有似乎子孙之众尔。亦犹鸱鸮虽非嘉祥,而彻桑土于未雨,得思患豫防之道,于是取之也。虽然,以螽斯兴子孙则可,谓螽斯无妒忌心,则安得而知之?今此诗言 “宜尔子孙” 者至于三,是则后妃之心果能如是。物之不妒,故其效验如此也。盖思而得之,凡物之以类相从,皆其心之和同无间,而群飞蔽天,则其尤者焉。和同如此,则不妒在其中矣。然物以类从,何可胜计,奚独有取诸此?曰:古之记者,谓螽斯一生九十九子,其繁滋也甚矣。他物虽以类从,而生育未必若螽斯。同类既众,而生育又不胜其多,则安得而不取之乎?呜呼!人物之辨,古人甚严。昏而不明,所以为物;人心至灵,所以贵于群物也。然乌之反哺,獭之祭先,蚁之有君臣,皆有似乎人道,亦有放其良心而物之不若者,君子盖深悲之。《大学》述绵蛮黄鸟止于丘隅之诗,而系以孔子之言曰:“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由是观之,贵而为人,犹或妒忌者,可以人而不如螽斯乎?然则此诗之作,有助于风教多矣!
《桃夭篇》
臣闻诗人称人情之相安者,未尝不以宜言之。《假乐》之诗曰:“宜民宜人。” 取其人民之相安也。《鲁颂》曰:“宜大夫庶士。” 取士大夫之相安也。夫人情至于相安,则有和顺而无乖戾,有欢娱而无怨讟,岂不甚可贵哉!今此诗曰 “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则夫妇之间,雍雍其和,交相亲爱者至矣。又曰 “宜其家人”,则非独夫妇也。阖门之内,长幼尊卑,无不犁然有当于心矣。妇人谓嫁曰归。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谓仲春之月,婚姻之时也。女之始嫁,情意未洽,而宜家之效固已立应,况于寖久乎!既咏其华,又咏其实,又咏其叶,以明物物之可嘉也。以桃之可嘉,媲德之可贵,周旋俯仰,无所不宜。此岂法严令具强之使然哉?风化之行,固有本之者矣。后妃无妒忌之行,闺门有肃雍之美,是非其本欤?惠及其下,众妾序进,则内无怨女。化行于外,婚姻以时,则国无瘝民。此和气洋溢,极治之时也。诗人安得不于一篇之中致其意歟?虽然,婚姻及时,后人知是者亦不少矣,而人情未免乖戾,罕以辑睦闻者,又何歟?曰:此所以有贵于风化也。先王之时,家道既正,教化流行,习俗淳美,涵濡于礼义之泽久矣。之子于归,资性婉淑,足宜其家。风化使然也。非有先王修身正家之本,而独以男女及时为贵,此乃不澄其源而欲清其流也,又岂能销乖戾之习而长辑睦之风哉?此诗三章,曾无一语及于后妃,而序诗者推而言之。盖天下之事,有可以法禁整齐者,而风俗之美非法禁之所能致。要必基本所在,能用其力,故其感召如此。归诸后妃,钩深之论也。呜呼!后妃之贤否,风俗之美恶,系焉;吾身之修不修,后妃之贤否,系焉。君天下者,其可忽哉!
《兔置篇》
臣闻贤人众多,系乎人君之一身。人君者,化育之所自出也。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无以陶冶斯世,皆入于礼义之域,则归其责于君,而人君亦不敢辞其责。故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古之圣君知其然也,兢兢业业,不敢荒宁。惟人纪是修,惟民极是建。凡所以善其心者,无一日敢忘。要其效验,必至于比屋可封,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始无愧于代天司牧之职。其或未然,亦惟反身修德而已矣。兔置者,设以掩兔,贱者之役也。丁丁者,椓杙之声也。其役虽贱,其人甚武。赳赳焉,有公侯干城之才,亦可谓难能矣。又进于是,其可以密迩公侯,故谓之好仇,犹言善匹也。以密迩为未足,而有腹心之喻。即一身言之,耳目之视听,手足之举履,非不切也,而又有切于此者。今曰可為腹心,则智虑之深长,操守之坚正,可仗以立國矣。呜呼!贵而贤,贱而不肖,天下之常理也。贤者役人,不肖者役于人,亦天下之常势也。兔置之人,执此贱役,教养之所不预,宾兴之所不及,宜其才质闇劣,不足与进于善也。而诗人所称,乃真贤实能之任。曽谓是瑣瑣者足以当之乎?臣闻之,教化之废,推中人而坠于小人之域;教化之兴,引小人而纳于君子之途。人心无常,惟上是听。风行草偃,不约而从。后妃无妒忌之行,其本正矣。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此诗三章皆以肃肃为称,故谓之好德。夫既惟德是好,则举以当真贤实能之任,孰谓其不可乎?今而后知先王盛时,风化所及,莫非常人吉士,随取而足,有不可胜用者。正本之效固如是也。而后世每以乏贤为忧,亦岂无所自歟?序诗者曰:“关雎之化行,则莫不好德。” 观其迹若不相为谋,而心之感通有必然者矣。君天下者,盍致思焉!
《芣苢篇》
臣闻《易》之《咸》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夫人心至于和平,则风俗粹美,不可以有加矣。无以感之,岂能臻此哉?然则何以感之?曰:行远自迩,始治外自内始。未有其家不可教而能化行于他人者也。故宫闱之邃,风化之枢机也。后妃无妒忌之行,其心既和平矣。众妾进御于君,不复顾虑,则其心亦和且平矣。夫和平者,人之本心也。宫闱之内,至和至平,皆以有子为乐,则风化所覃,自近及远,亦孰不以有子为乐哉?芣苢者,宜子之药也。采采者,不一之辞也。薄言有之,采而得之也。掇,拾也。捋,取也。袺者,以衣贮之而执其袵也。襭者,以衣贮之而扱其袵于带间也。袵之可矣,而复捋之;袺之可矣,而复襭之。此心之切,惟恐其不多也。区区微物,以宜子之故,不惮勤劳,多方采取。诗人深探其心,而曲尽其形容之辞,若赘而非赘。爱其风化之美,而不能自已也。夫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人道之婚姻,专为嗣续计耳。妇人无子,将焉用之?故有子之愿,尤为甚切。而世降俗薄,乃至有生子而不举者,天性之爱,灭绝无余。何其与古人大相远耶?盖乐于有子,人之本心。有子不乐,非其本心然也。古人之心,至和至平,故惟恐乎嗣续之不蕃。后人之心,不和不平,故反以生育为累尔。夫秉彝之初,均此一心,而习俗美恶不同如此。任风化之责者,当如之何哉?诗人观夫芣苢之采,既为之三咏三叹,而序诗者,则蔽以一言而曰后妃之美。盖非后妃之贤,得其本心,则必不能使当时之妇人亦皆遂其本心也。尊卑上下,皆不失其本心,可谓极盛之时矣。后之为妃者,要当以是为法。
《汉广篇》
臣闻人生天地之间,所以超然独贵于群物者,以存是心焉尔。心者,人之大本也。是心苟存,虽至微之人,足以取重于当世;是心不存,虽贵为王公,其又奚取焉?汉之游女,可谓至微矣。能正固其守,而人皆爱之敬之,岂非此心之良?天所以与我者,卓然不乱,故发形于外,有足以感动物者欤?乔木者,其榦上竦,非有枝叶下垂,可为庇荫也,故不可休息。以女之弱,譬木之乔,若非其伦矣。然端方不挠之操,似之。此所以为古之贤女也。以乔木为未足,而复有江、汉之喻。泳,潜行也。方,栰之小者也。汉不可以潜行,江不可以栰济,此女之不可求也。区区女子之微,人皆得以轻侮之。今乃如汉之广,如江之永,不可亵渎如此,岂不亦贤哉?心慕其贤,而于错薪之中,为之刈楚以秣其马,刈蔞以秣其驹,致惓惓之意,庶其降以相从也。而终不可从,故江、汉之喻,复申言之。呜呼!武夫勃然震怒,无敢当者,而牵于利欲,则挠而从之。今女子之所守,乃刚劲如是,有丈夫所不能为者。此无他,彼求诸外,所以似刚而非刚;此得之心,所以至柔而能刚也。夫莫刚于人心,嗟来之食,宁死而不受,非不爱身也,此心卓然而忘其为身也。江、汉之游女,可嘉可尚,惟此心之不昧尔。非盛德之君,躬行于上,表正斯民,皆有士君子之行,岂能臻此哉?彼习俗薄恶,男女淫奔,恬不知愧者,亦其君使然尔。然则人君之一身,诚风俗美恶之所自出歟?
《汝坟篇》
臣闻臣之事君,犹子之事亲也。子之心一于亲而无他者,谓之孝;臣之心一于君而无他者,谓之忠。故《大雅》曰:“上帝临女,无贰尔心。” 心一而不杂,凛凛乎如上帝之鉴临,岂敢有他哉?汝坟者,汝水之岸,其高如坟也。条枚者,枝与榦也。调饥,朝而未食,其馁最甚也。条肄者,今年斩之,而来岁复生之木也。夫行役于外,而妻躬采薪之劳,职当然也。念其良人,而有如晨朝之饥,何其切哉!盖至于逾年之后,而有 “不我遐弃” 之语,乃知其初念之至切者,忧其去而不复返也。古人奉君命而行,则不敢顾其身。履险犯难,有死之道,而不遑自恤者,以臣之事君,大义所在,不可少亏也。向也忧其弃我,今也喜其既见,上能承君命,而下能保其身,则不弃我而死矣。此妇人之所以自慰也。远役之苦,如彼鲂鱼,至于尾赤,可谓劳矣。王室之威,如火烈烈,可谓酷矣。人情至此,不能不怨。然忠臣之心,其可怨乎?父母孔迩,所以宽譬之也。纣虽酷虐,而西伯方行仁政,有父母之恩可恃以安存也。呜呼!天下之达道,人伦而已。人伦之外,焉有他道?勉励其夫,事君尽忠,则夫妇之道笃,而君臣之义亦隆矣。一诗之中,二美具焉。此所以为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也。风化之美,陶冶熏蒸,能使为妇人者,此心昭然于义理如此,是之谓善化。后之君天下者,可不鉴观于此哉!
《采蘩篇》
臣闻祭祀之事,古人之所甚重也。人孰不奉祭祀,而可以奉祭祀者实难。是必洞洞属属,精一不杂,有以契夫鬼神之心,则可以行此礼矣。邦君之配,国人所尊,谓之小君。其职甚不卑也。而所谓职者,非有他事,惟曰奉祭祀,是为称职。不足以奉祭祀,则失其职矣。然则夫人者,可不职思其忧乎?蘩,皤蒿也,所谓涧溪沼沚之毛也。采而用之,有事乎太庙,故曰公侯之事,又曰公侯之宫。宫即庙也。物之可荐者亦多矣,不及其他,而独有取夫蘩,岂不曰交乎神明者在诚而不在物欤?诚心不至,虽牺牲肥腯,粢盛丰备,神其吐之矣。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首饰也。僮僮,竦敬之貌也。执蘩以助祭,而竦敬于宗庙之中,亦足以明此心之不放逸矣。虽然,当祭而致敬,祭毕而忘之,是诚心易衰也,又岂足为敬乎?被之祁祁,薄言还归。祁祁,舒迟也。祭义所谓及祭之后,陶陶遂遂,如将复入也。不即安于私室,而犹迟迟其归,心足以御其形,而不为形所役。心不懈,则形不倦。故既祭之余,无以异于承祭之时也。夫是之谓夫人之职。以祭祀为职,是以诚敬为本也。本立则众美从之,岂不甚可责欤?呜呼!祭之明日,明发不寐,有怀二人。古人纯一不已之心,于是著见。与夫斯须致敬,而懈怠随之,固万万不侔矣。而召南之夫人,亦能用力于此。味薄言还归之语,而想其中心之所存,纯一而不杂,此所以无愧于幽明也。其亦国君躬行表正之明效歟?
《甘棠篇》
臣闻人心未易感也,而感人之深者,其惟盛德之君子乎?甘棠之诗是已。蔽芾,言其盛也。茇,草舍也。拜,谓屈而下之。说犹舍也。或曰,说本作税,言其税驾于兹也。人之为政,悦人心于一时者易得,人心于悠久者难。衣食之分,人乘舆之济涉,非不悦也。而君子则曰小惠未徧,曰惠而不知为政。浅狭如此,又安能使人悠久而不释欤?召伯诚心爱民,不自隆贵。草居露宿,听讼于甘棠之下。未尝任智术,要民誉也。而当时爱慕,后人追思之。见彼甘棠,以为所憩之地,而相与共存之。不惟勿伐勿败,虽屈而下之,亦所不忍。何其入人之深耶?意者,悉其聪明,致其忠爱,断其是非曲直,无毫发之差。亦犹臯陶明刑,迈种厥德,而黎民怀之。凡形于听讼者,皆是心也。心纯乎天,发而为政,皆与天合。以我之心,感民之心。民之不能忘,由我之不可忘也。周召分陕而治,召伯之令名,得与周公并传,殆非偶然者。三复此诗,其得人心如此,岂不伟哉!后之号为能吏者,率以强敏相尚,惨刻为贤。民疾视之不暇,岂复有爱之久而不已者?由是观之,人君之用人,当取夫材之足以集事者欤?抑取夫德之足以感人者欤?诵甘棠之诗,宜知所决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