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黄仲元 撰
《春秋发题》
孔子曰:“文不在兹乎?”又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此夫子述六经之本义。然自陈卫归鲁时年六十八矣,而《春秋》之修独后诸经。他经令弟子编集而后圣人为之裁正,《春秋》决圣人亲笔削,故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春秋》之名,非夫子名之,亦非鲁史名之。古者事为春秋,意上古以来皆然,特其书不传尔。韩宣子所见周《春秋》也,以鲁公纪元鲁《春秋》也,夫子所修者是已,不然,则宣子所见平王以前之《春秋》,东迁以来鲁无有矣。总一岁上下而谓春秋,此亦天地间自然名字,当如此。但既经圣人手,平心直记,言约事实,善恶自见,无非天理之自然。
说《春秋》者,于千百载之下,而欲逆推千百载圣人之心,又恐夫子当时之意或不如此,不若以夫子之言断《春秋》,只把《论语》一书便自好看。《尧曰》历叙尧舜禹汤武之传,自谨权量而下,皆是王道绳墨,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是《春秋》张本。《八佾》一篇多寓微意,而“不如诸夏之亡”一句,使人凛然。齐晋谲正二字,与夫“如其仁,如其仁”之称,“微管吾其”之叹,断尽伯者功过。至谓“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盖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盖三世希不失矣”,而《春秋》始中终备矣。故有隐桓庄闵僖之《春秋》,有文宣成襄之《春秋》,有昭定哀之《春秋》。自隐之元至僖之末,凡九十六年,而天下成乎伯主;自文之元至襄之末,凡八十五年,而天下成乎大夫;自昭之元至哀之末,凡六十一年,而天下成乎裔夷。世道三变,《春秋》于是终焉。
大抵《春秋》一经,开卷纯是乱世时事,王室之盛衰,诸侯之离合,裔夷之更代在焉;世家之始终,制度之沿革,礼乐之变更在焉;天人之应验,气数之转移在焉。此皆关于世变之大,《春秋》伤之。窃尝以天意观《春秋》时,正如开赌场相似,齐并国多少,晋又并国多少,楚又并国多少,如鲁、如郑、如宋各有所并,恰如赌场中得大小采,到得卷尽时,并更未了,在这世界安得不乱?但当时小国介于大国,奔命不暇,犹足自维持数百年,此势又如稻塍,各有界分约束,卒不能坏,不比后世如万顷陂,要起卒起不得,一起遂汹涌,更没奈何。自周之东,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王室之乱凡四,犹绵延二十四君不绝如线,盖自平王而下,皆庸君也,虽非大恶,而天下之为恶者皆得以肆其恶,故中间有许多争夺。周之亡虽缓,而当时民生之害亦深。
又尝以地气观《春秋》时,齐强而伯,其气兆于山东,逮河则晋伯,宋暂一哄,又逾而西,穆公盛矣,而楚在荆湖南北之间,崛强久矣,而碍于齐晋,晋衰而楚伸矣,吴兴于东南,吴兴而齐楚二方有难,越继起而吴歇,此亦非偶然者。
又尝以人事观《春秋》时,何异一傀儡棚,入《春秋》初,诸侯争哄,更无统属,及伯者兴,方有畏惮,齐桓与楚争一哄而散,晋文又与楚争,齐楚之争不久,晋楚之争甚长,然终至于和而后已,晋楚方已,吴又兴矣,吴楚既一哄而散,越又一哄,鲁于隐之世犹能令,齐桓之世始与齐抗,庄闵僖之世常事齐,僖之末至文宣常事晋,成襄昭兼事楚,定哀事吴,哀事越,哄则与之俱哄,和又与之俱和,可付一笑。夫天运于上,先春后秋,未尝一年错缪,而地气回转,东趋而西,西趋而南,北之间又趋而东南矣,人又陆梁叫号其间,纷纷扰扰,靡所宁止,谓之何哉?故二百四十二年间,纯乎剥者也,阴愈进,乱愈甚。或犹曰:“《春秋》之极而有麟焉,可以观性与天道矣。”吁,缅哉!邈乎!邈乎!缅哉!
《春秋》为麟而起,止乎?为臣子而作乎?夫子不幸生乎王法不行,乱贼横恣之世,笔削鲁史之志久矣,然犹冀列国之君有能上告天子,下告方伯,以仗讨贼之义,至于斋沐之请不从,然后知天理民彝将尽泯灭,于是不得已修鲁史,获麟之事适值其年,又当其会,而公羊指为夫子作经之证。汉儒假托谶纬,遂谓获麟之后,得血【阙】书端门之命,使子夏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九月而成,始于春,成于秋。杜氏亦承余窍,因谓所感而起,所以为止。然则当时若不获麟,《春秋》可无作乎?孔子修《春秋》,但书获麟,孟子正人心章明言臣子乱贼,孔子作《春秋》,后学不信孔孟而信汉儒,此邪说所以坏经也。昔胡氏《春秋传》成,朱晦庵曰:“直是夫子亲出来说,方敢尽信。”仆谓《春秋》为请讨陈恒而作,虽夫子再生,亦必曰然。若夫《春秋》之终,适值卫辄来奔,圣人特笔一事于其末,此正夫子正名之义【读《论语》二章自见】。左氏去孔子之世为近,故传《春秋》终于此,笔得其实也。杜学左氏者,不信左氏而信公羊,以为弟子采摭获麟后事以续夫子之经,孔门子夏一辞莫赞,他弟子必不若是谬妄,是则《春秋》之作止也,不可不辨。
《五伯》
五伯之称有三。杜预注左氏曰:“夏伯昆吾,商伯大彭、豕韦,周伯齐桓、晋文。”赵岐释孟子曰:“齐桓、晋文、宋襄、秦穆、楚庄。”荀子《王伯篇》曰:“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按《史记》,《楚世家》昆吾夏之时尝为侯伯,桀之时汤灭之;彭祖氏殷之时尝为侯伯,殷之末世灭彭祖氏。左氏传范宣子曰:“昔匄之祖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杜注殷末豕韦国于唐,周成王灭唐,迁之于杜,为杜伯。论三代时五伯,杜之说非远而无据,谓之伯者,天子命之以长诸侯,如齐桓、晋文亦是周王命之为伯。自霸之名立,则是以智力把持天下,争雄中国。宋襄图霸不成之君,盂之会楚人执之,释之如戏婴儿,是以不得志乎泓,何尝可谓之霸?荀卿生于战国,去五伯为甚近,其言似足信,考之于经,吴则黄池之会两书于越入吴,卿之言近矣,而未尽也。
论春秋五伯,当以《史记》为证。《史记》自东迁以前皆纪周事,东迁以后杂记诸侯,凡齐桓、晋文、秦穆、楚庄一一具载,所以见伯□与王室相为盛衰。迁之言曰:“平王之时,周室衰微,诸侯强并弱,齐楚秦晋始大。”盖为书齐桓、晋文、秦穆、楚庄张本,则宋襄之不列于五伯明矣。及《吴世家》却载夫差十四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欲霸中国,以全周室,则五霸合以齐桓、晋文、秦穆、楚庄、吴夫差为五【此有汉史可证,汉史注五伯有三表适成强于五伯,师古曰:伯读曰霸,五伯谓昆吾、大彭、豕韦、齐桓、晋文,诸侯王表衰则五伯扶其弱,师古曰:此五伯谓齐桓、宋襄、晋文、秦穆、吴夫差,地理志春秋时五伯迭兴,师古曰:此五伯齐桓、宋襄、晋文、秦穆、楚庄。今以春秋始末考之,合以夫差与桓文穆庄为五】。
今考《春秋》,齐之霸以僖九年葵丘之会而盛,晋之霸以僖二十八年践土之盟而盛,秦之霸以文三年焚舟之役而盛,楚之霸以宣十二年邲之战而盛,吴之霸以哀十三年黄池之会而大。故庄僖而后,政出齐晋,圣人书法自是一变;文宣以来,权在秦楚,圣人书法自是再变;吴自成七年伐郯始见于经,自是而后,圣人书法又三变矣。盖至于黄池之会而极,《春秋》所以以是终焉。
虽然,《春秋》经于文三年第书“秦人伐晋”,何尝有一大盟会霸诸侯?谁谓《春秋》而与秦霸?邲之战,晋师大败,以夷狄而败中国之师,此《春秋》之所深痛,谁谓《春秋》而与楚霸诸侯?泯泯制命在吴,吴之会莫盛于黄池,而其亡也,亦自黄池之会,谁谓《春秋》而与吴霸?秦、楚、吴皆夷也。说《春秋》者,只当论齐、晋二伯,不当言五伯。宾媚人言四王之王,五霸之霸,孟子言五霸三王之罪人,是合三代时说。夫子曰:“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此二句固是二伯断案,然笔削之际,明示万世法戒,略不少假于二伯。葵丘、践土例书曰“盟”,则盟誓岂仲尼之所取?而其罪又在于致宰周公与召天王,当周不竞,所赖扶持王室者二伯也。小白不朝,重耳召狩,《春秋》又何望哉?谁谓《春秋》而与齐、晋?大抵《春秋》借事明义,有可以为人君之训者,有可以为人臣的训者,有为人父立法者,有为人子立法者,不明此义,区区计二伯之优劣,与谓《春秋》为五伯之刑书者,皆非深知《春秋》者也。
《易书诗春秋》
经者,载道之书,亦论世之书。读经者,不论其世,可乎?仪礼非完书,乐缺逸无传,六典或疑为莽之事、歆之文,礼记又杂出汉儒之采缀。且以易、书、诗、春秋言之。
子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此一句是易中总脑处。干、姤、坤、复、泰、否、既、未,阴阳回旋,民生与焉,这是世道大忧患。伏羲先天一图,勘破于倚伏之中,但未有文字写出。文王系彖辞,便思所以处天下之忧患,明夷又自处一身之忧患。周公系爻辞,有吉凶、有悔吝,又一爻有一爻之忧患。夫子十翼,观变玩占,又是教人处忧患。学者读易,反身修德,思忧防患,于干当恒易以知险,于坤当恒简以知阻,干之惕厉、亢悔,坤之坚冰、战野,一一是处忧患,六十四卦皆当如此看。尽观六画,默参人事,泰与既济,把做尧舜禹汤文武成康时看;否与未济,把做春秋战国时看;干之姤,把做晋与三十国与唐宋五代时看;坤之复,把做秦汉隋唐交接时看,方解得环中意。有天下者,善变之,则否为泰,未为既,姤为复,坤为干矣。
书于虞夏,浑浑;商,灏灏;周,噩噩,气象自是迥别,时世亦大不同。尧不能无水患,舜不能无征苗,甘之誓,逆境也;洛之畋,危机也;鸣条之师,又一亡一存,一废一兴矣。太甲桐居,前此所无;盘庚五迁,澒洞几不可掇;祖甲立而周文已生,微子遁而天命既错矣;武告成,箕陈范,前编后系,既有所属,三监、淮夷之畔,犹多外惧内忧,卜涧、卜瀍,方归奄,多士、多方,不作顽者犹未必格,忱者犹未必劝,锡晋圭瓒,虽存周旧,东迁于此乎始;二誓之录,非望鲁也,非喜秦也,伤周之不复兴也。试自尧典至文侯之命,商略古人所以处兴亡盛衰之变,大抵有人则济,无人则否,皋夔、稷契、伊傅、周召辈,人天之生不数数也。
诗以变风继二南,家道之失常也;列卫而着邶鄘,吞并之始也;诸侯相并,则无周郑与王俱东,故王郑次之;周一东而齐晋迭伯,齐先晋后,晋衰秦伯,秦歇楚兴,灭陈而县,故齐、魏、唐、晋、陈又次之;诗亡而乱极,郐曹所以思治乱,极而治必有救乱者出,救乱而归之正,故豳为变之终、雅之始。文武忧勤者也;成王持守者也;六月诸诗,虽中兴之基,亦易衰之渐;节南山以下,由朝廷而四方,既先慢其经界,又并与礼乐刑政荡然弃之;渐渐之石、苕之华、何草不黄,尚忍言哉;卷阿后,唯云汉、崧高、烝民、韩奕、江汉、常武,略有兴复规模,以后稷、公刘数世积累之艰难,宣以前厉坏之,宣以后幽坏之,故幽之后无雅,成之后无颂。圣人序诗,盖专为西周设也。诗亡然后春秋作。
春秋始周郑,中齐晋,终楚吴越。入春秋,鲁最强大,犹能令,齐桓而下,齐鲁始抗,庄闵僖之世,鲁常事齐,僖之末至文宣,鲁常事晋,成襄昭兼事楚,定事吴,哀事越;郑介于齐晋楚之间,齐始伯,晋次伯,郑奔命二伯国与楚之不暇,齐晋与楚为敌者,齐晋衰而楚强,楚微则吴盛,吴弱则越大。晋之伯异齐远甚,桓之正尊王室,文之谲微王室,无桓周灭,有周桓贼桓,卒伯衰,周之不幸,以桓之不幸也;桓之不幸,以管仲之不幸也。虽然,隐桓庄闵僖之春秋,此一时也,天下成乎伯主者,九十六年;文宣成襄之春秋,又一时也,天下成乎大夫者,八十五年;昭定哀之春秋,又一时也,六十一年间,世道大变,而春秋亦异论。而至此,易不必说九六,说蓍衍,说象数,须晓得世运未有纯阳而无阴之时,亦未有纯阴而无阳之时,气化相禅,岂人能测;书不必说制度,说礼乐,说政刑,须晓得商革夏,周革商,是一大盛衰,三代中间凡几变故,又是小小盛衰,此几至可畏也;诗未便说比赋兴,说鸟兽草木,且看如何是二南时诗,如何是变风时诗,如何是幽厉时诗,毕竟有个大关节处;春秋未便说夏时周月,说名氏地理,且看春秋有齐晋时如何,毕竟是一犬断案。合而观之,天地中间,治日常少,乱日常多,人事得失,趋乱常易,趋治常难。书之秦誓,即易之未济也;诗之王风,即书之文侯也;春秋之鲁隐,又诗之自幽王以后也。天时迭为消长,圣经更为污隆,时之既往,亿千万年,时之未来,亿千万年,圣经无一日而不在天地间,各有生长收藏,使有通乎四经者,古今之在天地间,只一旦,莫天地终乎终,安知天地不始乎始,亦可因斯文而观世变矣。
《经史》
夫子未生之前,易、诗、书、礼乐有之矣,春秋则鲁史之旧也。夫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初自齐反鲁时年四十三,自卫归鲁时年六十八矣。乃叙书传,礼删诗,正乐,序易彖、系、象、说卦、文言,及庚申西狩,始修春秋,则夫子经成于暮年,易最后,春秋又其晚笔。然圣人述作之意,尽在鲁论二十篇。作者七人,所以推原前圣创始之由,述而不作,不惟不敢当作者之圣,而亦不敢显然附昔贤之列。吾不试,故艺,言道不见用于当时,故修六艺以诏来世。小子成章,不知所裁,此为著述而发。子所雅言,诗、书、执礼,此欲定四经时语;语太师,乐雅颂得所,关雎之乱,不淫不伤,三百一言,曰思无邪,此正删诗时语;泰伯篇末,尧曰首章,历历叙尧舜禹汤文武之盛,此盖定书时语;杞宋文献足,则能征,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在齐闻韶,武未尽善,明礼正乐于此乎见;加我数年,五十学易,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文王既没,文不在兹,赞易十翼,于此乎始;告公与二三子,适值获麟之岁,于是志在春秋矣;礼乐征伐,自诸侯而大夫而陪臣,三桓之子孙微,齐晋之正谲,此又修鲁史时语,而时辂冕舞,又损益以为百王大法,夫子之深谋远虑乎哉!惜也,年运既往,生不留今,秦之焚民间书耳,项之炬博士所藏烬矣。诗则后儒以圣人之所删者杂之书百篇,而亡其半;礼逸而以小戴书官待世;乐咸无焉;易有坠简,有脱字;春秋经文残缺可疑,于是六经遂为不完之书。然礼乐与易经也,而诗、书、春秋史而经也,阙其疑而守其信,是在善学者之自得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