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黄仲元 撰

顔曽思舆之学

夫子门人三千,其受业身通者七十余人,然得圣人之道者不过颜、曾二子,何其难!颜渊没,子非私恸也,惧斯道之无传也。其后幸而得参,少孔子四十六岁,是道赖参以传。参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轲。韩退之曰:“孔子传之孟轲。” 而不知曾子得之夫子,子思得之曾子,孟子得之子思也。自生民以来,德未有如夫子者也。大德必得位,位不称德,故天生哲人,使传其道,在孙得以淑其后人,其报固应尔也。

颜子未尝有述作,其德行志意仅见于《论语》问答之际。曾子之学,大抵则有《大学》一书。班固志艺文以为子思二十三篇,不知其书散亡于何时,《中庸》二篇,今仅见一篇而已。孟子七篇,大抵皆祖子思者也。

今观四子传道用功切要处,颜子工夫只在克己上。克己者,克去私欲,才知非礼,便勿为,如豁开云雾,便睹青天,如快刀斩竹,一斫一段,如屋里有贼,便开门逐去,勿令存在。曾子工夫全在格物上。格物者,穷天下事物之理,精粗大小,大而天地之所以高厚,小而禽鱼草木之所以然,或论古今人物而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否,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如好古博雅君子,见古器物彝鼎、图画、篆刻断落不可考者,一一辨其款识、楮墨,于其所自来。子思工夫全在弗措上。弗措者,学问思辨有不得,即不容放过,如掘井不及泉,弗弃也,如为山欠一篑,不止也,孜孜焉,干干焉,如天运无息,日月流转,百倍人之功,千倍人之之功,何患有弗得。孟子工夫全在养气上。养气者,以集义为主,勿揠是工夫不可缓,勿助长是又不可急,如有田不知芸苗,令其自长,固不可,悯其不长而拔之欲长,又不可,如炼丹有文武火,火冷则灰死,火猛则丹走,惟慢火常在炉中,可使二三十年伏火,然后养得成丹,孟子下工夫有节度如此,所以成浩然之气而能不动心。

既看四子于道用功处,又看四子于道有得处。颜子初学道时,胸中渣滓尚未莹在,方欲去钻仰他,又愈见他坚高,要入头不得,自圣人教他博文约礼,方一向低头做去,心地日开,自要讨住不得,真积力久,方见得此理常在面前,卓然立地,此时方是十分见得亲切,此颜子有得处。曾子之学主于诚身,其于平时日用观省而服习之,逐件盖已了得熟矣,惟其未能有以见夫道之大全,则不免见一事为一理,及夫子以一贯之语唤醒之,适当其可,而曾子亦于言下便领知,向之所从事者,虽万理万殊,所以贯之者未尝不一,故慨然一唯当之而无疑,此是曾子有得处。子思所得在费隐字看得道体流行于事物之间,大极于天地,小极于毫发,充塞弥满,无一物一事不有其用之广如此,故曰费,然其所以然之故,则隐于事事物物之间,无声臭之可闻,无形迹之可睹,故谓之隐,鸢之飞为鸢之道,鱼之跃为鱼之道,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只是无人领会得,此子思有得处。孟子所谓得在深造以道处,此道字非道德之道,乃深造之方法,不疾不徐之谓,以法度而深造之,优而悠之,使自得之,厌之饫之,使自趋之,欲其自得之也,谓之自得,方是己物,无一毫假于外,左右逢原意最好,左右有近意、有不一处意,至于自得,则理在左右之近,触处见本原,随取而逢见之,此是孟子有得处。

四子之有得,皆自用功中来,苟不用功,何缘有得?看他有得得了,又看他资禀如何。圣人德无不备,颜子亦煞周全了,只比之圣人,便有些未纯一,终是刚明较胜,不知者便把颜子做柔善人看。若曾子笃实,亦是强毅,子思、孟子皆是刚毅底人,以此终有立脚,故能得其传,但颜子明睿,不似曾思用力,孟子才高难学,又不比颜子亲切有依据也。看了四子资禀,又当看四子气象,孟子气象似子思,子思气象似曾子,曾子气象比颜子较粗些,颜子气象比圣人微有迹耳。学者欲学孔子,当先学四子,学四子当熟读四书,看他何处是用功,何处是有得,资禀为如何,气象为如何,皆得想见,由是焉读六经书,为君子儒,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修身乎?治国平天下乎?致中和而位天地育万物乎?独善其身可也,兼善天下可也,无不有以尽吾性分之固有,职分之当为,则夫拜斯堂也,如亲见四子,如亲见圣人,不然,不读其书,不知其人,褒衣巍冠,仆仆亟拜,瞻之在前,其颡有泚。

“仁义礼智之端” 章、“仁义礼智乐之实” 章

此二章,七篇大总脑处。前章重在 “仁” 字上,却包 “义”“礼”“智” 说,后章对说 “仁义”,却和 “知”“礼”“乐” 说。前章重在 “端” 字与 “知皆扩而充之” 一句,不说 “端” 字,则说 “充” 字不来,后章重在 “实” 字与 “知斯二者弗去” 一句,不说 “实” 字,则说 “生” 字不来,文字各有血脉,二章都指良心真切处说,这便是信实,只是 “信” 字。所谓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者,上面 “人” 字总说天下之人,下面 “人” 字单指个人说,如下文所谓 “孺子” 便是人,不忍是此心割舍不得,只是下文 “恻隐之心”。所谓 “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 五句,此心人人有之,先王亦有之,但人不能充,圣人便能充之,百篇之书,南雅之诗,六典之礼,都是不忍人之政,以政发心,心心相感,不言自化,宜如运掌之易,所以谓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者六句,又再提起说,要见本心之真,当乍见时,此岂有所安排造作而怵惕恻隐自不知从何而生,使内交,使要誉,使恶其声而然,则伪矣,故着三个 “非” 字。由是观之,以下九句,“是” 字指 “孺子入井” 一事说耳,因论 “恻隐” 便引个 “羞恶”“辞让”“是非” 之心出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 八个字,一字一义,都指人己相形说,却就事事反处看出正道理来,无此心则俱为非人,言其必有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以下八句,须晓得不是 “仁义礼智”,只是 “仁义礼智之端”,“仁义礼智” 性也,“恻隐”“羞恶”“辞让”“是非” 情也,“性情” 字俱从心,性是心之静,情是心之动,心统性情者也,端是情之发见处,注谓端首也,疏谓端本也,朱文公以为绪也,如缫丝然,先寻其绪,则千丝万丝续续而上,因情之可见而后知性之不可得而见者,皆自然而然者也,名自外立,理由中出,非是使人学为 “仁义礼智” 也。所谓 “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 以下六句,“人” 字应上面 “人” 字,“有” 字应上面 “无” 字,又以 “四体” 而证 “四端” 之必有也,自谓不能者,是指人说,谓其君不能者,是应上面 “先王” 说,先王之政,念念不忍,事事不忍,后之为臣者,独不能引其君志于仁乎?所谓 “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 七句,又再拈起说,凡字才谓人,皆是我字是人人之所谓我,我字与上自字对,皆字与上凡字对,知字又与上能字对,始患其不知,知患其不能扩充,故末梢归重在 “知” 字,知须是在人体认得个本心形见处,充字又重知字了,知不能充,是只见得便住,息火之明,遏泉之行,此将谁咎,始只是上面 “端” 字,充得去者,足以保四海,便是说先王之政,不能充者,不足以事父母,便说人之自贼者,充是塞乎天地之间,皆此仁也,自然扩了,更不消再說扩字,这便是 “人能弘道” 底道理,保四海者,满腔子纯是天理,不足事父母者,满腔子纯是人欲,此之谓失其本心,故七篇教人体认良心善性。

后章专就事亲从兄上說,较切近紧要在 “实” 字。人身之初,有父兄而已,身者,父之遗体,兄者,分父之气体而先者也。事亲须见事意,从兄须见从意,不于事与从上玩味,则终无以识 “仁义” 之实理,下面三个 “斯二者” 只是事亲从兄,既知之又弗去,知是见得明,弗去是守得固,事与从又有多少品节仪文在里面,行得恰恰好,不增一分,不减一分,便是理之实,由中而出,无些勉强,便是乐之实,乐则生以下三句,只是事与从之间常常做得熟,自然浃洽周流,油然而生,不能自己,到这田地,触耳所听,触目所视,无所不合,而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这便是四体不言而喻矣,前四个 “是” 字,都是说用工处,到乐处便不說是也字了,这处最要看,所以乐,所以生者如何,生字与实字应,实是个生生种子,这种子只在人腔壳子里,验之吾身,事亲从兄是就原头发见处说,知弗去是就体认操存处说,节文是就纤细悉微密处说,乐是就成熟结果处说,生恶可已,如硕果不食,善端萌蘖,更无歇时,足蹈手舞,只是形容枝干畅茂,花萼敷荣,可玩可悦处,孟子指个 “实” 字示人,虽田更野叟亦足知此,学者不能知之而弗去,如礼乐何,是亦众人而已矣。

反复二章,前章不言 “实” 而非 “内交”“非要誉”“非恶其声”,这便是实心形见,后章不言 “充” 而 “乐则生”“生则恶可已”,这便是充塞气象,后章言 “乐” 而前章不言 “乐” 者何?充之足以保四海,如之何而不乐,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乐从何来哉?前章又当看 “情可以为善” 章,看 “恭敬之心” 即 “辞让之本”,不言 “端” 者,直因用以着其体耳,后章又当看 “君子所性” 章,看 “木有实则生”“有根则生”,性之四德,根于心者深,故其生色也,辉光乎前,充盈乎后,旁溢流通乎左右上下,而亦不自知也,此惟有德者能之。

吁!通天下钧是人也,人钧是 “仁义礼智” 也,而非夫人相与讲习之,则道不明也,不行也,必有先觉之士而为之传,是以与人道相为无穷而不可废。周东而微,国雄有七,上无礼,下无学,为士者伥伥然流入于异端邪说,以斫丧其本心之天,母食弗食,兄室弗居,此岂能充其类者,爱无差等,施由亲始,此岂知本之一者,大事所当尽也,而父兄百官皆不欲于恻隐之心乎?何有之,墦间乞其余,而妻妾相与讪泣,于羞恶之心乎?何有,箪食豆羹,至小也,而非其人,则见于色,乡原乱德也,而不知其似而非,于辞让、是非之心乎?何有?七篇一书,吾孟子安得不痛切与之言哉?

惟无是非,故无恻隐,则语之以矢匠择术不可以不慎,惟无羞恶,故无辞瓦,则喻之以嘑蹴尔之不受不屑,曰 “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充无穿窬之心,而仁义不可胜用”,又继之曰 “充无受尔汝之实,则无所往而不为义”,乃所以充吾仁也,惟恐人之自贼也,语曹交以孝弟道,滕文以尧舜,见觳觫之不忍,则告之举斯心加诸彼,有饿莩而不知发,则责之以恶在其为民父母,又不敢谓其君不能者也,教之以体认,教之以充广,探几微之先,辨理欲之界,正人心之初,究治本之原,如子车者,然后可谓善讲学,天理民彝之在,虽今犹古,其谁无立达之仁,而忍曰学之不必讲,讲者则讲其大者,与臣言言忠君,与子言言孝父,与弟言言悌兄,与友言言信友,毋使养其小体而终身为小丈夫,庶几内则知仁义之实,外亦能充其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端,虽然,事亲从兄,孩提之童可知可能,似易易事,孝未如舜五十而慕弗去地位,老尤难难,若夫乡邻有斗,往救则惑,恶甚于死,患有不辟,馈七十镒,受以为是,章称不孝,从礼貌之则,子车之于是四端也,权衡轻重,亦必有道,甚矣,学之未易讲也。

“孟子贡助彻” 章、“周官井田”

居今思古,常患久大之法不得行;引经据古,常患因革之意不获明。唯其不行,所以诸儒传其意愈不明也。使法之行常如成周盛时,则无废壊,无更改,何不明之有?奈去古浸远,田制日壊,圣经厄于煨烬,厄于毁诬,诸儒随经以生,传凿传以附经,又取杂说以乱经,此三厄矣。然诸儒自晦,不足晦经,而存乎经者,未尝一日不明,但以经释经斯可也。

大抵古者封建、井田、学校、选举、师田、冠昏、射飨等,皆一统事,而封建、井田其本也。井田之所由来久矣,但至周而始大备。当时普天之下,盖无不为井田。为周官之学者亦多矣,汉郑司农、前朝盱江李氏,其尤者也。皆以为周之天下,不纯用井田,其说曰:载师职近郊十一,远郊二十而三,甸稍县都皆无过十二,安在为井田之法?以民力同养公田,而以年之丰凶出敛法,则孟子所谓虽周亦助,曰:此当十而一,此当二十而三,此当十而二,此孟子所谓夏之贡法,校数岁之中以为常,而不计其年之丰凶者。周之畿内不用井田,而用井田者,畿外侯国之制,此郑康成等说也。匠人职九夫为井【止】同间广二寻,深二仞,谓之浍,曰:此畿内采地为井田之制。遂人职夫间有遂【止】以达于畿,曰:此乡遂沟洫之法。甸稍县都十二取民之法,既与畿外井田九一之法不同,县都采地一井一沟之法匠人,又与乡遂十夫同为一沟之法不同,则谁谓成周敷天之下,畿内与畿外,乡遂与都鄙,尽用井田之法,此亦郑司农等说也。彼岂不知周用井田九一之法,惟于载师与遂人所言,不得以通则强为之说。彼又以为甸稍县都田税有至于十二,则非十一之义,则又曰:周田税轻近重远者,近者役多,远者役少,畿内用贡法,而侯国用井田者,欲使恤其民也。康成此等语,李氏多袭用之,谓如是乃二义可并行而不相悖。夫成周实举天下通用井田,其着于经本无抵牾,而读者不知经文有上下相蒙、纵横互见之义,故轻为之说耳。

吾观载师职曰:凡任地,国宅无征,园廛二十而一,近郊十一,远郊二十而三,甸稍县都皆无过十二,此皆指园廛言之,冠“国”与“园廛”三字于其上,而其下者悉蒙上文。今以十二为田税,用畿内用贡法,以井田为侯国用之,王畿不用,则经文九夫为井等语皆可弃而不顾矣。遂人言十夫有沟,以横言之;匠人言九夫为沟,以方度之,其实则一,是纵横互见,彼此相明而已。而曰匠人沟洫之说,采地制井田异于乡遂,殊不可晓。夫考工记元不在六官之数,何必合匠人与遂人并言?载师谓之任地,则非田也;谓园廛,又非田矣;漆林又非田之所植,岂得谓之田税?司马法乃齐景公时大夫田穰苴作,六国时齐威王大夫又作,附于穰苴,注家旁加之说,何必求合?司马法在孟子明言乡田同井,则乡田为井可知,野九一而助,则遂田亦为井可知,又曰虽周亦助。今人解孟子,即以郑氏畿内用贡,都鄙用助为说,虽朱集注亦用之【杨龟山、张南轩皆祖郑说】。文公他日答学者又云:井地一方,沟洫庐舍在其中,已是定了,先是五十改为七十,又改为百,一番拆碎,一番劳扰,圣人处事必不如此。看来自古皆是百亩,孟子之文固不可刊,文公之疑亦所当考。

彻者,透彻之义,此自横渠始之。画一井九百亩之田,合八家通彻而耕,则功力均,且相驱率,无一家得惰者。及已收获,则计亩裒分之【文公耕则通力而作,收则计亩而分,便是用横渠之说】。先取十之一归之公上,其余八家共分之,此谓之彻。年有上下,则司稼行野观稼,以出敛法,故周之彻法最为尽善。度其隰原,彻田为粮,盖自公刘已然后世特遵而守之耳,岂周公方行是法哉?吾故曰:周天下通用井田也。虽天下通用井田,而王者只据千里之内自治其田,故整然易易,而无贫富不等之民,好处又是沟洫畎浍皆有定数,又无缘有占田底人。如侯国则以王畿为率【音律又音类】,又各自井其田,但看鲁国便知当时之制,如宣公初税亩,则自坏其法矣,毋怪再变而丘甲,三变而田赋也。

或曰:周为井田田,有不可井者奈何?曰:所谓井田,其亦可井者井之尔,山川陵谷所在有之,如不可井,则亦计其夫家与步亩之数授之,取登足而已,何必坦然如一枰而沟洫纵横于其上乎?经生说经,必欲画地为图,四方平正,以就死法,故其为说例皆互异,不能自通,于是立井田沟洗异制之说,又不通,则以为此商制,此夏制,皆不足据也。

若夫兵农之制,谓寓兵于农,又非治畿之道。分田使之耕,筑室使之居,既有以衣食,则不可无以自卫,于是教之为兵,以自为缓急之备,故王畿乡遂之民皆可以为兵。周公以仁天下为心,只就它身上理会,调发征行,所以用之皆有常数,见于经者,五家为比,即就其中以一家为比长,五比为闾,即就比长五人中选一人以为闾胥,以上族师、党正、州长之官皆然,非若后世民自为民,官自为官也。出而为五长、两司马、旅帅、师帅之官,亦莫不然,非若后世兵自为兵,将自为将也。虽沟洫之夫,亦即就用洫夫以为浍夫,非洫夫之外又除浍夫也。甸方十里,当九百夫,除去二里治洫,则除百八十夫,止用七百二十夫,出兵车一乘,同方百里,亦依此法除之,正合七家取一兵之法,正不必泥郑氏旁加之说,又不必泥司马法通成终同所出马车士徒之数。为郑贾之说曰:乡遂都鄙,兼用贡助,而制田寓军,则异;畿内邦国,皆用助法,而制田寓军,则同【贾公彦又谓邦国亦用贡助】。考其说,畿内用贡,畿外用助之不可通者一,乡遂沟洫井田之不可通者二,乡遂都鄙制军之不可通者三,司马法与都鄙丘乘异其不可通者四,采地邦国制军之异又不可通者五,周公经制自周公之经制,穰苴司马法自穰苴之司马法,何至傅会牵合,自为纷纷哉?周官授田制军之法,具于司徒;出军部伍之法,具于司马,至简而至易明也。经曰:乃经土地而井牧其野【止】四县为都,此六乡授田之法。上地可任者家三人【止】凡起徒役,毋过家一人,此六乡因田制军之法。推之于遂,六遂如乡;准之于都鄙,都鄙如遂;井邑丘甸与遂人沟洫相包,是畿内皆井而用助,其地皆井,则其军皆家一人,安有乡遂都鄙之异?司徒之比闾族党,指六乡之地而言,出军之总数,司马之五两军师,合王畿而言,调发之数,乡遂各七万五千家,家出一人,各七万五千人,而为六军之正副,此乡遂居民之实地。家稍县都虽裂为公卿大夫之采邑,其地则皆统于乡遂,其兵则皆调于天子。小司徒之丘乘县都,是都统于乡遂人之为鄙为县,是鄙统于遂,乡遂都鄙各家一人为正卒,使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以自卫其生计而已,或有调发,则合畿内惟起司马之六军,所以壮国势而休民力也。夫以王畿九百万夫之地,而调发止七万五千人,其重用民力如此,疏家谓出军之法,先六乡赋,不止出六遂赋,犹不止征兵于公邑采地,不止乃征兵于诸侯,此殆汉唐劳民召衅之事,周公之法有是哉?有是哉?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章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章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章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章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章 “尧曰:咨尔舜”章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章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章 “禹恶旨酒而好善言”章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章 “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章 “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章

天下未有无理之用,亦未有无用之理。语孟两书,虽门人记当时师弟问答之言,然句句是理,字字是用。孔孟忧世,正要用世,然制于时命,卒不见用,而用之之志,即在泰伯篇末、尧曰篇端“文不在兹”之叹,可以知吾夫子之志矣。正人心,承三圣,离娄四章,历叙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传;尽心,见知闻知之论,可以知吾孟子之志矣。

舜禹虽有天下,于己略无一毫关涉,尧虽如天,不可以形容,而可见者,事业与礼乐法度而已。五人、九人者,臣也,虽然,必如五人、九人者,而后谓之人。唐虞交禅之际,惟周为盛,周之所以为至德者,天命未绝,人心未离,周犹事殷,此岂有与天下之心?惟禹亦然,吾无间一语,尚何得而议之哉?后死者而与斯文,夫子之自任何如哉?一言之不足,而又再言之,尧咨舜命,揖逊之盛也,汤武征伐,亦喜其应天顺人之举,谨权量,审法度以下,此则吾夫子用世之规也。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孔子成春秋,而孟子之距杨墨,敢与之等,舜性之者,禹以下身之者,兼三王,施四事,周公事也;尊周,折桓文,孔子事也;乃曰:予未得为孔子徒,轲何尝道及霸者哉?见知闻知,前此无人说破,然而无有乎尔,虽不敢自附于见知者之列,则亦无有乎尔,犹有望闻知者之有其人。

圣贤之生也不数,道统之传也不偶。孔子之道至孟子而始尊,然亦至孟子而始孤立,战国与春秋不同时,异端恣行,与孔子时不同,文武周公之泽虽未远,而万章、公孙丑之徒,大不及颜、曾诸子,则传道之责,较孔子为尤难,孔子不得为尧舜,为文武周公,孟子又不得为孔子之徒,一圣一贤,生不并世,皆无用处,良可叹矣。道不用则必传,无圣人乌乎传?孔子之传,犹有曾伋、孟之传者谁与?同时如荀卿,所学所见,回别不到孟子地位,历汉晋隋唐,其间仅有一董仲舒,识得大意,扬子号为尊信孟子,然本领差错,他何足观?王仲淹亦为有志斯道者,然所学殊无着里靠实工夫,而所言仅影响于形声之末,韩退之原道之作,颇知源委,然趋向所在,亦未免文章之好利禄之求,若数子者,只是能言传道,而未知所以为道之传,传且尔,用安在?虽然,斯道之绝续,天也,亦人也,百十年间,常有一个人出而宗主之,则斯道气脉常有生意,少有间缺,后人担当尤为难难,所谓宗主之者,要必如孟子,严义利之辨,审王霸之途,明吾道异端之界限,而后可以扶道统,否则,下为荀扬,高则不过韩退之耳,此等担当,亦须刚毅方有力,孟子直是刚毅,所以扶植得起,下之世,纯是功利,傥其间有一好修之士,则私议横生,身为儒者,亦有时而避道学之名,此是大病痛处,全在吾党同心叶力,方主张得,登斯堂也,前修往矣,传之者在诸君子,用之者亦在诸君子,使后进而亦得与于斯文,仆也何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