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黄仲元 撰
开堂讲义
兊大象曰:“君子以朋友讲习。” 则天下之至説者,莫説乎此。子曰:“学之不讲,是吾忧也。” 则君子之甚忧者,亦莫忧乎此。信夫!讲之不可一日废也。然兑言讲习,而不言所讲者何?讲説云乎哉?夫子言讲学,而不言所学者何?讲书云乎哉?六经未出,奚书可讲?与君言,言敬臣;与臣言,言事君;与父言,言慈子;与子言,言孝父;与兄言,言顺弟;与弟言,言承兄。讲者讲此耳。六经既出,书未易讲。合数十万言,要只十个字: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兄弟也,朋友也。是理流行乎穹壤之间,模写乎圣人之笔,验之于心,体之于身,措之于家国天下,皆是物也。非直为来世口耳之资。经学失传,经术分裂,纸上纷纷,舌端譊譊,不独有病乎经,或且病乎身;不独有病乎身,且以病其世。夫奚益焉?是则经不可以不讲,亦不可以徒讲。喜髙妙耶?其失也诞;穴幽深耶?其失也晦;逞新竒耶?其失也凿;守其陈耶?其失也拘。将如之何而可?大传不云乎?易简而天下之理得。易则不劳,简则不烦。六经道理,公平正大,本无﨑岖。学士大夫讲明理道,只消平平正正,従分明处看,不従隠僻处看,故易;向本领上寻,不向支裔上寻,故简。防夏于春秋不能赞一辞,惧支离也。后儒説曰:“若稽古” 至三万言,祗添热閙。善学者讲道,以六经为标本,讲经以圣贤为准的。夫子教人读经,尝曰:“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逺,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浄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毎经断以四字,颠扑不破。鲁论于闗雎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八言耳。于倩盼素绚曰:“绘事后素。” 四言耳。“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羣,可以怨。迩之事父,逺之事君。” 多不过二十字。约而蔽之,曰 “思无邪”,又仅三言而止。鲤也,过庭之训,学诗一言 “字” 足矣,学礼一 “立” 字足矣。始作翕如也,従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而乐之始、中、终尽在是。尧曰首章,寥寥数句,包罗许多虞夏商周之心之政。至谓 “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 而隠桓庄闵之春秋,僖文宣成之春秋,襄昭定哀之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三变纲目两章可观而佩之矣。孟子之书亦然。论春秋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 三四语直是断案,后来老师宿儒竟道不到。吾于武成取二三防,即是看书之法。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彛,好是懿德。多少精神,只添一 “必” 字、“故” 字,而义自见。凯风、小弁,过小、过大二诗都了。多乎哉?不多也。七篇不言易,而句句皆易义之深者,实自不言得之。六经之学通天下,而人人不皆孔孟,心知耳目有浅深之殊,于是学问有偏正,识见有广狭。汗漫如庄周者,却解説诗以导志,书以导事,乐以导和,易以导隂阳,春秋以导名分。即此五言,直如快刀利斧,劈截将去,字字有着落处。政未可以人废言。何则?讲经患乎多言,多言则害道。书最难看,亦难强解。春秋防辞隠义,时措従宜者为难知。礼讹乐缺,参订又难。独诗畧防掇一两字读过,便教人省悟。此讲经所贵乎易简。不可无训诂,亦不可泥着训诂;不可无文义,亦不可妆防文义;不可不折衷先儒之説,亦不可纯用先儒之説。细看他经无解释,惟易有之。毎卦每爻,彖曰、象曰之辞,便当一部周易古注。乾坤文言、上下系传、説卦、序卦、杂卦,便当一部周易正义。讲易只消如此。然圣门雅言,惟诗、书、执礼,而学易犹有加我数年之説,则非察天地之化,极事物之原,顺消息盈虚之理者,焉能识易?易尤未易讲也。吁!大冶一陶,而质之美者有限;六经一原,而义之精者无尽。化有限而道无尽,学而已。一边作册上工夫,一边作切己工夫,豁开双眼,自看得过,悟入落处,庶几霜降水涸而涯涘出,枝枯叶脱而本根见,不在较同异而别为一家谈,然后可以语自得之学。世乆无师弟子矣。隋王通著书与其徒更相贤,圣经之续,失之赘。自任如昌黎,招诸生诲馆下,不过借问答以发其不遇之鸣,“竒葩” 等字,识者议焉。衡湘以南皆师子厚,口讲指画,不过授之文词法度,而诸经俱欠商畧。先朝名儒辈出,安定胡氏、太山孙氏、徂徕石氏、希夷陈氏,皆其杰然者。独二程之学得于濓溪,复有横渠,时相讲切,直上接乎六经之传。定夫、中立,程门上足也。游之学,胡氏、刘氏得之;杨之学,罗氏、李氏得之。文公朱氏师籍溪、屏山而成于延平,又集经学之大成。于时有湖学、有浙学、有江西学派,虽不同而正学同,言语问辨虽不生于一,而正见一。然终不若文公之简易而有法,易本义无费辞,诗集传无杂语,书説仅三篇,他经亦间及之,独四书其用工最精宻者也。干淳间,吾莆先哲有与文公同时者,曰二刘先生,学艾轩之学者也。以太虚为六经,此艾轩言也。诗之有序,犹礼记之有冠昏等义,子夏虽无得于圣人,何至穿凿傅防如诗序之无源流?三传诸儒终身蠧春秋,而免诛于春秋,傥非尽削而烟之,则物论终不惬。此又二先生自得处。末学小子,胸中无一纸之识,然于二先生亦闻而知之者。陋于希世,尚友千古,窃有志焉。祠宇邃然,遗像俨然,摩挲铭文,如侍丈席。二先生每谓朋友讲习为古今至乐,聿登斯堂,敬业乐羣,盍知其所以乐者?昔横渠讲易,一见二程,至则撤去虎皮,谓二程深明易道,汝辈宜师之。仆何人哉?惟当与同志求所以得易简之道。
《论语》
此书二十篇,孔门理用之书也。晦庵先生一生精力,萃在此书。仆生晚,不及亲薫而炙之。尝欲以圣人述作之意别为一类,其他分为十四卷,庶几有悟入处。姑撮其概言之:
天兮何言,时行物生,而赋于人者为命,岂易言哉?天地之性一,气质之习殊,其初则甚相近也。一念一事之仁,或可语人,而全体大用,虽圣不能一言终身行者,犹可近譬,而一贯之妙,非参莫传。川上之叹,往过来续,河不出图,斯文焉属。人生也直,失则为罔,中庸之德,亦鲜久矣。此当以道体观之。
《诗》《书》《礼》可以常言,而《易》未易学。共学适道,必可与立,而权最难达。孝弟而后可以学文,忠信而后可以传习。惟博惟约,卓尔有立。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老不知,至此当以论学观之。
生而知者,未尝不学,学而知者,成功则一。知而不好,非真知也,好而不乐,知未熟也。知之为知,固所以知,不知而作,岂其谓知?欲致知者,当进乎此。终食不违,造次颠沛,犹必于是。三月虽久,而日月之至,当辨宾主。容貌颜色辞气,亦必有道以为本立。参前舆倚衡,此岂不敬者之所能见?欲存养者,当察乎此。
视聴言动之勿非,则必复乎礼,克伐怨欲之不行,则未知其仁。内省不疚者,夫何忧惧?过不自讼者,斯已矣乎?欲克己者,当决乎此。
有身则有家,而家道未易齐也。泰伯之德,民无得称,夷齐之仁,所以为贤。孟懿子问孝,而俱救其失。孟庄之贤,以不改为难。择对者,如长如容,居室者,如卫公子荆,夫然后可。身之出处,又当随时,其行废有命,其见隠有道。开之仕,未能信,骞之使,善为辞。孔颜之用行舍藏,莫不有义。乘桴浮海,子路尚未知圣人者,况晨门、荷蒉、接舆、沮溺、丈人之流乎?
学而不用,则已,用则治道之当讲。信节爱时,而皆以敬为主。政刑德礼,四者不可偏废。子游为武城宰,得于学道,仲弓为季氏宰,使南面,原于敬简。使夫子之得邦家立道,绥动之效,不止变鲁至道,而周之东可西也。
治不可以无法,而又制度之当明也。可因则因,可损益则损益,当俭则俭,当拜下则拜下。从先进者,从其质,从周者,从其文。予对问社,赐欲去羊,皆不如颜渊为邦之一问。然天下未有无理之事,亦未有无事之理。曰阶、曰席,相师之道,杖出斯出,后长之义。每事而问,乃谨之至。时亡而拜,亦礼之称。请粟与粟,必权取与之义。均之与人,何必出纳之吝。醯乞与邻,恶情之矫。借马今亡,耻俗之偷。
其教人,则随中人上下之质,严君子小人之辨。不能愤悱者,固不启发,不得中行者,亦与狂狷、鄙夫之必竭,童子之与进,虽欲无言,而无行不与二三子也。教则教矣,而又有警戒之意存焉。勉后生之可畏惧,没世之不称,巧言令色之必耻,居下讪上之必恶,六言六蔽之防其偏,三友三乐之戒其损。言言箴砭,句句范防,盖不一人一事而止,而所以警戒者,又惧其舍正道而适他岐,则严其辞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巫医之不恒,小道之恐泥,亦虑其溺于邪而趋于末也。
若圣贤气象,则异于是。箪瓢陋巷,不忧而乐,訚訚侃侃,无非英才。裘马共敝,而无憾,善劳无伐,而无施。其与老安少怀者,固异,然皆志于仁者。由求赤之真实,曾皙之洒落,政未可议其优劣,而圣人一问一答,从容笑语,如家人然。温良恭俭让,子贡知之。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仪封人知之。申申夭夭,温厉恭安,门弟可谓善记,而《乡党》一篇,真活夫子,今犹想仪式典刑之如在也。
学者傥以是观之,浸润求趣,不用或问集注足矣,涣然怡然,不用注解正经足矣。又久之,左右逢原,自有一部《论语》在方寸间。虽然,谈何容易。
《论语・学而》第一章 《孟子・梁惠王》第一章 《论语・尧曰》第二十章 《孟子・尽心下》第三十八章
论孟六经之阶梯,二书首尾次第各有条序而不可乱。《论语》每章不过数句,多十余言,理义尽自精深。《孟子》或千百言,然语意明洁,血脉贯通,无一字闲。近时学者病在好高,读《论语》未理会 “学而时习”,便说 “尧曰”;读《孟子》未理会 “仁义”,便说 “尽心”。当先其体而后其用可也。“学而”“梁惠王” 第一章是立本领处,“尧曰” 第一章、“尽心下” 卷三十八章是接统绪处。前二章是理而用藏其间,后二章是用而理行其间。天下未有无用之理,亦未有无理之用,故各以首尾二章与同志评之。
“学而时习之” 章、“梁惠王” 第一章
《论语》开卷重在 “学习” 二字。上之要在于习,《易》以水洊至为习坎,学之有习,亦犹是也。习则熟矣,仁熟而近乎仁,义熟而近乎义,如何不说是自求自趣?说既在我,则乐亦在我矣。必有朋自远方来而后乐者,盖乐之至将与人共之也。《易》之同人,无适非朋,然有不必同者,故人或不知,何愠之有?君子之学如是而已,故以 “君子” 结之。说 “乐” 与 “不愠” 字对,“君子” 是总上文说,而是承上接下之辞,“之” 是指所学所习之理,此君子之一行,故言 “不亦乎”,是设为疑辞。上二句是心与理一,中二句是心与人一,下二句是心与天一。《论语》二十篇无非学习之理与事,此开其端耳。
若《孟子》答梁惠王之问,是孟子入门户处。仁义只是天理,利便是人欲,人之所以为人,仁义之外别无个道,几曾带个利字禀赋出来?仁非专主于爱,而爱莫切于爱亲;义非专主于宜,而宜莫大于尊君。二者天理之自然,因物我之相形,而计较之心重,一有所为即入于利。《孟子》一书先正人心,七篇之中纯说仁义,而此章托始,所以拔本塞源也。先言 “亦有仁义”,是指本心之善端,辞何其严;次言 “亦曰仁义”,是纳其君于当道,辞何其婉;曰 “未有仁而遗其亲,未有义而后其君”,是指其效之必然,意何其切。孟子之曰 “有” 曰 “未有”,异于梁王之曰 “将有矣,何必曰利”。凡两言之,譬如快刀利斧,和根截断。王与大夫与庶人曰 “何以利”,固俱不可,士为仁义之宗主,所学者何,亦胥曰利,此又孟子之所深忧也。合此二章,孔子所谓学习仁义而已矣,孟子所谓仁义即是学习第一件大大事,行其所学所习,则仁义达之天下,这是立本领之大。
“尧曰” 第一章、“尽心下” 卷第三十八章
《论语》终篇 “尧曰” 首章,杂引《大禹谟》《汤誓》《泰誓》《武成》之言,以称道尧、舜、禹、汤、文、武之事。自 “谨权量” 至 “公则说”,盖逸书文,夫子时书犹无恙,故常讽诵此数十语,弟子集《论语》时追记之,以见夫子不忘帝王之言,欲行帝王之事而不可得也。
然尧、舜、禹之授受,必首以历数为言,而继之执中者。盖初有国者必为之历以颁天下,而历本于数,正朔以之正,教令以之行。尧之 “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盖取于此。舜之 “在璇玑衡以齐七政,以协时月正日”,受之于尧也。禹之 “锡洪范九畴以治历数,以正岁月日”,受之于舜也。惟历数在躬,而使天禄永终者,执中而已。中者何?道是也。上合天理,下当人心,中间事事物物,无适非中,所以为道,非空虚无据之谓。尧咨之略,舜命之详,其实一耳。汤武革命,亦惟应天顺人,与夫赏善罚恶,责己恕人,大纲小纪,本数末度,莫非道也。
下文 “谨权量,审法度,数语”,盖同时事。国家之制备于是,修废官以分其职,而后达其政于四方。立二王后,所以仁异代;封箕子,礼商容,所以系群心;养生慎终,所以足国而厚俗;宽信敏公,所以尽己而及人,皆王道之至也。帝王之道,简而易行如此。夫子既不克施于世,得不时时讽道以示学者乎?于是见圣学之传。
若《孟子》尽心末章,即 “尧曰” 首章之意。尧、舜、汤、文、孔子皆圣人也,乃旷世而一出。禹、皋、伊尹、朱、望、宜生亦次圣大贤者也,或同时而辅佐,见而知之者非易,闻而知之者非难。此句受重不在 “见” 字上,全在 “知之” 两字上。知以心言,以道言,其所谓道者,即 “尧曰” 之所谓中也。天下无二道,圣贤无两心。苟心知之所同,然则见亦知,闻亦知也。皋、伊之学,见于谟训,至精至粹,莱朱、若诚、仲虺,则亦伊尹之亚。武王问道于太公,公陈敬义仁,则所以为文武师者,岂无所自来哉?宜生师传虽无所考,而预武臣九人,夫子许之才难,是亦足厕诸贤之列矣。由孔子而来,孟子虽忧后学之失其传,而以道自任之意,盖有不得而辞者。然而 “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先儒谓近而无有见而知之者,则后乎此又岂复有闻而知之者?不知此一转语,盖孟子设为疑之之辞,不敢自谓已得其传也。
合此二章,道在孔孟之身,而孔孟必历叙群圣之传者,盖群圣之所以见诸治者,皆道之用。今也道而不见于用,固有孤前圣之望,道而又不传于后,曷俟后圣于方来?虽然,孔孟岂得已哉?这是接统绪之大。
又合四章而观,孔子性仁义者,所谓诚存而犹自强不息;孟子身仁义者,所谓存诚,故所愿学之者孔子。惟先立本领之大,故能接统绪之大。学者将欲接孔孟之统绪,必自学习仁义始,不然本领不立,孔孟未易接也,况敢望孔孟以上诸圣人乎?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人者何?有气、有生、有知、有义,所以异于物也。得天地之德以为性,禀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以为气,天地亦待之以为主,故又曰:“人者,天地之心。” 道者何?命之源,性之本,心之神,情之动,仁义礼智信之常,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伦,曰中、曰一、曰极、曰诚,皆道也。人所以载是道也,道所以为人之理。道非人,则何所附丽?人非道,则不过血肉之躯耳。
吾夫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者何?此八字只一意贯说,人是一个人,方能廓大其道,道只托于人,安能使其大哉?弘有二义,人之得是道于心也,方其寂然,无一理之不备,亦无一物之不该,这是容受之弘;及感而通,无一事而非是理之用,亦无一物而非是理之推,这是廓大之弘。其容受也,人心揽之若不盈掬,而万物皆备于我,多少宏阔,此弘之体;其廓大也,四端虽若火然泉达,充之足保四海,此弘之用。性分之所固有者,一一尽收入来,职分之所当为者,一一要推出去,方是弘。
虽然,或有能弘者,有不能弘者,何?此弘字全就作用说,能与不能存乎人耳。钧是人也,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之人,有万人之人,有亿人之人,有兆人之人人至于为兆人之人者,然后位乎天地之间,立万物之上,始得谓人之人,其人之至乎,故曰:“圣人,人伦之至。” 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到得至处、践处,其弘多矣。
人同是仁也,必如尧、舜以不忍人之政覆天下,斯谓之弘;人同是义也,必如夷、尹、孔子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斯谓之弘;人同是礼也,必如周公太平六典无非广大心中流出,斯谓之弘;人同是智也,必如禹之行其所无事,虽天之高、星辰之远,可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斯谓之弘;孝不如尧、舜之大、武王周公之达,非弘也;忠不如禹、皋、益、稷之谟、周召之诰,非弘也;中也、一也不如尧、舜、禹、汤之相传,非弘也;极不如箕子之九畴五用皇极锡福庶民,非弘也;诚不如子思之《中庸》尽其性又尽人尽物以赞化育与天地参,非弘也;莘之耕,所乐何道?必欲以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不弘何以任天下之重;岩之筑,所学何道?乃弗克俾厥后惟尧、舜,其心愧耻,不弘何以作舟楫、霖雨之用。
春秋之末,孔子元圣也,斯文未丧,以天自许,如有用我,为东周乎?律天时,袭水土,四时行,日月明,万物育,孔子之所以为弘。司寇摄相,诛正卯,却莱兵,此特吾道小试之万一耳。七雄之季,孟子亚圣也,气配义,道塞乎天地,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孟子之所以为弘,辟杨墨,承三圣,此特卫道之效彰彰者耳。
吁!如尧、舜、禹、汤、武王、周公、孔、孟然后谓之人,然后谓之能弘道,不者,管仲亦人尔,局量浅,规模狭,既无帝王之学以为之本,而私欲先已隔绝于其中,物我不能贯通于其外,若何充拓得到天地变化、草木蕃处,又安能与上下同流哉?故孔子曰:“仲之器小。” 孔之道至今为万世宗师,孟之道至今不在禹下。后孔孟历千万世而来者几千万人,岂独无与圣贤异世而同符者乎?隋王通以三才九畴为布衣事,乃掇拾两汉而下文字语言之陋,功名事业之卑,僭拟六经,便要自比圣人。唐韩愈《原道》一篇,粗知本领,然未免浮华放浪之习,富贵利达之求。之人也,生不值文明之运,质又禀醇醨之间,毋怪乎为隋唐人,安可责之以孔孟之道。道无绝续,无今古,苟非其人,道不虚行。人如孔孟,则道亦弘于孔孟。
或曰:“人人必皆如孔孟乎?” 曰:“颜渊不云乎?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 有为二字,多少弘道力量,尽在个里。大抵人未易为也,亦不难为也。人字从丿从乀,于画甚简,于义甚大。领恶而全好,脱凡近而游高明,莫为一身之谋,而有天下之志,莫为终身之计,而有后世之虑,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不求同俗,而求同理,且要做成一个人,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者弗能夺,此所以为大人。做得大人了,然后由正修而齐家,由齐家而治国平天下,然后本诸身,征诸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道于是乎弘矣。若但以圆首方足而谓之人,知饮食男女而谓之人,有之无益,无之无损,是人也,亦物也,又何以异于人哉?志道者,切莫把第一等人让与别人做,然后谓之弘道。
子曰:“行夏之时。”
“行夏之时” 四言耳,却议论关涉最大。朱文公谓 “以建寅之月为岁首,时之正,令之善” 是矣,然谓子丑寅三辰皆可,而三代迭用之,未免踵汉儒之陋,虽蔡书传亦然。唐子西云:“唐虞固以建寅为正,夏后之时,其法尤备,非谓建寅自夏始。” 此说得之。至谓商之建丑,其义安在?似有所见,而曰 “周始建子为正,不废夏时之正岁”,亦未免循习三统之说。
《礼运》记孔子得夏时于杞,注曰:“夏四时之书。” 其存者有《小正》。《家语》问礼篇 “吾得夏时”,注曰:“于四时之正,正夏数,得天心耳。”《尚书》胤征政典曰 “下注可知其为夏四时之书”,夏之志,四时之书也。夏之书不独有《小正》,亦有《大正》,夫子时犹及见之,秦、项二火之后,汉儒所见者仅《小正》耳。
《夏小正》今见于《大戴礼》第四十七篇,其文约严,不类秦汉文字。戴德传则训故《小正》,星分昏旦、伏见、正中、当乡,若寒暑、日风、冰雪、雨旱之节,草木稊莠、荣秀之候,羽毛鳞臝、蠕动之属,蛰兴粥伏、乡遰陟降、离陨鸣呴之应,罔不具纪,而王政民事系焉。以此观之,所谓夏时者,非以建寅为正然后谓之夏时,盖由历数以来授时之法,如《尧典》告民事者,至夏而悉备,诸家之历,未有久而不差,惟《夏小正》之书授时为无差,故曰 “行夏之时”。此行字,记十二月之所行,与《吕令》所谓 “行春令”“行夏令” 相似。《吕令》秦吕不韦《春秋》十二月纪之首章,不韦不用秦正而用夏时者,亦以夏时为可据也。
今人才说 “行夏时”,便把 “三正” 做题目,不知 “三正” 二字,《尚书》甘誓孔传止谓得天地人之正道,何尝言子丑寅也?三正之说法,自刘歆始,班固《白虎通》用之,谓夏以十三月为正(十三月今之正月)。夫子所谓 “行夏时” 者,盖夫子观夏礼于杞,仅得夏人四时之书,于历象之法,四时节气、弦望晦朔,最得其正,故以此答颜渊之问,非有意于改正朔也。
大抵治历明时,有天下者第一件大大事,《尧典》开卷便理会 “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以闰成岁。箕子为武王陈范,便一曰五行,四曰协用五纪,这处错事事都错,夫子所以把 “行夏时” 做第一句说。
但《礼记》言夏时,又言 “坤干” 者何?乾坤者,《周易》之泰十二辟卦,泰为建寅之月。孔子得夏时而不得乾坤,则无以知夏之所以久而不差;孔子得乾坤而不得夏时,则无以知乾坤之可以制历。然《周易》泰大象不言地天泰,而言天地交泰,乾坤之用位不可以不正,乾坤之气不可以不交。天地者,正尊卑之位,交者,互升降之气。小戴礼曰:“吾得坤干。” 家语又曰:“吾得乾坤。” 恐当以家语之文为正。或者惑于三易之说法,谓归藏始于坤,不知三易皆以干为首,年代久远,古书遗逸,奚独殷易哉?请因夏时并及殷易,愿相与讲明之。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 曽子曰:“唯。” 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 曽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 对曰:“然。”“非与?” 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此二章,曽子是行得到,子贡是知得到,但未知统宗会元之要,故夫子亲传密指授之,有不可容言其所以然者。程伯叔子、李延平、朱晦庵诸老先生解析已极分明,陈北溪、刘习静、杨志仁、陈复斋四三大儒问答又详且尽。若便下注脚,未免床叠床、屋架屋之诮。后来读《论语》者,谓曽子未 “唯” 之前,只理会得万殊,既 “唯” 之后,方理会得一本,是曽子全无本领到做将去,此一也;夫子只谓此理浑然无分精粗,体中有用,用中有体,曽子何尝向门人说一是忠、贯是恕,此二也;或又舍一贯而说忠恕,有学者之忠恕、圣人之忠恕、天地之忠恕,此三也。仆僭以愚见述于左方,唯同志共是正之。
前一章 “道” 字,后一章 “学” 字,若二也,实一也。道是浑沦底,学是条理底。道非学,何以致格;学非道,何所据依。古人未尝废书而学,非读书之谓,盖其所学者皆道也。此如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而?” 子贡对以文武之道,学是学夫子之学,夫子之学即道也。“吾” 字与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之 “吾” 字同,“予” 字与 “予欲无言之” 之 “予” 字同。“一以贯之” 四字,上 “一以贯” 当连接说,下 “之” 字是指事事说。天下未有无理之事,亦未有无用之体,此 “之” 字如 “学而时习之” 之 “之” 字,是指所习之道而言,句法又与 “礼以行之,孙以出之” 相似。“之” 如一堆散钱,“一以贯” 如一条绳子穿将去。
前章 “参乎”,后章 “赐也,乎”,疑辞也;“唯”“非与”“然”,决辞也。圣人用字各有律令,“参” 呼其名而直告之,却着一 “乎” 字,盖疑曽子之必能领会也;“赐” 呼其名而问以发之,只着一 “也” 字,盖谓子贡未能领会,犹异时之语群弟子同也。前章 “唯” 字与后章 “然,非与” 三字对,“唯” 者,应速而无疑之辞;“然” 者,方信;“非与” 又疑。前章 “而已矣” 与后章 “非也” 字对,“而已矣” 者,竭尽无余之辞;“非也” 者,决之使不能疑也。前章 “夫子之道,忠恕” 与 “吾道一以贯之” 对,后章 “多学而识之” 与 “予一以贯之” 对。“女” 指子贡,又与 “予” 对;“者” 字,夫子自指也;“与” 字,亦疑辞也。“夫子之道,忠恕” 是下面添一层话,“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 是上面添一层话,告之之辞有先后,或 “唯” 或不 “唯”,则二子之学深浅可见矣。
读此二章者,只拈起曽子、子贡说,都是从下面说上,愚今从 “吾” 字、“予” 字说夫子起,是从上面说下。盖二章本意是夫子把个身做样子,说与二子看,却教二子自去体验得似吾与予、未似吾与予也。夫子觉人之机在此,只以《论语》二十篇观之,自夫子之一身而言,则在乡党而恂恂,在朝廷而便便,与下大夫言则侃侃,与上大夫言则訚訚,歌不苟歌,笑不苟笑,叹不苟叹,至于闻韶,则食而不知肉味,是也;自夫子出处之大者而言,则去鲁而迟迟,去齐而接淅,卫君问陈,则明日遂行,季孙受女乐,则不俟致膰而后去,公山、佛肸之召,则欲往而竟不往,以至南子之见,阳货之诺,又委曲而不失其正者也;自夫子之教人者而言,则愚鲁、辟喭者有以去其偏,果达与艺者有以遂其长,由兼人则退之,求自画则进之,师过则抑之,商不及则勉之,是也;自夫子之答问者而言,则问仁一也,答颜子异于仲弓,答子张异于司马牛,而樊迟之问终始凡三,所以答之各不同,问政一也,告子路者不以告子贡,告子夏者不以告子张,而当时君大夫如齐景、如季孙,又各有以箴其失,以至由、赐之问士,子游、孟孙之问孝,亦莫不皆然;自夫子之应事接物者而言,则老安少怀,朋友信之,阙党之将命,互乡之与洁,原壤之扣胫,孺悲之不见,接舆则欲与之言,荷蓧则告之大义,其答王孙贾、斥子西,又有不恶而严者,原思之辞粟,则与之,冉有为公西请粟,则责之,颜路之请车,则却之,以至以小人责樊须,以不仁责宰予,鸣鼓而攻,粪土之诮,数子莫不内愧而心服也;又大而参酌礼乐也,则时辂冕韶,损益文质,以求其中,又托春秋以立一王大法,盖有建诸天地而不悖,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其得邦家也,立斯立,道斯行,绥来动和,又有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者,盖莫非吾夫子之所谓道与夫子之所谓学,岂但泰伯篇末数章、尧曰篇首一章哉!凡若是者,千条万绪,真所谓如四时错行,日月代明而不相悖,如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如百川之随其脉络日往而不息,然圣人亦岂有意而为之哉?亦自夫混沦大本中流出耳,故曰:“吾道一以贯之。”“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予一以贯之。”
虽然,是不可以径造也,学者必有下学之功,而后可以窥上达之妙,事事物物真知实践,然后可以会夫一以。曽子以其纯笃,子贡以其敏达,朝夕亲炙圣人,莫不由此而入。夫子知 “参乎” 于吾道已有所得,故不待问而直告 “一以贯之” 之体,又知 “赐也” 之于学也,将有所得,故先发其疑而后告 “一以贯之” 之本,告之者何?使之合内外之道耳。曽子之外,独告子贡者,以子贡又优于群弟也。然子贡始信中疑,终又不能如曽子之 “唯”,抑在未闻性天道之前乎?抑因夫子之言而遂得闻乎?若以是遽少子贡,又非予夫子意也。
回看前章,曽子一 “唯” 之外,无复问难,吕成公犹曰:“曽子之言,虽悟而自有未悟者在其中。” 故圣贤之道,贵其不已。假使门人而不知问,�曾子遂至缄言吾道,其不堕于空虚渺茫之域与?忠者,诚实之谓,而恕所以行之者也,此在吾道中一事耳,未可以当一贯之妙,一贯之妙难言也,以为精微,精微不可得而尽;以为高明,高明不可得而极,盖亦求诸天,求诸物,又反求诸心,则一而已。学至于此,无余事矣,然而难以形似拟议,故曽子付之一 “唯”,曽子自知则可以之语人则不可,不得已而有 “忠恕” 之目,盖门人未可语上,使之由 “忠恕” 以入道,此曽子能致曲以传道也。学者见曽子曰 “忠恕”,则只以 “忠恕” 求吾夫子,又失之矣,此吾夫子所以曰 “予欲无言” 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