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儒类[明儒]

洪武初多明理之儒皆宋元之遗也宋景濓刘文成陶姑孰皆分儒之一脉者也然而文成为优矣景濓多可少否有体而无用学问亦杂姑孰则长者而已文成有体有用天姿明彻卓然不惑于二氏天说二篇直窥见理气源头几几乎入宋人之室然而文成未尝讲学也未尝自谓儒者也天姿而已矣使文成得师友之传加以学问之功其颜孟之流欤

刘文成天姿更胜王文成刘未尝讲学而不惑二氏王终身讲学而出入二氏之中以是知其不及也其用处则王聪明刘劈实若使为相刘则鞠躬尽瘁有孔明之风王则张良李邺侯也

刘文成一生出处行事亦无可疵皆与道暗合欲不谓之儒不得也虽尝事元复事明然其心事则一以救民为主非爱功名也其诗集中有长歌续短歌一首具见心事予于诗鉴论断中颇发明之

刘文成以功名掩其学术然予谓伊吕当此时亦不过如此圣贤学问原主于行道救民非必沾沾讲贯如王文成于寜濠军旅时亦与门人讲学而后谓之儒者也今人但知以天文术数推文成而不知其事事皆合于儒

刘文成与孔明极相似然先主取刘璋先儒以为此孔明之失所以不得为纯王若文成则一无可疵议

刘文成着郁离子无一语不是盱衡当世然所见颇近谓救时之才则可以云王佐似当再进一筹方正学则井田封建大有王佐气象但犹未练达其行周官处俱未得缓急轻重之宜竒士当老其才之语此眞正学对针乃当建文之时其才犹未老何耶

方正学人品学术后世无不敬服但削夺诸王一节人颇以为疑以为以董仲舒之才而建晁错之策不无类于申韩也及读逊志斋全集中有勉学诗其间多言当时削夺诸王伤残骨肉非天理人心之正且曰安得申韩氏化为古伊周是当时削夺之谋孝孺之所深不欲也特以职为讲官军国之务非其所得而主而启沃之际仁柔之主亦未必能转黄齐之谋此其所以不白于后世乎予于诗鉴中亦特表明之

孝孺十族何妨之语似为过激为忠臣而不得为醇儒以此曰此际应之当何如曰当云忠义臣之职刑罚君之事后世自有公论

懿文贤太子也监国忧劳几二十年孝孺久侍太子有相知之素以太子仁厚之质而又歴练老成使天假之年主臣相得则成康之治可几而天命不齐致兹乖舛岂所谓杀运未除耶

明初儒者多从许鲁斋一派来故曹月川语録絶似许鲁斋其躬行亦相似以此知儒者寜可行过乎言质过乎文

如月川方可谓之眞教官方可坐明伦堂方可称为师表

夜行烛一书虽不传然只此便是喻亲于道

吴康斋学问虽未见卓然然当时诋排亦太过总是盛名难居以风气初开故也嘉隆之际虽妄行妄言之徒无不自以为圣贤世亦以之为圣贤矣

吴康斋见耕耘者曰只此便是赞化育此语非有得者不能道

吴康斋之聘李文达为相周旋其事然文达古忀杂録不载康斋事其所许理学惟薛大理葢文清时为大理卿也则康斋之不厌众望可知然文达所録止及人之长而不及人之短足见此公相度其于尹直度量相越不啻天渊矣

薛文清理学亦自许鲁斋一派来故其语録絶似许鲁斋而其録中赞许鲁斋亦不遗余力总之行过乎言质过乎文故当时之人一无遗议其诚足以动人也论语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文清诸人有焉

薛文清云敬天当自敬吾心始不能敬其心而谓敬天者妄也仪自丁丑志学之初作格致编以自考即以敬天为入徳之门而曰敬天者敬其心也敬其心如敬天则学无不诚而天人可一矣先生之言可谓先得我心

文清云为学只是学天理人伦外此便非学予作格致编亦一从天理人伦做起葢前此曽行了凡功过格觉得都是分外故也

予自庚辰初见得理一分殊四字受用不尽以为天地万物万事无一处无理一分殊自谓独得之秘及读整庵先生困知记语若合符节今读文清语録亦如之又宋金履祥诲其门人许谦亦言天地间道理只理一分殊乃知道理至极处先贤开发必无余蕴所争者工夫至与不至识与不识耳

文清得力静处多故其语録多论道体之言

文清只是一诚更无他做作故其被难能使王振爨下之人亦涕泣而救之

白沙被召而出人多以为非张汝弼作诗讥之云多少髙人眠不着鸡鸣催入紫薇班此讥之者非也君臣之义不可废况当有道之时正宜相助为理岂可但以不应诏为髙乎此以论隠士则可非所论于有道之儒也白沙当日召之即起使之就试礼部则辞其出其归俱无可议但白沙原无甚学问未可语治平授以检讨而使之归正可以成其髙

君命召而不出孔孟时无此学问自光武子陵而后人始以不出为髙要之非经常之道也但学者须自审又须相时不然又恐为终南快捷方式耳

胡敬斋与陈白沙俱学于康斋康斋以程朱为宗故敬斋白沙俱以敬为主白沙和此日不再得诗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说敬不离口示我入徳方是也至后来自成一家始以自然为宗敬斋则始终一敬字做成

胡敬斋以墨缞入公庭为时所知遂以布衣召主白鹿此亦盛世事也予常亲至白鹿祠庙书院犹存具文师生则閴无人矣问之土人云洞生犹有四十余大约为进学科举添增地耳讲学则絶响久矣为之怃然

湛甘泉陈白沙之徒也书院生徒几遍天下故讲学之风盛于甘泉然学鲜实得徒皮毛耳

甘泉随处体认天理之说即所谓随事精察也亦无甚不是处而阳明谓求之于外此是阳明认错然甘泉却未见体认之实读全集可见

湛甘泉心性四勿图说今刻白鹿洞亦无甚异只是不必大凡图之为用所谓立象以尽意也天下万世俱未之知而又无可举示故笔而为图若心性四勿之说则昔贤论之甚详何必为图且图孰有过于周子太极图者人极心性已全具于太极图不于此发明而又另为图说直是畵蛇添足

锡山学脉开自龟山然在今时则邵文庄为开山祖文庄事亲最孝至今邑中之绅多以孝著者亦文庄有以风之也

文庄之生在陈白沙之后而稍前于王阳明一时讲学之风已盛公喜道学而未尝标道学之目不喜假道学而未尝辞道学之名循循勉勉为所当为而已此薛文清一派也后辈所极当效法

愿为眞士夫不愿为假道学此文庄平生得力语由此充之为君相者为眞君相为士民者为眞士民一眞而天下之事毕矣眞即中庸所谓诚也彼以坦率简易为眞者浅之乎言眞矣

文庄生平尤得力于文章葢学于西涯西涯亦以衣钵门生期之也其所著日格子亦似左国

蔡虚斋是一儒者不聚徒党而日潜心理道有薛文清之风生平居官自督学而擢祭酒能克举其职四书易经二蒙引笃信朱子居然黄勉斋毕竟成弘时风气未漓所以有此人物

虚斋笃信朱子蒙引于朱注一字不茍似乎太过然予观宋元以来诸儒凡为朱学者大抵如此故制行亦卓然不茍此朱学之所以为无弊也

阳明自言少与友人为朱子格物之学指庭前竹树同格深思至病卒不能格因叹圣人决不可学予曰此禅家参竹篦子法非朱子格物之说也阳明自错乃以尤朱子何耶

阳明致良知三字尚不妨独无善无恶谓之性有善有恶谓之意知善知恶是致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四语宗旨未妥不但无善无恶句未妥即为善去恶句此是修身如何谓之格物

整庵困知记专为阳明而作是时阳明良知之说遍天下乂改大学古本抑朱崇陆天下靡然向风故整庵起而论正之其开卷数章即首以心性儒释为辨葢为此也是时阳明之徒盛故先生之学反为所掩然精意所存不可磨灭至今有识之士皆能尊而信之有以夫

阳明工夫甚少初官京师与湛甘泉讲道不过随声附和耳及居黔三载始觉有得而才气太盛遽树良知之帜继又有宁籓之变廓清平定煞费心力功名一建后来遂无日不在军旅中虽到处时时讲学实不过聪明用事也所以一生只说得良知二字至于二氏之学却于少时用工过来所以时时逗漏亦是熟处难忘耳整庵则四十志道八十三而卒四十余年体认之功不可谓不深矣又一生履歴皆在清华遇亦足以佐之其造诣纯粹有以也

整庵与朱子未达一间处只是心性理气然心性犹可通若理气则自不识理先于气之旨而反以朱子为犹隔一膜是整庵欠聪明处也

魏庄渠先生见地极髙卓极端正然气象稍廹促当时为阳明所掩

庄渠虽讲学而不聚徒但勤职事是薛文清一派其见地似更胜文清但其气象则有玉与水晶之别

庄渠论心性理气处絶无差错是其见地清彻论郊社大礼亦好

庄渠之学无传人以不树宗旨不立门户故也当时归震川郑若曾皆先生之壻大好人物而震川则留意文章若曾则劳心经济不能嗣先生传殊为可惜然震川以文章名世其道理纯粹实得之于先生若曾因倭变故汲汲为筹海图编亦得先生经济之一节总见先生之学为其实不为其名也视学徒之盛而反以败坏其师传者果孰为胜耶

龙溪论性曰性者万物无漏之眞体形生以后假合为身又曰父母未生前本无污染有何修证天自信天地自信地有言皆是谤六经亦葛藤齿是一把骨耳是两片皮更从何处着言与聴又曰<口力>地一声不知此身在何处此类是打合释氏论死生曰常无欲以观其妙未发之中也常有欲以观其窍已发之和也万物芸芸以观其复愼独也不睹不闻本体万物戒惧愼独工夫火候又以日魂为良知月魄为法象此类是打合道家一生伎俩不过如此一部语録不过如此欲奔走三教者窃此数语足矣故世俗小聪明人最喜之

心斋之学虽粗然以一不识字灶丁而能如此却是豪杰有气魄鼔动得人故当时泰州一派亦盛然接引者多是布衣又多死非命如颜山农邓豁渠何心隠之属亦学问粗疎一徃不顾之所致也

薛方山人物亦好当时不肯附于讲学亦见讲学者之流风日下耳续纲目亦甚好

海刚峰人多以气节目之非也予读其全集知刚峰是眞能学圣贤者其学一以不欺为主而力行之勇尤不可及已能透诚意关矣昔儒称诚意为人鬼关若过得此关便是圣贤地位人物非气节二字所能名也其过当处是正心工夫尚有未尽格物致知工夫尚有未到

心性开明之人最易疎阔观刚峰一生自南平教谕以至为知县为司官御史为巡抚无一处不留心民隠其章程条教析极秋毫至今可为师法气刚而心细所以为不可及以视万厯天启间气节诸公葢天渊矣

世俗之人必以聚徒讲学为儒者非也为儒不过为圣贤而已刚峰事事学古念念不欺为户部主事时有直言天下第一事疏眞能付死生于度外虽圣门之子路何以加焉

罗念庵虽讲良知而能深知王门之弊特是时狂澜方倒不能力救耳

讲学之风至嘉隆之末万厯之初而弊极凡诸老相聚専拈四无掉弄机锋闲话过日其失更不止如晋室之清谭矣海门周汝登当时推为宗主着圣学宗传自以为得心宗之正讲无善无恶之旨于南都许敬庵闻而疑之作九谛相难汝登作九解以解之敬庵之学于时独为纯正然所得亦浅一杯水岂能救一车薪之火哉

吾儒之有心宗犹释氏之有禅宗心宗之名葢仿禅宗而立者也禅宗起于达摩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心宗起于象山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其言若出于一

达摩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大旨亦无甚异自五宗起而棒喝机锋无所不至故亡达摩之学者禅宗也象山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然八字着脚必为圣贤立身亦无甚错自心宗起而猖狂妄行靡所不为故亡象山之学者心宗也

子曰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古人作圣根基,只一畏字,虽以生知之圣,亦必奉此一字以为安身立命之基。尧之钦明、舜之恭己、汤之圣敬日跻、文之小心翼翼,皆是道也。自心宗之学起,而动云一切放下,动云直下承当,使学者人人心粗胆大,人人足髙气扬。昔东坡云何时打破这敬字,愚谓心宗此时已打破敬字了也。打破敬字,只为断送却一个畏字。

为心宗之学者必侮圣蔑贤为禅宗之学者必呵佛骂祖彼于祖宗且如此而何有于身心世界只为断送这畏字所谓小人而无忌惮也

或问大学首言明徳中庸首言率性孟子言尽心知性今以心宗为非然则讲学不当论心耶曰讲学安得不论心吾所不足于心宗者正以论心而反失其心读大学中庸孟子之言而不得其原本也大学言明徳而八条目先之以格物中庸言率性而尊徳性必道问学孟子言尽心知性而工夫必由集义养气然则学者欲识本心断断非学问不可而心宗动曰忽然有省动曰言下有省至格物则以为格去物欲学问二字竟置不讲其究不至认知觉为性眞不止毫厘千里不可不辨之于早也

志学一章是孔子一生学问得力始末根由最是有头有尾吾人所当观法然开口便说一学字直至七十方说个从心所欲不踰矩则知七十以前虽孔子也未便敢说从心今心宗之家不论初学只一槩与他说心将他与知与能处指点出以为此便是性天全体其人亦自以为有得便手舞足蹈多见其不知量也

尚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他说个心字何等谨惧何尝如近日之心宗说心直是全无忌惮

眞西山有心经政经其心经皆辑四书五经及诸儒语録中之言心者此方是心学若近日之心宗则直是谈宗非谈心矣

心是活物须与他个规矩纔可入道古人所谓心法也只此一个字心宗家所最不乐闻他动说无法无法二字不知陷害多少后生在

心法法字即圣人不踰矩矩字圣人至七十可以从心矣然犹说不踰矩则知圣人终身只行得一矩字以圣人终身之所行者而吾人一旦欲举而废之且欲出于其上谬哉殆哉

君子无适也无莫也可谓无法矣然曰义之与比则正有深于法者在心宗喜说无法其意葢欲破适莫一班人也然适莫未破而义已先决裂矣

三教合一之说自龙溪大决籓篱而后世林三教之徒遂肆为无状甚至立庙塑三教之像释伽居中老子居左以吾夫子为儒童菩萨塑西像而处其末座缙绅名家亦安然信之奉之噫有王者作吾知两观之诛不待时日也

林三教即林兆恩着心圣直提分艮背行庭二心法教初学之士念三教先生四字初从口念而至于背之腔子里久之念念皆背便是入圣其顚狂无状可谓极矣

三教合一之说若粗粗看去未有不以为然者予少时亦每有此想自丁丑用力于斯道之后日渐将二氏来比并始知二氏之于吾道相去天渊实有强之而不能合者非欲护持吾道而漫为此辟异端之论也世人不察羣奉其说只是不曾用力于吾道耳

顾泾阳先生当三王之学之后特起无师承能以性善之旨破无善无恶之说小心二字塞无忌惮之门横砥頺流亦可谓豪杰之士其文章论理论事俱极爽快如并刀哀梨直是聪明絶俗

泾阳一生崇正辟邪之学俱见于朱子二大辨前后序中

泾阳言无可无不可是孔子小心处此开辟救世语当时学术波靡皆以乡愿同流合污之实托孔子无可无不可之名要而言之只是无忌惮只是胆大故泾阳点出小心二字见得孔子此处全是时中称斤估两直是分毫差移不得岂得以纵心任意为无可无不可也此等语眞是有功世道

泾阳学术人不多议,议者大约以门户少之。所谓门户者,东林讲会是也。讲会非盛世之事,亦非衰世之事。盛世不必为讲会,衰世不宜为讲会。徒以太盛则忌生,忌生则衅起;太多则杂,杂则间生。泾阳于此不无少欠知几也。然讲学固非衰世事,忌讲学岂反为盛世事耶?予过东林旧址,常有诗云:乡党程朱聊自淑,朝廷洛蜀已相猜。忠良既逐奸邪尽,宗社旋随党锢灰。启祯之间,令人深慨!

天下事是认眞人做当泾阳剏东林书院时同志虽多然彻始彻终认眞到底惟以此事为安身立命者髙忠宪一人而已朱子有云此事不是弃生舍命向前如何得成就

或以忠宪为偏于气节者非也圣贤立身行事只是因时而起岂有一定之成格当商之末微子岂欲去箕子岂欲奴比干岂欲谏而死时为之也忠宪之气节亦因乎时而已于学问何加损哉

予尝闻友人述前辈之言以邹南皋为狂髙忠宪为狷冯少墟为中行而未见少墟著述近得其集见辨学録论儒释之辨极其精晰其余皆平正切实立身进退俱无可议中行之言不虚也

关中之学大抵皆重躬行如泾野吕先生其语録有体有用平正切实亦文清之派也

启祯以后讲学诸公相继沦没惟山阴刘念台先生为硕果壬午之冬吾娄张受先先生相约同徃不果行癸巳武林胡彦逺来始知西安有叶静逺得念台之传已而静逺不逺千里而至始知先生之学本于许敬庵故所得者正惜未读语録之全也

念台人谱编是为接引初学而设俾得躬行实践极是妙法予丙子年自为格致编以天理人欲分善过而主之以敬作考徳课业二録与同志数人互相考核者数年大槩亦与此同

予尝有言大儒决不立宗旨譬之医家其大医国手无科不精无方不备无药不用岂有执一海上方而沾沾以语人曰此方之外别无药近之谭宗旨者皆海上竒方也岂曰不能治病然而浅矣小矣陈几亭云圣人有无宗之宗随问随答极平常乃极变化闻者各随所入而总会于本心之中与提宗之家步步照顾而适成繁复者相悬也几亭可谓知大儒之说矣乃世每喜言宗旨者何譬之人欲学医问于大医须读书数年旁有人曰吾有竒方旦夕便称国手则无不趋之矣而不知终为大医所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