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儒类[宋至元]

宋有周子孔颜之继起程朱诸子之开先孟子之流亚也自秦汉以后士之聪明才智者皆入于黄老禅宗矣子周子起契性命之微于大易接孔颜之学于一诚以太极人极发明天人之蕴使天下后世晓然知千五百年以上孔颜之为道如此非周子之功而谁之功乎故愚谓秦汉而后儒者虽多然至周子则直是另一开辟论其道直继孔颜论其功比于孟子即谓之亚圣可也

或问儒者之论皆以周子继孔孟而子独以周子继孔颜得无过欤曰以周子继孔孟此以世数言也若论学问则周子实继孔颜观通书中所述自孔子外三称颜子则可知学问之所自矣

儒言孔子如玉孟子如水晶此最善形容圣贤气象若颜周则非水晶也温润而栗已同于玉但于孔子微有大小之分耳

周子之于孟子可相伯仲未可分差等孟子才大周子心细其为亚圣则一也

孟子之后无传人周子之后却得程朱接续以后便源源不竭非力量有不同时为之也战国时聪明才辨之人皆为纵横之流引入势利矣谁能为此迂阔之学若周子时宋方全盛而人才又莫多于此时故遂得程朱其人也

昔人谓孟子之功不在禹下谓其能辟杨墨也若周子则太极人极说得最分明使二氏不能穷人以暗尤为不动声色功岂在孟子下

周子之学浑是一诚字故通书首章即曰诚者圣人之本二章曰圣诚而已矣三章曰诚无为几善恶四章曰诚神几曰圣人都是一诚字诚者天之道也非圣人之流亚近于生知者乎

只不由师传黙契道妙八字便是生知即太极一图或谓得之陈抟种放穆修或谓得之鹤林寺僧寿渥皆二氏无稽之言谬引为已重也太极图全从易出予别有论

道统最重闻知闻知者无师传而有开辟之功者也周子去孔颜千五百年而特起如此岂非闻知

二程之学本于周子或谓伊川作明道行状言明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不言周子此不善读书者也明道自言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定性书即周子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之旨至伊川则颜子所好何学论惟人得其秀而最灵皆周子太极图之言也岂得云不本于周子所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者大抵圣贤之人一经指点他自会去寻头路读书终不然只守定这几句师说亦不善学者矣

大程与周子后儒徃徃并称然大程以天资而言则近于周而胜于朱以事功而言则开先之力固让于周而启后之劳亦逊于朱也

二程之学人推大程然大程实是天资胜其所行自无窒碍若学问则次程尽有深入处不易及也横渠集中亦推次程然行处却毎有窒碍

朱光庭谓明道得圣人之诚此言虽似少过然亦庶几近之明道平生论新法及待介甫最为得冝只是胸中廓然大公功不必己出名不必己成惟以朝廷天下为心故能如此他人不能也同为君子而有化与未化之分只在此处看

明道请修学校札子与伊川看详学校文公贡举私议皆论学校然语其等第则伊川不如文公文公不如明道葢伊川文公不过就近代而言明道则通于三代矣

明道论十事亦近于三代与王荆公上神宗书相似而实不同若使见诸事业隆古之风可复惜乎神宗舍此而就彼亦有宋之不幸也

程子定性书在鄠时作年甚少朱子言其一篇之中无下手处予谓于此可见明道天资髙近于生知下语自不用气力也

明道实闻性与天道葢其得力于太极图者深耳惟得力于太极图者深故虽有善恶皆天理之言而不可谓之不知天有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之语而不可谓之不知性

人或以三党之说为伊川咎者非也人除是不讲学讲学则必有徒与有徒与则人必忌之不惟小人忌之君子亦忌之虽孔孟所不免但君子不党则存乎立心耳次程气质近隘不如大程世以其学术近方来蜀党之诮宜矣至于明道则待人接物浑是和气宜乎与世无尤然当时李定何正臣亦劾其学术迂阔趋向僻异何欤总之士憎多口不可以党为伊川累

伊川隘邵尧夫不恭然两人之学过夷惠逺矣予尝叹三代而后人多吝以圣人之称与人此亦其一也

经筵是人主莫大事从来视属具文惟伊川能克称其职上太皇太后及经筵三札眞可为古今作则彼以坐讲为嫌者俗儒之见谀臣之习讲官坐讲所以重圣人所以重道非以自夸大也晩近君臣佞佛膜拜僧徒不以为耻一闻儒官坐讲辄羣然争执为不可虽贤者亦然不知何以顚倒悖谬若斯极也

伊川上仁宗书大槩颇似治安策犹未免少年气但所见不同便能置身三代髙视叔季儒者所以不同于纵横也

性即理也一语朱子谓为伊川独造非也亦即祖述周子太极图之意理在天地为太极理在吾心为人极故曰性即理也然此语从未经人道即谓之独造亦宜

伊川言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寂然不动者也南轩云伊川此处小错未发之中众人之常性寂然不动圣人之道心予谓伊川言不错众人未发之中与圣人寂然不动之时亦无差别但少戒惧耳

伊川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此语说得最好朱子以为太深无捉摸恐亦为初学言之耳

或问尧夫约明道伊川看花明道去伊川不去尧夫曰吾辈看花与别人不同伊川只不去如何曰皆是也问伊川若去则如何曰亦是也问若非伊川如何曰去也未是住也未是

宋仁宗时有同时开辟三人周濓溪张横渠邵尧夫二程虽同时极盛然却有师传家教

横渠之学于体用处俱见大本大源如西铭万物一体之学也井田封建万世治平之要也

横渠与安石同时安石新法以周礼为说横渠极喜周礼召对时亦以渐复三代为说神宗将大用之此际若有一毫茍且必将迎合执政同行新法矣又或圭角未融必至动色相争如程子所谓新法之祸吾党激成矣横渠独曰朝廷将大有为天下之士愿与下风若与人为善则孰敢不尽如教玉人雕琢则宜有不用命者矣语和而介非学养之邃岂能及此

古人虚心诚朴无一念自是无一念欺人如横渠讲易关中二程来过相与论易遂自撤其皋比曰吾不如也二程亦不以为嫌此是古人虚心诚朴处近代儒者各立宗旨各分门戸互相标榜互相诋排以视古人眞堪愧死

或有言横渠文难读者诚然然自是人不肯读耳昔朱子与蔡季通诸人登云谷山半涂大雨通身皆湿到得地头因思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遂命季通诸人各解此二句已亦作二句解后来遂作西铭注又朱子常曰人读易书难季通读难书易如朱子季通则天下自无难书矣己不肯读而谓古人书难读恐为古人所笑也

横渠于天文颇欠明白其言地有升降是四游仪之说诸儒皆知其非至于天左旋处其中者顺之稍迟则反右以为七政亦左旋朱子极取其说然以天象通体大槩及保章灵台两家合观则此说亦非予尝有辨此不悉载其若地气乘机左旋使恒星河汉因北为南日月因天隠现等语则又是天不动而地动者殊不可解此皆强探力索太过之病

横渠论闰曰闰余生于朔不尽周天之气一语最简而尽

封建井田二者帝王致治之本三代而下能言其意者惟张子然欲行封建井田非先复古学校令学者人人知三代之治人人知封建井田之法而又斟酌变通于古今之间未可漫言复也

周子好称颜子横渠好称孟子亦其资禀相近处

横渠学问于诸子中最为艰苦其理窟中自道一篇语语眞切学者茍能如此不患不至圣贤地位

读尧夫无名公传直是开辟以来一人汉之四皓有其乐矣而无其时唐虞之巢许有其时矣而无其学未可与隠逸之流同日道也

予问言夏康节百原山中静坐时心体如何曰湛然虚明又问工夫如何言夏未答予曰会得一部皇极经世

言夏问尧夫易数如何便能前知予曰此只是心虚故如伊川言董山人前知亦是心虚也曰二程盛称尧夫经济若使尧夫得行其志易数更能前知否曰此恐未能问如何曰尧夫前知亦只是心清无事专精易数耳若使遭时遇主便有许多事业在精神命脉都发泄在事业上如何更能专精易数曰然则尧夫而遇反不如不遇乎曰不然尧夫而遇则以事业为易数尧夫不遇则以易数为事业总只一般无有优劣

又问尧夫既能前知何必更假易数曰凡人前知只是心清尧夫在百原山夜不就席者数年此心已仝太虚矣然犹溷迹洛阳与世俗酬对故虽前知犹不能不假易数若如董山人谢絶人事竟处山中清虚之极则前知亦不假易数矣然此终非君子所贵故当时程朱诸子并不言其前知

如皋吴白耳曰尧夫豪迈然其学问却自敦笃虚静中来故豪迈而不敬者有矣未有能敬而不豪迈者予曰识得此意方知程朱不是腐儒

康节之学以观乎周子似有未及然康节以此数学上推天道下推人事无不验者则以康节之数俱自胸中流出眞是全体太极也后人虽欲学康节数安能如康节之心体

张子纯乎儒者也邵子儒而术者也然以正蒙经世二书观之正蒙于源头上尚欠清楚经世则颇见大意如云道为天地之本天地为万物之本又曰天地之道尽之于物矣天地万物之道尽之于人矣以圣人与昊天为一道而曰昊天以时授民圣人以经法天专归重于仲尼以为能尽三才之道此岂术数之士所可及

康节作用好若见之施行恐当絶胜诸儒其言曰茍有命世之人继世而兴焉虽民俗极壊三变而帝道可举此非空言他实有作用处

经世书言天下之数出乎理违乎理则入于术此康节之数所以为古今独絶也

周子通书好言颜子邵子经世书中好言孟子留侯王通扬雄皆好言其似我者

周子通书多言礼乐邵子经世书极言天地人之道而不及礼乐于此亦可见邵子之学未至极纯粹处犹有豪杰气在此朱子所以谓之风流人豪也

朱子一生精力专在集注至今家弦戸诵歴万世而无斁后世浅学之士往往诋其笔力不佳此眞坐井观天也朱子与人论注释体言不可自作文字自作文字则观者贪看文字并正文之意而忘之此朱子以大贤以上之资而能为初学小子存心故心愈小而功愈大也试读朱子文集其笔力何如者而轻为议论耶

朱子一生学问守定述而不作一句当时周有通书张有西铭二程亦有定性书易传朱子则专为注释葢三代以后诗书礼乐散亡已极孔子不得不以删定为功汉唐以后经书虽有笺疏而芜秽尤甚朱子不得不以注释为功此卓有定见非漫学孔子述而不作也

陆象山少时读至宇宙二字曰宇宙二字是已分内事便见自任的意思朱子三岁问天之上何物便见穷理的意思

鹅湖之会朱陆异同之辨古今聚讼不必更扬其波但读两家年谱所记朱子则有谦谨求益之心象山不无矜髙挥斥之意此则后人所未知耳

人言朱子酷好注释虽楚辞亦为之注似为得已不知此时党祸方兴正人君子流离窜逐朱子忧时特切因托楚辞以见意岂得已哉学者不读书不能窥见古人微意未可轻议古人也

朱子生平注释四书五经曾无晷刻之暇而又自着文集百卷不知如何有许多精力然亦是在野时多居官日少故成就愈大乃知仕于外者仅九考立朝纔四十日未可为不幸也

道学之讥愈盛则愈大葢君子小人不并立也周子之时如草木在甲知之者惟二三君子世固莫得而讥也二程子徒与渐盛攻者渐多至朱子则更盛矣所以刘三杰姚愈之徒至有伪党变为逆党窥伺神器图为不轨之言当时方正之士稍以儒名者至无所容其身而朱子日与诸生讲学不休或劝其谢遣生徒笑而不答至今千载而下朱子爼豆学宫子孙世受恩泽而所谓姚刘之徒者三尺童子闻名而唾骂之然则为朱子者何畏为姚刘之徒者亦何益哉

当侂胄禁伪学时朱子从游之士特立不顾者屏伏岩穴依阿巺懦者更名他师甚至变易衣冠狎游市井以自别其非党此所谓水落石出也附声逐影之徒虽多亦何为哉

程子在经筵先定坐讲之理正其本也朱子在经筵一循时例为之兆也兆足以行而不行此光宗之世不同于神宗之世也

朱子论天文胜于横渠二程然尚有未透晓处葢儒者之于天文但当晓其大畧自不能及专家然亦不必如专家也

朱子论鬼神平实近人若程张则竟以阴阳为鬼神矣朱子注太极图陆子从而诋之不惟不知太极图亦以周子为近代人而忽之也非朱子如此表章周子之书乌能传至今日只此便是圣人心事

朱子于五经中惟易最为研穷诗次之书又次之礼与春秋未尝属笔然仪礼经传集解虽非全书亦见一班矣又语类中论礼及春秋处最通逹最正大则知论礼而拘论春秋而凿者皆朱子所不取也

二程子得周子太极图不以示人只自受用朱子却注释以解谆谆教人非二程之秘不肯传也性与天道人所难闻传之适以滋惑也朱子一注太极图便有陆子静许多议论夫子静时贤尚不可与语性天况中人以下乎甚矣性天之难闻也然毕竟朱子之功大若无此一番则百世而下至今不识太极也

陆子静直是壁立万仭闻其风者可以亷顽立懦尤善鼔舞聪明人故聪明人亦喜趋之若下稍肯教人读书其学岂逊朱子

只东海西海南海北海四语便分明见到天下归仁气象予丁丑初学道时悟得敬字为心法见满街人都是这个心心都是这个理只无这个法在亦子静之意也

予读性理思陆象山直与王安石同病不过一好髙自是好髙自是便入骄吝便壊却一生人品学术

人在学术未成时去骄吝易至行成名立去骄吝反难只是为己为人之别

象山有诗曰仰首攀南极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罗整庵谓其适合于智通禅师临终之偈予谓即非合于智通恐免不得一矜字

象山只是气岸髙然为其学者便多矜厉故朱子曰陆子静之徒气象可畏不特当时即近日亦然凡一渉陆学便足髙气扬好与人折辨其病处只在好胜二字所以其学终不能有成

自韩侂胄立伪学之禁凡诸大儒之书皆禁絶天地间几不复知所谓道学矣至西山起独宗朱子慨然以斯文自任正学复明自后何基王柏饶双峯之属相继而起皆西山开之也西山之于朱子犹孟子之于孔子

西山福建浦城人常有人至浦城见其处县墙上石刻大书西山眞夫子之乡呜呼圣贤所生能为本方之荣若此虽百世之后犹将见之为学士大夫者可不自勉可不并勉其子弟哉

西山之学之言可谓纯粹中正矣然以较朱子便似欠精采透快处葢开辟与继起其力量自是不同也

许衡任道最勇有伊尹之风其进退一以行道为主絶无依违瞻顾终元之世能使儒术不坠皆其力也故薛文清读书録极称之亦是其精诚有足动人处

许衡圣门子路子夏之徒也行过于言质过乎文

薛文清録中赞许鲁斋可谓不遗余力谓其有仕止久速气象谓其继朱子之统文清持身极严其持论极不茍推赞鲁斋非阿私所好也或以其仕元为尤此但可语志节未可语道

文清赞刘静修为髙许鲁斋为大二语皆当

刘许皆元儒许仕而刘不仕故后儒议论多优刘而劣许然刘于世祖之聘亦强起为右赞善大夫但寻以母老辞归俸给一无所受耳葢自度其得君行道未必如许故旋出而旋归两贤殆未可优劣也

或问吴草庐与许鲁斋学问出处大畧相同俱从祀孔庙乃宣徳中议祀草庐嘉靖中又黜其祀毕竟何如曰草庐之于鲁斋学问事功出处俱少逊当元之世而儒术不坠鲁斋之力也若议从祀鲁斋为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