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耘撰周书周官

唐虞稽古,建官惟百。

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庶政惟和,万国咸宁。

莫善于尧舜官人之法,莫大于尧舜安民之功。夫官人之法,非尧、舜所自为也,上考于古人,而官得其要;安民之功,非尧、舜所自能也,下总于大臣,而民得其安。盖能官人、能安民者,尧、舜之仁。合之与仁,而后可论唐、虞之治。夫尧、舜之知,以其不自用而取法诸人也;尧、舜之仁,不徧爱人、急亲贤也。不自用而取法诸人,是以官百之建,必稽于古;不徧爱人而急亲贤,是以内外之治,必总于大臣。盖不稽于古,则不能以简而御烦;不总于人,则不能自近而及远。一则知人之哲也,一则安民之惠也,非尧、舜其孰能之?或者谓古之时,官以云纪,而未尝有百揆四岳也;官以鸟纪,而未尝有州牧侯伯也。则是曰「揆」、曰岳、曰牧、曰侯,此唐、虞之制,而非古之制也,则未可以为稽古也。抑孰知稽古?稽其实不狥其名,求其心不泥其迹。吾想古之时,太朴未散,风气未漓,其建官有甚简,而政治有甚隆者,此后世所不能知,尧舜所独知。是以天下虽广,而建之官惟止于百。是唐虞之稽古,非若后世之泥于古也。尧舜以一心之微,而莅乎百官之众,安得人人而总之?内焉而总治有百揆四岳也,而尧舜无与焉;外焉而总治有州牧侯伯也,而尧舜无与焉。所谓有者,非徒有也,是人有才足以胜位也,而非虚位也;非徒有是名也,其德足以称职而无旷官也。尧舜所建之官,虽极于百,而内外总治之职,咸有其人。此非所谓能官人者欤?于是曰百揆者亮采惠畴,而天下无废事;曰四岳者「宾于四门」,而天下无凶人。州牧则曰「食哉惟时」,而十二州之民各得其养。侯伯则曰「各迪有功」,而五服之诸侯各敬其事。内外相承,而体统不

紊,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以言庶政,则九功惟叙,九叙惟歌,而庶政和矣。以言万国,则五服四朝,黎民于变,而万国宁矣。此非所谓能安民者欤?世未有能官人而无安民之惠者,亦未有能安民而非知人之哲者欤?能哲而惠,吾于尧舜见之。尧舜之能哲而惠,是必于古人得之。故方其建官也,都俞吁咈,不使一职旷,尧舜之心,惟恐其不如古。及其至也,垂衣拱手,无为而天下化,唐虞之治,复何愧于古哉!降自夏殷,而官数加倍,是未能如唐虞之简矣。论其治功,则曰「亦克用乂」,是未能如唐虞之盛矣。成周之制,建官三百六十,而其职愈多;世变事繁,而其职愈重。然则三代之制,非不欲稽古也,不幸而居唐虞之后;三代之治,非不欲如唐虞也,不幸而去古之远。世道之降,帝王之分,呜呼甚哉!「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官不必备,惟其人。少师、少傅、少保,曰三孤。贰公弘化,寅亮天地,弼予一人。」

建大臣以任其参赞之职者,其选严;命大臣以佐其参赞之职者,其责备。盖明王之设官分职,无非欲其参赞天地之化育,大臣之参赞,又乌可无其贰哉!故其弼成于后者,正将以助大臣之有所不及耳。昔者周家建立三公之官,以讲明阴阳之道,经理邦国之大,而尽其燮理之职,其任至不轻也。苟非其材,则岂足以任此职乎?故不必其官之备,而惟其人之贤。则夫贰三公以范围天地之化而张大之者,以其有三孤在焉耳。自三孤之特建也,以之寅亮乎天,而仰不愧焉,以之寅亮乎地,而俯不怍焉。则其弼一人之道,亦无间于三公矣。吁!三公论道,而既重其职于前,三孤弘化,而复备其责于后。古之人所以能与天地参者,其以此欤。云云。见于周官之书,其意以此。尝谓阴阳之道,非人则不能以任其经纶之责;天地之化,非

人则不能以致其张大之功。上而一人,次而三公,其事皆所当任者也。然一人不可以无弼,三公不可以无贰,特建夫三孤之职,实所以上弼一人,而下贰乎三公者也。苟惟三孤之名不定,而使之属于三公,则其将助三公所为之不暇,又何以事其己职之所为乎?吾由是而知建官之制,至于成周而无弊也。今夫三公之位而谓之立者,何也?盖始辞也。三公虽非始于此时,而立为周家之定制,则始于此时也。师道之教训,傅之德义,保之于身体,名虽不同,而其人皆未易得也。是故三公之于斯道,既讲明之,复经纶之,而必尽其燮理之妙焉。盖阴阳以气言,而道者阴阳之理,恒而不变者也。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者是也。然经纶之用,藏于无迹,和调之妙,间不容发,又何待于论耶?盖论之云者,拟议以成其变化,讲明启沃而精一之也。苟非经纶天下之大经,参天地之化育者,其孰能与于此?故曰:「官不必备,惟其人。」盖古者建官惟贤,况以三公之尊位,而不在于得其人乎?位事惟能,况以三公之重任,而不求其人以称其职乎?与其苟且是官以充员,孰若阙其职以待其人之为愈也。苟惟其人,则官固无害于备,亦无害其为不备也。三公之官,夫既不求其备矣,则夫贰三公而谓之少师、少傅、少保者,容可不特建其职而定其名乎?夫谓之三少者,特其名数少贬,而非辽绝于三公者也。谓之曰三孤者,以其名位特立,而非统摄于三公者也。一则经纶于前,而一则弼成于后,此公孤之职所由分也。夫天地以形言,而化者天地之用,运而无迹者也。易曰「范围天地之化」者是也。弘者,张而大之之谓;寅亮者,敬而明之之谓。三孤之于天地之用既张而大之,于天地之形复敬而明之,则其弼一人而能尽其道矣。苟职之不专,名之不立,责之不重,则何以成其弘大之功,而致其寅亮之实也哉?抑尝考之,三公之设,其法已久,至成王而始参定,以为一代之定制耳。夫苟立之为定制,宜其有定人矣。而周公为师,召公为保,仅见于载籍之传,而傅无闻焉。其后周公既没,则以召公为保而已,而师亦无闻焉。何哉?盖非常之任,所以待非常之人,惟其非常之人,而后可以当非常之任。三公之不必备者,所以难其人也。于是而三孤立焉,所以贰三公而必重其责也。故太仪所掌,有孤伎焉,朝士所掌,有孤位焉,正之必有其贰,三公既难其任,而三孤则能分其任矣。成王训迪之际,既尊三公之至,而欲不敢以身烦之者,「弼予一人」之语,成王不与三孤言之,而谁言之耶?虽然,周官一书与周礼正相为表里。周官所载,自公而孤,自孤而卿,而于公特言其不必备矣,未始无常职也。而周礼所载,惟止于师,孤亦不言,是必有其说也。盖公、孤无职,卿则分职。公、孤命道,而卿则行其道也。公、孤是未定之佐,卿乃不易之官。或以卿而兼公、孤之任,亦不害其为官之不备矣。噫!论至于此,则周人立官之深意,岂不复明于千载之上也哉?

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庶政惟和,万国咸宁。内外之体统不紊,则远近之治效无间,此唐虞之盛所以为不可及也。夫朝廷之上,莫先于百揆,百揆既宅,而又承之以四岳,则内足以统夫外矣。九州之内,莫重于州牧,州牧既置,而又参之以侯伯,则外有以承乎内矣。内外之体统既立,由是而施之政事,则政虽不一而无不和。由是而推之天下,则邦虽有万而无不安。凡其庶绩咸熙,而黎民于变者,皆由其内外之相承,体统之不紊也。成王训迪厥官,而有及于此,其亦知所慕者欤?故曰云云。嗟乎!天下之大,人君以一身而加于亿兆之上,天地赖其位,万物赖其育,三纲五常,五礼六乐,无一事之非吾责也。唐虞之时,徒见庶绩凝而万邦宁,遂以为圣人垂拱无为之所致。呜呼!是岂知圣人维持当世,而措天下于平治之故哉?天下之理,变而后通,作而后应,未有不勇于有为,而后能安于无为者也。不然,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凡其孜孜焉命九官者,果何为耶?自今而观,「越在内服,百揆既叙」,则自天子而下,凡天下之事,无不在所揆度矣。四岳既布,则自百揆而下,凡州牧之官,无不在所统率矣。先之以百揆,次之以四岳,其内外体统为何如?越在外服,既领之以州牧,又分之以侯伯者,盖天下之州有九,州立之牧,则侯伯有所属矣。天下之爵有五命侯及伯,则州牧有所托矣。夫既先之以州牧,而又次之以侯伯,其内外体统为何如?夫惟内有以统乎外,则上之临下,犹身之使臂;外有以承乎内,则下之事上,犹网之在纲。夫如是,政事虽多,其有不和者乎?万邦虽广,其有不宁者乎?且见于设施者谓之政,布于天下者谓之邦。一事之乖其礼,非和也;一物之失其性,非宁也。今也不惟一政之和,而无一事之不和;不惟一邦之宁,而无邦之不宁。其治效之无间者如此。推原其故,盖有在矣。曾谓不能正内外之体统,而能致其治效之如此乎?其唐虞之际,于此为盛,而成王言之以训迪厥官,盖知所慕矣。且成王以幼冲之资,持盈宁之运,以言其内,则冢宰之统百官者,既无异于百揆;以言其次,则六卿之分职以率其属者,又无异于牧伯。彼其时异事殊,虽其官三百六十者,若繁于建官之惟百,然其制礼作乐而天下太平者,乃与庶政之惟和者无间也。既奏太平,而皆有士君子之行者,与万邦之咸宁者无愧也。后之论者,谓太和在虞、周,岂无谓也哉?

明王立政,不惟其官,惟其人。

人君致治之要,不以备官为贵,惟以得贤为先。盖设官所以任庶政,苟非其人,则不足以胜其任也。是以成王训迪百官,谓夫古之明王,有以立天下之事也,非以其官之多,以其得人而已耳。夫苟得其人以任众职,则天下岂有不立之事者哉?然则人君之建官,亦惟取法于明王立政斯可矣。圣人知天下之事,非一心两目之聪明能辨,故设官分职以共治之。然事几之来无穷,任使之设有限,苟一官之不备,则一事为之不修,未有厌其繁而求简者也。岂知亿兆夷人,不足以救商之亡,而乱臣十人,反足以致周之盛。审如是,则建官者将以多为贵乎?抑亦得人为重乎?盖世有非常之事,必有待于非常之人。得其人,则一人任之而有余,非其人,则虽众人任之亦不足。古之明王,能使上无废事者,本于下无遗材,初非有他道也。是故纲纪法度之昭明,礼乐刑政之修举,朝无废坠之典,外无失职之民。人孰不曰此明王之能立政也。殊不知人君高拱南面而深居九重,所赖以燮理阴阳而整齐庶务者,在朝之三公九卿也。所借以宣明教化而惠安黎元者,在外之州牧侯伯也。圣人惟责成于庶官,未尝以君行臣职也。然而三公九卿非取其充位而已,必其德之足以胜此职而无慊也;州牧侯伯非徒取其备员而已,必其才之足以称此任而无愧也。夫然后内焉得人,而在内之职无不修;外焉得人,而在外之职无不举。唐、虞官百而庶政惟和,夏、商官倍而亦克乂用,皆以得人之故也,岂徒备官而已哉!盖尝因是而论之,懦夫不足以举千钧,必乌获而后可;驽马不足以致千里,必骐骥而后可;常人不能以立政,必贤能而后可。是以伊尹之训太甲,必曰:「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傅说之告高宗,亦曰:「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德,惟其贤。」武王胜商而致垂拱无为之治,亦本于建官惟贤,位事惟能而已。然则惟官择人,诚立政之要务,古之明王率用此道也。宜成王训迪百官,而首明乎此,且于三公之下,复拳拳于「官不必备,惟其人」之语焉,其丁宁之意至深切矣。后之人君,可不深思而敬守之哉!

「司徒掌邦教,敷五典,扰兆民。」人君命臣以敷教,其要在于明人心固有之天,以化天下不顺之民而已。夫教化大行,而风俗丕变,此人君之所欲也。然非有臣以掌之,其可哉?是以训迪百官于冢宰之后,即继之以司徒之官。司徒之官,以司教为职者也。其要岂有他哉?五典者,人心之所固有,敷而明之,则教化为之大行;兆民之有不顺者,则扰而驯之,则风俗为之丕变。如是而后能称厥职也。此一人设官之意,故于此别白言之,而古人委任责成之道,于此亦可见矣。云云。古之圣人,能使化行俗美,举一世之大,皆纳之太和雍熙之治,而群黎百姓皆同为和顺辑睦之归者,岂有他哉?其要在于施教之有其人而已。盖人之气习固有不同,而其天性本无不善,顺其性而导之则易为力,逆其天而强之则难为功。吾惟迪其固有之天,以变其不化之习,则人无不顺者矣。此司徒之职所以为教也。夫六卿分职,各有攸司,司徒掌邦之教令,治化盛衰之所关,民俗淳漓之所系也。其所任不亦专乎?所职不亦重乎?然而孩提之童,孰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孰不知敬其兄?人均此生,则均此禀,受性之善,犹水必下,果安有不顺者哉?然而有不顺者,何也?气禀之偏,拘之于其前,物欲之蔽,汨之于其后,始有昧于其理而不相逊顺者。故立之司徒,使敷教焉。父子欲其有亲,君臣欲其有义,夫妇欲其有别,朋友长幼欲其有序有信。渐仁摩义,使凡不相亲者于是而相亲;道德齐礼,使凡不相睦者于是而相睦。如是则悍可使柔,戾可使和,而放僻邪侈者,可使之循规蹈矩,夫岂待刑驱而势迫也哉?盖薰陶渐染之既深,则其天性之真自然呈露,有不能已者矣。昔者唐虞之时,黎民于变,比屋可封,人皆知其治化之不可及也,而岂知夫劳来匡直,使自得之。「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尧、舜之所以拳拳于司徒者,为何也?成王训迪百官,而亦致谨于司徒之职,宜其太和之治,无愧于唐虞也欤!彼谓威刑足以操致一世,视教化为末务者,恶足以语此?

戒尔卿士,功崇惟志,业广惟勤,惟克果断,乃罔后艰。贤君勉众臣必以功业,贵乎笃志力行以图其效,尤贵乎当几善断以虑其终。盖功业之成甚难,有能笃志力行,固可望其效,而当几不断,则其终正可虑也。是故成王之申戒卿士,以为成其功者存乎志,广其业者存乎勤。尔卿士惟志惟勤,二者兼尽,方有以广其业而崇其功焉。然犹未也,日用事为各有其几,惟能如此而果断,然后志与勤不为虚用,而无后艰之可虑矣。此无他,人臣之功业,无志而不勤,不足以为其事;无断而失几,又不足以底其成也。云云。尝谓有天下者之建官分职,固望其共图功业也。君于立乎本朝,亦岂不以功业自任哉?然天下之事,起于志,遂于勤,而成败之分,又在于审其几也。志之所向,非苟且而浅近,固可以建功而立业;勤之所务,非勉强于一时,固能以建功而立业。而事几之来者不决,则虽有志勤,终不能免后艰之患矣。果能笃志力行,而又当几善断,抑何功之不崇,何业之不广欤?又何后艰之足虑欤?一有不至,则君之望于臣者孤,而臣之所以自任者亦荒矣。此成王之训迪百官,分命于前,总戒于后,而又申戒于此,其致望于卿士者何如也?今夫周有六官,周之卿也;六官之属,周之士也。凡其治

教之所专,礼乐之兼务,兵制之并列,邦土之独任,皆卿士之职也,何莫非业,何莫非功也。今王之申戒卿士,岂不谓忠国匡君之功业,尔卿士之所当为?伊欲功崇业广,恶在他求,惟志惟勤而已。功者业之成,业者功之积,本非二道。勤由志而生,志待勤而遂,亦非二致。卿士职任虽有大小之殊,而朝廷功业,举无可废之典。其或未能奋庸熙帝之载,未能钦亮天工,志不立而勤不施,必也立志超卓,坚如金石,夙夜孜孜,克勤无怠,则为笃志力行,而积业成功之效可图矣。然尝求之,志定于中,勤施于外,固若业之成者易以崇,功之积者易以广,而要其终,犹有后艰,何哉?盖几者吉之先见,而断者人之明决。苟于事为之几,含疑犹豫,优柔而不断,则志虽高远,虚用其志,勤虽勉励,虚用其勤,功之积者难广,而业之成者难崇,非后艰之可虑乎?必也震厉决断之以心,使志与勤不为虚用,则为当几善断,而积功成业,终无后艰之可虑。呜呼!成王之于卿士,忧之深,故言之切;虑之远,故说之详。「蓄疑败谋,怠忽荒政」,上章既戒之矣,于此又反其辞而言之。惟志惟勤,所以救怠荒之失,而免荒政之罪;惟克果断,所以破蓄疑之害,而救败谋之愆。传者谓之申戒卿士,其意深矣。虽然,为卿士者,固当立志于勤,为君者尤不可无志而不勤。为卿士者,固当见几明断,为君者尤不可以不断。若徒诿其臣以忠国正君之功业,而昧乎反身修省之诚,则怠忽而蓄疑,上行而下傚,将有不胜其害矣。传曰:「功以志崇,业以仁广,断以勇克。」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岂特卿士为然?君陈:

昔周公师保万民,民怀其德。往慎乃司,兹率厥常。懋昭周公之训,惟民其乂。

惟前人极教养之德,故没世而民不忘;后人尽继述之道,惟率乂而民亦治。盖前人之德,民之所仰慕者也。后人能因其所思以治之,宜其翕然听顺矣。成王之命君陈,以为昔者周公之治此东郊也,为之师以教之,为之保以安之,故周公虽没,而民方思慕其德而未已也。今君陈之往,但当慎其所司之职,循其典常之道,勉明周公之旧训,则民亦将自然而治矣。吁!周公之德,民之不能忘也若此,为君陈者,宁不思所以慰斯民之望乎云云。尝谓时有先后,而所以致其治者,无先后之分;民有近远,而所以得其心者,无近远之异。则治不可以先后论也,民不可以近远观也,惟在于继前人之志,述前人之事者如何耳。盖纪纲法度之施,礼乐教化之用,前人以之而服斯民之心者也。继前人而往者,宁不思所以推其德而不易其心,勉其训而不移其用,则前日之治,即吾今日之所以治者矣。而况东郊之地,顽民之所居也,周公惧其弗顺,而尽其教养之恩,斯民思周公之没,而怀其教养之德,此成王所以重其任,而有君陈之命焉。使君陈而能取法乎周公,则民之从君陈者,将不异于从周公矣。且成王之心何心哉?方殷顽民背叛之时,周公迁于洛邑,使密迩王室。当是之时,周公有师之尊,有保之亲,式化厥训,所以教之也;绥定厥家,所以安之也。周公之德,其及于民者若此。今周公没矣,则东郊之民,宁不戚然于心乎?动静食息,未尝不怀周公之德;出入起居,未尝不思周公之训,如饥者之欲食,渴者之欲饮,不啻大旱之望云霓,不啻赤子之慕父母。今君陈之往治此东郊也,将何以慰斯民之望乎?谨毖殷民,周公之心也,汝则慎之以为职;厥若彝及抚事,周公之志也,汝则率之以为常。殷民之所不能忘者,正在于周公之训。君陈苟能即其训而勉明光大之,则君陈之心,即周公之心,而今日之治,又岂异于前日之治乎?殆见东郊之民,如行者之赴家,食者之获饱,鼓舞群动,和柔委顺,自有不期然而然者矣。曰「怀」曰「德」者,所以明周公之得民心者在于德;曰「慎」曰「率」者,所以明继周公之治者在于君陈。由此观之,则知周公以斯民为心,故其没也,民以周公为心。君陈能推周公之心以为心,则民将移其所以怀周公者怀君陈矣。尝考之经,成王之望于君陈者,不特此也。下文既举周公精微之训以告之矣,尤必继之以「尔尚式时周公之猷训于其后也」,又重之以「尔惟弘周公丕训」,反复丁宁,其望于君陈者,无非在于周公之训。为君陈者,得不思所以继周公以复成王之命乎?厥后康王称「周公克慎厥始,君陈克和厥中」,则君陈之在东郊,果无愧于周公之治,其亦有味于成王之言也欤?抑又论之,成王之命君陈也,固在于周公之训,而康王之命毕公也,亦未尝不在于周公之训也。其曰「不由古训,于何其训」,则知君陈能弘周公之训,而毕公又当弘君陈之训矣。以故三后协心,而洛邑之治为不可及也。欲观成周之家法,舍是何以哉?

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既见圣,亦不克由圣。尔其戒哉!尔惟风,下民惟草。

贤君勉大臣以由圣,既以常人之情为戒,复以德化之机为喻也。徒知慕圣人于未见之先,而不能由圣人于既见之后者,常人之情也。为大臣者以之为戒焉,则下民皆将兴起于德化之不暇矣。成王命君陈分正东郊,谓凡人之未见圣也,其心慊然若不能以见之,及其既见圣人也,则又往往不能由其道焉。君陈亲见周公,当深以为戒也。以不克由圣为戒,而动必由夫圣焉,则感应之机如风行草偃之易,有不期然而然者矣。尔君陈能由周公之训,则彼下民者其有不从君陈之训乎?深致其戒于前,曲致其喻于后,策命之词可谓深切著明矣。甚矣,由圣之难而从化之易也。均是人也,难于由圣而易于从化者,何哉?圣而后能希天,贤而后能希圣。圣非凡人之所能也,而下之从上,则有不疾而速之机矣。导之斯从,倡之斯应,此必然之理也。成王其知此矣,谓夫降衷秉彝,人皆有之,故当其未见圣人之先,谁独无愿见之心也?有愿见之心,而其自视则欿然,若不能以见夫圣人焉。岂不曰圣人首出庶物者也,以吾之愚,其能以见之乎?又岂不曰圣人卓冠群伦者也,以吾之不肖,其能以见之乎?此凡人未见圣人之情则然也。幸而仁义之睟盎者,既得而瞻望之矣;威仪之盛著者,既得而亲炙之矣。以其平日未见圣人之先,其慕之者若彼,则夫今日既见圣人之后,其由之者宜何如哉?然降衷虽若有恒性,而不能无气质之拘;秉彝虽同好懿德,而不能无物欲之累。虽既见之而不克由之,则亦为徒见而已。此君陈之所当深戒也。盖君陈非常人比也,尝亲见周公者也。亲见周公,其可以常人自待其身乎?周公之道,尔君陈分政东郊者之所当由也。狃于奸宄,败常乱俗,欲其有以化诲之;怙侈灭义,骄淫矜夸,欲其有以感悟之。非可以刑驱,非可以势迫,惟我君陈由周公之道以兴起其善端耳。由是言之,君子之德风也,尔君陈则惟风焉;小人之德草也,东郊之民则惟草焉。草上之风必偃,是在君陈而已。愚故曰:

贤君勉大臣以由圣,既以常人之情为戒,复以德化之机为喻,此之谓也。考之上文,其曰「兹率厥常,懋昭周公之训」,欲其由圣也;其曰「式时周公之训」,欲其由圣也。一则欲其由圣,二则欲其由圣,非成王不能为斯言,非君陈不足以闻斯言也。异时道洽政治,泽润生民,东郊之任,视周公无愧焉,谓非由圣之效可乎?毕命:「资富能训,惟以永年。惟德惟义,时乃大训。不由古训,于何其训?」

立教以保民生于既富之余,亦惟即理以稽诸古而已。盖斯民既富之日,正圣人立教之时也。昔者成王与康王之命,毕公以为殷民非难化也,惟能因其资富而后教之,则必不迁于外物,而可全其性命之正,然后不可以外求,而天理即所以为教。惟德惟义,民性之所固有,而乃大训,古人之所共由,不由古以为训,将何以为训乎?毕公持是说以教殷,其必知所本矣。尝谓民生既富之后,果可以无教乎?曰:「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是不可以无教也。」谓:「即理以为教,果可以不稽诸古乎?」曰:「善无征则民不从,是不可以不稽古也。」吁!是固然矣。亦岂知寿固不可以贪而得,夭者不可以慎而免哉?今论永年之道,而本之德义之教,毋乃拘乎?盖圣人之所承命,非曰人人而至期颐也,亦曰得其正命而已矣。昔者康王闵富民之不知命也,故谓殷民旧丧之久,夭阏其生,其与岩墙之不免,而桎梏不能以自脱者,皆非正命也。为尔毕公合思所以永其年矣。然天下憔悴无聊,因无以为养生之具,而「匪彝滔淫」,尤有甚于饥寒之忧。既富而不尽其教之之方,于情欲日肆而无以全其生。今而当富足之日,而为之训迪,则衣食足而知荣辱矣,仓廪实而知礼节矣。永天年者有之,凶短折者无之矣。虽然,吾心之理无余理,是理之不无德义。德之与义,人心所同,自是理之外,皆不足以为训之大者也。「天之与我,先立乎其大。」毕公欲知训之所以大,舍德义安之乎?殷俗靡靡,利口惟贤,以薄陵德者有之,怙侈灭义者有之。德义不明,非一日也。尔毕公其将因其本然以训之乎?抑将外立条教以训之乎?训民之道,有所谓大焉者,公知之矣。况今人更三后,世历三纪,殷民虽顽,良心犹故,未有触之而不动者。尔毕公其慎德义之训耳。然德义之训,古人所同。今尔公居元老之尊,虽以大训为念,而不以古训为法,则处毕公之前者,其遗规余画,无非德义之所寓,一不加察,则于已然之迹为有所戾,而使斯民之无验,要不得为美化也。兹所以复严于「不由古训」、「于何其训」之语,以坚毕公之心欤?嗟夫!君陈之分政东郊,仝此殷民也,而成王命君陈之意,与康后同一道欤?观「惟民生厚,因物有迁」之语,则知欲君陈之敷教,以复民心之天也。观「尔克敬典」之语,则知欲君陈有德义之训。若夫懋昭周公之训,又岂非欲其由古训者乎?吁!君陈、毕公之所化无异民,而成王、康后之所命无异意。观周家累世之化,则知周公矣。君牙,

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启佑我后人,咸以正罔缺。尔惟敬明乃训,用奉若于先王,对扬文、武之光命,追配于前人。

前王重创业之勤,既有以垂法于其后;人臣任敷教之责,当有以无愧于其先。盖立法垂训,固莫盛于前王,而敬明乃训,在人臣不可不尽其美也。不如是,则何以对扬文、武之光命,而追配于前人哉?昔者穆王命君牙以为大司徒,谓夫文显于前,而有莫大之谟;武承于后,而有莫大之烈。所以启佑我后人者,不惟皆出于正而已,亦且致其周密而无或缺焉。其所以垂宪乃后者至矣。今尔君牙嗣守司徒之职,岂有他哉?亦惟取文、武之训,敬而明之,以尽施教之责焉。则上有以不失成、康对扬之意,下有以追配前人事君之心,而可以无愧于其先矣。君牙之书云云。古今天下之道有二焉,曰创业、守成而已矣。周自文武创业于其前,成康守法于其后,治定功成,礼备乐和,则后乎此者,将若何而继之耶?吁!世有前后,理无二致。文武创业之盛,固无以加矣。而成康所以守成者,别非一道也,不过敬明文武之遗训而已矣。然成康所以能对扬文武之光命者,岂成康自为之哉?有臣焉以任其责而已耳。君牙祖父笃忠贞以服劳王家,岂其有成绩以纪于太常?其辅君之功,施教之绩,昭乎其不可掩也。为君牙者,果能遵其道而不变,守其法而不渝,以无愧于乃祖乃父,则为君者,又果何愧于文武成康哉?自今观之,「光于四方」者,文谟之丕显也;「率惟敉功」者,武王之丕承也。文之显者以谟,即所以开武王之功;武之承者以烈,而皆本于文王之谋。父作子述,未有盛于此者。本大末茂,源深流长,垂于无穷,施之罔极,固其宜也。有典有则,遗厥子后,所以启我者,无一事之不出于正也。枢机周密,品式备具,所以启我后人者,果何事之或缺也哉?为司徒者,固无俟乎更张改作以为功,变乱刑政以为事。肇修人纪,经纶大经,文武固有功纲常。圣谟洋洋,嘉言孔彰,何莫非文武之大训,敬而明之,存乎其人而已。诚使惇典敷教任于己者,恭谨而不敢渝,则旧章成宪本乎先王者,自昭著而不可掩。前王之所以对扬文武之命者如此,前人之所以左右乃辟者如此,君牙而能如是,则纲常之理为之大明,而文武之道赖以不坠。所以对扬光命者,质之前王而未始有违;所以左右乃辟者,方之前人而未始有愧矣。然则任司徒之责者,将不在于敬明乃训,与舜命契以「敬敷五教」,皋陶论典而归之寅恭,同一揆也。呜呼!观穆王之命君牙,追述文武创造之难,而拳拳求助于臣下,以庶几成康守成之丕绩,其亦有志于天下者矣。何至末年肆其侈心,巡游无度,几失天下文武、成康之遗绪,至此而不念厥绍,何哉?人心操舍之无常,观此则可鉴矣。吕刑:

「惟敬五刑,以成三德。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法必谨所施,有以全治道之不及,则君民受其福,可必其效于无穷。夫王者之治,以德为化民之本,而必假刑以辅之,其有关于君民者为甚重也。故为臣者,能敬谨以为五刑之施,以成刚、明、正直之三德,则法之所加,盖无不当者矣。如是,则君庆于上,民赖于下,而安宁之休,可以永久而不替,其为国家之福,又岂有终穷也哉?世无刑罚,虽唐虞不能以化天下,以其为治道之所关也。然刑一也,唐虞用之,则足以致隆平,后世因之,或足以基乱,无他,敬与不敬而已矣。盖敬者,用刑成德之本也。德者,出治之基;刑者,辅世之具。道之以道而不足,然后用以防之,而非恃之以求逞也。是以古人慎之重之,盖知夫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一失其当,则民无所措手足矣。为民上者,使民无所措其手足,则必并告无辜于上下神祗,灾异之来,虽有善者,亦将无如之何矣。呜呼!刑者,民命之所关,亦国命之所系,用之可不慎乎?夫刑有五,墨、劓、剕、宫、辟是也;德有三,刚、柔、正直是也。非三德不足以制天下,非五刑不足以成三德。用刑者如之何而不敬也?刑乱国用重典,所以成三德之刚也。然一有不敬,则或伤于苛暴,而不足以为刚。刑新国用轻典,所以成三德之柔也。一有不敬,则或失于姑息,而不足以为柔。刑平国用中典,所以成三德之正直也。一有不敬,则或失于枉滥,而不足以为正直。惟能审操纵之宜,权轻重之等,使辟以止辟,刑期无刑,则刑之所加,皆德之所寓矣。夫如是,吾见其好生之德洽于民心,至和之气充塞天地,上则阴阳调而风雨时,下则群生和而万物理。一人垂拱于九重,而天下同跻于寿域矣。建丕基于不敝,有不啻泰山之安;保休命于无疆,有不啻四维之固。安宁之福,夫岂一朝一夕而已哉?吾今而后知明刑弼教非圣人之所可废,亦非圣人之所可恃。所可恃者,恃其有德而已矣。盖道之德教,德教洽而民气乐;驱以法令,法令极而民风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昔周之初,纯任德教,而司寇之设必惟其人。有苏忿生以居之于前,有康叔封以承之于后。式敬由狱,长我王国,夫岂偶然?故成康之世,刑措四十余年而不用,而忠厚之泽迄于季世而不衰。穆王继当耄荒之年,而有吕刑之训,犹拳拳乎「有德惟刑,朕敬惟刑」,与夫「哲人惟刑,无疆之休」之语,其先德后刑之语,盖犹前日,兹三代所以为有道之长欤?传曰:「泰和在唐虞成周。」又曰「周过」。其历有由然者矣。秦誓:

「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大臣好善之心诚而无伪,则国家之福远而无穷。盖得贤固所以为邦家之基,况乎有诚于好善之人,其能基国家之福也必矣。宜古之贤侯所深思是人而用之,以为人有才技乃能好之而若出诸己,人之彦圣复心好之甚于所言,斯可谓能好人之善,而非出于勉强容受者矣。诚如是,则吾之子孙,吾之黎民莫不有以蒙其休而被其泽,其为利也岂浅浅哉!好善之效如此云云。大臣之一身,国家之安危所系,万民之休戚所寄,其所付托固重也。所贵乎为大臣者,不在于用一己之长,而贵乎有以来天下之善。好善优于天下,而况于一国乎?固可以建无穷之基,可以受无穷之庆矣。然则子孙基业不患其不固,民生不患其不安,所患者,不得其好善之大臣耳。「于此有人焉,人之有技」。技者,人之能也。在他人则媢疾之不暇,而其好之乃若己有,而无人己之分。彦圣者,人之德也,在他人则违之俾不通矣,而其心好之,乃有甚于口之所称,初无彼此之间。是人也,真可谓休休乐善之人,而非浅中狭量者比。今谓之能容,信乎其能容也。夫如是,吾见名一艺者无不容,而智者皆得以效其谋;占小善者率以录,而勇者皆得以效其力。上而朝廷,无一事之不止其所;下而黎庶,无一人之不遂其生。亦职有利,信乎其有利而无害也。穆公思贤若此,其诸异乎人之求贤也欤?抑是言也,吾闻之矣,又尝见其人焉,旁招俊乂,列于庶位,此傅说无欲而进贤也,故殷之流风善政至于易世而不衰。握发吐哺,以见贤士,此周公无欲而进贤也,故周之泰和盛治迨于东迁而不泯。穆公悔用新进而思老成,故拳拳及此,思得是人而用之,惜乎其志之不遂也。不然,擅秦之强,得一士焉,可以为政于天下矣,岂区区西戎之霸而已哉?君子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信乎!

书义矜式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