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耘撰周书泰誓:

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惟我有周,诞受多方。

圣德之著,既无间于远迩;故王业之开,亦无间于远迩。盖有圣人之德者,然后可以开兴王之业;德无不著,则业亦无不广焉。昔在文王,其圣德之光辉,「如日月之照临」也。以言其远,则「光于四方」矣;以言其迩,则「显于西土」焉。文王之地,虽止于百里,而多方之受,则皆在于有周。夫文王非有期于德之著,而其盛自有所不容揜;文王虽无心于多方之受,而其归自有所不容辞。文王之天命人心既如此,而文王则未尝一日有之焉,宜武王所以拳拳述之于誓师之际也。尝谓文王由方百里起,何以其德之著于天下哉?文王为诸侯于西土,而又何有于多方之受哉?盖文王之心,知所以修德,而不期于圣德之著也;知所以治其国,而不期于王业之兴也。然其昭升敷闻,自有所不能掩,而天命民归,自有所不容辞者矣。人徒知伐殷之举在我武王,而不知多方之众,文王已有以受之也。人徒知多方之受在于文王,而不知耿光之著者,皆文王之德也。武王誓师而及乎此,良有以欤!今夫天之悬象,莫大于日月也,惟我文考之德,则与日月合其明也。照临下土,莫大于日月之明也,惟我文考之德,则如日月之无不照临也。远而四方,此德之光无不被;近而西土,此德之光为甚显。迪见冒闻于上,文王之德光于四方也。惟时怙冒,文王之德,尤显于西土也。是则文王之居岐,虽不过于百里之地,而文德之光显,则无间于远迩之殊。地有远迩也,而德无远迩也。文王之德如斯其盛,则有周之兴,其不基于此。于是多方之受,非我有周而谁哉?是以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近而虞、芮之质成,远而化行于江汉,则所谓修和有夏,不止于岐丰之百里矣。受有殷命,不惟三分天下有二矣。则是殷之功,虽成于武王,而多方之归,实受于文王矣。圣德之著,既有以为王业之本,而王业之兴,则莫非圣德之效也。故武王誓师,不曰「受命文考」,则曰「其承厥志」,则多方之师,信在于文王,而武王特卒其伐功而已。抑又论之,建邦启土,则后稷之封殖也。克笃前烈,肇基王迹,则有公刘、太王焉。其勤王家,则又有王季焉。我周之兴,明德远矣,多方之受,盖有自来矣。夫以积累之勤非一朝,根本之深厚非一世,又有文王之圣以继之,而文王则守其事君之小心,未尝一日有之焉。此文王所以为至德也。至于武王,则天命之归,人心之怀,虽欲却之,而有不可得者矣。此武王所以善继志述事也,此武王所以为达孝矣。呜呼盛哉!牧誓武成:

「惟先王建邦启土,公刘克笃前烈。至于太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

王业基于前,而有积累之盛;圣德兴于后,而兼威德之著。夫论国家兴王之业,而必述其祖宗之勤,则天命人心之归,固有自来矣。昔武王之告群后,盖谓我周之建邦启土,则后稷之封殖也;克笃前烈,则公刘其人也。至于肇基王迹,而其勤王家,则又有太王、王季也。是王业之开,固非一人,而积累之功,固非一世矣。我文考文王,则又克成厥勋焉,大受天命,以抚方夏,大邦小邦,莫不畏其力而怀其德焉。则圣人之继于后者,又得其盛也。不有前王之迭兴,无以开兴王之业;不有圣人之嗣兴,无以成兴王之业。则我周之有天下,夫岂偶然哉?尝观三代王业之兴,而有知天命之不易矣。则稷、契皆兴于唐虞之佐,而契之后十四传而有汤,稷之后十四传而有文王。后世推论王业之所由而配之庙,有玄王、先王之追称,以明积累之基于前,又必盛陈威德之著,以见圣人之嗣兴于后,其意深远矣。当武功告成,而有周庙之祀,侯甸男邦采卫暨百工受命之初,而武王之言至此,又首以「呜呼」之辞,则我周之兴,明德远矣,岂无故而然耶?且唐虞之时,弃为后稷,则周之建邦启土,记后稷之始则于邰也。公刘乃后稷之曾孙,故谓之「克笃前烈」,其所谓能修后稷之业者乎?至于太王,实始翦商,则太王虽未始有翦商之志,而王迹之基实肇于此矣。王季继乎太王,而又能其勤王家焉,则王迹之肇基日益盛矣。自后稷而公刘,自太王而王季,非一世也。既建之而后笃之,既基之而复勤之,则积累之功有自来,而王业之开亦可见矣。至我文考文王,则积累之功乃克成之焉。「其命维新」,即文王之「诞膺天命,修和有夏」,即文王之「以抚方夏」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则大邦有不畏其力者乎?「虞芮质成,化行江汉」,则小邦有不怀其德者乎?畏其力则不敢放肆矣,怀其德则得自立矣。然文王由方百里起,以至三分天下有其二,曷尝一日而有得天下之心哉?故不期于受天命而抚方夏也。天命之归,方夏之抚,自有不期而然者矣。文王之克成厥勋,有如此哉!然则人徒知伐殷之功在于武王,而不知王业之成乃文王之威德也。人徒知王业之成在于文王,而不知王业之开乃积累之功,非一世也。武王拳拳以是告于群后,良有以欤!抑又论之,中庸言「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则不及乎后稷、公刘也。武王之誓师而言「惟我文考」,则又不及乎太王、王季也。盖即其近而言之,则王迹之基,实始于太王、王季。至于武王之有天下,则实文王已成之功。故一则曰「其承厥志」,一则曰「受命文考」,则文王又非特如太王、王季而已也。至此而历叙之,则又以明其封殖之始,在于唐、虞,历夏、商而王业之基已久。至商之季,则天命人心之归周者益盛。武王之有天下,岂有一毫之私哉?亦以天命人心之不可辞,而累世之功不可不卒之而已也。合而观之,益以见三代有道之长,而非后世所可及也。洪范:

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

道之出于天者,若有异数;道之由于人者,则无异理。道一而已。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非彝伦之外复有所谓洪范。洪范之数虽有九,而其理则不异于常道也。且禹所叙而言,则谓之彝伦。彝伦之实虽不出于常道,而其理则一本于洪范也。然则锡之者虽于天,而叙之者则在禹。禹之有功于人道,乃所以有功于天道也。云云。夫圣人者,继天而立极者也。继天者何?天以是理示于人,非圣人为发挥,则大法无自而明也。立极者何?人得是理以生,非圣人立之标准,则常道无由而行也。是圣人一身,上以承天之托付,下以为人之则效,凡其所以明乎人道,乃所以阐乎天道也。人徒见锡于天者为「洪范」,故谓洪范为大法;叙于禹者为「彝伦」,又谓彝伦为常理。殊不知分而言之,曰数曰理,若见其异;融而通之,曰天曰人,初无二致。凡其出于天而秩然者,即其付于人之本然者也。凡其锡于范而隐然者,即其叙於伦之显然者也。曾谓圣人之立极也,而非所以继天者乎?何以明之?道之大原出于天,天虽无声无臭,冥冥之表,必有默为之主宰者也。夫主宰是道,不锡之他人而以锡之禹者,是非禹不足以当天之付托也。禹既足以当天之托付,则神龟之负文而出于洛者,乃所以默启其心也,岂必谆谆命之而后谓锡哉?然而龟背之文,前一后三、左七右四、前七后六右八后左二前九者,人见其为数也,而禹则见其为理;人见其为异也,而禹则见其为常。于是因其自然之数,而明夫当然之理,自初一以至次九,或自天而之人,或以人而参天。因其一二三四之数而叙之,则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之制明矣;因其六七八九之数而叙之,则三德、稽疑、庶征、福极之理著矣。由五行以至五纪,各得其用,而皇极之用以行,是则所谓「彝伦攸叙」也。然不曰叙夫彝伦者,禹不过因其自然而不泊其理,由其当然而不乖其宜,使不至于拂乎人之天而已,非有所勉强矫饰而为之也。是则所谓「彝伦」之叙也,是即所谓洪范之畴也。自天而言,则谓之理;自禹而言,则谓之叙。曾谓人道之外,复有所谓天道者乎?方禹之时,尧舜在上,彝伦未尝不叙,而叙之者,又何待于禹耶?殊不知当时洪水为患,昏垫荡析,使斯人不得以遂其生,万物不得以遂其性者,是彝伦之攸𭣧也。五行居九畴之首,禹之所治者,虽不过五行之一事,然地以之平,天以之成,而六府三事以之而治,是又彝伦之再造也。然则彝伦之叙,在于治水之时者,禹之所以替夫天也。洪范之锡在于治水之后者,此天之所以眷阙

禹,禹阙是道以示诸人者,岂徒阙

于万世也?奈何由夏而阙平者,箕子也,其功不在禹下。

「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举造化之纲而列其目者有其序,推造化之蕴而著其用者非一端。夫天生五行,民并用之,明畴君子苟惟顺其序而数之,不推其蕴而申言之,何以致造化之妙用哉?箕子为武王陈洪范,因九畴之次第,首之以五行焉。其以水火木金土属乎一二三四五者,盖顺造化自然之序也,然特即其纲以列其目耳。若夫水火也而润下炎上,木金也而曲直从革,此以其性言也。土之于稼穑,又以生之德言矣。其曰咸苦酸辛、甘者,五行之味也,所以作之,则自润而下,岂一端而止乎?箕子所以反复屡言之而不厌也。大哉五行之造化乎,其阴阳之殊体,人物之统宗乎?何其妙运不已,而致用无方也。即其垂象于天,则丽乎七政;即其具贡于地,则修乎六府。而气运之推迁,则成功于四时。开辟以来,未之能改也。龟书出洛神,禹第之以五行当初一之畴,标九数之首,岂偶然之故哉?然而不言用者,以其无适而非用也。箕子而推衍为范,提纲挈目,其足以析其蕴奥,必也探德性之渊微,举民用之切近,互文申义,次第以陈之,然后圣人所以著造化之至妙者可知矣。今夫箕子所谓一五行者,因乎禹畴之先后,而异乎洛书之本文也。总而扬于上,以见造化之纲;分而列于下,以备五行之目。一至五皆系之以「曰」者,犹云其名若此也。五行之数,求之天地生数,既无不合,参之物体微著之渐,又无不然。何则?天一所生者,水也,地二所生者,火也。而物生之体,水最微而居一,火渐著而居二,固其序也。天三生木,而木之形实,而以三居之。地四生金,而金之体固,乃以四居之。及其天五生土,而土之质极其大,于是乎次以五终焉。是盖造化一定不易之序,非可以安排布置于其间也,安得不顺而别之乎?然而造化之蕴,极乎自然之神妙者,即此而发,则有以见五材之实为民用矣,此所以不容列其目而遂已也。由是以五行之性而言,则其润泽滋溢而就下莫御者,非水性乎?炎燥灼烁而气焰腾上者,非火之性乎?其或曲而盘错也,或直而森竦也,与夫鍜砺之而皆从,器使之而可草又非木、金之性乎?谓之曰者,犹言其性然尔也。至于土,何独不然?盖其性不一,非可专名,而其生物之德,则莫盛于稼穑也。播种之谓稼,敛获之谓穑。不系以曰而以爰者,言土之德于是乎稼而穑也。然则造化之妙,将止于此乎?曰未也。五行有声色气味,甚不一也。箕子又申言其味者,特以其切于民用而有取焉耳。夫润下之水,非固咸也,凝结之久,遂作咸矣。炎上之火,非本苦也,焦灼之久,遂作苦矣。曲直之酸,亦非木之初生者然也。从草之辛,又非金之初矿者然也。至于稼穑之自苗而秀,既秀而实,然后甘之味以成,故皆谓之作者,即其变化而言也。五行有定体,而变化则无方。苟指一物而求一味,则不足以达其造化之妙用矣。嗟夫!箕子叙列五行之后,一言其德性以发其微,再言其致味以著其实一五行之造化,武王尚有未究者乎?虽然,合九畴而观之,以人而参乎天,则貌、言、视、听、思之分配,已不越于五行。稽疑、卜兆之分属,无非征休咎之类应,又不越于五行。宜乎世之说洪范者有曰:五行散见于九畴,而皇极则以五行之理而统会之也。大哉!造化之功用乎。

「三、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

君子陈八政之畴,而有缓急之序,此可见为政有先后之宜矣。此君子之论政,所以深得其要也。洪范九畴,皆天人之大法,而八政之畴,实居其三。君子以为政非徒政也,而又有其序也。夫食货以养生,祭祀以报本,此政之所当先也,故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焉。司空以安居,司徒以成其性,司寇以治其奸,此亦政之不可后者也,故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焉。至若往来交际,而宾之礼不可缺;除残禁暴,而师之威不可无,此亦政之不可已者也,故七曰宾,八曰师焉。洪范九畴,皆天人之大法,而备治天下之本末。八政一畴,又皆为治之具,则莫详于八政之一畴矣。何者?皇极圣人有为于斯世,其所以为政者,缓急先后,必有其序矣。推其序之不紊,然后政可得而行焉。昔在有虞,则九官之所总者,皆在八政之所事也。其目有不同,而其所以为政之事,则不异焉。箕子之论,亦必有以兼帝王之制矣。是故洪范之畴,而八政实居其三,次乎五行五事之后,而居于五纪皇极之先,诚以养民之务,莫大于政也。君子岂徒陈乎政而已哉?其所以为政之目,则有其序焉。食者,民之所急,货者,民之所资,而祭祀者,又所以教其报本也。分田制产,教之树畜,而食之政修;懋迁有无,通功易事,则货之政修。郊祀之礼,禘尝之义,而祀之政无不举矣。为政莫先于养生,尤莫大于报本也。此一曰食,二曰货,而即以「三曰祀」继之也。司空掌土,所以安其居。司徒掌教,所以成其性。司寇掌禁,所以治其奸。自民居之既安,五品之教行,五刑之禁明,而三卿之政又无不修矣。有养必有教,教之不行,然后从而刑焉。此四曰司空,五曰司徒,而后六曰司寇以继之也。往来交际,不可无其礼,朝聘以时,厚往薄来,而宾之礼修矣。除残禁暴,不可无其制,九伐之法,掌于司马,而师之政修矣。盖交际之礼,不可以不厚,而师旅之用,甚非圣人之得已。此七曰宾,而终之以八曰师也。八政之目,缓急有其序,先后有其宜,审于此者,天下国家可得而理矣。尝考此章之旨,食、货、祀、宾、师,皆以「事」言,司空、司徒、司寇则以官言。盖官之所掌者,无非事,而事之所属,必有其官,互文以见其意,而非有异义也。箕子不徒陈其目,而又次其先后缓急之序,厥有旨哉!古今论治,其有易此者乎?此箕子所以不得不详之也。然则如之何?亦曰「农用八政」而已。「五、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

君子。」即中数以明皇极,惟君道立于上,既有以福斯民而无间;斯民兴于下,自有以守斯道于无穷。夫建极在圣人,保极在天下,箕子所以于五皇极之畴而极论之。夫列于次五者,皇极之畴,建其有极者,人君之责。明畴之君子,揭其名于先,而详其实于下,夫岂无意哉?人君以身立极,敛五福以锡庶民,使天下之人无不被其赐,则斯民由向化以获福,咸相与保君之极,而一人之德教,虽历久而长存。民之极非君无以建,君之极非民无以保。君民相与之盛,惟于「大明皇极」之世见之。洛书九数而五居中,洪范九畴而皇极居五。五为天地之中数,而极者人君之要道也。人君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其道岂有他哉?亦建其有极而已。且建极非求以集福也,而福自归于圣人;敛福非期以锡民也,而福自溥于民庶。及庶人之蒙其福也,初非有心于保极,而民舍是道而不由,则道自不容泯于天下。然则锡民以五福,固本于建极之君;赖君以保极,终见于归极之民。君有以建之,民有以保之,福有相感之机,而君民有相须之势。论皇极者,要不可不审乎此。且洛书之数,自一至九,而五居中;洪范之畴,自五行至福极,而皇极居乎中。前乎此者,皆其体之所以立;后乎此者,皆其体之所以行。所以主众数而莫不为之宾,君八畴而莫不为之臣,此皇极所以配乎五而中处也。极者何?至极之义,标准之名,中立而四方之所取正者也。而所以建之实在于君焉。为人君者,养于中者纯,而行于外者至。自五常百行之大,以至应事接物之微,无不极其义理之当然,而无一毫过不及之差,则道备于吾身,而极建于天下矣。极者,福之本;福者,极之效。极之所建,福之所集也。以圣人而建极于上,则足以致一身之休祥;以庶民而从化于下,则足以纳群生于仁寿。福而谓之敛,非有所作为于性分之外也。大德而得禄,得位,得寿,得名,凡天下之所福者,皆萃于一人之身也。庶民而谓之锡者,非有所畀付而增益之也。群黎百姓而徧为尔德,而富寿安逸,而四方所同,盖能以一己之福,散而为千万人之福也。向也斯民惟知教之当从,今焉又举之有福之可慕,则偏陂不萌,而惟王道之是遵;好恶不作,而惟王路之是由。于汝之极,盖冇不期然而然者矣。且非徒循之而不敢违背,亦且保之而不敢失坠。盖化成俗美,虽没世而犹存;流风善政,尚久远而不泯。当时之民,保君之极,守而不失,世世子孙永保之,则圣道之在天下,虽千载犹一日也。此非所谓「锡汝保极」者欤?夫谓之「敷锡庶民」,则举天下之大,皆囿于圣化之内,而见皇极无弃人也。谓之「锡汝保极」,则虽百世之远,尚存忠厚之风,而见彝伦无时而𭣧也。非箕子其孰能明之?抑皇极固为九畴之纲矣。然「敬用五事」者,建极之要道,「向用五福」者,建极之效验。此二畴者,于皇极为尤切也。箕子此言,固见皇极君民相与之盛矣,而实则言君民之系于天下者,如此其重也。武王闻之,为民作极,迄于成康之世,家礼乐而人诗书,忠厚浑悫之风传八百年,则民之保极也亦至矣。呜呼懿哉!

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随其才而取之,固所以成其材;进于善而养之,尤所以劝其善。夫圣人之于民,皆欲纳之于皇极之中也,故因其才之可取则取之,因其善之可进则劝之,而斯民皆有以成善行矣。夫有猷有为有守,人之有才者也,则念之而弗忘。未合于善,不陷于恶,所谓中人也,则受之而勿拒,所谓因其才之可取而取之也。斯人也,及其见于外而有安和之色,发于中而有好德之言,则其所修已进乎前矣。于是而锡之以福,而养其善心焉,斯民其有不归于皇极者乎?此皇极所以无弃人也。天下之人品有不齐,而圣人之于人,则无不欲其入于善。故凡可以用其力者,盖无所不用其极也。信则人才之在天下,此知而彼愚,彼贤而此不肖,不有圣人者出,因其材而笃焉,则夫有才者未必能进于善,未善者亦终陷于恶而已矣。仓廪实而知礼节,恒产定而有恒心,苟救死而恐不赡,则奚睱治礼义?人情皆然,而况于官乎?其进于善者,已色征于辞色之间矣,而廪禄之赐所以厚其养者或不给,求其惟皇作极也,不亦难乎?圣人始也,必因其才之可取而教之以善;终也,必因其善之有进而养之以福,而后大以成大,小以成小,而昏明强弱之不齐者,悉归于大公至正之域。今夫智虑可以方人出谋,有猷者也;设施可以建政立事,有为者也;践履之纯一而操守之不贰,有守者也。几民之中,有若人焉,则必「念兹在兹」,而不可以或忘也。不协于极,未能入于善也;不罹于咎,未至犯于恶也。此中人之才,进之则可以为善,退之则流于为恶者也。庶民之中有若人焉,则必归斯受之,不可以或拒也。念之受之,既随其才而轻重以成就之,及其见于外而有安和之色,发于中而有好德之言,则吾知其进有加于前矣。何也?容貌辞气,乃德之符,其外如此,则其中所存可知矣。于是而锡之以福焉。福者,爵禄之位也。盖圣人设教,必富之以禄,而后可以责之以善也。斯世斯民,蒙圣人教养之恩,赖圣人造就之则,夫有为有守者,其进善之效,岂特征于色、发于声而已哉?必将「于汝极」而「锡汝保极」也。「不协于极,不罹于咎」者,其好善之诚,岂特见于面、形于言而已哉?必将会其有极,而归其有极也。所入之涂虽异,所至之域则同,昔也犹未免于凡民,终也遂同归于皇极。圣人之建极,其有功于天下者如此。夫当商之季,皇极之道不明,而民皆自暴自弃矣。武王下车之初,即访道于箕子,而箕子所以告之者,独拳拳于皇极之一畴,而尤致意于「纳民皇极」之说。盖欲举斯世之大,无一民不归于皇极之域,而后人君之责始尽也。呜呼!箕子其贤矣哉!

「无偏无陂,遵王之义。

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

私欲有累于王化,故禁戒之于先;天理不外于人心,故开导之于后。夫圣人设教,无非所以遏人欲而存天理而已。然直言以致其意,故偏陂好恶之私勿使之生于心,孰若歌咏之入心者深乎?此皇极之敷言,所以反复言之而不置也。故偏陂好恶之私勿使之生于心,而所遵者王之义、王之路而已矣。偏陂反侧之私勿使之见于事,而所知者,王之道,荡荡平平正直而已矣。其所以禁止而开导之者至矣。然犹以为未也,又申之以「会极」「归极」之说。盖禁之为彼者,固将导其为此也。道曰王道,见教出于君,在人不可以不从。极曰有极,见理根于心,乃众人之所固有。圣人所以纳天下民俗于皇极者,盖如此。昔者大禹有九歌之劝,后夔有典乐之教,声诗之训,其来久矣。然示以君道之当然,诚未若要人心之自然者为亲且切也。盖凡人君躬行心得之教,夫岂出于民生日用彝伦之外哉?彼其气禀习俗之不齐,而人之陷其良心者皆是也。于是圣人之教有不容废矣。教之诚是也。然始焉不戒之以私,则人不知欲之不可纵,而无以惩创其邪思;终焉不训之以极,则人不知理本固有,而无以感发其善性。理欲之辨不明,声诗之教不作,而欲化行而俗美,不亦难乎?此皇极之敷言所以不容已也。夫其不中之谓偏,不平之谓陂,好恶而加之意谓之作,其事虽殊,其所以为私则一而已。义者理之宜,道者理之正,而路则出入往来所必由者,其名虽殊,其所以为理则一而已。于私则戒之以无,无者禁止之辞;于理则教之以遵,遵者由行之意。此无他,天理人欲不容两立,出乎此则入乎彼,禁其为彼,所以导其为此也。道本大公也,而狥于偏党则失之;道本至正也,而流于反侧则违之。夫岂知「洞然八荒,皆在我闼」,王之道盖荡荡乎其广远,而平平乎其平易也,而何以偏党为哉?「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王之道盖正而无邪,直而无曲也,又何以反侧为哉?夫欲其无偏陂矣,而又曰无偏党焉;既曰无作好恶矣,而又曰无反侧焉。其为训非不详且明矣,然犹以为未也。所谓王道,则所从者上之教,而未知极固人心之所自有也。故要其终而告之以会其有极,归其有极焉。盖皇极之理,原于降衷秉彝之初,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遵义、遵道、遵路非他,会其固有之极而已。荡荡、平平、正直者非他,亦归其固有之极而已。会者合而来始焉,虽殊途而同归。归者来而至终焉,知深造而自得。圣人所以纳天下民俗于皇极者,夫岂有所付畀而增益之哉?亦因其所固有而去其所本无,背其所至难而从其所甚易,如斯而已耳。抑尝论之,此章盖诗之体,所以使人吟咏而得其性情之正者也。夫歌咏以叶其音,反复以致其意,使人恍然而悟,悠然而得,忘其倾邪狭小之念,达乎公平正大之理,人欲消息,天理流行,会极归极,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其功用深切,盖与周礼大司乐教以六诗同一机而尤要者也。后世君师之道不立,皇极之训不明,而兴于诗者盖寡矣。建其有极,能不有望于圣人也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

能窒其欲,则所循者皆正理;能惩其忿,则所措者亦此理。盖喜怒,人情之所不能无者也,特患出于作为之私耳。苟去其所本无,而存其所固有,则何往而非王者之公哉!何则?好者,人情之所固有也,然有时而流于私欲,知其为欲而有以窒之,则能好所当好,而所循者皆王者之道矣。恶亦人情之所不能无者也,然有时而出于私忿,知其为忿而有以惩之,则恶所当恶,而所循者亦王者之路矣。是知不可有者,一己之好恶;不可无者,王者之好恶。箕子之于武王,安得不勉其戒一己之作为,而遵王者之道路也欤?故皇极云云。盖尝论人惟一心耳,恻隐此心,忮害亦此心也;羞恶此心,贱恶亦此心也。天理人欲,同行异情,私好不可有也,而此心之好可无乎?私恶不可遂也,而义理之恶可去乎?而况王者之好恶,所关甚大,若发而不中节,则赏必僭而刑必滥;发而中节,则善有劝而恶有惩,不徒一身而已也。或者徒见人君以一己之偏私,而废天下之中正,遂以为好恶之真不可有者,彼特见乎人欲之不可有,而不知天理之不可无也。嗟夫!使人君而果无所好,则为善者无所劝矣;使人君而果无恶,则为恶者无所惩矣。此箕子安得不戒之如此,而勉其如彼哉?自今而观,善言之好,王者之道也,而不能不甘于谄谀;缁衣之好,王者之道也,而不能不溺于便佞。使夫君人者知发于形气为人欲而不可有,根于性命者为天理而不可无,则凡所以窒其欲而循夫理者,无往而非大公至正之道矣,安得不戒其所作为,而遂其所固有者乎?虽然,好所当好,可也,恶所不当恶,不可也。何哉?恶而知其美者,公也,而恶之欲其死,则私矣。恶恶如恶臭者,公也,而媢疾以恶人之技,则非矣。使夫人君者,知出于一己之使然者不当有,合乎人之同然者不可无,则凡所以惩其忿而循夫理者,亦无往而非大公至正之道矣,安得不戒其作为,而遂去其所当为乎?大抵人情不能无喜怒,不能无邪正。出于正,则为王者之道路;失其正,则为一己之作为。惟不汨于情,而亦不灭其性情,不流于喜怒哀乐,则粹然一出于正,而作威作福之权,不假他取矣。吾观武王之初,是时克商而大赉四海,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其好恶不可谓不公于天下矣。而箕子之陈洪范,不徒以作好作恶为戒,而复以王道王路为勉者,则好恶之发虽微,而忿欲之害实大。前乎禹之所传者此也,后乎禹之所当道者亦此也,岂可以武王之所已能,而废天下万世所当戒者乎?宜其反复言之,而不以为渎也。或者谓好之与恶既不同情,则道之与路亦宜异旨,而并言之,岂箕子之意欤?吁!是特未喻反复吟咏之旨尔。夫道若大路,道无异于路也。道者适治之路,路之无异于道也。特以好之于道,恶之于路,取其音韵之叶,而无害于义理之同也。读书者兼诗之体而吟咏之,则思过半矣。

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人君敷言而纯乎理者,固必本诸天下民因言而行其教者,尤必颂乎君。盖极之敷言,人君所以代天而教民者也。民能行君之教,则自能形诸言而极其尊亲之意者矣。昔者箕子之陈洪范,谓夫人君以极之理而反复推衍以为言者,是天下之常理也,是天下之大训也。然岂君之训哉?无非本诸天也。盖理出乎天,言纯乎理,则亦纯乎天矣。且天子之于庶民,其性未始有异也。庶民于极之敷言,是训而是行焉,则可以近乎天子道德之光华矣。其曰「作民父母」者,指其恩育而言,此盖极其亲之之意也。谓之「为天下王」者,指其君长而言,此盖极其尊之之意也。吁,箕子赞敷言之妙,而述其所以感民之深,非皇极之盛世,其孰能与于此?尝谓夫道之大原出于天,而天不能自以教诸民也,必赖夫人君推是理以为言,而后能施其教于天下。且天下之民,其分虽殊,而其性之善则一而已。由乎至极之理,而近乎道德之光,则其尊君亲上之意,盖有不期而然者矣。苟人君于极之敷言而不纯乎理,则非本诸天矣,又岂能为法于天下哉?「庶民于极」之敷言而不能行其道,则自绝于君矣,又岂能归功于其上者哉?是故非敷言之妙,固不足以感民之深;非感民之深,亦不足以见敷言之妙矣。箕子为武王而详言之者,其知道乎?今夫所谓「皇极」之敷者,何也?即上文敷衍之言也。始焉戒之以私,而惩创其邪思;终焉训之以极,而感发其善性。人君以至极之理,反复推衍以为言,而尽其教民之道者,是岂一己之私见焉?所谓「天下之常理」者也,是岂一人之私言哉?盖所谓「天下之大训」者也。本天下之常理,施天下之大训,非建极之君,则不足以语此矣。然则训也,非君之训也,天之训也。盖理出乎天,而人君修道以为教者,无非欲尽其代天之责而已矣。言纯乎天,则为天之言,故曰「于帝其训」也。然所谓帝者,亦不过以其主宰而言之耳。帝之与天,又岂有二哉?箕子赞敷言之妙,至此始无余蕴矣。且天子之于庶民,性一而已。庶民于皇极之道,而吾君敷衍以为言者,立则见其参于前,是训而不敢违焉;在舆则见其倚于衡,是行而不敢倍焉。此所谓无所不用其极者也。夫如是,则能不自绝远于君,而有以亲被其道德之光华者矣。人徒见夫君焉在上,而民焉在下,其分若悬绝而不能以相通也,又岂知乎其分虽有尊卑之殊,而其理则未始有二也;其等虽有贵贱之别,而其性未始不一也。遵乎皇极之理,而近乎天子之光,则其称颂之词,未有不极其至者矣。其曰「天子作民父母」者,盖指其恩育于我者而言之也,其亲之之意为何如哉?其曰「为天下王」者,盖指其君长于我者而言之也。其尊之之意为何如哉?斯民之意,盖以为人君能立至极之标准,所以能作亿兆之父母,而为天下之王也。不然,则有其位,无其德,不足以首出庶物,卓冠群伦,而居天下之极尊矣。由是论之,君能以理为教,故其代天之责无不尽;民能从君之教,故其颂君之词无不至。虽然,微箕子之深明乎皇极之理者,孰能为武王陈之?抑考之经,洛书九数而五居中,洪范九畴而皇极居五。盖皇极一畴,为众畴之纲领也。箕子于「五皇极」之下,又焉得不详言之哉?曰「皇建其有极」,又曰「惟皇作极」者,盖深言乎极者,人君之所当建者也。至此而复赞敷言之妙,以为人君之言纯乎理,则君即天,天即君矣。会极归极之民,忘乎人欲之私,而达乎天理之正,又焉得不归功于其上哉?论至于此,则知君之所以建其极,与夫民之所以用其极者,又岂有他道哉?亦曰本诸天而已矣。

「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知圣人之教本乎理,则知圣人之教纯于天。盖天者,理之所从以出者也。人君代天以敷教,必即夫天之理以为教,是君之训即天之训,岂有二乎哉?人徒见极之言敷于君,孰不以为教之出于君也?岂知是教也,乃天下之常理,而无一之不本于天,乃天下之大训,而无一之少戾乎天。审如是,则训非君之训也,乃天之训也。教之理出于天,而君之教纯乎理,纯乎理即统乎天矣。此圣人所以与天为一欤?云云。夫圣人有所继天立极,叙典秩礼,必归之天,命德讨罪,必归之天。圣人岂神道设教者哉?无他,天者,理而已矣。圣人之举动教诏,无往而不纯乎天矣。然则皇极之敷言,谓其出于圣人可也,谓其出于天亦可也。且自是理之主宰而言,谓之帝;且自是理之赋予于人,则谓之彝;自其品节防范于圣人,则谓之训;自其可为标准于天下,则谓之极,初非有二道也。然天能赋人以极至之理,而不能使之不失其彝常之性。君能教人以极致之训,而不能外夫彝常之理。天有此理,而君有是训,训之出于君,即理之出于天者为之也,又乌可岐而二之哉?今夫皇者,君之称;极者,标准之义。极而谓之皇极者,明人君当以身立极,而使四方有取正也。故以是极至之理,敷之为训焉,非有甚高难行之事,惊世绝俗之言也。偏陂好恶不使存诸心,偏党反侧不使见于事。遵义遵道、遵路,以由乎人伦日用之常,荡荡平平,正直以不失大公至正之理。所以开其精微,发其蕴奥者,非圣王别立一道以为训也。语父子而训之以极其仁,仁即天所赋之理也。语君臣而训之以极其义,义亦天所赋之理也。是理也,乃天下之常理,而无一之少戾乎天。则是训也,乃天下之大训,而无一之少拂乎天。圣人盖与天浑然而无间矣。君之训独非帝之训乎?吾今而后知天命之性,人不能不禀之于天,而修道之教,天亦不能不有待于圣人也。人徒见正五典而使之益厚,用五礼而使之有常,君之责也。而不知五典出于天叙,五礼出于天秩,人君特因而惇庸之耳。是岂有待于人为,而亦岂人所得为哉?昔者成汤以「克绥厥猷」为君后之责矣,而原其所自,亦不外乎上帝所降之衷,岂不以天能赋是理以为人之性,君能明是理以复人之性,君之所为无异乎天之所为也。箕子所明天人一贯之道哉?

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风,曰时五者来备,各以其叙,庶草蕃庑。

惟庶征既无不顺,则微物亦无不盛。夫征出于天而验于物者,即其在物者观之,而在天者可得而见,要皆原于天之顺也。昔箕子推衍庶征之畴,谓夫雨、旸、燠、寒、风之在天者不一,今皆以时而至,无一之或缺,无一之或紊,故宜物类之微如庶草者,皆极其生意之盛。庶草且然,则物之大者从可知矣。然则在天虽有五者之征,而主于顺时则一也。易有之曰:「风以散之,雨以润之,日以暄之。」故万物不可以无风之散、雨之润,亦何可无日之暄哉?又曰:「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是万物固不可暑之不来,亦何可寒之常往哉?故天之生物,必备夫五者,而后足以成生物之功。然五者有一之不得其时,则在天为不顺,而在物亦不遂矣。今宜雨而雨,宜旸而旸,是雨旸之应夫时也。当燠而燠,当寒而寒,当风而风,是燠寒风之应乎时也。时者不先不后,适当其可,乃庶征之俱不可失者,庶征之时大矣哉!然或有旸而无雨,有寒而无燠,有寒燠而无风,是不可谓之备。常雨而不旸,常旸而不雨,常寒常燠而常风,是不可谓之叙。今也合五者而论,未尝有一之偏胜,皆来备而俱有其应。分五者而论,未尝有一之愆期,皆以叙而各得其宜也。天之运行,既见于庶征者如此,孰谓生物之机有或息者乎?万物之生意也,有不盛者乎?夫物之在天地间,惟草为至微之物,而间不期根本之众,无不至于勃然而长,蔚然而盛。天道庶征之顺其时,于此可见矣。盖举草而言,则凡天下之物,生机畅茂,自勾萌甲折而至于枝叶华实,无一不盛者,皆不待言而知也。向使当旸而雨,则雨非其时,而大水无麦矣。当燠而寒,则寒非其时,而雹冻谷矣。推类而论,苟一或极备,一或极其无应,亦犹是也。故箕子于此五者之下,总以「时」之一字者,足以见其为休征也。甚矣,天道之庶征不休,则咎二者必有于此而已矣。故箕子于下文五者之目,皆系之以「恒」之一字者,又可见其为咎征也。咎征既见,则庶草之不蕃芜,不待言矣。然在天为五行,雨旸燠寒风,于五行各有所属。在人则为五事,五事之或得或失,而休咎各以类应,是人事有关于天道。且休咎不同,又有以系于一岁之利害,一月之利害,一日之利害者,亦验于王与卿士之职也。使岁月日时无易,则百谷用成,百谷用成,则庶草蕃芜矣。非徒是也,乂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是天道验于人事矣,岂徒见之物哉?

「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岁月日时无易,百谷用成,乂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

君臣之职验于天时者,有不同,天道之顺验于人事者,皆有序,此君臣之皆尽其道,而休征之所感也。且王者之得失,其征以岁;卿士之得失,其征以月;师尹之得失,其征以日。是君臣职任有大小,而验于天时者有不同矣。今岁月日之间,而雨旸、燠、寒、风各以时而至,于是百谷用是而成,政治用是而明,俊民用是而章显,而家用是而平康,则天道之顺,有以验于人事矣。故即人事之顺,而念其感于天道之本,则君臣之得失可见矣。洪范九畴,皆天人之大法,而箕子尤详于庶征者,何哉?盖五行、五事、八政、五纪,皆所以立皇极之体,而未言其效。三德推皇极之用,而稽疑则决之于天,庶征则以其感应之自然者,验之于人也。人事有得失之殊,则天道有休咎之征。若形影之不违,若桴鼓之相应。于此有以见天心之甚可畏,而皇极之建不建,皆在是而决矣。然则为君臣者,可不恐惧修省乎?然彼时之适然而不加意,又岂足以言天人之际哉?今夫王统卿士,卿士统师尹,犹岁之统乎月,月之统乎日也。尊有以统乎卑,大有以统乎小。故王取象于岁,其得失征于一岁之休咎焉;卿士取象于月,其得失征于一月之休咎焉;师尹取象于日,其得失征于一日之休咎焉。今也雨、旸、燠、寒、风之应,见于岁、月、日之间,皆以时而至,则必无所谓愆阳伏阴也,则必无所谓凄风苦雨也。太和流行,发育万物,黍稷穜穋之得宜,如京如坻之富积,而百谷有以用成矣。礼乐政刑之明备,纪纲法度之振举,而乂有以用明矣。君子之汇进也,黎献之愿臣也,而俊民皆用章;室家之相庆也,天下之和平也,而家之平康又何如哉?然则人事之序,又皆本于天道之顺,而天道之顺,非君臣之尽其职乎?职尊者,所理者大而要;职卑者,所理者小而详。发于心术者,虽精微而不可知;著于天道人事者,则昭章而不掩。天人感应之际,真可畏矣。昔夏之方懋厥德,则罔有天灾,其子孙弗率,则皇天降灾矣。天岂有意于降灾降祥哉?所以致是灾祥者,在于吾君臣,而不在于天也。箕子陈洪范之畴,以王与卿士、师尹分象乎岁月日,而其下以休征、咎征对言之,且又先以「省」之一字焉,其垂训之义远矣。故自稽疑、庶征、福极,皆以皇极之效言之,所以推其用。稽疑之有吉有凶,庶征之有咎有休,而九畴之终,则以福极对言之,皆所以极天人交际之理,而示天下后世者无余蕴矣。嗟夫!君相造命者也,妖孽灾异未尝不因乎人,而休嘉百祥未必皆本于天也。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其此之谓矣。旅獒:

「王乃昭德之致于异姓之邦,无替厥服;分宝玉于伯叔之国,时庸展亲。人不易物,惟德其物。」明王颁分器以劝下者,有其序;诸侯宝分器以尊上者,无异心。盖王者之施仁,虽有亲疏之殊,而诸侯之尊君,则岂有亲疏之间哉?召公之告武王,其亦审于此矣。谓夫王者昭德所致之方物于异姓之邦,固以劝之,无废其职;而分宝玉之器于同姓之国,又以劝之,益厚其亲。是王者之颁分器,无亲疏之别矣。然王者所颁之分器,非徒物也,实德之致也,诸侯又岂敢轻易其物哉?故皆以德视其物焉,则所以宝是器而尊上者,曷尝有亲疏之间乎?此古昔盛时,所以怀诸侯之道也。昔者明王有天下,列为五等之爵,亲亲之恩,尊贤之义,棋布星列,环卫京师,所以公天下之意厚矣。而又有分器之颁,以益尽其怀之之恩。于是伯叔甥舅,无间于亲疏之殊,水木本原,咸尽其翼戴之心。德被于远,而方物之举至;德洽于迩,而分器之是宝,明王之天下,其盛固如此哉!且方物之来,君德之所致也,而王者不敢私其物焉,乃昭示其德之所致,以及于异姓之邦,如分陈以肃慎氏之矢是也。宝玉之器,又方物之贵者矣,王者亦不敢自私焉,必颁赐于伯叔之国,如分鲁以夏后氏之璜是也。昭德之致,固所以示其锡予之恩,而所以劝之者,使之无废其职,而谨其服命。宝玉之分,虽所以寓亲亲之意,而所以劝之者,夫必使之时庸展亲,以厚同姓异姓之邦,伯叔之国,其分固有亲疏也,而方物之昭,宝玉之分,亦各有其礼也。王者施恩之序固如此。当时诸侯被王灵之宠光,承分器之锡予,皆曰是器也,吾王盛德之所致也。则即物以戴其君者,又当何如哉?盖以物视其物,则易其物,必思所以敬其德矣。仰休明之盛德,以镇抚其国家,莫不秉流水朝宗之心,而尽其维藩维翰之职者,又曷尝有同姓异姓之分哉?则诸侯尊君者,固无间矣。观夫王者施恩之有序,诸侯之尊君无异心,则其上下相与之盛为何如哉?昔者西旅贡獒,而召公用训于武王,既以明王慎德而远迩毕献方物言之,复以王者之锡物以劝于侯邦,而侯邦即物以戴圣君者言之,且反复于昭德之致,「惟德其物」之辞,良有以欤!嗟夫!封建之制,莫备于有周,怀诸侯之道,亦莫盛于有周。列爵分土,即见于武王下车之初,而分器之颁,又陈于太保之训,其立法之详,仁之至,义之尽焉。奈何周辙既东,王纲解纽,齐以甥舅之国,而首开专霸之图;晋以伯叔之亲,而继以世霸之业。于是王灵不足以宠诸侯,虽鲁以周公之后,秉礼之国,宝玉大弓,不能宝之,其视先公之惟德其物者为何如?仲尼伤之,故书于策,其意深远矣。反复观之,益有感于明王之盛。

不宝远物则远人格,所宝惟贤则迩人安,

人君惟能贱货而贵德,则近者悦而远者来矣。夫苟玩物而弃贤,则近者且有所不安,而况于远人之怀服者乎?召公知其然,故能告武王也,谓夫人君之道,不患人之远者不服,而患以物之难得者为贵;不患人之迩者不安,而患不以人之有德者为贵。诚能贱彼而贵此,则远人不期而自至,迩人不期而自安矣。夫惟君心之好尚虽微,而民心之趋向何赖,其可忽而不知省乎?其曰「人君以心而率天下之心」,亦惟谨其所好而已矣。如好以其道,则人同此心,不以四方万里而有间也,而况于迩者乎?如所乐不出于正,则人各有心,虽近之人犹胡越也,而况于远者乎?由此而观,远人之不服,非难格也,由德柔之无其道也;迩人之不服,非难安也,犹抚循之无其人也。反而求之,近悦远来,特在人君之趋向何如耳。嗟夫!犬马之畜,若未害也,而远人得以窥吾之蕴。珍奇之玩,若无妨也,而远人得以测吾之中。如使吾之所宝者不在于此,则虽未尝语人以贱货之事,而民必知吾之所好者在于斯民矣。人虽远也,如之何而不格哉?然远人之所爱慕也,虽贤者有爱之之心,非人君用之,则无以遂其心。贤者虽有善俗之道,非人君尊之,则无以行其道。如使吾之所宝者不在于贤,则吾欲安乎民,而亦无赖以安民矣。人虽迩,如之何而能安之哉?大抵地虽有远近,而人心无彼此;人虽有贵贱,而天理无间隔。观君之所宝不在于物,则尊贤之意可见矣。观人之格者不格于远,则安民之效可知矣。曾谓以武王之圣,而有待于召公之警戒哉?然而一念之不谨,圣狂之判也;细行不矜,大德之累也。夫以舜之大圣,而禹犹以怠慢傲虐告戒之,而况不及于大舜者乎?此召公老成之政,所以不能已于言也。虽然,能遵召公之戒者,武王也;而不能守武王之戒者,穆王也。白狼之既得,而荒服因以不至,盖至于此,而召公之言信矣。然则宝贤不宝物,吾因为武王喜;宝物不保贤,吾因为穆王惜。康诰:

「汝亦罔不克敬典,乃由裕民。惟文王之敬忌,乃裕民。曰:我惟有及,则予一人以怿。」人君命诸侯守法以安民,使其戒惧之心无愧于前王,则能尽人臣之职,而无负于其君矣。夫谨罚以安民,此固人臣之职分,而亦人君之所属望者也。故武王之于康叔,欲其谨守常法,而求以裕民,而裕民之道,无出于文王之敬忌。康叔果能于存心之敬忌,而思有以企及于文王,则可以无负于其君之所以属望者矣,岂不足以深慰其心乎?传曰:明德慎罚,文王所以造周也。文王治岐,以德为化民之本,而不能不假刑以辅之,而非恃之以求逞也。是以慎室家者,必勤于垣墉。卑曰垣,高曰墉,以此防外患也。然垣墉勤矣,无以涂墍茨焉,则葺理之不周,覆护之不密,风雨为之飘摇,而栋折榱崩者有之矣。是涂墍之功不可废也。作梓材者,必勤于朴斲。其粗曰朴,致巧曰斲,所以成其质也。然朴斲勤矣,无以涂丹雘焉,则质虽成而文未足称,器虽成而饰未之全,亦非所以成材矣。是涂丹雘之功,又不可缺也。为诸侯而知乎此,则君能除恶于其前,不犹稽田而勤敷菑者乎?吾能为之隄防于其后,亦犹陈修而为疆畎可也。君能除恶于其前,不犹作室家而勤垣墉者乎?吾能维持之使勿坏,亦犹涂墍茨可也。君能立制度于其前,不犹作梓材而勤朴斲者乎?吾能润色之使勿疵,亦犹涂丹雘可也。武王以是而告康叔,其意岂不在兹乎?康叔以武王之弟,而抚新造之卫,凡其开创积累之勤者,武王固已任之于先。至于维持修饰于不坏不废之地,康叔之责也。故其告戒之际,反复譬喻,至于再,至于三焉。为康叔者,宜服膺勿失,而孜孜不怠可也。不然,则父作室而子不肯堂,父作菑而子不肯播,其不隳先人之绩,而弃垂成之功者几希!先儒以此篇为脱简,自此以上为武王告康叔之书,愚故明其说而申之焉。

书义矜式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