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书元王充耘撰汤誓仲虺之诰:

「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贷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

圣人惟能绝夫私欲之累,故能公于人己之间。盖人主一心,不能两用,欲于善则不欲于利,故不为声色货利之所趋,则其用人处己,必无往而不当矣。夫声色,人之所易狎者也,而汤则不之迩焉;货利,人之所同欲者也,而汤则不之殖焉。其能绝夫私欲之累也审矣。是以人之懋于德者,则懋之以官;人之懋于功者,则懋之以赏。用人惟己,而人之有善无不容,而己之不善无不改。其能尽夫用人处己之道者,皆由其绝夫声色货利之私者为之也。宜乎仲虺以是赞之云云。尝谓人君尊为天子,抚御万邦,德之当命,功之当

报,善之当容,不善之当改,萃四事于一身,必无一不尽其道而后可也。然而宫庭之私昵,易以惑其心;内帑之玉帛,易以移其志。于是知有聚敛之事,而不知功德之当报;知纵耳目之欲,而不知大德之为累者多矣。有能以理而胜私,以道而制欲,使其本源澄彻,君德昭然,则其不求备于人,不吝过于己,而用人处己各尽其道也宜矣。是故掌于乐师者皆声也,而恋情于此则不敢;列于嫔御者皆色也,而溺色于此则不暇。天下之货,思与天下共之,初不丰殖以为一己之资;天下之利,当与天下共之,初不聚敛以为一己之致。汤之抑私心也如此。夫私心既去,则公心日明,是以贤者修德而我官之,能者修业而我赏之。三德而为大夫,六德而为诸侯,非私爵之也,因其懋于德而懋之以官;而车服以旌其功,土田以锡其国,亦非私与之也,因其懋于功而懋之以赏。所谓公于用人者如此。然则好人之善,如自己出,而无一之不容;己之不善,无所系吝,而无一之不改。不忌人之能,不吝己之过,谓之公以处己者如此。嗟夫!成汤,商之令主也,其德大矣。不迩不殖,岂足以尽汤之德哉!然此本源之地,非能纯乎天德,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不能也。云云。

「佑贤辅德,显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人君惟能遏恶而扬善,斯有以致国家之盛强。夫善善恶恶,乃致治之先务也。苟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而欲致国家之盛治也,难矣。是以仲虺之勉成汤,以为诸侯之贤德者,则佑之、辅之,忠良者,则显之、遂之,所以善其善而扬之也。诸侯之弱昧者,兼之攻之,乱亡者取之、侮之,所以恶其恶而遏之也。恶者必亡,从而推之;善而能存,从而固之。如此万邦之广,亦日进于盛强,自有不期而然者矣。「天降甘露,地出醴泉」,此国家极盛之符也,然果何道以致之?庶政修明,百效振举,此国家隆平之征也,然果何修而臻此?吾求诸古而一言以蔽之,曰:「遏恶扬善」而已。盖善者治之资,其不善者治之蠹也。进一善类,已足以易否而为泰,况忠良贤德,凡有善者无不容。一小人去,已足以转危而为安,况弱昧乱亡,凡不善者无不去。如是必君子道长,小人道消,而治隆于上,俗美于下,国之兴也,勃然莫之能御矣。苟惟不善,君子在野,小人在位,以是求治,是犹却步而求前,吾未见其可也。宜仲虺之所以拳拳,欲令列爵分土,树屏建侯,固求以共成治功而已。然人之贤否有不能齐,而治之隆替每由于此。有所谓贤德者矣,又有所谓弱昧者焉;有所谓忠良者矣,又有所谓乱亡者焉。贤德者,践履之精纯;忠良者,职业之修举。四者善而能存者也,佑辅显遂,所以固其存。弱而不能自立,昧而不能自明,乱而不能治,亡而不能存,四者恶而必亡者也。兼攻取侮,所以推其亡。因其存而固之,则尊贤尚功之政行,而为善者知所劝;因其亡而推之,则诛乱禁暴之政举,而为恶者知所惩。众贤和朝,万邦作乂,政治以之而修明,纪纲由之而振举,国家之运可以有盛而无衰,有隆而无替。虽磐石不足以逾其固,而泰山不足以逾其安,谓之「邦乃其昌」信矣。虽然,善恶不难于惩劝,而君心每累于私情。苟能公以察之,则是非不谬,而足以当人心。苟出于私,则贤否易位,而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其何以保其国乎?仲虺作诰以释汤之惭,而必拳拳于此者,政以保邦之道不出乎此而已也。不然,殖有礼,覆昏暴,钦崇乎天道,而永保乎天命,何以于萹终复致意焉?后之人君亦鉴于此而已矣。

「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人君必勉于修己以率人,其律己也严,故垂法也远矣。夫人君所以为法于天下,而可传于后世者,岂有他哉?亦严于自治而已矣。仲虺之告成汤,所以特称王而告之,以起其听也。以为人君一身,天下之所取则也,故当勉明大德,以立中道于天下。然其要果何在哉?以义制事,使事得其宜;以礼制心,使心得其正。内外合德,而中道立矣。中道既立,则岂特为法于天下而已哉?传诸后世,亦绰乎其有余裕矣。然则礼也,义也,即所谓德也,而昭德乃所以建中也。天下后世之所取法,其不在于此欤?云云。尝谓德者,人之所同得也。自其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者而言,则谓之中;自其存心处事而各得其当者而言,则谓之礼义。他人之同有此德,而拘于气禀,蔽于物欲,始有冥然不知中道之所在者。所贵乎人君者,以一身为天下之准,使天下后世皆得以取法焉,然亦无俟乎他求也。易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敬义夹持,德不孤立,而中道立于此矣。舍此不务,则己身不正,固无以为正人之本者。世之人且贸贸焉莫知所之,又何以为后世子孙之法哉?观仲虺之意,岂不曰「人君一身,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民心罔中,惟尔之中。」中道不可一日而不建也。日新厥德,斯可表正万邦也;懋敬厥德,斯可以式于九围也。欲建中于民,而不懋昭大德,不可也。然德之所以昭,中之所以建,又岂无其要哉?见于事而为无过不及,中之用也。事以义制,而动必适其宜焉,则无一事之不中矣。根于心而为不偏不倚,中之体也。心以礼制,而非礼勿动焉,则无一念之不中矣。夫如是,则岂特当世之民视效而无违,在我后嗣子孙固可以遵守而勿失也。岂特为生民立极而已哉?固可以为万世开太平也。传之无穷,施之罔极,岂不绰然有余裕哉?是知建中于民,则圣人能以其行诸一身者达诸天下;垂裕后昆,则圣人又以其行乎当世者垂法万世。中道不可一日而不建,则君德其可一日而不明哉?「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禹之所以为天下后世虑也至矣。柰之何子孙弗率,而陷民于涂炭焉。则表正万邦,而缵禹旧服,汤固不得以辞其责矣。况汤为创业之主,自治不力,后嗣何观,是尤不可不加之意也。汤能昭德以建中于民,则可以无愧于禹;无愧于禹,则可以无愧于尧舜;无愧于尧舜,则可以无愧于天下后世矣,何惭德之有哉?此仲虺作诰,所以不徒慰释其惭,而重有以为之劝也。厥后武王下车,访道箕子,而箕子拳拳于「皇建其有极」之言者,其亦仲虺之心欤?「汤之建中,武之建极,先圣后圣,其揆一也。」汤诰伊训

「居上克明,为下克忠」。

临下固贵于不惑,事上尤贵于不欺,惟圣人能尽其道也。在昔伊尹称汤以训太甲,言「汤之为君而在上,则能明以照下,而无所惑;为臣而在下,则能忠以事上,而无所欺。

居上克明,而为下又克忠,非圣人莫之能也。」云云。居上为下,各有其道,而惟圣人为能尽之者,岂有他哉?亦循乎理之自然,而各尽其职分之所当然耳。故居上而临下,所贵者明也,不明则有障蔽之患,而失其君人之道矣。为下以事上,所贵者忠也,不忠则必有欺谩之失,而失其为臣之职矣。然常人之情,居尊位则必以逸欲蔽其明,能听览不惑者鲜矣;处下位则必以患得患失隳其忠,其能纯笃不二者寡矣。此其所以为常人也。惟圣人则不然,深居九重而邪佞不能欺,高拱南面而奸伪不能惑,辨是非于万里之外,察事机于秋毫之末。其居上如此,不谓之克明可乎?衣其衣则必忧其忧,食其食则必事其事,守职位则不二其心,临事变则不易所守。其为下如此,不谓之克忠可乎?嗟乎!圣人道全而德备,果安往而不尽善也哉?自其临下而谓之明,明固此德也;自其事上则谓之忠,忠亦此德也。居上为下,本无二道,克明克忠,亦岂有二致哉?伊尹于此特析而称之,所以见其道之全而德之傋也。吾求之古,而有得于舜之称禹焉,既曰「克勤于邦」矣,又曰「克俭于家」。夫在邦而能勤,必居家能俭者也。而称之者必对举而并言之,所以见其贤之不可及也。知舜之称禹,则知伊尹之称汤矣。且汤之德,岂特见之居上为下而已哉?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其处人己之间又如此,是以其德盛业广,而天命归之,人心戴之,自七十里而至于万邦焉。汤之所以得天命者如此。太甲而嗣汤之天下,可不思所以继汤之德也欤?伊尹所以拳拳以是告之也。厥后太甲修厥身,允德协于下,惟明明后,殆无忝于乃祖矣。太甲其贤矣哉!太甲上

先王顾𬤊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祗、社稷宗庙,罔不祗肃。

理之存于心目者无或忘,故诚之交于神明者无或间。盖诚心之所存,即天理之所发见也。使吾心之理有一息之昏蔽,而欲吾心之敬随所寓而形著,难矣哉!若昔成汤,于理之命于天者,常目在之,而唯恐失坠,其存是理而不忘者如此。故以之承上下神祗者,此祇肃之心;以之任社稷宗庙者,亦此祗肃之心。其达是敬而无间又如此。然则祗肃之至,乃所以见其顾𬤊之深。惟知顾𬤊而不忘,所以能祇肃而无怠也。斯其内外之相符也欤?天之明命,乃有生之同德,而惟圣人能明而不昧,故以之交于神明,亦惟圣人为能敬而无失。圣人岂有异于人哉?心之所存,皆纯亦不已之天,故身之所处,皆缉熙敬止之地,不见其有间也。苟此心之天,一为人欲所蔽,而不能加提撕警省之功,则出而主祭,虽欲勉强修饰,以造于整齐严肃之地,其能常久而不变者鲜也。圣人岂其然乎?天之生物也,赋之气以成形,必命之理以为性。凡其日用动静之间,显然而不可欺,昭然而不可掩者,孰非天之所命也?常人莫不有是理,而鲜能全之。惟圣人也,知付畀之为重,则存养之功不可以不加;知利欲之易昏,则省察之功不可以或替。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而天之所以与我者,无顷刻之或忘。故能见其参于前,倚于衡,而我之所以得于天者,无须臾之或离。此作圣之本原,而主敬之极功也。推此心以交于神明,其有厌怠而不敬者乎?吾见其洁齐丰盛,而凛乎其临之在上,质之在旁也,其在神祗者如此。吾见其苾芬孝祀,而竦然于神之格思不可度思也。其在社稷宗庙又如此。圣人于此,岂勉强而为之哉?盖知天命无往而不存,故罔不祗肃。以祗肃之诚,而为顾𬤊之实。圣人之所以异于人者如此,岂外为庄栗而实则怠慢,暂焉收敛而久则怠荒者之比哉?诗人之称成汤曰「圣敬日跻」,曰「上帝是袛」,则其顾𬤊之诚,祗肃之实,可想而见矣。此所以天监厥德,使之集大命而抚安万方也欤?太甲既立而不明于德,其视汤之顾𬤊明命为何如?以欲败度,纵败礼,其视汤之罔不祇肃为何如?伊尹以是告之,固欲其率乃祖攸行,亦所以药其病而救其失也。此太甲所以克终允德也欤。

「慎乃俭德,惟怀永图。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度则释。钦厥止,率乃祖攸行。」

大臣告君以自治之方,既以物理之不可妄发者为喻,复以君身之不可妄动者为戒。盖射之与治,事虽殊而理则一。所以善于告君者,既曲喻之于先,复正戒之于后也。昔者伊尹之告太甲,以为必当谨其俭约之德,惟怀永久之谋。人君自治,孰有先于此者乎?其所以戒之者至矣。然恐其泛然视之,而君莫我听也,故又即物理以喻之,以为譬若虞人之弩,机既张而必往察其括之合夫法度然后发,其不敢妄发也如此,则人君之为治,其可有一毫之妄动乎?敬一心之所止,率乃祖之所行,如是而后可也。诚知君身之不可妄动,则所以谨其身而远其谋者不难矣。孔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是持身不可以不谨也。又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为谋不可以不长也。况乎人君一身,关四海之盛衰,系生民之休戚,于是而不加谨焉,则轻举妄动,所以觖天下之望者多矣。大臣告君,宜无出此。然君非生知之知,苟不旁引曲喻,使理之可明白昭晰于其前,岂能必其坦然由之而无疑哉?故即射以观之,而为治之理可见矣。夫虞人之射,其艺甚微,其得失甚薄,然犹临事知戒,未尝废法而妄动,则人主之持身,岂射者之不若乎?其不可妄动也明矣。夫事事物物,莫不各有当止之地,设施措注,前王又有一定之法。不此之守,而欲慎其德而远其谋,吾未见其可也。伊尹之告太甲,其不曰骄奢纵侈,非所以为德也,必敬以持己,而无一事之敢轻;苟且自便,又非所以为谋也,必言而思其所终,行而思其所弊,而无一事之敢忽,如是而后可也。以是告君,可谓切而要矣。然犹以为晰理之不明,则听信之不笃,故复即虞人之射以为喻焉。夫虞者,山泽之官,以射猎为职者也。射之为技,有机有括,机所以发其往,括所以求其度。机不戒而妄发,则其发也,必非所遇;矢不省而遽释,则其遇也,必非所中。故必目存乎括,心省乎度,使心手相应而有以合乎度之中,如是而后释焉,其不中者鲜矣。射之微技,志于得兽,而所以慎者尚如此,况握四海九州之权者哉?是故动静云为,而吾心有本然之度也,必肃恭收敛而求止其所当止。纪纲法度,先王有已然之法也,必持循据守而行其所当行。止所当止,所以立本也;行所当行,所以致用也。体用兼全,本末具举,吾见其是为无动,动而不合于法度者寡矣。是则射之与治,又岂有二理哉?伊尹以为太甲告者,诚以太甲所以欲败度,纵败礼,此盖以奢侈失之,而无长远之虑者也。故首以

「慎乃俭德,惟怀永图」者言之。喻言以晓之者,欲其听之审也;正言以戒之者,欲其行之笃也。伊尹之心,岂不以成汤所行,无非大中至正之理,可以为万世准的?正犹机括之有法度也。使太甲能以一心为机括,以乃祖所行者为法度,则其所以谨俭德而怀永图者至矣。吁!太甲中

先王子惠困穷,民服厥命,罔有不悦。

圣人有子民之实德,故足以得天下之欢心。盖爱人者,人恒爱之,理之必然者也,而况爱之有诚者乎?宜其心悦而诚服也。昔者成汤爱民如子,而无间于困穷,故民服其命,而至于罔有不悦。一感一应,犹影响然。是岂有他哉?亦以其爱之心出于诚而已矣。世率谓君尊也而民卑,君贵也而民贱。以尊临卑,以贵莅贱,于是视之犹草芥,而惟恐芟夷之不加;疾之如寇雠,而惟恐斩刈之不力。上之待下者如此,则下之报上者从可知矣。夫岂知天子惟君万邦,元后者又所以父母斯民也。夫父母之于子,贤者爱之,不肖者怜之,惟恐有一之不得其所也。而况天下之罢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赤子之颠连无告者也,而柰何其鄙夷之,且贱恶之?恶在其为民父母也?故夫见孺子入井,而有怵惕恻隐之心,幼吾幼而知所以阙人之幼。是

心也,人皆有之,惟圣人为能。阙圣人能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阙

之地所欲与聚,所恶勿阙

夫匹妇无一不被其泽,其阙

之政,犹之罔极之恩者,岂有阙

而已矣。夫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阙也。上以诚而爱其下,阙爱之如父母,敬之阙

迫之致哉?亦阙于诚而已矣。故

曰:爱人者,人恒爱之,必然之理也。且汤之子惠困穷也,初非有心于服人也,亦非每人而悦之也,要亦尽吾君道之所当然者耳。而民之归之也,犹水之就下,沛然莫之能御也。前王之得民心如此,则继世以有天下者,可不深思而敬守之哉?宜夫伊尹重以为太甲告也。「吾今而后,知抚我则后,虐我则雠」之说为不可渝也;以民之无常,惟惠之怀之言为不可易也。彼有狗彘食人之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乃是望民之加多。仓廪实,府库充,使壮者散而之四方,老者转乎沟壑,乃恶疾视长上之死而不救。之二君者,亦有子惠之实于其民者乎?而欲民之悦服,多见其不知量也。反复其君世主之行事观之,未尝不三叹古人之不可及也。

王懋乃德,视乃烈祖,无时豫怠。奉先思孝,接下思恭。视远惟明,听德惟聪。朕承王之休无𭣧。

「人君当勉于修已,以法先王之勤。惟事必究其心而无所忽,则臣奉君之美于无穷。夫修德而足以无耻于前王,则其福固足以及其臣下矣。是以伊尹之告太甲,欲其勉于修德,以法先王之勤,不可顷刻安于豫怠也。然修德之要,岂有他哉?奉先也,当思所以尽其孝;接下也,当思所以致其恭。视则欲远而思明,听则在德而思聪。凡此皆懋德之所从事也。太甲果能究心于此,而无所忽焉,则修德于一己而福及于群臣,为之臣者,固将承王之美而无有厌𭣧者矣。于此见人君修德之道匪轻,大臣辅弼之责至重。君德既修,而后臣责始尽,其所系盖如此。夫人君一身系国家之安危,关生民之休戚,固当以修德为先。而大臣者,盖与之共安危而均休戚,尤以弼成君德为任。后德为臣,不德为臣,其任不亦重乎?况乎主圣则臣下得以蒙其休;主为则臣下不得以辞其责。苟君有善而不知所以顺其美,有过而不知所以救其恶,耽乐怠荒,轻举妄动,覆先王之令绪而有愧于烈祖,则召危亡之辱而祸及于其臣,固其势之所必至也。」大臣盖知此,是以于上下视听之间,既备述其当然之道,且以己之所仰赖者期之,可谓善戒其君者矣。夫人君为天下之表仪,必疆于自治,而后可以治人,固当孜孜焉为善是求,汲汲焉为德是务,使己之德无愧于先王可也。懋敬厥德,先王所以修于己者如此,则日新厥德,后王可不思所以视效于此哉?夫其宵衣旰食而无顷刻之安,焦心劳思而无毫忽之怠,先王所以勤于己者又如此,而后王岂可安于豫怠,以违其祖哉?盖继志述事,在孝子之心所当思;祭之如存,在孝子之心所当勉。使孝敬之心无时而忽之,则不敢有违其祖矣。上而祖考,固不敢以背违,下而群臣,亦恶可得而易忽之哉?此伊尹所以为善告君者欤?太甲下:

「惟天无亲,克敬惟亲。」

不可恃者,上天眷顾之情;所可恃者,君心感格之道。夫人君之格天,舍敬其何以哉?是以伊尹之告太甲,谓天于君岂有常亲之理,其眷顾之情,盖不得而恃也。然人君能尽一己之敬,则天心虽无常亲,而亦未尝不亲之,是其感格之道,盖有所在也。谓之无亲,则有不可必者;谓之惟亲,则固有甚可必者存焉。亦顾君心之敬否何如耳,可不知所以敬之哉?尝读书至「天难忱斯,惟命靡常」,而后知天眷之无常。及至「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而后知格天之有道,尽其道则可格乎天矣。且吾有以知之。「天监厥德,用集大命」,人知天之所以厚于成汤,而不知汤所以得天者,以其顾𬤊明命而罔不祗肃也。「皇天用训厥道,付畀四方」,人知天之所以眷文王也,而不知文王之所以得乎天者,亦以其能昭事上帝而小心翼翼也。论至于此,然后知人君未有敬谨而不足以得天心,亦未有怠荒而能隆天眷者,宜乎伊尹拳拳于太甲也。今夫天高在上,无形迹之可见,无声臭之可闻,而其聪明不可欺,明威不可测,予之而或夺之,福之而或祸之,是天固无常亲也。人君在上,能使天之心与我为一者,无他,亦惟敬而已矣。方其敬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视如对日星,听如惊雷霆,坐如近记过之史,行如随纠非之吏,兢兢焉无须臾之或慢,业业焉无一事之敢忽。君之尽其敬者如此,则申命用休,固非吾之有求乎天,而其来也,自不可辞。纯佑秉德,亦非天之有私于我也,而其至也,自不容御。谓之克敬惟亲,非欤?然则无亲者,天也,惟亲者,吾使之也。为君者,苟以天无常亲,而不尽己之敬,则非天之无亲也,实君不能致其亲之之道也。苟能尽其道,则天与君浑然为一,而无天人之间矣。太甲既立,不明于德,至于「以欲败度,纵败礼」,盖亦恃天命之可常矣,而岂知天无常也哉?故幸其一旦改悟,而遽以是告之,庶其能钦崇乎天道,而永保乎天命也。伊尹之忠爱何如哉?咸有一德:

德无常师,主善为师。

德之在人者无定名,而取之于己者有定论。夫人之德至不少也,取诸人以为善,恶可执一以为师哉?亦惟主于善而已矣。伊尹之告太甲,谓德之在人,非止于一端,师之有要,必为善是主。苟非有以集天下之善,则岂足以成一人之善也哉?云云。人君居天下之上,必有首天下之德,然不在于恃一己之长,贵其能兼天下之善而已。盖天以一理赋之于人,散为万善。人君合天下之万善,而后己之德可全。故舜之德非不大也,然善与人同,乐取诸人以为善。夫子之德非不高也,然犹多闻多见,择其善者而从之。凡其有诸己者,盖无非取诸人也。是恶可执一以为师也?苟自广而狭人,使匹夫匹妇不获自尽,则一善不备,而人主无与成厥功矣。此大臣之所深戒也。且夫天下之理,散殊多端,博取诸人,何者非益?仁善为元,固所当师也,而有所谓行而宜之之义焉。非礼勿履,亦所当师也,而又有所谓应变曲折之智焉。大而三纲五常之道,小而动静云为之理,其为德也,不止于一二,不止于十百,不止于千万也,是亦何常师之有哉?必也博取诸天下,参酌乎吾心,善者主之,不善者舍之,可者法之,不可者去之。使其德之未善也,虽生乎吾前,亦舍之而勿师。使其德之诚善也,虽生乎吾后,亦师之而勿弃。诚如是,则人之有善无不容,而己之德无不修矣。大抵德者,善之总称;善者,德之实行。故德兼众善,不主于善,则无以得一本万殊之理;善原于一,不协于一,则无以达一本万殊之妙。故始焉主善,固欲其博而求之不一之善;终也协一,则欲其约,而会之至一之理。此圣学始终条理之绪,而人君取人为善之要也。太甲改过之初,伊尹以是告之,其才固有大过人者欤?虽然,岂特伊尹之言为然,前乎舜、禹精一之传,后夫孔、颜博约之旨,同一揆也。盘庚上:

「汝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

大臣无私,而广实德于今,斯敢有言,而扬积德于昔。盖今日之实德,非一己之私心,然后前日之积德,非一己之私论。况积德者,世臣大族之所欲言者也。惟私心未去,而不能以施德于人为功,则言辞之间,不敢以积德而大其说尔。必也私心不累其实德,而施于今日者无不周,然后可证其积德,而敢于言者无所愧。不然,实德有亏,而所谓积德者乃妄矣,虽欲言之,其敢大言乎?云云。故盘庚诰我世家大族以迁殷,而两致意于德之一辞,诚以世家大族虽不欲以实德为功,而好以积德为论者也。殊不知所行者皆私心,则所言者皆妄论,而非积德矣。实德者,所难行者也,私心未去,则不能徧行;积德者,所易忘者也,而实德未行,则不敢大言之。言之非艰,行之惟艰,所行者皆私心所为,而非实德之徧及,则所言者尚敢以积德为夸大谈也哉?古人告戒之辞,劝其施德于人,则既勉其所不欲行者,又以其所欲言者诱之,则世家大族好以积德为说者,自不能不以实德施于民矣。且夫祖乙圯于耿,而水患害于民,则势不得不迁也。而世家大族安土重迁,胥动浮言以害迁者,则巨室之所以有言者,必自恃以为民之所慕。然不知以私心苟悦小民而害其迁,则非实德也。实德未施,则不可谓其积德矣。故必告之以实德,而启之以积德之论焉。实德者,学而有功者也;积德者,祖宗前日之所积者也。欲以积德为言,夫岂难于立论者?而实德皆私心所为,则其所言者皆私论尔。惟夫劝民以迁都之利,使实德施于一国之民,至于婚姻僚友,无不被其功泽,然后乃敢大言而曰:「汝有积德,其来非一日也。」汝今不能公心以施实德于人,而乃欲大言其积德于己,是何大言不惭,而敢立论如此哉?殷人巨室,致使天子之尊,而以大言诱之,亦可谓顽矣。而盘庚则诚贤君也,以忠厚代斧钺之诛,以言论开人心之善,亦先王之遗意也。故卒使殷民之迁,而厥德允修焉。厥后周公迁殷民,至于世三纪,俗变风移,而殷之庶士,怙侈灭义,骄淫矜夸,不改乎前日之旧,则「世禄之家,鲜克由礼」,亦已久矣。然盘庚化之于前,成王、穆王化之于后,则顽者又在于化之如何也。然至烦于告戒之末,而不能以心相孚,则又世变之不得已也。吁!说命上:

「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

取诸物以喻其臣者其望切;

取诸天以喻其臣者其望深。事之系于物者,不若系于天者之为大也。故人君拟臣于物,必至于拟诸天而后止耳。夫砺,物也,舟楫,亦物也。然金以之而利,川以之而济,物之相资者然也,况君之于臣乎?此君之喻臣,其望之切者如此。然利取诸物,曷若取诸天?大旱,天之所以困民也;霖雨,天之所以利民也。以天之所利,济民之所困,则其为用亦大矣。君之喻臣,有似于此,则其望之深者何如?既拟诸物,又拟诸天,于以见其言之愈切而意愈深也。说命上篇曰云云,此高宗所以望傅说者如此。尝谓有一物之利,有一人之利,有天下之利。一物之利,固不如一人之利,一人之利,又不如天下之利也。以其利而言,则虽有大小之殊,其用之不可无,则一而已。然用之为利,不以其顺而以其逆,以其异而不以其同。逆者可以有成,而异者可以相济也。故君望臣,不以其依阿容悦之为忠,而以其犯颜强谏之为直;不以其谄谀将顺之为美,而以其绳愆纠缪之为贤。是故金,利器也,然非有以淬之,则无以成其利。砺粗于金,故可以为金之用也。巨川,险地也,然非有以济之,则无以通其险。舟乘于川,故可以为川之用也。君之喻臣而取诸此,可谓切矣,然未至于大也。若岁大旱,阳气之烈也,苟无以遏之,则生物为之枯槁,生民为之憔悴。霖雨,阴气之和也,改而为雨,积而为霖,起枯槁而生荣,化憔悴而愉悦,其为用也,不亦大乎?君之喻臣而取诸此,其所望者亦至矣。盖砺而为金之用,一物之利也;舟楫为巨川之用,一人之利也;霖雨为大旱之用,天下之利也。一人之利,固大于一物之利,而天下之利,则又不止于一人之利而已尔。是以君之于臣,利于君之一事者未足善,利于君之一身者为可嘉;利于君之一身,又不若泽及四海而天下利之者为可贵也。故高宗之望傅说,取喻于物,其意固切;取喻于天者,其意尤深也。然书之取物为喻多矣,有曰「若稽田而疆畎,若作室而涂茨」,有曰「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未尝直指人于其间。而高宗之喻,则不徒曰「若金用利」,而必曰「用汝作砺」;不徒曰「巨川用舟楫,大旱用霖雨」,而必曰「用汝作舟楫霖雨」。异时酒醴之喻曰「尔惟曲蘖」,和羹之喻曰尔惟盐梅。曰汝,曰尔,置诸两物相资之间,恳恳焉不释诸口,其所望之者,不啻如饥之食、渴之饮也。及即傅说而观之,从绳之喻,监宪之言,作砺之用可见矣。高宗以遁野罔显之余,而一旦即闻勤学之训,作舟楫之用又可见矣。至于四海之内,咸仰朕德之誉,则作霖雨之用又何如哉?君臣之际,其尽美矣。说命中:

「虑善以动,动惟厥时。有其善,丧厥善,矜其能,丧厥功。惟事事乃有备,有备无患。」

动必循理,而欲合于时措之宜;志不可满,而贵乎得思患预防之道。此大臣之善戒其君者也。大臣之有言于其君,苟徒及于高远之务,而不责之以躬行之实,则空言无施,虽切何补?昔傅说之告高宗,盖审乎此矣。谓夫动者,吉凶悔吝之所由生也。虑善而动,固云可也,然而动非其时,则是动为无益矣。志者,人之所易满也,不自满,假人之贤也,蔽于矜伐,则德丧而功隳矣。事者,人之所易忽也,事其事者,备而无患,苟无其备,则事至而患生矣。吁!于斯三者,皆人君之所当戒者也,亦不出乎躬行之实者也。为高宗者,可不念哉!云云。见于说命中篇,其义如此。尝谓大臣爱君之心,未有不极其至者也。凡其所戒,未有不出于正者也。然将使其君乐于位,而我不告之以事理之所宜,当务之为急,言虽多,奚益哉?夫君之动而或为无益者,何也?盖理之甚当,而未合于时者然也。有己之善,矜己之能,此则志为自满而道不加修者然也。不事其事,事至无备,此则蓄疑败谋、怠忽荒政者然也。凡世之人主而知有是戒者,亦盍反其本矣。今夫所谓善者,当乎理也;时者,时措之宜也。虑固欲其当乎理,而动尤贵于得其宜。动而非时,犹无益也。圣人酬酢斯世,亦惟其时而已。盖尝思之,事固有善而非时之所宜者。善如裘葛之良,时如寒暑之时。时非裘葛,虽善何施?惟未动审于虑善,将动审于时宜,然后事顺于理,而当其可矣。不顾可否,非时而动,则吾未见其能有益于动者也。凡人之有一善者,皆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有一能者,皆曰能善是,是亦足矣。此所谓矜伐自满者也。殊不知自有其善,则己不加勉,而德日亏矣;自矜其能,则人不效力,而功日隳矣。常人之不知戒于是者,犹曰不可,而况于人君者乎?凡天下之事,惟事其事者,乃其有所备也。既有其备,则又何患之有哉?若夫修车马,备器械,事乎兵事,则兵有其备,故外侮不能为之忧。简稼器,修稼政,事乎农事,则农有其备,故水旱不能为之害。所谓事事有备无患者如此。说之告君,可谓知所当务者矣。抑尝论之,高宗聪明之主也,非不能待时而动者也,非蔽于矜伐者也,亦非不能思患而预防者也。而说之拳拳以是为言者,盖以惟圣宪天,欲其事事物物而皆出于天理之所当然也。苟有一毫之未尽,则即私意而非天之聪明矣。此所以不得不为之过虑而戒之也。呜呼!说其忠臣也哉!说命下:

「若作酒醴,尔惟曲蘖;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尔交修予,罔予弃,予惟克迈乃训。」

贤君资臣以格其心,不惟取喻之甚明,而且自任之甚重也。辅导者,臣之功,而力行者,君之责也。苟言焉而不见用,则喻之虽切,人亦孰肯尽言哉?昔者高宗之命傅说,谓尔之辅朕,当训于立志之初,而不在于行事之际也。何也?譬之作酒醴,则先资汝以为曲蘖;作和羹,则资汝以为盐梅。左右规正而无或偏,交修不逮而毋或弃。予于尔言,皆能力行而无怠,尔果何惮而不言哉?喻之以物理,而诱之以尽言,高宗其善于资臣者矣。夫人臣之辅君,惟力行之难;人君之听言,惟力行之未易。盖救之于事为之著,不若调济于心术之微,而言听谏行,则人孰不乐告以善道?古之贤君,所以不徒托物以明其理,又必尽言以诱其诚,盖以取喻之不精,则辞不足以达意,而贤者不见其求助之切;自任之不笃,则求道之不勇,而贤者亦岂信其足以有为?古之人兼尽是道者,高宗是也。夫人君以一身而总天下之大,以一心而应万事之机,苟或毫厘有差,则将谬于千里。故志也者,心之所之,将欲有为而未见于事者也。人君纳诲以辅台德者,当于此而致力焉。盖天下之事理,禁于未发者易为功,而救于已然者难为力。苟于君心趋向之或偏,而不知所以训迪焉,则他日发于其政,害于其事,而其害将有不可胜言者矣。泛观物理,何独不然。作酒醴者,曲多太苦,蘖多太甘,曲糱得中而后成酒。作和羹者,盐多则咸,梅过则酸,必盐梅得中而后成羹。二者皆调均节适于作之之初,然后能适众口于既成之后。人臣之辅导其君,亦何以异于此哉?刚柔之相济,犹曲蘖之交致其功也;可否之相济,犹盐梅之交致其味也。夫然后谓之交修。否则,容悦逢迎,和者如一,犹之以水济水耳,谓之交修可乎?夫诲之谆谆,而听我藐藐,是故无足与言仁义,虽弃之可也。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予之克迈乃训若此,而弃我不言可乎?说而不绎,从而不改,是盖画而不进,虽绝之可也。今也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勿失,予之克迈乃训若此,而弃我而不谏可乎?夫言不逊则不足以感人之心,行不笃则不足以造道之极。以君命臣,而切切焉惟恐其予弃,其尊德乐道之诚,固于斯而可知。尊所闻,行所知,而自谓之予克,其勇往力行之心,盖于斯而可见。吁!人君之切于求助如此,虽欲不言,安得而不言哉?呜呼!人主一心,万化之原,危微操舍之几,乃得失存亡之所系乎?人能先立乎此,则天下事可从而理矣。于此见能尽其心,而欲明诤显谏于行事之间者,斯末矣。故祖乙之告高宗曰:「惟先格王,正厥事。」而穆王之命伯冏亦曰:「绳愆紏谬,格其非心。」岂不与高宗训志同一轨辙乎?高宗首以舟楫霖雨为喻,继以曲蘖盐梅为喻,所造者深而望益切矣,宜说有以复于王也。说为商贤佐,而果无负于训于朕志之命。高宗为商令主,而真能践其克迈乃训之言,其有以成中兴之功宜矣。

「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资诸人者,固欲措诸事于天下;法诸古者,犹欲得其理于吾心。盖理之所存,即事之所由建,天下岂有理外之事哉?夫苟知资之人以利于行,而不知反诸己而致其知,则非王者之学矣。傅说知其然,故其告高宗也,谓人之求闻于人而以多为贵者,非徒有资闻见,而欲见之于行事也。然惟行是务,而不反之于己,则亦冥行而已。故必学于古人之训,然后乃有所得于心,而后之所建者,亦有所资而不匮矣。岂有不能学以致其知,而徒闻以力行者哉?故说命之下篇有曰云云。大抵知行无二致也,古今无二理也。彼有富于见闻而不能施于实用者,必其知之未至也,岂可徒行之为务哉?又有勤于问学而不能深造其理者,必其行之勿笃也,岂可徒知之为务哉?苟有闻矣,而又质之于古,则其事之所建者,必非贤者之过于行矣。学古矣,而又求于人,则其所获于心者,必非知者之过于知矣。若高宗者,非不能建事也,非不知学古也,盖恐其所行非所知,而所知非所行尔。说也交陈其说,而互陈其义,其意盖谓人非生而知之者,莫不求闻于人也;人非闻一而知十者,莫不欲所闻之多也。使其闻于人者既多,而行于己者不悖,则唯恐其不多耳。苟得于闻如彼,而达诸事者如此,是则道听涂说而已,虽多亦奚以为?如之何而不以古训为务哉?何则?典谟之篇,非陈言也;礼乐之制,非虚文也;精微之蕴,非学莫之领会;帝王之传,非学莫之融贯。使有志于古者,不以所闻之多而废其学,不以所行之笃而略于获,则理之在古训者,即吾心之所得;而理之在吾心者,即古训之所载矣。岂有知之至不由于学之博哉?岂有得于心而不能建于事者哉?吾观说之于高宗,方其交修罔弃也,而说则曰「非知之艰」者,欲其勉夫行也。及其克迈乃训,则又曰「学于古训,乃有获」者,欲其致于知也。由此而观,高宗之闻于说者,不为少矣;说之告于王者,必可建事矣。但恐前日之学于甘盘者,未尝有同于心也。则夫说之于王,安恃今日之所寄,而废前日之所学?若说者,可谓能爱君矣。后之论学者,必曰自傅说告高宗始。然则高宗之中兴者,有自来矣。非君臣各尽其道,何以与于此哉?

「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于兹,道积于厥躬。

惟敩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

知学以至夫道,惟信之笃而道益充。即知教以全其功,惟守之一而德自化。夫使人之学也,徒知谦勤笃信以开夫凝道之端,而不知体立用行以极夫成德之妙,岂圣学之全功哉?且学问之道无他,谦以受人,勤以励己而已。谦勤两尽而不至于道者,未之有也。况于此而笃不忘,则道之积于己者,益以充矣。然犹未也。道积厥躬者体之立,敩学于人者用之行。兼体用,合内外,而后可以会其全也。一念终始常在于学,则其德之修者,有日进而不自知之妙矣。吁!圣贤之学,所以造道成德如此,宜传说之重为高宗告也。使因是而求夫圣贤之学矣,盖所以贯终始于一心,合内外于一理也。然其造道而成德者,固亦有序焉。则道也,德也,果二理哉?是不然也。道者理之共由,而德者,理之自得也。学与理一,固凝道之端,而理与心一,乃成德之妙也。是故逊敏以立其本,学之始也,而即其道之凝也。敩学以致其用,学之终也,而即其德之化也。始焉,而道之凝者,有可见之功;终焉,而德之化者,无可名之迹。始终一心,内外一理,斯为圣学之全功矣。今夫逊其志而如有所不能,则卑以自牧,虚以受人也。敏于时而如有所不及,则惟日不足,日新不已也。不徒曰惟学逊志,而且曰「务时敏焉」,则修己以敬而敬自生,修道以仁而仁自至,斯谓学以至夫道矣。然信道不笃,则中道而止也。必也笃信乎此而不惑,允念乎此而不忘,则敬之修者,敬积于厥躬,而非声音笑貌矣;仁之修者,仁积于厥躬,而皆睟面盎背矣。向也修之来者为不有,今也来之积者为益充。不曰信之笃者而道益充耶?然学无止法,道无终穷,则人之学也,又岂如斯而已乎?是故道至于积厥躬,则其本立矣。而德未至于罔觉,非所以会其全也。学所以成己而教之以成物,则成物之功居乎其半矣。学所以明德,而教所以教民,则新民之功居乎其半矣。不以此为可先而学焉,不以彼为可后而倦教,斯谓之教以全其功也。然守之不一,则半涂而废矣。必曰始之自学,学也;终之教人,亦学也。念兹在兹,终始惟一,则向也敬之修者,吾见其为敬,而今则德修罔觉;向也仁之修者,吾知其为仁,而今则德修罔觉矣。「不识不知,顺帝之则」,盖有不可名言之妙也,不曰守之一而德自化耶?始也谦勤笃信,以开夫凝道之端;终也体立用行,以极夫成德之妙。此其所以贯始终而合内外之道矣。且高宗旧学于甘盘者也,而传说之言若此,其亦达夫圣学之全功矣。然又虑其德修罔觉,则或失于虚无荒忽,而德非其德矣。故又欲其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何其爱君之至哉!抑论之,圣人心法之传尚矣,而学之一字,实始于此。厥后吾夫子以生知之圣,固无所事乎学矣。然既忧乎学不讲而德不修也,亦又学不厌而教不倦焉,又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则其造道之深而成德之妙,亦岂无所自哉?吁!学者之极功,圣人之能事也。后之学者,尚考于斯。

「惟敩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知教之及于人者,有相长之功,则学不厌于己者,有自然之益。盖教有相长,学无止法,教人与自学,莫非所以为进德地也。夫教学于人,所以教人也,而所得乃居乎自学之半,是推己教人,亦为学之事也。然则为学者,可不终始有常乎?一念终始,有常无间,其德之所修,有不期然而然者矣。大臣告君以为学之要,孰有加于此哉?云云。夫为学之道有二,亦曰教不倦,学不厌而已。人皆曰:「教不倦者,所以成物也,非以成己,是学之终事。」然岂知温故有知新之理,因人有反己之机。然终也,犹始也。且传曰:「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是教人之功,皆所以为己也。苟知教人亦所以成己,则典学之念,岂复有终始之异欤?念无终始之殊,则勉强学问之余,体用无间之后,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此教不倦、学不厌,二者所以不容举一而废一欤?自今观之,传道解惑,推吾之所知者以语人也。吾心之见由是而愈明,则昔之所未知者,于是可无不知矣。长善救失,推吾之能者以语人也。然吾身之行由是而愈力,则昔所未能者,于是可无不能矣。然则讲贯之精者,实吾辨之明也;研穷之熟者,乃吾行之笃也。为人固所以为己,而成物即所以成己也。岂非惟教学半之说欤?夫苟知此,则典学之念,其可有终始之间哉?故始之自学,学也,而未尝有一毫自弃之心;终之教人,亦学也,而未尝萌一毫自满之意。念之所向,终始不渝,则德之所修,亦日不已。始也由善信而美大,今则不知其大而化之矣。始也由择善而固执,今则不知其从容中道矣。谓之念终始典于学,而德修罔觉,非欤?嗟夫!学之为道大矣哉!人非生而知之,未有不须学而成者。矧斯道也,测之而益深,穷之而益远,愈至而愈未至,愈求而愈不足。是以古之圣贤,未尝不以懈怠荒宁为惧,勤励不息自强。然尝论之,世之为学者,明师在前,讲诵在后,逊志时敏,厥修乃来,己之自学若此,若无待于教人而后喻也。允怀于兹,道积厥躬,学之得于己者如此,若无待于终始典学而后得修也。然教而后知困,知困而后能自强,是以「起予之商,助我之回」,虽圣人有不容废也。道无终穷,学无止法,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一隙之间,万善俱废。是以孳孳为善,拳拳服膺,虽圣贤有所不容已也。高宗君臣讲求为治之要,而终归诸此,开万世言学之端,实自兹始,其致中兴之盛也宜哉!股肱惟人,良臣惟圣。

人必具四体而后成其形,君必资贤辅以成其德。盖君之有贤臣,犹人之有股肱也。故高宗命说近取诸身以为喻焉。以为人所以为人,以其有股肱也,手足备而后其形全;君之所以圣者,以其有贤辅也,良臣辅而后其德圣。即彼证此,参视对观,则君之不可无臣也审矣。云云。四体具而成形,良臣辅而君圣,此理之必然也。故君之视臣如手足,臣之视君如腹心。手足腹心相持一体,可相有而不可相无者也。苟四体而缺一,则何以成人之形;无良臣以为之辅,则何以成君之德。古之人深烛是理者,其惟高宗乎!观其命臣之际可见矣。且夫得天地之气以成形,耳目百骸皆天所赋,全而具之则为人。人者所以灵于物也。得天地之理以为性,故四端万善悉具于心,全而体之则为圣。圣者,又超乎人者也。苟一指不信,且有不若人之耻;一德不备,又何以为首出庶物之尊。然则全四体以为人,所借以运动者,股肱也。奄有四海以为君,所赖以左右者,贤臣也。使股肱失职,则将为支离,为废痼,而块然之腹心,吾知其一羽有所不能举,跬步有所不能前矣。是果足以为人哉?辅弼而非人,则将为逢迎,为容悦,孰与绳愆而纠谬?孰与扶颠而持危?而德𬨎如毛,吾知其举且有所不胜,行且有所不能至矣,尚何望其能优入圣域也哉!人臣而苟知乎此,则策名委质之余,必将展布四体,宣力效忠,不使是君为尧舜之君不止矣。高宗其善为咨说者欤?始告以舟楫、霖雨,继之以曲蘖盐梅,非不深切而著明也。至此又告之以「股肱惟人」,何哉?盖舟楫、霖雨,异类之相资;曲蘖、盐梅,异味之相济。至「股肱惟人」之喻,则一体之相须,一有不具,不复得为人矣。此高宗之见道益深而望说益切。然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传说固尝以圣期其君矣;良臣惟圣,高宗终以圣责诸臣焉。君臣之责望如此,其足以成中兴之治也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