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善

  孔孟之教人也严,其与人也宽,唯圣人乃能无阙。若与之不宽,则天下无人,无可与之共学,无可与之居位矣。其人而廉者与,吾取其廉而略其才;其人而达者与,吾取其达而略其节;其人而博者与,吾取其可问而略其自用。夫如是,则天下之人可为吾之师友者多矣。若必求备焉,冉有之贤也,而为季氏聚敛;季路之贤也,而死不合义(言为出公而死);子贡之贤也,而好货;子夏之贤也,而哭子成瞽;曾子传仲尼之道者也,乃其初不察于夫子之言,几误丧死之大故(见檀弓)。此五贤者,孔门之隽也,亲承圣人之教,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亦甚勤矣。然学之未至,自得之未深,犹多阙焉若是,况其下焉者乎。若必求备焉,以其短而弃其长,则五贤皆所不取,彼廉达博闻之士,亦若鸟兽之不可同羣矣。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所谓三人行者,乃偶遇而与之偕行,非素共学之人也;所谓善不善者,乃偶见之行事,非可与论学之人也。而夫子教人之取益也则若是矣。

  其在于今,道丧学废,德孤无邻,不得大贤以为我师,不得小贤以为我友,虽蒭荛之属,贾贩之流,皆可以三人有师之法求之也。若其中有志于学者,悦仲尼之道以求淑其身心,虽为人多疵,其在于今为不易觏,吾不与之而孰与哉?子夏曰:大德不踰闲,小德出入可也。此言与人之道也,非处之道也。君子之自处,当如书之所云矣,书云:与人不求备,检身如不及。盖与人当宽,自处当严也。夫玉,天下之宝也,古人得美玉,使良工琢之,必去玷以成器。若玷不去,终非宝器,人不以为重矣。修身之道,亦必去玷。玷非履邪违道之谓也,凡一动一趋之不合于度,卽为玷矣。圣人制礼,朝聘丧祭,燕飨饮食,以时以节,无敢违失;登降有数,揖让有数,酬酢有数,进退有数,岂故为是繁曲以劳人之四体哉,疎于外者懈于内,略于文者亡其实,是修身之要道、制心之切务也。是故孔子教人,罕言心性,谨之以言行,约之以笃实,而心性之功在其中矣。

  其在于今,亦有学道之人,志移于风,性成于习,好名而求闻,好动而恶静,闲居无日,皆出门嬉游之时也;羣居笑语,竟夕忘反,博奕饮酒,而务悦于人。误以为朋友之交当然也,而实同于市人之行矣。世虽昏浊,人心自明,眞伪自见,贤不肖自别,其出于众人之口者不可罔也。是以君子为学,不敢自罔,而卽不敢罔人,兢兢焉一言一行,时自谨省,恐人之议其后也。非有吊贺之事也,而数见于乡闾之会,则人议其流;非问学请益也,而数见于朋友之家,则人议其渎;名不登于仕籍也,而数造于贵人之庭,则人议其谄;非有干旌之贤大夫也,而时称大官之相知,则人议其污。是故君子之论,不敢违也;乡人之刺,亦可畏也。古人有言曰:礼义之不愆,何恤于人言。谓夫谗慝之口,非谓众论之同也。且果礼义之不愆乎?是故庶人之谤,乡校之议,皆所以考德也。武王圣人也,受一獒之贡,而召公则戒之曰: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士志于学,而乃役役焉往来于名利之中,德尽丧矣,岂一獒之累乎哉!道尽崩矣,岂一篑之亏乎哉!

有为

  顾景范(祖禹)语唐子曰:子非程子朱子,且得罪于圣人之门。唐子曰:是何言也,二子古之贤人也,吾何以非之?乃其学精内而遗外,其精者,颜渊不能有加。其遗者,盖视仲冉而阙如也。吾非非二子,吾助二子者也。顾子曰:内尽卽外治。唐子曰:然则子何为作方舆(读史方舆纪要)书也?但正子之心,修子之身,险阻战备之形,可以坐而得之,何必讨论数十年而后知居庸鴈门之利、崤函洞庭之用哉?童子进粥,唐子以粥为喻曰:谓粥非米也不可,谓米卽粥也亦不可。耕之获之舂之簸之,米成矣,未可以养人也,必炊而为粥,而后可以养人。身犹米也,修犹耕获舂簸也,治人犹炊也。如内尽卽外治,卽米可生食矣,何必炊?

  唐子观霍韬(字渭先,南海人)之书,其言有之曰:程朱所称周礼,皆未试之言也。程朱讲学而未及为政,故其言学可师也,其言政皆可疑也。唐子曰:善矣霍子之言,先得我心之所欲言也。古之圣人,言卽其行,行卽其言,学卽其政,政卽其学。孟子欲制梃挞秦楚,我知其果可挞秦楚也;欲反手王齐,我知其果可王齐也。南濠之贾善言货,湖滨之农善言稼,使听之者如坐肆居田,而又奚疑焉。

  徐中允著书,着有明之死忠者(其蓍明末忠贞记实)。唐子曰:公得死忠者几何人?曰:千有余人。唐子慨然而叹曰:吾闻之军中有死士一人,敌人为之退舍。今国有死士千余人,而无救于亡,甚矣才之难也!中允未有以发也。

  唐子夜寝而思之曰:吾与人奕,无所博者常胜,有所博者常败,利蔽其才也。是故无固利之情者,其才半;无固位之情者,其才七;无固生之情者,其才十。其不然者,则所习之非也。为仁不能胜暴,非仁也;为义不能用众,非义也;为智不能决诡,非智也。

  昔者大瓠尝称高景逸(攀龙)之贤,曰:是不畏死。唐子曰:子谓高君之贤,是也。以其不畏死也而贤之,则非也。君子之道,先爱其身,不立乱朝,不事暗君。屈身以从小人,固可丑也;杀身以狥小人,亦自轻也。是故义有所不立,勇有所不为,忠有所不致。诗曰:我有旨蓄,亦以御冬。言有待也,君子爱身之谓也。

  唐子曰:生贵莫如人,人贵莫如心,心贵莫如圣,圣贵莫如功。物非牝牡不相求,非乳育之时不相爱,人则无不通也。耳目不能易其用,上下不能易其体,心则无不行也。释氏之治其心者尽矣,而不入于世;老氏与于治而不辨于理,是故有天地有万物,不可无圣人。性不尽非圣,功不见非性,天下无无本之枝,壹于外者失之矣;天下无无枝之本,壹于内者失之矣。

  唐子曰:车取其载物,舟取其涉川,贤取其救民。不可载者不如无车,不可涉者不如无舟,不能救民者不如无贤。昔者唐子之母善饮酒,有馈唐子瓮酒者,发而尝之,酸不可饮。母欲以与邻之贫而好酒者,妇曰:勿与也,是可以为醋。乃燎粟一升入之,七日而成醋,调之终岁不尽。可以人之贤也而不酒之酸若哉!

良功

  修非内也,功非外也,自内外分,管仲萧何之流为宾,程子朱子之属为主。宾摈才入,主处不出,宾不见阃室之奥,主不习车马之利。自内外分,仲尼之道裂矣,民不可以为生矣。身之于世,犹龙蛇之有首尾也,犹草树之有本枝也。存其首而断其尾,培其根而去其枝,岂有龙蛇草树哉?昔者庄烈帝尝曰:我岂不知刘宗周之为忠臣哉,必欲我为尧舜。当此之时,我何以为尧舜?诚哉斯言,天下之主在君,君之主在心,然而无边不成省,无省不成京,无京不成君,无君不成心。以斯观之,知专执身心,乃大失矣。仲尼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理非独明也,天地万物无不通,是理也;性非独得也,天地万物大同焉,是性也。隔于天、隔于地、隔于万物,是不能穷理也。天不安于上,地不安于下,万物不安于中,是不能尽性也。顺天之行,因地之纪,遂情达变,物无诟厉,是能穷理也。有苗作乱,舜服之;桀纣虐民,汤武定之。书曰:海隅苍生之地,无不率俾。诗曰:绥万邦,屡丰年。是能尽性也。当是之时,天得以施,地得以承,万物各遂其生,是至于命也。君子用则观其功,不用则观其言。仲尼试于鲁矣,子舆虽未试,其策齐梁者,如衣必暖、如食必饱、未成之衣不疑其不暖、未炊之粟不疑其不饱,岂可以子舆之不行为无功之儒解也。

  德必一,修必纯,后儒得半误以为一也,守固误以为纯也。请明一与半之形:昔者唐子之妻当童时,与其姊同寝,姊尝使之驱蚊,妻不悦。一夕独驱已首之处而掩帐焉。其姆笑而问其故,曰:我岂暇为他人,自为而已。儒者为已之学,有似于此。吾之于斯人也,犹兄弟也;其同处于天地之间也,犹同寝于一帐之内也。彼我同乐,彼我同戚,此天地生人之道,君子尽性之实功也,是乃所谓一也。儒者不言事功,以为外务,海内之兄弟,死于饥馑死于兵革死于虐政死于外暴死于内残,祸及君父破灭国家,当是之时,束身锢心,自谓圣贤,世既多难,已安能独贤!是何异于半掩寝帐之见也!是乃所谓半也,彼自以为为已之学,吾以彼为失已之学。盖一失,卽半失矣,焉得裂一而得半也!

  后儒岂不曰“天地吾心,万物吾体”?皆空理,无实事也。后儒岂不曰“汤武可法,桀纣必伐”,皆空言,非实行也。不能胜暴,卽不能除暴;不能图乱,卽不能定乱;不能定乱,卽不能安天地万物。后之儒者,学极精备矣,终身讲道,吾不闻其一言逹于此,又奚问其用不用乎!万物之生,毕生皆利,没而后已,莫能穷之者。若或穷之,非生道矣。此观乎其形也。心,形之主也,岂形无穷时,心反有穷时?心有穷时,非心理矣,心具天地、统万物,人皆知之;而弗能者,有格之而不逹者也。格之者何?暴屈之诈罔之机愚之邪倾之耳。心之本体,不角力而能胜天下之暴,不斗智而能破天下之诈,无术而能御天下之机,不察察于邪而能息天下之邪。其不然者,心体不充,自穷于内,非有能穷之者。

  上古圣人与龙蛇虎豹争而胜之,尧舜与洪水争而胜之,汤武与桀纣争而胜之,盖龙蛇虎豹洪水虽毒,不若心之神也;桀纣虽暴,不若心之强也。身处末世,心无古今,若龙蛇虎豹与我杂处,洪水桀纣与我为难,君子深耻之。非耻不若尧舜也,耻失已心也。自学无眞得,反锢其心,措之于世,阻塞不利。乃谓古者大略奇功,天有别降之才。天之生才,岂无大小?然大则成大,小亦成小,无不可造者,若是者何?人皆有心,心皆具仁义礼智。仁义礼智,犹匠之有斧刀绳尺也。天下之材不齐,其成器也,万变万巧而不一,岂有斧刀之所不能施者哉,岂有绳尺之所不可合者哉!天下之人不齐,其为变也亦万有不一,岂有仁之所不能养、义之所不能服、礼之所不能裁、智之所不能逹者哉!大者如是,小虽不及,亦必有成。器之不成,非斧刀绳尺之不利也,操之不习也;功之不成,非仁义礼智之无用也,学之不至也。

  众人有庸见矣,谓功不必出于心性,皆溺于汉以下之见也。汉以下虽多奇功,然治卽梯乱,功卽媒祸,君子无取焉。卽有良治,必其生质之善,忠厚之行,不学而近于道者也,究不外于心性也。天下岂有功不出于心性者哉!功不出于心性,是无天地而有万物也,岂有心性无功者哉!心性无功,是有天地而不生万物也。

  旣指四德,更观四官:目之为明,极天下之形色大小邪正黑白,不必习睹,自无不辨。耳鼻舌亦然。皆不外假而自足极声色馨味之变,岂有穷四官以莫辨者哉?是聪明者卽耳目,而有耳目者卽母胞,而有不能治天下者,必其无聪明;无聪明者,必其非耳目;非耳目,是鬼胎也,腹大虚消,或产非人形,俗谓之鬼胎。世之笃学者,其能不为鬼胎乎!

  仁义故大,聪明故神,亦去其害之者而已矣。自纯害仁也,自方害义也,自听害聪也,自视害明也,亦得其养之者而已矣。合天下以为纯,则仁全;合天下以为方,则义大;以天下为聪,则听广;以天下为明,则视远。举天下者,非逐天下也;周天下,所以完心体也;完心体,所以周天下也。完心若是,于治功也何有!

格定

  生民以来,治之世少,乱之世多;君子之生,得志者少,不得志者多;毕生之内,乐恒少,忧恒多。治少乱多者世也,无不治者身也。得少失多者志也,无不得者心也。乐少忧多者处也,无不乐者学也。君子亦致其在已者而已矣。得乎已,则所生皆安矣,所处皆豫矣。风之中人,易性移心,以偏为正,以疾为德。贤者甚之,岂不正风,反以成风。世尚刚节,我仍平;世尚杀身,我仍生;世尚朋从,我仍特;世尚道学,我仍直;世尚论议,我仍默。君子之守则然也。

  虫鸟多化,象马不化,强大之不同于微弱也。形之强大者且不化,况心之强大乎?大木随流,弱荇不随流,以有根也。草之根于土者且不流,况行之根于心乎。临难必惧,临丧必哀,亲疾必忧,君危必共,国乱必赴,皆伤其心者也。不为之伤者残薄人也,然众人不及伤而心亡,君子厚于伤而心存。其厚于伤者,卽其厚于养者也。众人之心如木,润之则茂,毁之则灰;君子之心如金,虽遇冶则流,遇淬则坚,其质固不变也。遇犹生也,遇之不齐,犹生之不齐也。生安而遇不安,惑之甚也。生于皂则为皂人,生于丐则为丐人,生于蛮则为蛮人,莫之耻也。奈何一朝贱焉则耻之乎?一朝贫焉则耻之乎?皂人可以为圣人,丐人可以为圣人,蛮人可以为圣人,皆可以得志于所生,岂一朝贫贱而遂自薄乎?是故君子于遇,如身在旅,风雨凁饿,不必于适。轻富贵,安贫贱,勿易言也。果能若此,为圣之基也。人皆曰“我轻富贵,我安贫贱”,皆自欺也,卽非自欺,不必其不动也。蔬食之士,不慕鼎肉,不能闻馨而不动于嗜;徒步之士,不慕高车,不能见乘而不感于劳。故夫不慕富贵者则有之矣,见富贵而不动者,吾未之见也。威不惧,侮不怒,尤未易言也。当义不辟死,当辱不与校,固有之矣。遇威侮而不变于色、不动于心者,吾未之见也。布与段同暖,菜与肉同饱,暖必段,为人也;饱必肉,从嗜也。多营以华人目、甘我口,是奴隶负贩也。以此思之,亦制心之方也。

  忧患道心生,安乐道心亡;贫陒道心生,富豫道心亡。治国家亦然,其生非得也,其亡非失也。君子之志于道也,道由心致,不由外致,是以易处而不移。亦有悔悟奋发、由逆生者,生于逆则成于顺,岂反亡于顺?成于顺,行其志之时也。长短相争,是非相讼,市人也。并为君子,亦争长短讼是非,虽义与利不同,其为争一也。道未必以此显晦,国未必以此安危,一言相异,变色而起,其徒助之,相煽不已,以为为道,其实为名。以为为国,其实为身。何自辨之不明也!

  求胜求名,士之痼疾也。称其过人,荣于加衮;讥其不如,辱于褫衮。自立安在,而轻重于人也若此?登千仞之山,其处自高;建万石之钟,其声自远。诚能以道自胜,惟恐其不求胜也;诚能以德成名,惟恐其不求名也。

  心有十疾:尊则亢,卑则委,富则骄,贫则隘,乐则散,忧则结,平则懦,怒则溃,恶则狠,爱则溺。此十疾者,勿易言之。除之能尽,可以平天下,有一不除,不可以行于妻孥。尽除之,圣人不能有加;渐除之,幼学亦可以勉而行也。君失其道,听命于臣;心失其道,受役于物。彼不自觉其为役,方自以为得主;不知其以物狥心,遂诱于物也。御宼易,御物难;破阵易,破诱难。宼,毙我者也;物,遂我者也。中之者甘之,若将以之为生,不得不可以为生;若将以之为人,不得不可以为人。物毒于宼,惟大勇者能御之;诱险于阵,惟大智者能破之。有外御,有内制,御之严则欲不内动,制之力则物不外引。化由勉入,不得不然也。

  贪财氵㸒色,小人之欲也,非吾之所患也。吾之所患者,欲挟理而处,挟义而行。岂惟人不能辨,亦且不能自辨。是学也者,藏欲之薮也。君子之欲,虽与小人之欲不同,以此治心,同归于灭心;以此治世,同归于乱世。道为治本,欲为乱根。世之攘攘藉藉者,皆由欲起。有欲不除,除之不尽,而欲治天下,欺天下乎!玺一也,其文之见于朱者,千万如一也,惟心亦然。见于事者,外同于内,不异毫末。以道心而不成治,是玺本籀篆而朱为鸟迹也;以非道之心而幸治,是玺本鸟迹而朱为籀篆也。

  天地之大也,历年之远也,人生其中,飞尘隙景耳。其不让于天地历年者,以心体全,性功大也。妄者乃外诱于物,内狥于欲,溺于世,从于体,汨于贫富,顚乱于忧乐,此其生没与草虫何异?博奕有胜负,饮酒有庆罚,当其时,亦喜亦愠也。博已饮散,喜愠安在?彼妄者之所营,亦犹是也,斯言也,众人皆知之,贤者亦有所不免焉。徒知不如不知,贵能为之。

去名

  名者,无修为之劳,有贤良之品;无不与之人,有胜眞之美;无难合之君卿,有骤得之富贵;与终身勤修老而不遇者,其劳逸得失何如哉!诗云: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不耕得谷,不猎得兽,好名者之捷得如是,此后生之所奔走,正直之人或不免改行者也。若好名者但自窃其名,自败其德,其亦无害于世,乃使举世慕之,无非窃名之人,无非败德之人,其害大矣。盖名者,虚而无实,美而可慕,能凿心而灭其德,犹钻核而絶其种。心之种絶,则德绝。德絶则道绝,道绝则治绝。人人为学,而世无眞学;人人言治,而天下愈乱。名之为害如是,从来论者皆未及之,何也?古之人虽恶无伪,不知自掩,是以善恶着于外,辨若黑白。幽厉自成其为幽厉,共驩自成其为共驩,未闻幽厉自号为尧舜,共驩自号为皋夔。虽有幽厉共驩,无害于人心者,善恶不混故也。至于春秋,齐桓晋文假名而霸天下,善恶不分矣。桓文内怀无君之心,而外示尊王之义;内为鸟兽之行,而外假礼节之文;多并小国而施继絶之恩,尽窃贡赋而修会盟之礼,民眩于伪,而服其信义,称其有礼;天子忘其偪,而嘉赖其功;数世之后,诸侯犹感德不忘焉。当时之大夫,身为乱贼,事出悖逆,而口道礼义之言,行为忠信之行,人皆称其贤焉。当其时,多无君无父之人,而其事君事父之礼,美哉其可观也;其忠君爱父之言,美哉其盈耳也。自昔至今,十七代之间,同一名敝,而外暴之风,于今为甚。世尚道学,则以道学为名:矫其行义,朴其衣冠,足以步目,鼻以承睫,周旋中规,折旋中矩,熟诵诸儒之言,略涉百家之语。名既成,则升坐以讲,环听者数百人,録以为书,献于公卿,布于海内,自以为孟氏复生、朱子再见。弟子数千人,各传师说,天下皆望其出以兴太平,或征至京师,卽以素所讲论者敷奏于上,列为侍从。未有所禆益,卽固辞还山,天下益高其出处焉。此道学之名也!世尚气节,则以气节为名:自清而浊人,自矜而屈人,以触权臣为高,以激君怒为忠,行政非有大过,必力争之;任人非有大失,必力去之。相援相攻,其徒蜂起而为之助,不胜则窜于远方、杖于阙下、磔于都市,天下之士闻之益高其义,莫不鼓行而往,愿为之继也。此气节之名也!世尚文章,则以文章为名:宏览博物,赋诗作文,书纸如飞,文辞靡丽,其人又体貌闲雅,言笑便敏,好游善交,誉满京师。斯人也,公卿欲得以为上宾,天子欲得以为近臣。文士无用,其重于天下,不下道学气节二名也。夫文非小物也,汉人之作,文之末也,而况后之琐琐方幅者乎?若夫今日设科之文,吾更不知其为何物也,而亦藉藉于其间。凡此皆文章之名也。此三名者,害心之大者也。

  君子为政于天下,治亦多道,莫大于去名矣。去名之道维何?破其术,塞其径,絶其根。此三者去名之道也。何谓破其术?吾旣已言之矣,吾不好道学,言孔貌孟、宗朱摈陆者,吾不与也,吾之所与者忠信也;吾不好气节,立朋党、习攻击、乐流窜、甘挺刃者,吾不与也,吾之所与者正直也;吾不好文章,穷搜泛览,规韩模欧者,吾不与也。吾之所与者圣言也。斯不已破其术乎!何谓塞其径?吾旣已言之矣,君臣贤明,不受毁誉,无无实之毁誉,虽或有之,不能上达也,斯不已塞其径乎!何谓绝其根?吾旣已言之矣,君日省于上,卿大夫日省于下,不敢暇逸,以求寡过,天下化之,各务其实,无私好恶,斯不已绝其根乎!

  虽然,盗跖之里,不皆恶人;曾闵之乡,不皆善人。人类之不齐,道虽行,不能尽化也。是以舜挞顽谗,伊尹墨三风(巫、氵㸒、乱),所以齐之也。若有人焉,自以为圣贤,身居深山而声闻徧四海、动朝廷,公卿虽贤,庶民虽良,不能不眩于其高世之名。此其为害,百于谗人,什于三风,其巧言令色孔壬之魁乎!巧言令色孔壬,是尧之所畏也。君虽圣,不及尧;臣虽贤,不及禹皋,况其下者,岂可容之以惑人而坏治哉!其放流之,不与同中国,害治者乃去矣。旣身先之,又明教之,又去其非类,以变好名之风,其庶几乎!

五经

  五经者,心之迹,道之散见,非直心也。仲尼之时,文籍或多,而其要者惟此五书,乃系易以道阴阳,序书以明治法,删诗以着美恶,修春秋以辨邪正,定礼以制言行。于是学者力行之暇,有所诵习,此博文之事,造道之阶也。至于直指其心,因人善诱,则在论语一书,而继之者又有大学中庸孟子。此四书者,皆明言心体,直探道原,修治之方,犹坦然大路。学者幸生仲尼之后,入其门者,随其力之大小,取之各足,尚何藉于五经乎?取而譬之:五经如禾稼,四书如酒食。酒食在前,卽可醉饱;乃复远求之五经,是舍酒食而问之禾稼也,岂不迂且劳哉?虽然,五经何可已也,于易观阴阳,于书观治法,于诗观美恶,于春秋观邪正,于礼观言行。博而求之,会而通之,皆明心之助,第不可务外忘内,舍本求末耳。若务外忘内舍本求末,三五成羣,各夸通经,徒炫文辞,骋其议论,虽极精确,毫无益于身心。则讲五经者,犹释氏之所谓戏论、庄周之所谓糟粕也,与博弈何异?是故阳明子曰:心如田,经则田之籍也。心已亡矣,而日穷经,犹祖父之遗田已鬻于他人,而抱空籍以为我有此田,可乎?此学经之准也。

  近世之于五经,羣疑多端,众说蜂起,不可以不定所从。子思之后,世有哲人,孔安国仲尼之十一世孙也,仲尼旣没,诸儒则讲习于冢上,至汉不绝。安国尤长于书,乃其家学而又得闻于诸儒之言,其所作书传,必得其眞。学书者舍安国其奚从!诗之序,必仲尼之徒为之,以序言绎诗意,论世论人,言隐而义显,大毛公及事荀卿,其去仲尼之世未远也,其创为传也,尊序如尊经;小毛公又继成之,郑氏遵畅厥旨,诗之义大明。学诗者舍毛郑其奚从!至于左丘明身为鲁史,其所记述,本末周详,典礼彰明,仲尼取之以修春秋,丘明卽史为传,以明仲尼之褒贬,更无可疑。杜氏又推五体(五例),触类而长之,以发传所未发,春秋之义大明。学春秋者,舍左氏其奚从!

  自宋及明,世之学者,好争讼而骂人,为创见以立异,以其意断百世以上之事,繁引曲证以成其自是。凡周汉以来授受之有本者,皆草刈而粪除之。暴秦烧之于前,世儒斩之于后,其亦甚悍矣哉!今人于五经,穷搜推隐,自号为穷经,此尤不可。何也?当汉之初,学者行则带经,止则诵习,终其身治一经,而犹或未逮。若是其难者,何也?盖其时经籍灭而复出,编简残缺,文辞古奥,训义难明,是以若是其难也。今也不然,训义旣明,坐享其成,披而览之足矣。虽欲穷之,将何所穷!

  甄也老而知学,寡闻而善忘。于诗患毛郑之言大同而小异,说诗无两是之义,择其善者而从之,以便称引,故于诗有言(自着《毛诗传笺合义》);于春秋患左氏之言太简,取触类而长之义,以通其所未及,故亦有言(《春秋述传》),使养子写以为册,忘则检之,其于诗春秋之旨,如听家人之言、闾巷之语,更不劳我心思,妄起疑义;书未及为也。甄老矣,礼[书]繁而未能读,且徐俟之;至于易,固在道阴阳、穷性命、知进退,然必占事知来,乃可以用易。不能知来,非占矣,易为空理矣。他日若有所受则为之,不然,其亦已矣。

  吁嗟乎,人之于道犹门也,而不出入于门;人之于道犹饮食也,乃饮食而不知味,其异于禽兽者几希矣!故夫心之不明,性之不见,是吾忧也!五经之未通,非吾忧也!

非文

  古有文,典礼、威仪、辞命皆是也,不专以名笔之所书。笔之所书谓之言。若书传之言谓之文者,数之曰“文成几何”,盖指六书而言。六书有义,故谓之文,非缘饰其辞而谓之文也。说如其事,辞如其说,善说者有伦有叙,博征曲喻,听盈耳焉;善辞者有伦有叙,博征曲喻,书之于策,五采绚焉。是言也,不谓之文也。古之善言者,根于心,矢于口,征于事,博于典,书于策简,采色焜耀。以此言道,道在襟带;以此述功,功在耳目,故可尚也。汉乃谓之文,失之半焉。唐以下尽失之。迨乎近世之言文者,妄谓有体,妄谓有法,妄谓有绳墨规矩。二十三代之编籍,阏塞其心;序论传志之空言,矫诬其理。是以秦以上之言如脔肉,唐以下之文如菜羹;秦以上之言虽少也,重于钩金;唐以下之文虽多乎,轻于车羽。是何也?务炫于文,束于俗,格而不遂其言也。

  文必有质,今世求文之弊,尽失其质矣。昔京师有琢冰为人物之形者,被以衣裳,缀以丹碧,神色如生,形制如眞。京师天寒,置之堂背,逾日不变。变则修饰之。往观者日数百人,皆叹其巧,惊其神。一日语众曰:孰能与我三斗粟?吾授之以吾技。人无应者。乃问之曰:吾之技亦巧矣,吾欲鬻技得三斗粟,而人无应者,其故何也?有笑之者曰:子之技诚巧矣,子何不范金琢玉为夏殷周汉之器,可以宝而不瓌。今乃琢冰为玩物,其形虽肖,不日而化矣。吾甚惜子之技巧而非眞,心劳而无用,可以娱目前而不可以传久远也。文而无质,亦犹是也!

  物有象,象有滋,取则为书,有蝌蚪篆籀之文。迨于末世,变为俗书,媚容佻姿,尽亡其制矣;图画者,铸于钟鼎以垂法,绘于衣裳以明尊,施于屏壁以示戒。迨于末世,为川岩为草木为羽毛为士女,以取悦于人,尽失其意矣;古之言变为今之文,亦犹是也。彼二者虽失也,无与于治乱。若夫文,流为曲工,流为末技,以取悦谐俗,使人心轻气佻,窃誉失眞。道丧于此,其亦百十之十一也!

知言

  唐子至常州见方子,方子不喜名士,见唐子则大喜,馆之书室,谈四日夜不倦。方子曰:人皆疑先生之言兵。唐子曰:世之称良将者,人乎,神乎?曰:人也。所云大敌者,人乎,鬼乎?曰:人也。唐子曰:若良将克敌,为神之斩鬼,则吾不敢言。若皆人也,何疑于吾言?彼市里少年、妇人、小子行诈以欺人,皆兵法也。

  方子曰:先生之文奇矣,吾欲为文,若何而可?曰:古人岂有所谓文哉,达其言耳。后人喜其言,误以为文,世人善为文不善为言,如刍马木鸢,故不奇。我不善为文,善为言,如驰马飞鸢,故人见以为奇。

  方子曰:昔者先生之治长子也,如之何?曰:为治未终。曰:虽然,愿闻其意。唐子曰:四境如我墙垣,土田如我园圃,道路桥梁如我户庭,庐舍如我屋宇,蓄积如我仓廪,男女如我妇子,如斯而已。

  葢唐子三发言,而方子三称善焉。方子馈金与褥,执一扇,请曰:吾二月将入京师,乞先生送我以言而书诸扇,朝夕诵之。唐子乐其知言也,乃言曰:人难知也,观其貌则敏,听其言则辨,询之事则多习,使之治民而民或不便;观其貌则鲁,听其言则讷,询之事则十难而不得一,使之治民而民或安之。人之难知如是。昔吴中有名医,华舆美裘,颜如渥丹,舌如转轴,疾病之家非其药不饮也,有病愈者则曰果医之良,有死者则曰良医不能生死人。是医也,不任杀人之罪,而获显名厚利者,疾病之家任耳目之过也。吴中多知名士,子未尝问焉。谓朱熊占良士也,而习于礼。今独因我书问之,可谓不任耳目矣。吾更言此者,欲子以取熊占者取天下士也。唐子反,书其言于扇,以致方子。

鲜君

  治天下者惟君,乱天下者惟君。治乱非他人所能为也,君也。小人乱天下,用小人者谁也?女子寺人乱天下,宠女子寺人者谁也?奸雄盗贼乱天下,致奸雄盗贼之乱者谁也?反是于有道,则天下治,反是于有道者谁也?师尹皇父无罪,勃貂骊姬无罪,后羿寒浞无罪,何云无罪?毒药杀人,不能杀不饮者。伊尹周公无功,何云无功?良药生人,不能生不饮者。一贤人进则望治,一小人进则忧乱,皆浅识近见,不知其本者也。海内百亿万之生民,握于一人之手,抚之则安居,置之则死亡,天乎君哉,地乎君哉!

  上观古昔,尧舜禹启,治世惟久。夏殷西周西汉,治多于乱。治世多者,虽有昏主,赖前王以安也。其余一代之中,治世十一二,乱世十八九,前帝泽薄,无以保其后故也。君之无道也多矣,民之不乐其生也久矣,其如彼为君者何哉!

  天之生贤也实难,博征都邑,世族贵家,其子孙鲜有贤者,何况帝室富贵,生习骄恣,岂能成贤?是故一代之中,十数世有二三贤君,不为不多矣。其余非暴卽闇,非闇卽辟,非辟卽懦,此亦生人之常,不足为异。惟是懦君蓄乱,辟君生乱,闇君召乱,暴君激乱,君罔救矣,其如斯民何哉!呜呼,君之多辟,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天无所为者也,非天之所为也,人也。人之无所不为也,不可以有为也,此古今所同叹,则亦莫可如何也已矣。

  匡君治国之才,何世蔑有?世无知者,其才安施?虽使皋夔稷契生于其时,穷而在下,亦不过为田市之匹夫;逹而在位,亦不过为将承之庸吏。世无君矣,岂有臣乎!然则三代以下,君子之所学不皆废乎?是不然,君有明昏,世有治乱,学无废兴。善事父母,宜尔室家,学逹于人伦;寒暑推迁,景新可悦,学逹于四时;薄天而翔,腾山而游,学逹于鸟兽;山麓蔚如,海隅苍生,学达于草木。吾于尧舜之道,未有亳厘之亏也,奚必得君行道,乃为不废所学乎!惟是贤君不易得,乱世无所逃,坐视百姓之疾苦而不能救,君子伤之矣!

抑尊

  圣人定尊卑之分,将使顺而率之,非使亢而远之。为上易骄,为下易谀,君日益尊,臣日益卑,是以人君之贱视其臣民,如犬马虫蚁之不类于我,贤人退,治道远矣。

  太山之高,非金玉丹青也,皆土也;江海之大,非甘露醴泉也,皆水也;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是以尧舜之为君,茅茨不剪,饭以土簋,饮以土杯,虽贵为天子,制御海内,其甘菲食、暖粗衣,就好辟恶,无异于野处也,无不与民同情也。善治必逹情,达情必近人。陈五色于室中,灭烛而观之则不见;奏五音于堂下,掩耳而听之则不闻。人君高居而不近人,旣已瞽于官、聋于民矣。虽进之以尧舜之道,其如耳目之不辨何哉!

  人君之于父母,异宫而处,朝见有时,则曰天子之孝与庶人异。人君之于子孙,异宫而处,朝见有时,则曰天子之慈与庶人异。人君之于妻,异宫而处,进御有时,则曰天子之匹与庶人异。骨肉之间,骄亢袭成,是以养隆而孝衰,教疏而恩薄。谗人间之,废嗣废后,易于反掌。不和于家,乱之本也。亲虽至昵,亦有难谏;友虽至私,亦有难语;师虽善诱,亦有难教,而况君乎?人君之尊,如在天上,与帝同体。公卿大臣罕得进见,变色失容,不敢仰视,跪拜应对,不得比于严家之仆隶。于斯之时,虽有善鸣者,不得闻于九天;虽有善烛者,不得照于九渊。臣日益疎,智日益蔽,伊尹傅说不能诲,龙逢比干不能谏,而国亡矣。

  蜀人之事神也必冯巫,谓巫为端公,禳则为福,诅则为殃,人不知神所视听,惟端公之畏,而不惜货财以奉之。若然者,神不接于人,人不接于神,故端公得容其奸。人君之尊,其犹土神乎?权臣嬖侍,其犹端公乎?无闻无见,大权下移,诛及伯夷,赏及盗跖,海内怨叛,宼及寝门,宴然不知。岂人之能蔽其耳目哉?势尊自蔽也。

  直言者,国之良药也。直言之臣,国之良医也。除肤疡、不除症结者,其人必死;称君圣、谪百官过者,其国必亡。所贵乎直臣者,其上攻君之过,其次攻宫闱之过,其下焉者攻帝族攻后族攻宠贵,是疡医也。君何赖乎有此直臣,臣何贵乎有此直名!是故国有直臣,百官有司莫不畏之。畏之,自天子始。昔者明显帝(神宗)食,庖人进鳖,显帝食而甘之,舍箸而问曰:吾闻刘光缙禁鳝鳖之属,安所得此鳖也?左右对曰:取之远郊。显帝曰:自今勿复进此,恐犯御史禁也。以万乘之尊,下畏御史,可以为帝王师矣。

  位在十人之上者,必处十人之下;位在百人之上者,必处百人之下;位在天下之上者,必处天下之下。古之贤君,不必大臣,匹夫匹妇皆不敢陵;不必师傅,郎官博士皆可受教;不必圣贤,闾里父兄皆可访治。尊贤之朝,虽有佞人,化为直臣;虽有奸人,化为良臣;何贤才之不尽,何治道之不闻!是故殿陛九仞非尊也,四译来朝非荣也,海唯能下,故川泽之水归之;人君唯能下,故天下之善归之。是乃所以为尊也。

得师

  太甲违师保之训,多行不义,商之天下且危矣。处于桐宫,深自怨悔,敬承伊尹之训,克终厥德。此皇天之所以佑商也。武王崩,成王幼,不知周公之功,以流言疑公,周之天下且危矣。天降烈风疾雷,成王惧,启金縢之书,乃知周公之忠,迎公而服其训,卒为贤君。此皇天之所以佑周也。二君一昏一孺,何速变若是哉!先有得于学也。太甲之嗣位也,伊尹陈三风十愆之戒(巫风:舞、歌;氵㸒风:货、色、游、畋;乱风:侮圣言、逆忠真、违耆德、比顽童),谓有一必亡,德无大必兴,不德无小必坠。太甲知之矣,然狎于习而忽之,及其去宫室之安而处于陵墓之野,声色之好絶,左右便习不从,困苦忧思,自悔其过,以为师保旣放我,羣臣不悦,百姓不服,天下必且叛我,乃自咎往背师保之训以至于此也。是太甲之改德,由学致也。成王嗣位于冲年,周公无日不以君臣父子长幼之道训于王,其戒惩之言,具于诗书,成王闻之熟矣,以其幼也而忽之。及殷人叛,庶孽流言,周公辟于东都,天降疾威,成王是时稍长矣,良弼不在,天怒人叛,如履渊冰,乃追思周公训戒之言,我不能用,以至此危难罔救也。是成王之改德,亦由学也。二君幼知学,又困于忧患,乃克自反以明心,故知君德必成于学,而学必得师保。

  然必先知学,乃可以得师保。何也?汤有伊尹以遗太甲,文武有周公以遗成王,故有之也不待求也。若夫历三四世,先帝之动旧无存,其可以寄社稷者,必历试于百职焉,必博求于天下之贤人焉。继世之君,身处尊富,狃于近习,不能周知天下之务,又无大患,卽有大患亦不能忧困愤发、撤其心蔽。其心不明,岂能识大贤于众人之中?且未世学者不纯,中无眞得,好为大言,自信以为皋夔,人主瞀乱不察,遽委社稷而命之,其不至于覆亡者鲜矣。其在殷,高宗求贤之诚通于上帝,梦得圣人,及得傅说,与之语,果圣人焉,遂以为相,继美阿衡。以说之贱,莫为之举,未及于试,一言之间遂知其为圣人,岂高宗之智独絶于人哉?葢高宗幼居田野,学于甘盘,恭敬静默,求道不贰,是以神通于心,智辨于言也。是故治天下必先用贤,用贤必先得师,得师必先辨贤,辨贤必先克私,克私必先浚心,浚心必先好学。此自尧舜以来相传之道,得之则治,失之则乱。治乱之效立见,不可不痛自省也。

  天子之学与士同,曰不同者,郛言也。天子斋居静存,与陋室同;诵诗读书,与土牖同;身有贵贱,心无贵贱。亦有不同者,居位如天帝,失位不如农夫,是故天子学同于士,惧而笃学,当百十于士。伊尹未得,先师咎单;传说未得,先师甘盘;周公未得,先师史佚。卽无此三贤,列士献诗,瞽献典,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皆可师也。丹癯不施,苑囿不广,珠玉不御,貂锦不服,无有溺其心者,既多受益,又无溺心,譬镜久昏不能辨形,石以磨之、汞以发之,无形不受、无形不辨。心旣明,则是非无易主,善恶无匿情,大贤大奸并进于前,不察而别。以是求师,而后师可得,岂有荣公专利、皇父厉民之患乎!

  或谓君旣明矣,可以进退天下之贤不肖,虽无师亦可。如若所云,虽舜亦不能。舜以天下之明为明,以天下之聪为聪,故能进退天下之贤不肖。然何以明天下之明、聪天下之聪?非一人能徧察之也,舜之聪明所以能徧天下者,以得禹宅百揆也。禹宅百揆以总内众职,内众职总牧伯,牧伯总都邑之吏,递相稽也。如衣有领,如网有纲,舜则恭己正南面,而天下在其耳目中矣。由太甲成王高宗大舜观之,吾未见君不明而可以得师,不得师而可以治天下者也。尚文者实亡,尚貌者心亡,明庄烈非得师之君,贺逢圣(后投湖死)谢升(后降清)非为师之臣,乃于朝毕之时,降万乘之尊,起对之揖,是于殿廷之上为优偶之观也。

太子

  自昔有言,教太子必择贤师傅。其在于今,则为罔上之言。公卿之家,千金之子,且轻师傅,何况太子?使师傅教太子,如使弱羊牵大车。然则太子孰教之?天子自教之。天子能教太子,卽师傅有益于太子;天子不能教太子,卽百伊尹百周公亦无益于太子。太子故尊,必处于卑;故藏,必周于外;故骄,必纳于约。凡教太子勿南面临师傅,进而讲学,师西向坐,傅东向坐,太子北向坐。始讲,则曰“愿受教”,讲已,则曰“谨受教”,勿命进退,进退惟命;勿命饮食,饮食惟命;勿命坐作,坐作惟命。公卿有疾,则使问之;有丧则使吊之,有庆则使贺之,出使则使送之,反命则使劳之,入则降阶迎之,拜则趋左答之,进规则再拜而受之。凡教太子,春使视耕,夏使视耘,秋使视获,冬使视藏,毋多从,毋盛卫,毋辟人,亲其妇子,知其生养,入其庐舍,知其居处,尝其饮食,知其滋味,揽其衣服,知其寒燠。农民者王后之本,土茅者殿陛之本,糟糠者肥甘之本,布枲者冕服之本。不知其本,必丧其末。凡教太子观于桑,则知衣服所自出;观于牧则知服乘所自出,观于牢则知鼎爼所自出,观于泽则知鱼鳖所出,观于圃则知果蔬所自出,观于山则知材木所自出,观于肆则知器用所自出。凡教太子,过市则见贩鬻之劳,在涂则见负担之劳,行道则见征役之劳,止舍则见羇旅之劳。凡教太子,有过必挞,臣待师傅,亢不受命,则挞之;不敬大臣,不礼羣臣,则挞之;今日闻言,明日不能行,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农事,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民穷,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物土,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人劳,则挞之。葢不习牛羊之性者,不可使牧牛羊;不知百姓之生者,不可使治百姓。凡教太子,勿异宫而处,勿异庖而食,勿异笥而衣,异则专主自恣,莫知所为。艳女贼体,阴寺贼性,众佞贼智,虽三朝三问,礼严文备,如优饰然,何有于教!天子视朝之余,太子事师之余,不离左右,慈以笑语,严以诲责,三贼不近,一习常安。

  凡教太子,先去女蛊。庶民一妇,晏寝不谨,且以致疾,且以殀命。乃别宫曲房,美女充之,如置膏泽于冶火之中,如置胶革于氵㸒雨之中,岂有幸哉!自秦以来,人君恒不寿,五十六十为上寿,四十为中寿,三十为下寿。上寿十一,中下十九,皆女之由。是故处太子,少不近女,婚不多御,奉巾箒、澣衣裳,母择容,母自置,母敢媟。凡教太子,必除阉蛊。启阖洒扫振衣释袜进簋执壶,布衣数人,供使而止。虽老成历事三世者,使之谨调护、省疾病、视饮食、率羣惰,惟是之责,言宫中之事,则杀之;言朝廷之事则杀之,言百官之事则杀之,言诗书之文则杀之。凡教太子,有不教之教,天子身自为制,是谓不教之教。天子之宫广于大都,妃妾不得不备,阉奴不得不多,宫大人众,将以奚为?将以宫墙为城乎?将使妃妾守陴乎?将使阉奴御宼乎?必大乃尊,必众乃光,是尧舜茅茨,不主四方;桀纣宫台,实为盛王。宫室有损无益,妃妾有损无益,阉奴有损无益。日损岁损世损,太子之生,不见宫室之侈,不见阉妾之盛,不见珍异之供,不见珠玉之器,其朴不雕,其志不氵㸒,是以教易行而学易成。

备孝

  父母,一也,父之父母,母之父母,亦一也。男女一也,男之子,女之子,亦一也。人之为道也,本乎祖而非本乎外,本之重如天焉。若以言乎其所生,母不异于父,母所从出可知矣,是故重于祖而亦不得轻于外也。礼外论情,服外论义,若之何其可轻也。吾向也知其义而未言,以无文可征也。及读春秋书杞伯姬来朝其子(庄二七年),其斯义也夫。葢妇人归宁,细事也,孺子无知,手挈之而来,尤细事也。于来可勿书,况其子乎?惟诸侯来,曰朝。朝,大礼也,以加诸孺子,重其义也。仲尼欲教天下之人,爱其母之所从出如祖父母,爱其女之所出如其孙,故特起朝子之文以见义也。

  人之于父母一也,女子在室于父母,出嫁于父母,岂有异乎?重服于舅姑夫,轻服于父母,非厚其所薄而薄其所厚也。昔为人子,今为人母,于是乃有父子焉,乃有君臣焉,固不得以其身为父母之身也,亦犹为人后之义也。以言乎所生,男女一也;恩不以服薄,服不以恩薄也。此义吾未言之,以无文可征也。及读春秋书纪季姜归于京师(桓九年),其斯义也夫。夫诸侯且不称字矣,王后之尊,同于天子,乃称字乎?称字,所以申父母之尊也。父母之尊,不降于天子,岂降于舅姑。仲尼恐为人妇者习焉而忘其情,尊舅姑、降父母;近舅姑、速父母;亲舅姑,疏父母。故特起王后称字之文以见义也。

明悌

  人之大伦有五,今存四焉,其一亡矣。昔者孔子之语其徒也,孝悌惟亟,而言忠或寡焉。江汉源而海委,孝悌源而忠委,有先委而后源者耶,有源盛而委竭者耶?异哉,人之好名甚也!忠之为名大而显,史记之,国褒之,昔者明之初亡也,人皆自以为伯夷,乡学之士、负薪之贱夫,何与于禄食之贵厚,有杀身以殉国者。当是之时,天下之言忠者,十人而九,孝之名不若忠之显大也。故当世之言孝者,千百人而一二。

  若夫悌,人莫为之,亦莫言之。悌道之絶也,葢已久于斯焉矣!吾观贤士大夫,亦有忠如比干者也,养如曾参者也,交如叔牙者也,其处昆弟则何如?予之尺縠,则有矜色;乞其斗粟,则有泚颜;善已,则友资之;恶已,则雠视之;侵已,则盗御之。姊妹旣嫁,蔑焉忘之,若不知为谁室之妾者然也。内不自知,责亦弗及,彼自矜为完行,吾见其不远于禽兽也。今有居父母之丧,坐作不忘,旣免丧而哀不已也,斯不亦孝矣乎?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子路有姊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见檀弓上)。子曰:奚为弗除也?曰:吾鲜兄弟而弗忍除也。夫子亦尝有姊之丧矣,与弟子立而拱尚右也,弟子不知其故,子曰:我尚右者,以我有姊之丧也。由斯观之,可知悌矣。

  杀之而不怨,事君之道也;杀之而不怨,事父之道也。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象欲杀舜,舜则富贵之富。贵奚足云乎?象忧舜亦忧,象喜舜亦喜,是道也,舜事瞽瞍之道也。人所难能也。舜则施之于弟,且施之杀已之弟。孟子称舜之孝曰:美色富贵不足解忧,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我且以此称舜之悌矣。曰:美色富贵不足解忧,惟顺于兄弟可以解忧。由斯观之,可知悌矣。

  人之爱莫私于其妻,诗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盻兮。则爱其色;居同室、寝同栖,则爱其嫟;执蚕绩、功针缕、治酒醴、调燔炙,则爱其助;及其老也,长子孙、训妇女,则爱其成。此性情之常,贤圣之所同也。然爱之之道,则甚下于其兄弟。若子路有妻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曰:吾思吾妻,而弗忍除也。若尧之二女,日以杀舜为事,舜幸免于死(此为寓言),及立为天子,尊之为妃,宠之为夫人,妻忧我亦忧也,妻喜我亦喜也,则是子路者,溺情好内,君子之所薄也;则是舜者,狂疾人也,且不及杰纣之嬖妹喜妲已也。

  昔者高子常问于我矣,曰:君父之重,人皆知矣。若兄弟、若妻、若子,平居奉之,及难免之,其后先轻重若何也?曰:昔也吾尝愼思之矣,差之为五等:一曰君父母,次二曰兄弟,次三曰妻,次四曰子兄弟之子,次五曰朋友。子其权之焉?

内伦

  诗曰:鸳鸯在梁,戢其左翼。郑氏曰:鸟之雌雄不可别者,以翼知之。右掩左雄,左掩右雌,阴阳相下之义也。夫妇亦相下以成家也。孔氏曰:易之咸,为夫妇之道。其彖曰:止而说,男下女。以证夫妇相下之道,恒道也。泰之天下于地,其义亦然。夫天高地下,夫尊妻卑。若反高下、易尊卑,岂非大乱之道?而诗之为义,易之为象,何以云然乎?葢地之下于天,妻之下于夫者,位也。天之下于地,夫之下于妻者,德也。

  古者君拜臣,臣拜,君答拜;师保之前,自称小子,德位之不相掩也。天子之尊,冕而亲迎,敬之也,亦德位之不相掩也。若天不下于地,是谓天亢。天亢,则风雨不时,五谷不熟。君不下于臣,是谓君亢。君亢,则臣不竭忠,民不爱上。夫不下于妻,是谓夫亢。夫亢,则门内不和,家道不成,施于国则国必亡,施于家则家必丧,可不愼与!

  今人多暴其妻,屈于外而威于内,忍于仆而逞于内,以妻为迁怒之地。不祥如是,何以为家?昵则易犯,渎则易衅,弱则易暴,孤则易施,遂至大不祥焉。葢今学之不讲,人伦不明;人伦不明,莫甚于夫妻矣。人若无妻,子孙何以出,家何以成,帑则孰寄,居则孰辅,出则孰守?不必贤智之妻,平庸之妻亦有之。是则如天之有地,如君之有臣,以言乎位,则不可亵;以言乎德,则顾可上而暴之乎?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高山出云,雨徧天下,天赖以成其施,是以仰止焉,言不可以不敬也。四牡旣良,致远不劳,如琴瑟之调焉,言不可以不和也。敬且和,夫妇之伦乃尽。请诵是诗,以为为夫者教焉。诗云:有洸有溃,旣诒我肄。德不能服人,威不能加人,入室而逞于妻,洸乎怒之充也,溃乎忿之不可收也,此何为者也?人之无良,至此其极。始为夫妇,终为仇雠,一伦灭矣。请诵是诗,以为为夫者戒焉。

夫妇

  唐子宿于汪氏之馆,汪子(汪撰)数言其少子。唐子曰:子爱男乎,爱女乎?曰:爱男。唐子曰:均是子也,乃我之恤女也,则甚于男。汪子问故,曰:好内非美德,暴内为大恶。今之暴内者多,故尤恤女。汪子曰:然。吾之交友亦多矣,处室数十年,无变色疾声者,惟见先生与城西刘子。其它则暴其妻不如待其仆者,亦数见之矣。唐子曰:君不善于臣,臣犹得免焉;父不善于子,子犹得免焉;主不善于仆,仆犹得免焉。至于妻,无所逃之矣。汪子曰:先生有贤妻,故能相和以处。妇人智窒而见不通,尝不顺于其家,非尽夫之过也。曰:不然。天之生物,厚者美之,薄者恶之,故不平也。君子于人,不因其故,嘉美而矜恶,所以平之也。人有二子,一贤一愚,当孰怜?必怜愚者。人有二妾,一美而慧,一丑而愚,当孰怜?必怜丑而愚者。而况于妻乎?且怒者,君子善世之大枢也。五伦百姓,非恕不行,行之自妻始。不恕于妻而能恕人,吾不信也。必其权利害,结交与,非情之实也。汪子曰:莫难于处有妾之妻。曰:昔吾先君有二妾,一余氏,一毕氏,衣襦簪饰之用,未尝一问。我年十岁,先君戏以二竹篦使我间遗毕氏。毕氏不受,推之于我之怀中,曰:为我反之,我不阙此。我卽阙此,当请于夫人也。先君殁,尝侍先母,夜饮言往事,而因及竹篦。先母大笑曰:孝哉子乎,不知有母,但知有父。汪子曰:有妾如此,亦良妾也。曰:非妾之良也,吾先君处之有道也。

居室

  王子揆丧妻。明年,将再娶妻,期三月而后就馆。或曰:子旣娶,一月可卽来,柰何期之三月之后也?王子曰:吾恐夫妇之意未合也。与居三月,意旣合,乃可与之言。悦吾之言,诱之以善,其从必轻;戒之不善,其去必易,而后可以事姑,可以宜家。此吾所以三月乃来也。蒋生在侧,王子谓之曰:子若娶,必疏于妻者也。子好交好游,或月不归,或岁不归,或屡岁不归。归则出之日多,入之日少,入则朋来之时多,见妻之时少。度子之情,欢于友而愠于妻,逆意于外而作色于内,将必不免。人不我亲而我亲之,人不我爱而我爱之,人不我敬而我敬之,天下无此人情。以是责妻之不良也,难矣。唐子曰:善哉予揆之论夫妇也。人皆以为夫妇之爱常厚于四伦,其实不然。吾见以为夫妇之相好者,皆由于溺情;溺情,皆由于好色,非是则必相疏,甚者或至于乖离。葢夫妇之道,以和不以私,和则顺于父母,私则妨于兄弟。和则不失其情,私则不保其终。好内者,君子之大戒;戒私也,非戒和也。虽然,上德者少,凶德者少,中德者恒多。中德者,道之善则善,道之不善则不善。唯凶德不移。妬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妬而至于无后,则凶矣。傲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傲而至于凌夫犯上,则凶矣。圣人之所不能化者有之矣。不得举是以难王子之言也。

诲子

  昔杨介夫(廷和)谓其子用修曰:尔有一事不如我,尔知之乎?曰:大人为相,位冠羣臣之上,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大人为相,三归而为乡人创大利三焉(其归乡修堰、移建坊费修城、置义田),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天子南征,大人居守,政事取决如伊尹周公之摄,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敢问愼之所不如者何事?杨公笑曰:尔子不如我子也。

  唐子曰:鄙哉杨公之语其子也!多其子之为状元(正德六年),而又有望于其孙?请为更之,谓其子曰:愼乎,尔知尔之不如我乎?君子之道,修身为上,文学次之,富贵为下。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虽终身为布衣,其贵于宰相也远矣。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虽老于青衿,其荣于状元也远矣。我之教子,仅得其次。尔之教子,且不如我,我复何望哉!

善施

  礼曰: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此受交之道,非致交之道。君子于人,欢必不尽,忠必不竭。骄吝者,富贵之恒疾,下人于揖坐,近人以辞气,不可以免其骄也;馈金于人,视其人之有闻而厚之,不可以免其吝也。直能与善,忠能致谋,博能益寡,须济以财则反之。临财可以辨贤。

  唐子有姊之丧,有乡先生来吊,蚤未盥,揽衣而出,先生责之。人皆称直焉。他日举殡,众助之而谢弗与也。唐子有族大夫富,居教之居,仕教之仕,乡人称爱焉。他日罢县,乞其负,而归之半也。施学而居财,世多其人矣;学必非学。诗云:不僭不贼,鲜不为则。取友之道也。诗云:心之忧矣,子之无服,交友之道也。

  大信必谨于小,急难相要,苟非忍者,不失其言也。是不足以为信。必釜鬲之约,三年不忘,不易其日,不易其物,有贾于交广者,或语之以欲得椰实。比及三年而反,其人已死矣,乃陈椰实于位而告以复之。唐子闻之曰:推斯义也,可以寄社稷矣。乱国之人心散,非信不能结也;贫士之言轻,非信不重于人也。其不然者,不由于中,其外莫喻;积之不渐,其行不洽。

  唐子之妻问于唐子曰:子行忠信而人多不悦,其故何也?曰:稻麦谷之美者也,炊之不熟,人将弃而不食,岂可以咎人哉。吾反而求之釜甑中矣。

  唐子曰:善佞者必以信行佞,善诈者必以信行诈。世多悦之。不悦,非君子所病也。君子之处贫士惠非难,不慢为难;惠焉而将之以慢,不得不受,是受慢也。使其受之,惟礼所安,惠之善也。辞受者,礼之大节,士之知义者不敢废也。以慢受惠,所以免死也。丰其酒脯以餐之,则感其德而心伤;恤其父母之老而赐之帛,则感其暖而心伤;哀其妻子之饿而饷之粟,则感其饱而心伤。感之者,感其救死也;伤之者,伤已之辱于受也。慢者,非礼文之疏,饮食之薄也。共揖不失,其覩若无;问答不失,其语若忘,是慢也。礼有仪,有实,见尊于已者而下之,见已敌者而衡之,见卑于己者而上之,礼之仪也。接贱士如见公卿,临匹夫如对上帝,礼之实也。仪有尊卑,实无厚薄也。

  甚矣世之衰也。虽不义之财。君子亦取焉!仕者鬻狱以惠人,求者鬻狱而得之,以为无害于义,不知其为盗也。扬人之善,德之大者也,能扬一乡之善者,必使闻于一乡;能扬一方之善者,必使闻于一方;能扬天下之善者,必使闻于天下。知善不扬,是蔽其善。蔽善之人,天命不佑。扬人之善,不啻显其善也;善既广闻,与之者众,必有周其穷乏,救其急难者。唐子之母弟(李长祥)之子隍,来自番禺数千里,求葬不获,问于唐子曰:子何以得葬吾姑?唐子曰:吾友魏叔子葬之也。曰:吾闻叔子之死,先姑之葬四年,前资之乎?曰:非也。吾著书而人不知,叔子乐称之,人多知之者,以是得助。是葬吾父母者,叔子也。

  用财之道,必先冻饿,葬次之,婚次之。今年不葬,可待来年。今年不婚,可待来年。不惜重施之,为其足称于人也。朝不食,不能待夕;夕不食,不能待朝。缀絮无温,蜎体不直,一日寒侵,强者病,弱者死。忽其急而缓是谋,昧于施矣。惠人之道,必先鲁弱,强有力者次之,敏多谋者次之,忠献之后次之。天薄其生,人憎其貌,吾不恤之,是助天人为虐也。自致有半,所藉有半,助之易矣。从而壹之,则不得其半,况反之乎?

  听讼之道,必先负担,巨室多财次之。夺之十束薪,立絶其食;负千金于万金之家,曾不少损其启处。有司常置小而论大,是重余财之得失而轻夫妇之生死也。为政之道,必先田市,死刑次之,盗贼次之。杀人之罪,一县之中岁或一二人;多盗之方,一府之中岁不数见,其为害也恒少。农不安田,贾不安市,其国必贫。无残而民多死亡,无盗而室多空虚。农安于田,贾安于市,财用足,礼义兴,不轻犯法,是去残去盗之本也。

  千金之产,其生百五十,分而三之:一以为食,一以待不虞,一以周饥寒。倍之,则凶岁可备焉。千金之富,可惠戚友;五倍之富,可惠邻里;十倍之富,可惠乡党;百倍之富,可惠国邑;天子之富,可惠天下。

交实

  若有友焉,见唐子有忧色,则问之曰:子何为不豫?曰:无食也。是友也退而叹曰:吾且无失之于行道之人,况良友乎!于是周之。已其富者与,发廪而输之粟,发箧而馈之金,终其身无乏焉。已其贫者与,释敝衣以遗之,分疏食以饷之,不须臾缓。姑以救其一时之急,且徐谋之以善其后焉。

  若有友焉,知唐子秋不尝,则必问之曰:子何为不祭?曰:无以供尊俎也。是友也慨然而叹曰:祭大事也,死不能祭,犹生不能养也。不亦伤乎!其周之。于是使人遗之一肩豕,一膞羊,双鸡匹鱼,旨酒嘉谷。富则如是。贫则鱼蔬醴酒,皆可助之以成礼焉。告之曰:秋分逝矣,虽后,可追也。子以贫失,非以事失。今日不能,明日追之。明日不能,再日追之。其何伤!礼虽无文,是亦礼也。

  若有友焉,知唐子无妾,则问之曰:子无子,何为不买妾?曰:无财也。是友也入寝不安,抚子不乐,飨祀不忘,为之图买妾。计己之廪箧而有损焉,计己之出纳而有损焉,计己之昏姻燕币而有损焉。日损之而不足,则以月。月损之而不足则以岁。今岁损之而不足则以来岁,必济而后已。其或诸计之而终无济也,则告于其仕之识者,告于其友之好义者,未得所请,则如棼冒勃苏(申包胥)泣于秦王之庭,雀立而不转。则忍者必动心焉,吝者必强助焉。不然,岂以朋友之交而不能为图二十余金,岂以二十余金之微而坐视千百世之故家绝于一日哉!谅为友者不当如是矣。

  吾之为此言也,非觖望于我友也。立此三义,以明朋友之道固当然也。若我与友易位而处,以是待友,务竭其力以完我分,奚以自多乎哉!

  或曰:友也者,所以讲学进德也,非以财交也。固也,然而冻饿偪矣,不可以言礼;考妣馁矣,不可以言孝;先泽斩矣,不可以言传。于斯讲学,何学可讲?于斯进德,何德可进?必使不陷于死、不絶于先、有继于后。此三者,正所以讲学也,正所以进德也,是所赖于二三友也。

食难

  唐子有冶长泾(距长洲县城27里)之田三十亩,谢庄之田十亩,佃入四十一石,下田也。赋十五,加耗,加斛(为保足额足量所加征者)及诸费又一焉,为二十三石。大熟则余十八石,可为六口半年之用;半熟则尽税无余,岁凶则典物以纳。尝通七岁计之,赋一百五十四石,丰凶相半,佃之所获不足于赋,典物以益之者六斛,而典息不与焉。于是有田而无食,且有害于食,将及于冻馁矣。乃谋诸妇曰:不可以为家矣,吾欲贱鬻此田,归衷(其养子,姓沈)于其家,任原(其仆,姓唐?)所之。鬻田之金,子怀大半,以寄食于王氏之壻(闻远)。我怀小半,游诸名山,寄食于僧舍。人之生也,岂能常保?夫妻家人,终归于无。聚处之日无多,母恋此也!妇曰:不可。吾老矣,岂能复俛首于他人之宇下,察颜观色,以求无拂于人?吾不能也。所欲多违,所恶多受,吾不堪也。且子亦老矣,衰而多病,独身远游,无左右之者,饮食不时,寒暖不适,若有疾病,其谁将之!此尤不可为者!子其更为计焉!唐子数日思之,而无以为计也。吁嗟乎!明之赋于吴者,半其田之所获。建文皇帝令亩税一斗,至仁也。成祖篡立,则复其故。若今得亩税一斗,吾守四十亩之下田,岁熟则有三十七石之粟,可以足食;半熟则收半、谋半可以无饥;大凶则一岁之计犹可假贷典鬻,虽不免于饥,而犹不至于死。夫妻仆婢,岂有离散之忧哉。今若此,虽有善为谋者,亦无可如何矣!

  有言经可贾者,于是贱鬻其田,得六十余金,使衷及原贩于震泽,卖于吴市,有少利焉。已而经之得失不常,乃迁于城东,虚其堂,已居于内不出,使衷、原为牙,主经客,有少利焉。

  客有诮之者曰:先生昔尝举于阆中之场(时顺治14年,28岁),宦于丹朱之封(时康熙十年,42岁),亦不贱矣。秉心不贰,为行无遗,独违乎末俗所尚,可谓高矣;学诗书,明春秋,而身合乎古人之义,人皆称为君子,可谓贤矣。今春秋高矣,乃自污于贾市,窃为先生不取也。唐子曰:天下岂有无故而可以死者哉!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之下,所以成义也。非其义也,生为重矣。今欲假布粟于亲戚而不可得,假束藁于邻里而不可得,或得担粟于朋友而不可为常。一旦无米无藁不能出户,岂有欵门而救之者!吾虽不贵、不高、不贤,亦父母之身也,其不可以饿死也明矣。今者贾客满堂,酒脯在厨,日得微利以活家人,妻奴相保,居于市廛,日食不匮,此救死之术也。子不我贺,而乃以诮我乎?客曰:天下惟匹夫匹妇,无能无所与之人,乃有死亡之患。其有薄伎者,虽困穷无伤也。以先生之文学,逹于政体,为奏为檄为谕,足以开人心而显令誉,上之可为幕府之宾,下之亦不失为司郡之馆客,亦足以给家食。奈何而自卑若此?唐子曰:子虽明于计而不明于时。上古无养贤之名,中古乃有养老之礼。养老所以教孝也,非为饮食之也。盖其时上富下足,贤者皆已在位,无待于养,此盛世之风也。降及下古,争用甲兵,不尚礼义,士乃贫而无节,于是富贵大臣收而置之门下,肉食者几千人,而皆得以赡其室家。又若关市疆场诸小吏,人皆可为之。降及末世,又有辟召署职之门,士之贫者犹有所藉焉。斯二者,降志屈身,士道亦既丧矣。然而士之无田,不至于饥饿困踣者,犹赖有此就食之所也。其在于今,斗食小官皆出于朝廷选授,虽有贤能不得为也。昔之辟召,犹盛事也。公卿贱士,士无及门者,不敢望其犬马之食,卽求其鹅鹜之食而不可得也。昔之致客,犹盛事也。若其所好,则有之矣:善贾之徒、善优之徒、善使命之徒、善关通之徒。此诸徒者,多因之以得富贵矣。此其伎,士能之乎?卽能之,其可为乎?子若有可得之途,吾不及缨冠而从之矣。客曰:吾尝闻先生与人言学,内制心,外制行,先明义利之辨。此吾所心服者。民之为道,士为贵,农次之,惟贾为下。贾为下者,为其为利也。是故君子不言货币,不问羸绌。一涉于此,谓之贾风,必深耻之。夫贾为下,牙为尤下,先生为之,无乃近于利乎?愿先生舍此而更图为生之计。唐子曰:吕尚卖饭于孟津,唐甄为牙于吴市,其义一也。

守贱

  唐子谒贵者,达名,不称晚。曰:吾不敢也。吾为贫而仕,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与大夫士论尊卑也。

  孟子曰: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唐子曰:天下有三尊,我独有其二焉。或曰:何谓也?曰:爵之尊不逹于我也。或曰:志傲贵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为贫而仕,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知爵之尊也。

  中庸曰:天下之达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唐子曰:自古有五伦,我独阙其一焉。或曰:何谓也?曰:君臣之伦不逹于我也。或曰:子居盛世,志巢父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为贫而仕,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言君臣之义也。

独乐

  居沃洲之山者曰石氏,居南洲之山者曰丁氏(在浙江新昌),此二氏者,东汉之民也。山深城远,世耕于斯而无达者。昔者明之亡也,唐子从其父避于南洲,有田一顷,有圃五亩,有竹延山三里。父食鸡豕,奴牧羊耕灌,春[舂]葛蕨,将以为石丁氏也。舅(李长祥,为明侍郎)战石郭,乃去之而居于五湖之滨。唐子之父有疾,谓唐子曰:浙江之上,三泉之隩(指兰溪),我唐氏之所出也。其山可隐,我幸未卽死,将往居之。寝疾以没,不得徙焉。

  当是时,唐子之年二十有一矣。欲得志于天下,尝读汉书至严光传,勃然大怒,椎几而起,投书于地,骂之曰:猾贼,我知汝折辱圣主,为王莽报仇者也。妇闻之大惊,以为与客争斗也,疾趋来视之,唐子告之故。妇笑曰:君自无所发愤,严光何罪焉。当是之时,气盖天下,上望伊吕,左顾萧张,岂不壮哉!母老无食,乃出而远游,度熊耳之山,几为虎伤;困于会稽,危于大别(疑指汉阳之鲁山)之江;宦于长子,再辱于燕,陒于滑卫汝淝之间。如是者二十余年,卒无所得食,形貌牿委,志气销亡,于是乃慨然而叹,谓其妻曰:吾甚悔向者骂严光之过也。

  或与唐子论隠,曰:隐者辟世,犹麋鹿之辟人也。鄙夫患不得其君,犹犬豕之豢于人也。二者,性相反也。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识隐者之情,是以云尔也。尧得而豢之,桀亦得而豢之者,犬豕也;见桀而逸,见尧而亦逸者,麋鹿也。君子遇尧不为麋鹿,遇桀不为犬豕,适于时而已矣。曰:豪杰失志,与沮溺游,顾瞻卿相之位,得毋动于心乎?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识隐者之情,是以云尔也。君子之行藏,近譬诸身,其犹寝兴之于昼夜乎:披衣而兴,目用明,耳用聪,口用言,体用仪。非故为动也,当昼则然也。及其灭烛而寝,虽有锦绣丹青之文,不欲观也;虽有箫鼓琴瑟之音,不欲听也;虽有煎熬燔炙之味,不欲尝也;虽有冠带舆盖之美,不欲御也。非故为静也,当夜则然也。顺时而隐,犹当夜而寝也。当是之时,加以卿相,富以黄金,是犹夜起寝者,与之观色而听音、甘味而乐游也,岂其所愿哉!

  天地之始,生民之初,无治无乱之世,不可得而见也。人生行年二十,不知十七年之世;行年五十,不知四十七年之世,而况生民之初!是不然也。古亦此天地也,古亦此日月也,有扰天地而眯日月者,是以不可得而见也。及去而之深山之中,与草木并生,与鸟兽并游,不见城郭,不见朝市,无锦耀褐,无车加徒。生民之初,亦若是焉耳。惟圣人能善污世,其次处之,又次避之。避之者,避于此也。

  老聃曰:天下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唐子曰:何谓大患?腰领不能当挺刅,面目不能当僇辱,腹肠不能当症结,易铄之精不能当忧虑。是谓大患。何谓有身?人有此生,惟知此身;狥名以显身,狥爵以尊身;狥财以肥身,是谓有身。何谓无身?人皆有生,我独得其所以生;人皆有死,我独得其所不死。不以生者丧其所以生,不以死者丧其所不死,是谓无身。爱者欲中其爱,憎者欲中其憎,是以身为的也,岂不殆哉!我不自爱,孰能爱我?我不自憎,孰能憎我?不能爱我者不能辱我,不能憎我者不能杀我。火能流金,不能焚空,夫是之谓无患也。

养重

  苟非仕而得禄,及公卿敬礼而周之,其下耕贾而得之,则财无可求之道。求之必为小人之为矣。我之以贾为生者,人以为辱其身,而不知所以不辱其身也。虽然,身为贾者,不得已也。溺而附木,孰如无溺。昔者荆州大水,饥者万人。张居正为政,皆食而活之。是时荆州之士二百余人,赖食以活者五十人,其不食之者,皆有田而有蓄者也;其食之者,皆无田而无蓄者也。于是得食者皆德之,而处于居正门下,大则贵,小则富。及居正没,皆禁不得进用焉。

  昔者蜀有二士,曰骆纯,曰殷正,以文学称。杨荣为相,使使奉书币二,而属之于布政使曰:骆殷二子,蜀之隽士也。吾怀其人久矣,君其为我致之来。于是骆子贫而无妻,教生徒于乡里;殷子富有田园蓄牧山林之饶。骆子受书币,越三日而启行;殷子辞以疾,固不肯行。其友劝之行,殷子曰:吾非不知杨公之贤,可与为交,且力能进用我也。然富贵之家不可客也,危疑之朝不可居也,车马之上,不如我山居之安;公卿之禄,不如我岁入之多。舍己之安而任人之危,舍己之多而受人之少,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矣。遂终身隠而不出焉。

  夫荆士、骆子之不能守其节者,食不足也。殷子之能守其节者,食足也。节之立不立,由于食之足不足。食之于人,岂不重乎!其在古昔,诸侯能恭俭者,保国之君也;大夫能恭俭者,保家之主也。今之为士者何独不然?若数口之家,有五十亩之田,俭而守之,可以无饥矣;有百亩之田,俭而守之,可以自足矣;有二百亩之田,俭而有蓄焉,可以周亲戚邻里矣。顾有此田实难。无则固穷,有之则俭守勿失、以遗子孙,是立身垂后之要道,不可不察也!

居山

  唐子病不见宾,有欵门者,仆妇以一简一笺[笺]入:简署黄山道人方熊(乌程方熊,字飞厓,有带湖草堂集、南浔文献志,不知是否此人),笺[笺]乃人所为“赋归黄山”诗也。诗道景物,而不言所居之志。唐子曰:斯人也与作诗者,皆不善居山。居山者,乐其有乔林幽谷乎,乐其有鸣鸟游鱼乎,乐其茅宇场圃之安乎?古之贤者,避世而入于深山之中,虽乐其有此,而所乐不在焉。流俗同尚,与之言仁义道德,则或非之;以为是者,亦悦于名,不得其实,非若渴之遇饮,饥之遇食也。有实致之行者,则以为迂而不悦,岂惟师友,且无可与之为邻者。于斯际也,若可不求食而无饥,去而避之深山之中,不亦宜乎!上圣卽性而善,贤者动于遇而善,未贤者择所处而善。目不覩营营之形,耳不闻穰穰之声,居不见巍巍之象,所以远习也。市朝之间,岂不可以为学哉?不于动心者制心,亦便于自修也。若见山而后乐,见水而后乐,乐不在心而在外,则山与水虽远于俗,亦溺心之物耳。

  尧峰(在吴县灵岩)之下,有比丘洪源,遗唐子以巨篁之根。与之处数日,见其身如丘山、神如渊水,无疾言,无矜色,无流视,无倾听,心服其静,而自憾未能也。去数旬而复见,则憔悴枯槁,面有忧色。问以胡为若此也,曰:吾徒多人,日食不给,是以若此。唐子口不言而心笑之曰:是静于象而不静于心者也。然则见山而适,有夺其山者而不适;见水而适,有夺其水者而不适。不寓于山水而壹于山水,则乔林幽谷犹之城郭市廛也,鸣鸟游鱼犹之优伶歌舞也,茅宇场圃犹之峻宇雕墙也。

贞隐

  凡物之生必有其用:金木土石人之所资,布帛稻麦人之所养,奚必珍宝?败屋之瓦废墙之砾,人之取之则无遗焉。物且有然,而况天下之贤人乎!贤而不致于用,吾见其不瓦砾若也。父子之恩,君臣之义,岂徒大伦之不可废哉?恩以成材、义以致用也。今夫弓之为物,可以御暴可以定乱,物之可贵者也。然而良工为之,必得善射者引而发之。苟不操于善射者之手,则亦筋弛角拨弦絶已耳。虽有良材,天下之弃材也;虽有良工,天下之弃工也。身犹弓也,父犹良工也,君犹善射者也。故夫不得乎君而居于林、观于川者,心虽乐之,非所愿也,不得已也。

  古无许由。许由者,是庄周之荒言也夫。当是之时,谋尊灭仁,谋富灭义,争城争地,覆军杀将,血流海内。驰说之士不骛于西则骛于东,不骛于东则骛于西;黄金在前,白璧在后,天下之士大夫相斗而取之,如羣犬之攫骨也。庄周恶之,则为之言曰:尧让天下于许由曰:夫子日月也,我爝火也,我不能治天下,请致天下于夫子。许由曰:我居于林而饮于河,我何以天下为哉。其设为斯人也,犹畏累虚(庚桑楚者居畏垒之山)、庚桑楚之伦也。若果有斯人,洪水冐陵,五谷不播,笑踞高山,视民如蛙鳖,虽百四凶之罪,不足以戮之。尧必诛之,着之戒命曰:后世有行坚而僻,无君臣之义,不同百姓之忧者,有如此许由矣。至德之世,莫如尧舜,若遇其时,愿为夔龙之家奴,出则从轮,入则操箒,饱其食余之食,暖其弊垢之衣,死则裂帷而葬之,荣莫大焉,尊莫甚焉!

  昔者伯夷、少连、虞仲、夷逸(尸子:夷逸者,夷诡诸之裔。或劝其仕,曰:“吾譬则牛也,宁服轭以耕于野,不忍被绣入庙而为牲),遭乱世能高其志,是以先师亟称之。自夫世多浊行,人有矫情,不知贤哲时驾时息之道,而乃迹其所处,昧其所怀;迹其所乐,昧其所忧。于是以富贵为陋,贫贱为高;卿相为污,野人为洁;乱不出,治亦不出;桀纣招之不来,尧舜招之亦不来。若此者,禽鹿之类也,论于贤哲之隐,如龙与蚓,其辨远矣。

  天地之气,不能有解而无闭;日月之行,不能有盈而无亏;九渊之龙,不能有升而无潜;蚓蚁之族,不能有启而无蛰;历数之运,不能有清而无浊;圣人之道,不能有兴而无废。此际穷之厄,亦时极之常也。愚者反之,智者顺之。反之者溺其身堕其名,顺之者藏其身而母丧其宝焉。昔者吕望之未遇也,不逆意其得志于八十之年也。使其七十九岁而死,一东海之老布衣耳。当其七十九岁之前,年老困穷,无以资口食,居朝歌之市操刀屠牛,又之孟津,天下之冲,行旅往来者多,身自执炊卖饭以给食。此市贩者之所羞,闾里少年之所笑也。吕望则安之,乐为贱行以没世,岂常以其兵法奇计出干诸侯,而望身封东海、泽流子孙哉?故夫贤哲之隐,知命之至也,守身之道也,虎决而尸默者也,鹰扬而龟息者也。非以为名高也。

  为学之道,制欲为先。彼出而不能反、申而不能屈,必至溺其身、堕其名。博学智士,蹈此者多矣。此无他,欲败之也。人之情孰无所欲?得其正而安之,不得其正则弃之,是为君子。得其正而溺之,不得其正而强遂之,是为鄙夫。人所欲者,食色衣处是也。藜藿之菜,不如羊豕之味;布褐之衣,不如貂狐之温;穷巷之妾,不如姬姜之美;芦壁之屋,不如楠栋之居。此数者,君子岂不欲有之哉?然非其时,则丑其美而甘其恶者,是何也?盖以食其肉,是豢我也;束其带,是械我也;衣其锦绣,是涂墨我也。

  唐子饮酒,其妻烹瓜以进。唐子甘之,食之而饱。以食其妻之兄,其妻之兄笑而不食。唐子曰:毋笑甘瓜也,则近于道矣。昔者先子浮河而东,见筑防者,语同舟者曰:吾闻之,一指之穴,能涸千里之河;一脔之味,能败十世之德。乃今于兹见之。夫脔瓜之辨岂小哉,得失之大判也!

  人之情,道德不如人则不知耻,势位不如人则耻之。贤者不与立则不知耻,妾妇不为礼则耻之。有不忍小辱而甘蒙天下之大辱者,是又不可以不察也。昔陕之南有嵇生者,家贫而好读书,三试三黜,愠而归里。有娶妇者,召客饮酒,其延之上坐者,尽豪贵人也。酒数行,主人出玉巵劝客,以奉豪贵者,而不及稽生。稽生大惭,若无所容其身者。归谓其父曰:主人出玉巵劝酒而不及我者,薄我之贫贱也。人不可以不富贵。我若不富贵,无以生为也。既而李自成入关,嵇生迎之,伏谒道左,以策干之。自成以唐制命官,以稽生为京兆尹。嵇生坐堂上,使召不饮我以玉巵者至,则伏地请死罪。嵇生笑曰:我昔饮子之家,子不饮我以玉巵。使我今日饮子之家,子其饮我以玉巵乎?陜之人至今以为笑。士之欲洁其身者,毋耻于玉巵之不及,则几矣。

大命

  岁饥,唐子之妻曰:食无粟矣,如之何?唐子曰:以粞(碎米)。他日,不能具粞,曰:三糠而七粞。他日,犹不能具。其妻曰:三糠七粞而犹不足,子则奚以为生也?曰:然则七糠而三粞。邻有见之者,蹙额而吊之曰:子非仕者与,何其贫若此也,意者其无资身之能乎?唐子曰:不然。鱼在江河,则忘其所为生,其在涸泽之中,则不得其所为生。以江河之水广,涸泽之水浅也。今吾与子在涸泽之中,故无所资以为生也。子曷以吊我者吊天下乎!

  唐子行于野,见妇人祭于墓而哭者。比其反也,犹哭。问:何哭之哀也?曰:是吾夫之墓也。昔也吾舅织席,终身有余帛;今也吾夫织帛,终身无完席。业过其父,命则不如,是以哭之哀也。唐子慨然而叹曰:是天下之大命也夫!昔之时,人无寝敝席者也;今之时,人鲜衣新帛者也。

  唐子曰:天地之道故平,平则万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则彼薄,此乐则彼忧,为高台者必有洿池,为安乘者必有茧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费上农一岁之获,犹食之而不甘。吴西之民,非凶岁为麲粥,杂以荍秆之灰;无食者见之,以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之有天下也,恶衣菲食,不敢自恣。岂所嗜之异于人哉,惧其不平以倾天下也!

  唐子之父死三十一年而不能葬,母死五年而不能葬,姊死三十年而不能葬,弟死二十九年而不能葬。乃游于江西,乞于故人之宦者,家有一石一斗三升粟,惧妻及女子之饿死也。至于绣谷之山(疑指庐山)而病眩,童子问疾,不答。登楼而望,慨焉而叹曰:容容其山,旅旅其石,与地终也!吁嗟人乎!病之蚀气也,如水浸火。吾闻老聃多寿,尝读其书曰:吾惟无身,是以无患。盖欲窃之而未能也。

破崇

  屈原之死,疑有祟焉,或湘水之神为祟与?今人但知人不得其死则为厉鬼,而未究古者列星山之神皆能为祟。原也发而为言,皆非人世之言;其心志所往,皆非人世所及之境。见神见鬼,神语鬼语,魂已上天,魄已入渊,可畏也。使当日者其弟子若宋玉之徒,见其师之迷乱,往卜于郑詹尹(卜居),詹尹必曰:湘水为祟。则至湘水之滨,备牲沉玉以穰其灾,原或免于死乎?妇人自杀于房,丈夫自沉于河,有物使之也;原其斯类与?不然,原亦贤者也,营营青蝇无伤正直,丘中有麻,益见高蹈。彼岂未之诵与?而以父母之身饱渊鱼之腹,生死不明,得失罔辨,非有物使之乎?是为忠祟!伍员不忍其父之死,托身雠国而为之弑其君,身为乱贼之首,激烈狂悖,以求遂其志,是为孝祟。宋襄公为仁祟,季路为义祟,荀息为信祟,奚啻是哉!庄周伤道丧世乱由于利欲,而矫之以虚无。虚无非差也,无之,所以求其有也。今读其书,不知其心安在,不知其明心之方安在,诋尧舜、诋仲尼,纵横颠倒,莫测其端。卒之其心无主,如火烬尘散,与利欲同归于灭亡。是为道祟。忠孝大伦也,仁义信美德也,道大路也,不正其心,不得其方,失身之王,祸人之国,其害甚大,若之何不省也!

  吾闻祟有二:有外祟,有内祟。内祟成而后外祟得以中之,似德非德,似道非道,以至美色厚利,奇器夏屋,皆外祟也。似德是德,似道是道,以至好色好利,僻嗜宴安,皆内祟也。心智闇塞,执见罔觉;血气偾张,往而不反;趋歧为正,发狂为圣。于是智者入于非僻,愚者溺于邪氵㸒,心化为妖矣。岂必彭生形见、申生人语,而后为祸哉!春秋是非之准也,其所予夺,大异常见。人以为忠,而春秋以为非忠;人以为孝,而春秋以为非孝;人以为仁,而春秋以为非仁;人以为义,而春秋以为非义;人以为信,而春秋以为非信;人以为道,而春秋以为非道。明于此,而后内祟不起,外祟不入。

博观

  唐子见果臝,曰:果臝与天地长久也。见桃李,曰:桃李与天地长久也。见鸜鹆,曰:鸜鹆与天地长久也。天地不知终始,而此二三类者,见敝不越岁月之间,而谓之同长而并久,其有说乎?百物皆有精,无精不生。旣生既壮,练而聚之,复传为形。形非异,卽精之成也;精非异,卽形之初也。收于实,结于弹(蛋),禅代不穷。自有天地,卽有是果臝鸜鹆,以至于今。人之所知限于其目,今年一果臝生,来年一果臝死;今日为鸜鹆之子者生,来日为鸜鹆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为精、精为形,万亿年之间,虽易其形而为万亿果臝,实万亿果臝而一蔓也;虽易其形而为万亿鸜鹆,实万亿鸜鹆而一身也。果鸟其短忽乎,天地其长久乎?果鸟其易形而短忽乎,天地其一形而长久乎?

  无成乃无毁,有成必有毁。天地之旣成也,吾知其必有毁也;知其必有毁也,亦知其必复有成也;知其必复有成,亦知其后成之不异于前成也。其日月星辰必复如是,其山川百物必复如是,其君长上下必复如是,其宫室舟车衣服饮食必复如是,犹之相此蜩而知彼蜩之羽如是也,相此菌而知彼菌之轮如是也。夫蜩不孳、菌不实,而其生也古今若一,是又气之所至,不待传而传者也。是知天地非不易形而长久者,亦若蜩菌焉而已矣,亦若果臝鸜鹆焉而已矣。乃人所欲莫如生,所恶莫如死,虽有高明之人,亦自伤不如龟鹤,自叹等于蜉蝣,不察于天地万物之故,反诸身而自昧焉。是故知道者,斗酒羔羊以庆友朋而不自庆,被衰围绖以致哀于亲而不自哀,盖察乎传形之常,而知生非创生,死非卒死也。

  天地人物,奚以不穷乎?天地之混辟大矣,必有为混为辟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混辟也。物之絶续众矣,必有为绝为续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絶续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死生也。孟春中月之夜,为灯之玩者,以纸为郛,景[影]旋于里,或扬斾而过,或鸣钲而过,或甲冑荷戈而过,或乘马徒步而过,绵绵不绝,何机之巧也。是非独机之巧,出灯则过者皆止,置灯则过者如飞。其转而不穷者,有灯以鼓之也。混辟絶续死生之不穷,必有为之灯者。不然,形敝则已,精亡则已,气索则已,孰为传之而不穷者?

  老氏载魄抱一而能无离,专气致柔而能婴儿,涤除微[玄]览而能无疵,以之求长生,魂欲上天、魄欲入渊,还魂反魄,合乎自然。是皆逆阴阳之用,窃天地之机,以私其身。于是有人皆死而我独存者。观传形者,顺乎气耳,而机不在焉;得长生者,握其机耳,而道不在焉。

  句汇问于唐子曰:仲尼观水而叹逝者,其义可得闻乎?唐子曰:善哉问也。时之逝也,日月迭行,昼夜相继,如驰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于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兹,如披籍(翻览书页)然。人之逝也,少[小]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过风然。此圣人与众人同者也。圣人之所以异于众人者,有形则逝,无形则不逝;顺于形者逝,立乎无形者不逝。无古今,无往来,无生死,其斯为至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