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所载,乃天地万物之理,及圣贤君子言行,恶可不讲求?但要知古人远取诸物,则必近取诸身,理义人心所同,彼特先得我心之同然者。必于吾心独知之地实致其力,必求仁,必求道,必求德,不使一毫不尽,则此心之理,建诸天地,考诸三王,徵诸庶民,质诸鬼神,百世以俟圣人,以验其悖与不悖、谬与不谬、疑与不疑、惑与不惑、可徵与不可徵,而益致其克己之功。必如孔子所谓:“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颜子所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孟子所谓:“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求其如舜而已矣。”如此自励,益坚其志,益精其心,读书有何害哉?但缘后世儒者,不知求之吾心,专于纸墨之间,求其陈迹,拘拘而依仿之,致失天理之当然,所以为读书之害也。

  《大学》之道,“成己”、“成物”而已。“成己”者,“明德”、“亲民”之事也;“成物”者,“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也;“成己”所以“成物”,合内外而一之也。其用工之要,只在“致知在格物”一句。何哉?人心之本,独知而已,仁、义、礼、智、信者,人心独知之秉彝也;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者,人身所具之五伦也;家、国、天下者,人身所必有而不能无也。凡此之理,始于知,发于意,出于心,成于身,故《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皆民也,所谓蒸民,乃天之所生也。物者事也,有君臣则有君臣之事;有父子则有父子之事;有夫妇则有夫妇之事;有长幼则有长幼之事;有朋友则有朋友之事;有其事必有其则,所谓“有物有则”也。则非外铄,皆在人心独知之中,所云“至善”者在是。但人生不能无习,人心不能无染,若不知慎独而致其知,而去其习染之私,则明德日蔽,蒸民不亲,“成己”、“成物”之道皆不获止于至善矣。夫所谓慎独以致其知者,己《中庸》所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论语》所谓“克己”是也。只看所遇何事,如在于君臣,即于此求尽君臣之道;如在于父子,即于此求尽父子之道;如在于夫妇,即于此求尽夫妇之道;如在于长幼,即于此求尽长幼之道;如在于朋友,即在此求尽朋友之道。求尽其道于吾身,则吾身之物格;吾身之物既格,然后家、国、天下之物皆由之而格矣,故曰“致知在格物”。盖人人有知,皆含天性之灵而备万物之理,所谓“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是也。其理必尽人伦之道,而一毫不容差爽,所谓“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是也。故孔子读《诗》,特赞此为知道;孟子论性善,而特引此以明之,盖以此诗深合“致知在格物”之旨也。知用功只在于此,则知所先后而近道矣。故自此句以上,至于“欲明明德于天下”,皆有“先”字;故自此句以下,至于“国治而后天下平”,皆有“后”字。“先”者,先此皆无所致力也;“后”者,后此亦无所致力也,则知工夫只在此一句。又自“所谓诚其意者”,以至“没世不能忘”五节,皆明“致知在格物”一句工夫。其的实精密,始终本末,无一不具,以视紫阳《补传》,相去何如?于此不惟见古人学问之精,其文字之精亦非后世所能及。学者苟知天下之理只在独知之中,而尽其致知之功,则“成己”、“成物”之道毕矣。

  尧令四岳“明扬侧陋”,四岳荐舜,则先举其事实及用工之要,以见其圣,曰:有鲧在下,曰虞舜,其父瞽瞍则顽,其继母则嚣,其弟象则傲,在常人必不能谐,必不能尽其道,舜则克谐以孝,可谓能尽其道矣。然所以能尽其道者何?曰“蒸蒸义,不格奸”,盖父顽、母嚣、象傲,皆其奸也;舜与之处,稍有不谐,舜即凡责于己,曰必我为子之道有不尽,必我为兄之道有不尽,以致如此,更无一毫责怨其父母与其弟,亦不以之为奸而欲正之,所谓“不格奸”也。如此,日有不善而日反诸己,则舜之道诚矣。诚则父视之只见其孝,母视之亦只见其孝,弟视之亦只见其友爱,如此,则必能感动其心,则必能信之,信之则必从之而变化,所谓“蒸蒸义”也。故曰“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若此所谓成己、成物之至也,乃夫子所谓“君子之道四,而某〖丘〗未能一焉”者也,实千古圣学之要,不明于世久矣。

  四岳举舜,既言其能处顽父、嚣母、傲弟皆尽其道可谓圣矣;但是鳏夫,不知其处室家何如,故尧又欲试之,降以二女,则必以一为妻,以一为妾,二女同居,志不相得,最人之所难处,若能刑于二女,使之和乐而不失其道,则舜之过人远矣,所以授之以位而无疑。《中庸》言君子之道难尽,而指其尤难者,必以夫妇妻孥为言,而言为人伦之造端,而又言其“察乎天地”,盖明天地配合之有期,以明男女会聚之有时,以为君子修道之要。人若不知,而惟纵欲之无度,则室家之道,必有不宜,妻必妒其孥,孥必怨其妻而不乐,则父母之道,乖离不顺,以此教育其子,则其兄弟必有不翕,人伦之道,由此皆不尽矣。此乃夫子闺门衽席之教,其他弟子皆不获闻,惟子思于家庭之间闻之,故特著之《中庸》之中,恶可忽哉?

  人之才,必知道而后大,故其用不亏;若不知道,纵使有才,施之人情,必有不宜,用之辄穷,但可谓小有才,而不足谓之才矣。

  《易》曰:“过此以往,未之或知”者,是至诚之道如此。凡人未至至诚,其事犹可测;既造至诚,则其事不可测矣。盖人情之难翕合者,至此而皆翕合;人事之难济者,至此而皆济;皆出常情意料之外,故曰“未之或知”也,故君子修道,惟勉其诚而已。

  紫阳分戒慎、恐惧为静存;分隐微、慎独为动察。静存之际,为而无所闻,目无所见,故曰“虽不见闻,亦不敢忽”;直至下节方云“迹虽未形,几则已动;人虽未知,而己独知之”,则分慎独、戒惧为二事矣。故又曰“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则极其和而万物育矣。”窃详斯言,是以人心独知之先别有虚静之体、无闻无见之时,致其静守之工,为天理之本,岂不谬哉!此说原于释氏下乘,故禅宗之诗有曰:“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紫阳每诵之以训门人,故所著《太极图解》及《调息箴》,皆可见矣。且《调息箴》最为平生用功之得力者,以此分静存、动察,则并所谓独知者亦非本体之知、万物皆备于我之心,故不得不更于外物旧迹之间而求其格式形似者而依仿之,而别为穷理致知之说,其势然也。其门人黄勉斋所作《朱子行状》亦云:“终日考求检阅,倦则瞑目端坐,少顷则又考求检阅。”皆其实迹。此说又本于伊川所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其所谓“敬”者,实非文王“缉熙敬止”之“敬”;其所谓“致知”者,亦非《大学》之所谓“致知”,故伊川于游杨侍立,瞑目端坐,而不知门外雪深三尺,盖伊川之学,亦由下乘而来,故其说与紫阳契合。紫阳平日之所尊信,亦惟伊川而已,故紫阳《大学补传》,只采伊川之言以附会之。至于今日,凡论圣学而失尧舜精一、孔门致知之旨者,或由下乘,或由上乘,皆自以为致虚,皆自以为无意、必、固、我,而不知皆堕于空虚,而不足以立天下之大本,经纶天下之大经,皆由此说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