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语译

能了解别人乃是智慧,能了解自己才是清明。能够战胜别人乃是有力,能够克服自己才是坚强。能够知足淡泊于财货的就是富裕,能够勤行大道而恒久不息的就是有志。不离失根基,能常处于道的,才能长久。

人既能以道为处所,自然也能和它同长久;既能以道为依归,则虽死却能与道同存,这才是真正的长寿。

老子在本章就知识、学习、力量、财富和长寿各方面,谈了不少至理名言,其中的“死而不亡者寿”非常接近他的“不朽”观。当然,在此他只是点到为止,所谓寿或长命百岁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是最高明的贺辞了。

像所有伟大的诗人、哲学家一样,庄子比老子更感叹生命之短促,特别对“死”的感触最深,他最好的作品几乎都接触到生死的问题。反观老子,倒很少提到这方面的观点,不但少,可说是不曾提及呢!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在第二十四章已说明得极为详尽。

论财富与贫穷

《庄子》之《让王》《天地》

原宪住在鲁国一栋小房子里,这间房子的屋顶是用青草盖的,蓬草编成的大门破损不堪,他用桑木做门槛,破瓮做窗户,粗布隔房间。每逢下雨,屋顶滴水,地上潮湿时,他便端坐而歌,毫不为意。

有一天,子贡骑骏马,着蓝里白衫去见原宪,到了巷口却进去不得,他只好步行而入。一眼瞧见头戴桦树皮帽,脚拖没有后跟的破鞋,手扶藜木杖,亲自来迎接的原宪,便大叫道:“天哪!你怎么啦?是病了吗?”

原宪回答说:“我哪有病?你没听说:没有财叫做贫,读书不能实行叫做病?我现在是贫,不是病啊!”

子贡顿感不安,露出羞愧的神色。于是,原宪又笑说道:“你可知有些事是我极不愿做的?比方:行动迎合世俗,牵亲攀戚,结交朋党,为别人求学,为自己教人,假托仁义去做坏事,盛饰车马以炫耀富有。”

“知足的人不因为钱财而劳苦自己。”

尧到华这个地方去参观,华地的封疆官对他说:“欢迎圣人到此,特祝圣人长寿。”

尧推说:“不敢当。”

封疆官又说:“祝圣人多富。”

尧回说:“不敢当。”

封疆官再说:“祝圣人多男子。”

尧又推说:“不敢当。”

封疆官迷惑道:“多福多寿多男子,是每个人渴求的,你却不愿接受,是什么道理?”

尧回答说:“多男子就多恐惧,多财富就多闲事,多福寿就多耻辱,这三种不是养德的东西,我怎敢接受?”

封疆官说道:“我原以为你是圣人,现在才知道,你只是个君子而已。天生万民,各有其职,多男子就多给他们事做便是,有什么恐惧的?富有了就分给别人,何来多事了。”

“再说,那圣人居无定所,食如母鸟哺育的小雀,行如鸟飞没有形迹可寻;天下有道,与万物同存,天下无道,便隐居而养心,千年后,当他厌倦了尘世的生活,便离世而进入仙界,驾白云而到仙都。这三种忧患根本不会降临在他的身上,也别无灾祸可言,更别说什么受辱了。”

说完,封疆官便转身离去。尧跟在他身后说道:“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封疆官答道:“你还是走吧!”

这可能跟道家“不怕事”的想法有关。所以他们主张,人不应丢弃财富。在庄子的作品中,老子一度被描写为丰足的大谷仓。

下面我为各位收集了一部分庄子论“死”的格言。至于他的“生死谈”,另于第五十章内详述。

骷髅

《庄子》之《至乐》

庄子到楚国的途中,看见一个骷髅,枯干了,但仍保有形状,于是,庄子拿着马鞭在上面敲了敲说:“你是因为生前贪生怕死,行为不合法,被人杀死的呢,还是因为国破家亡被人害死的?是因为生前行为不好,怕连累父母妻儿受苦自杀的呢,还是穷困饥寒而死?或者是你寿品已尽,不得不死呢?”

说完这席话后,庄子把骷髅拿了过来,枕在头下睡了过去。到了半夜,庄子梦见骷髅向他说:“刚才你谈话的神情,好像是辩士。至于你所说的内容,大多是活人的系累,死了就没有这些了。你想听听死后的情形吗?”

庄子答道:“好啊!”

骷髅说:“死后,上面没有国君,下面没有臣子,也没有春夏秋冬四时的转变。人在那里无拘无束,更可与天地同终始,即使是帝王的快乐,也不能与此相提并论。”

庄子不相信,说道:“假如我请掌管生命的神灵,恢复你的形体,再生你的肌肤骨肉,让你重回故乡,和你的父母、妻儿、亲戚、朋友团聚,你愿意吗?”

骷髅听了,皱眉蹙额,忧愁地说:“我怎能抛弃这帝王般的快乐,再去受人间的劳苦?”

庄子妻死

《庄子》之《至乐》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去吊丧,看见庄子蹲坐地上,边敲瓦盆边唱着歌,惠子生气地说道:“妻子跟你生活多年,替你生儿育女,跟你吃苦受罪,现在年老身死,你不哭倒也罢了,居然大唱起歌来,不太过分了吗?”

庄子回答说:“不是这样的。当她刚死的时候,我怎会不悲伤?可是仔细一观察,她原无生命;不但没有生命,而且也没有形体;非但没有形体,甚至连气息都没有。以后掺杂在恍恍惚惚若有若无的中间,才变化成有气息,有气息而有形体,有身体而有生命,现在再由生命变化成死亡。”

“这种演变的过程,就像春夏秋冬四时的循环一样。想她此刻正安睡在天地的大房间里,我却在旁边哇哇地哭泣,实在是不明生命演变的过程,所以才停止了哭泣。”

庄子将死

《庄子》之《列御寇》

庄子快死的时候,弟子商议要厚葬他。但是庄子说:“我用天地做棺木,日月做美玉,星辰做葬珠,万物来送葬,这不是一个很壮观的葬礼吗?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弟子说:“我们是怕老鹰来吃先生啊!”

庄子答道:“在地上会被老鹰吃,在地下又会被蚂蚁吃。把我从老鹰那里抢过来给蚂蚁吃,你们不是太偏心了吗?”

老子死

《庄子》之《养生主》

老聃死了,秦失去吊丧,只哭几声就出来了。老聃的弟子问他:“你不是我老师的朋友吗?”

秦失说:“是啊!”

弟子又问:“那么你是来吊祭他,应当表示悲伤才对,怎么反而这样草率?”

秦失回答:“这样就可以了。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凡人,现在才知道他不是。刚才我进去的时候,看见许多老人像哭自己孩子一样地哭他,许多年轻人像哭自己母亲一样地哭他。他们情不自禁地说出话来,不期而然地流下眼泪,乃是违反天理,倍增依恋的表现啊!他们已忘了受之于天的本性。古时候称这种情形为‘遁天之刑’——违反天然之理,被世俗的感情所束缚,像受到刑罚一样。”

“你们的老师应时而生,顺理而死,有什么好悲泣的?若能安于时机的进展,顺着自然的变化,把生死置之度外,所谓的痛苦欢乐也就不能闯进心怀了。古时候把这种情形叫做‘解脱’。”

四友谈生死

《庄子》之《大宗师》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在一起谈话。其中一人突然说:“谁能把虚无当做头,生存当做脊梁,死亡当做尾椎骨?谁能知道生死存亡本属一体的,就是我们的朋友。”四人相视而笑,乃成了莫逆之交。

不久,子舆生了病,子祀去探望他。子舆却说道:“看哪!那造物者多伟大,居然能把我的身体弄成这般形态,既弯又巧,真是妙极了!”

原来他的腰已弯曲,背骨突出,头藏在肚脐底下,肩膀高出头项,发髻直冲天空,甚至连阴阳二气也不调了,可是他的心情却平静如昔。他支起身子走到井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说道:“造物者竟把我的身体弄得这么巧啊!”

子祀问他说:“你嫌恶这个形态吗?”

子舆回答:“我为什么要嫌恶?假如我的左臂变成了鸡,我就叫它报晓;假如我的右臂变做弹丸,我就用它去打鸟,然后烤鸟来吃,假使把我的尾椎骨变做车,精神变做马,我就坐着这辆马车到处游玩,哪里还用得着另外去找交通工具呢?”

“并且,生是应时机的,死是顺天命的,若能安守时机,随顺天命,那么哀乐的情感,也就进不了我的胸中,这就是古时候所说的解脱 。如果不能解脱,就是被外物束缚了。人本胜不过天,我虽形体如此,又有什么好嫌恶的?”

不久,子来生病,气息急促,已成弥留状态,他的家人围着他不停地哭泣。这时子犁来探望他,看到这种情形就对他的妻儿道:“快走开吧!不要惊动了这将要变化的人。”说完,便靠在门旁对子来说:“伟大啊!天地的主宰又要把你变成什么呢?要把你派到什么地方去?你想他会把你变成什么呢?要把你派到什么地方去?你想他会把你变做鼠肝呢,还是虫臂?”

子来气息微弱地答道:“父母命儿子往何处去,无论东西南北,他都听从命令,而阴阳对于人,就好像父母对儿子一样,并没有多大区别。它如果要我死,我就得死,要是不听从,就是忤逆不顺。这一切的罪过都须我来承当,它却毫无过错可言。”

“天地给我形体,让我壮时劳苦,老时清闲,死后安息。既以生为善,也要以死为善啊!”

“譬如:有一个铁匠在化铁,突然铁跳起来说道:‘我一定要做成莫邪宝剑。’你以为铁匠还会认为这是吉祥的铁吗?现在,我若偶然成了人形,就想世世做人,请求造物说:‘让我做人!让我做人!’造物者一定会以为我是不祥的人。假若现在我把天地看做化铁的大炉子,造物为铁匠,那又何必担心死后会到哪里去呢?”

然后子来陷入平静的沉睡中。没多久,居然精神抖擞地醒了过来。

三友谈生死

《庄子》之《大宗师》

子桑户、孟子反和子琴张三人交友,谈道:“谁能以仿佛不曾在一起的模样相处在一起?谁能彼此帮助,却又能做到好像没有互助的样子?谁能在云雾里遨游,在无极中跳跃,既不喜欢生存,也不厌恨死亡呢?”三个人相视而笑,乃成了莫逆之交。

不久,子桑户死了,还未下葬,孔子便命子贡去帮忙料理丧事。可是,子贡一到那儿,就看到孟子反和子琴张两人,一个在编曲,一个弹琴,嘴里还不住地唱道:

来吧,桑户啊!

来吧,桑户啊!

你已回返了本真!

我们却仍在受人体的束缚。

子贡急忙走上前问道:“你们这样对着尸体唱歌,合理吗?”

两人相对一笑,无视子贡的存在,说道:“这个人哪里知道礼的意义?”

子贡回去后,把所看见的事都告诉了孔子,并且说:“他们是什么啊?不用礼教约束自己的行为,而把形体置之度外,对着尸体唱歌,竟然能面不改色,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他们。还是请教老师吧!”

孔子说:“他们是超脱世俗的方外人,我却是寄托在世俗里的方内人。方内、方外是不相通的。我差你去吊唁,实在是我不曾考虑到这点,要怪我见识浅了。”

“他们自认是造物者的伴侣,遨游于天地之间,并与气合为一;他们把生看做肉瘤,把死当做溃破的疮,如此一来,怎能知道生死先后的区别呢?他们把形体看做精神寄托的异物,无所谓寄托成何种形体,所以能忘却形体内的肝胆,还有那形体外的耳目。”

“他们把生死看做循环往复:没有开始,没有结束;他们茫然徘徊于尘世之外,逍遥于无为的事业中。像他们这种人怎能拘守世俗的礼节,且把它表演给人们看呢?”

子贡又问:“那么,你是依哪一种道呢?”

孔子答道:“我是受天诅咒的人。虽然如此,我还是愿和你共同追求那方外之道。”

子贡说:“请问如何追求?”

孔子说:“鱼的生活依赖水,人却需道而生活。依赖水生活的,掘个水池就足够活命了,依赖道生活的,得了道,性情也就会安定。所以说:鱼游于江湖,自在逍遥,便忘记了一切;人得了大道,性情安定,也忘去了一切。”

子贡跟着又问:“请问奇人是什么人?”

孔子答道:“奇人乃是异于世俗、合于天理的人。所以说:天眼中的小人,乃是人间的君子,世人眼中的君子,便是天所认为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