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年三月,孝章皇帝东巡过鲁,幸阙里,以太牢祠圣师,作六代之乐。天子升庙,西面;群臣在庭,北面,皆再拜。天子进爵而后坐,乃召诸孔丈夫年二十以上者六十三人,临赐酒饭。子和自陈曰:“臣草莽所蔽,才非干时,行非绝伦,托备先圣遗嗣,世名学家,陛下误加拔擢微臣兰台令史。会值车驾东巡,先礼圣师,猥以余福惠及臣宗,诚非碎首所能报谢。”诏曰:“治何经?”对曰:“为《诗》《书》,颇涉《礼》《传》。”诏曰:“今日之会,宁于卿宗有光荣乎?”对曰:“非所敢当也。臣闻明王圣主,莫不尊师而贵道。今陛下尊臣祖之灵,贵臣祖之道,亲屈万乘,辱临敝里,此乃陛下所以崇圣也。若夫顾其遗嗣,得与群臣同受釐福,此乃陛下爱屋及乌,惠下之道。所以崇德作圣,臣宗弗与于光荣,非所敢承。”天子叹曰:“非圣者子孙,恶有斯言!”遂拜子和郎中,诏随车驾,赐孔氏男女钱帛。子和从还京师,遂校书东观。其年十二月为临晋令。其友崔骃以其家《卦林》占之,谓为不吉。语子和曰:“盍辞乎?”答曰:“学不为人,仕不择官,所以为吉也。且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吉凶由人,而由《卦林》乎?”径往之官。三年秋八月,天子巡后土,登龙门。子和自请从行在所。天子识其状貌,燕见移时,赐帛十端而还。九月既望,寝疾,不瘳,乃命其二子留葬焉。二子长曰长彦,年十有二;次曰季彦,年十岁。父之友西洛人姚进先有道,征不就,养志于家,长彦、季彦常受教焉。既除丧,则苦身劳力,以自衣食。家有先人遗书,兄弟相勉,讽诵不倦。于时蒲阪令汝南许君然造其宅,劝使归鲁,奉车二乘。辞曰:“载柩而返,则违父遗命;舍墓而去,则心所不忍。”君然曰:“以孙就祖,于礼为得,愿子无疑。”答曰:“若以死有知也,祖犹邻宗族焉。父独留此,不以极乎?吾其定矣。”遂还其车。于是甘贫味道,研精坟典。十余年间,会徒数百。故时人为之语曰:“鲁国孔氏好读经,兄弟讲诵皆可听。学士来者有声名,不过孔氏那得成。”长彦颇随时,为今学。季彦壹其家业,兼修《史》《汉》,不好诸家之书。

华阴张太常问:“如何斯可谓备德君子?”季彦答曰:“性能沈邃,则不可测;志不在小,则不可度;砥厉廉隅,则不可越;行高体卑,则不可阶。兴事效业,与言俱立;舍己从善,不耻服人;交友以义,不慕势利;并立相下,不倡游言。若此,可谓备德矣。”张生曰:“不有孝、弟、忠、信乎?”答曰:“别而论之,则应此条。总而目之,则曰孝、弟、忠、信。”张生闻是言,喜而书之。

鲁人有同岁上计而死者,欲为之服,问于季彦。季彦曰:“有恩好者,其缌乎!昔诸侯大夫共会事于王,及以君命同盟霸主,其死则有哭临之礼。今之上计,并觐天子,有交燕之欢。同名绨素,上纪先君,下录子弟,相敦以好,相厉以义。又数相往来,特有私亲,虽比之朋友,不亦可乎?”

崔骃学于太学而粮乏,邓卫尉欲饩焉而未果。季彦年九岁,以其父命往见卫尉曰:“夫言不在多,在于当理;施不在丰,期于救乏。崔生,臣父之执也,不幸而贫。公许赈之,言既当理矣。从来有曰,嘉贶未至。或欲丰之,然后乃致乎?”答曰:“家物少,须租入,当猥送之。”季彦曰:“公顾盼崔生,欲分禄以周其无,君之惠也。必欲待君租入,然后猥致,则于崔生为赢。受人以自赢,非义,崔生所不为也。且今已乏矣,而方须租入,是犹古人欲决江海以救牛蹄之鱼之类也。”邓公曰:“诺。”

梁人取后妻,后妻杀夫,其子又杀之。季彦返鲁,过梁,梁相曰:“此子当以大逆论。礼,继母如母,是杀母也。”季彦曰:“言如母,则与亲母不等,欲以义督之也。昔文姜与弑鲁桓,《春秋》去其‘姜氏’,《传》曰:‘不称姜氏,绝不为亲,礼也。’绝不为亲,即凡人尔。且夫手杀重于知情。知情犹不得为亲,则此下手之时,母名绝矣。方之古义,是子宜以非司寇而擅杀当之,不得为杀母而论以逆也。”梁相从之。

弘农太守皇甫威明问仲渊曰:“吾闻孔氏自三父之后,能传祖之业者,常在于叔祖。今观《连丛》所记,信如所闻。然则伯季之后,弗克负荷矣。”答曰:“不然也。先君所以为业者,非唯经传而已。可以学则学,可以进则进,可以止则止。故曰‘无可无不可’也。盖唯执行中庸,其于得道,非末嗣子孙所能及也。是以先父各取所能:能仕则仕,能学则学。自伯祖之子孙,世仕有位。季祖之子孙,或学或仕,或文或武,所统不壹。故学不稽古,仕无高官,文非俎豆,武非戢兵,不专故也。”皇甫曰:“如高明之言,是故弗克负荷已。”答曰:“伯之子孙,今何其仕?季之子孙,何所能任?所以世得闻焉。且人之才性,受天有分。若如君之论,则成王、伯禽虽致泰平,皆当以不圣蒙弗克负荷之罪乎?”皇甫笑曰:“善。”既而或谓仲渊曰:“以古人推之,自可如皇甫之言尔。而子矜之,何也?皇甫虽口与子,心实不与也。”答曰:“吾其然。然此君来言,颇欲相侵,故激至于此。岂曰得道,由不获已也。”

长孙尚书问季彦曰:“处士,圣人之后也,岂知圣人之德恶乎齐?”答曰:“德行邈于世,智达秀于人,几于如此矣。”曰:“圣人者,必能闻于无声,见于无形,然后称圣尔。如处士所言,大贤则能为之。”季彦曰:“君之论,宜若未之近也。夫有声,故可得而听;有形,故可得而见。若乃无声,虽师旷侧耳,将何闻乎?无形,虽离娄并照,将何睹乎?《书》曰:‘惟狂克念作圣。’狂人思念道德,犹为圣人。圣人,大贤之清者也;贤人,中人之清者也。”

孔大夫谓季彦曰:“今朝廷以下,四海之内,皆为章句内学,而君独治古义。治古义,则不能不非章句内学。非章句内学,则危身之道也。独善固不容于世,今古义虽善,时世所废也,而独为之,必将有患,盍姑已乎?”答曰:“君之此言,殆非所望也。君以为学,学知乎,学愚乎?”大夫曰:“学所以求知也。”季彦曰:“君频日闻吾说古义,一言辄再称善,善其使人知也。以为章句内学迂诞不通,即使人愚也。今欲使吾释善善之知业,习迂诞不通之愚学,为人谋如此,于义何居?且君子立论,必析是非,以是易非,何伤之如?主上聪明,庸知不欲两闻其义,博览古今,择善从之,以广其圣乎?吾学不要禄,贵得其义尔。复以此受患,犹甘心焉。先圣遗训,壁出古文,临淮传义,可谓妙矣!而不在科策之例,世人固莫识其奇矣。斯业之所以不泯,赖吾家世世独修之也。今君猥为禄利之故,欲废先君之道,此殆非所望也。若从君言,是为先君之义灭于今日,将使来世达人见今文俗说,因嗤笑前圣。吾之力此,盖为先人也。物极则变,比百年之外,必当有明德君子,恨不与吾偕世者。”于是大夫怅然曰:“吾意实不及此,敢谢不敏。”

杨太尉问季彦曰:“吾闻临晋君异才博闻,周洽群籍,而世不归大儒,何也?”答曰:“不为禄学故也。恶直丑正,实繁有徒。辨经说义,辄见憎疾。但以所据者正,故众人不能用尔。免害为幸,何大儒之见归乎?”

季彦见刘公,客适有献鱼者。公熟视鱼,叹曰:“厚哉!天之于人也。生五谷以为食,育鸟兽以为之肴。”众座佥曰:“诚如明公之教也。”季彦曰:“贱子愚意,窃与众君子不同,以为不如明公之教也。万物之生,各禀天地,未必为人。人徒以知得而食焉。故《孝经》曰:‘天地之性人为贵。’贵有知也。伏羲始尝草木可食者,一日而遇七十二毒,然后五谷乃形,非天本为人而生也。蚊蚋食人,蚓虫食土,非天故为蚊蚋生人,为蚓虫生地也。知此不然,则五谷鸟兽之生,本不为人,可以为无疑矣。”公良久曰:“辨哉!”众座默然。

永初二年,季彦如京师,省宗人仲渊。是年夏,河南四县雨雹如棬杯,大者如斗,杀禽畜雉兔,折树木,秋苗尽。于是天子责躬省过,并令幽隐有道术之士,各得因变事,极陈厥故。季彦与仲渊说道其意状曰:“此阴乘阳也。贵臣擅权,母后党盛,多致此异。然乃汉家之所大忌也。”于时下邳长孙子逸止仲渊第,闻是言也,心善之,因见上,说焉。上召季彦,季彦见于德阳殿,陈其事,如与仲渊言也。曰:“陛下增修圣德,虑此二者而已矣。夫物之相感,各以类推,其甚者必有山崩地震,乖气相因,其事不可尽论。往者延平之中,邓后称制,而东垣巨屋山大崩,声动安邑,即前事之验者。”帝默然,左右皆不善其言。季彦闻之,曰:“吾岂容媚势臣而欺天子乎?”后子逸相鲁,举季彦孝廉,固辞不就。会遭兄长彦忧,遂止乎家。季彦为人谦退爱厚,简而不华,终不以荣利变其恬然之志。见不义而富贵者,视之如仆隶。其下笔则典诰成章,吐言必正名务理。故每所交游,莫不推先,以为楷则也。年四十有九,延光三年十一月丁丑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