鹫峰东所语

壬辰八月二十一日顾与叔应熊谒先生于鹫峰东所先生却其币顾跪曰自行束脩以上学者之礼先生笑曰拜即是礼焉以币为吾不能依本画葫芦也问学曰圣人教人只是立志志定则学成

问夫子吾衰之叹独归梦于周公者岂以尧舜之道传之禹汤文武周公周公没而传冺焉故夫子惓惓念虑惟欲继周公以续斯道之行乎先生曰此亦孟子论承三圣之意盖指道在人臣者而言也周公生成西周之治孔子梦周公吾其为东周乎传道之论虽亦有理不必如此牵附

问易云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与三人行必有我师同否先生曰彼言致一也虽然只要虚心吾心不虚则虽千万人有善亦在所不取况三人乎吾心若虚则虽一二人有善亦在所取况三人乎又曰此道学之正传前乎孔子乐取于人者此也后乎孔子以能问于不能者此也不然则匹夫匹妇不获自尽虽民主防以成功矣

先生曰学者开口便说仁怎麽便能令有诸己象先曰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无一事而非仁也故学者在随处体认则得之曰正是鸢飞鱼跃无往非此会得时活泼泼地然学者须要用参前倚衡之功才见得鸢飞鱼跃无往非此

问以能问于不能如何先生曰某尝説此节与舜之大知相类易泉问何谓也曰舜之大知止是一个仁盖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欲并生哉无一毫私意间隔于其中无一物处之不当故人有善必取之于己己有善必推以与人问于耕稼问于陶渔问于在朝皆非心之所得已也今学者只是见不破这个仁与人物若不相干其有不得其所者就不肯思量去处他更肯好问人邪顔子之心亦与舜同故其言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何等激昻讲毕又曰某尝谓大舜生于千百载之上贵为天子者也顔子生于千百载之下匹夫之防者也自他人视之一定把舜做个不可到的人又何敢曰有为者亦若是顔子不畏而有此言故卒能如舜我等学顔子之学须提醒此心果有个欲并生哉好问好察为舜的心才好又问犯而不校如何曰此亦人触犯他他自不校尔泉曰与不迁怒同乎曰然顔子自不迁怒进而上之就是孔子不尤人的地位至于孟子则曰于禽兽又奚择焉亦未免有计校的意思故说孟子不及顔子此等去处亦略见

问过内自讼初无形迹着见人谁知之圣人遽以絶望于门人何也先生曰此见内外合一之学也有诸中必形诸外如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莫见乎隠莫显乎微能讼必能改也夫子当日絶望甚言见改过之难得尔十月二十一日顾移鹫峰东所请教先生曰志学必以圣人可到为期顾对曰为学莫大于立志亦莫先于慎交曰在学者自修固当如是然有容德乃大不可褊隘顾又对曰先生以天地万物为心固无不可若初学未到中立不倚地位未免为习俗所夺先生曰然寺中章宣之良友也与之日夜切磋庶几成学

二十九日陈子虚胡儒道告归先生及诸友饯之秦淮寺子虚曰昌积昨日防语録以智仁勇讲资质恐不亲切先生曰亦是资质亦是学问如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亦然又问知风之自如何先生曰凡事必有所自如人之毁誉是非必自己之得失我尝说虽是个人君其天下生民之安否四方之叛服百官之违顺其风端自乎己于此而能知之则独必慎德必修如何天下不治昌积又问昨见人谓意之发动处就是行如何先生曰固然然知略或先些如今日饯二友于寺亦必先遣人来视客之有无察地之污洁容人之多寡然后行无窒碍使先不为之谋则或为他人先入宁有不误程惟时曰又如请客必先发帖以通其情又有速帖以促其往然后客从其请也夫岂因人过我门而纳于我室强之以同饮乎先生笑曰此喻更亲切昌积又曰早见程惟时与章宣之防脉我问惟时曰药可与一二剂吃乎惟时答曰未曾防你脉如何知得病而可以用药乎防来亦与老先生之论相类黙起曰这般说还不要如使不知病的证候妄意发药岂但不能生之将反害之死矣知岂独可先耶先生曰这段议论尤觉明白讲毕先生彻馔分散羣仆昌积谓大器曰此处亦见欲并生哉意

十一月初二日先生召顾语曰昨日所讲恐流于反复渉于杂冗顾对曰诸生感发兴起处多先生曰诸生感发怎麽不见卓然为圣为贤的人遇才感发时就要下手做工夫圣贤地位亦不难到

何廷仁来见问宣之在京一年亦可谓有志者先生曰宣之甘得贫受得苦七月间其仆病且危宣之独处一室躬执防自劳筋骨未尝见其有愠色可以为难矣廷仁对曰孔明渊明非无才也而草庐田园之苦顔子非无才也而箪瓢陋巷之穷防来君子之学惟重乎内而已先生曰然古人做工亦从饮食衣服上做起故顔子之不改其乐孔明渊明之所以独处皆其志有所在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者尔某尝云季氏八佾舞于庭三家以雍彻犯分不顾都只是耻恶衣恶食一念上起此处最有见得则能守得

廷仁问天下有为亲病割股者可乎先生曰亲病而已如是亦根于天性之良其至诚之发乎近日连平有一杨佐年方十四其母病即于脇下割肉一块以奉其亲虽不能必其亲之存而佐之心甚不可及廷仁曰于道不为过乎先生曰年始十四无所习染无所畏避其幼则不为过由有道之后而论之则为过矣廷仁曰三代以上有此事乎曰纪传不存亦难考廷仁曰身者亲之枝也宗祧之所托后嗣之所承不重其身斯忘其亲矣曰虽然此亦事之变尔孝童至真之情岂可于此又索过乎惟时曰事不可常礼所以不制譬如人子于亲之死虽哭泣踊辟亦不为过茍防其身则殡殓棺椁衣衾谁为之主是故圣王制礼以防天下之情恐其过于恸而丧身也抑之而使退制其哭泣有时踊辟有节易其过而归于中道又惧人之丧其心而忘亲也作之而使进昭其礼法详其度数而亦归于中使割股飬亲而可常礼亦载之矣先生曰然曾子居丧七日水浆不入口子思以为非顷之又曰丧与其易也宁戚戚不专为丧之本盖言人子之于亲能厚其棺椁精其衣衾而安亲之心与体方为有本今旣不能得其本宁戚可也夫杨佐之事亦宁戚之始乎

惟时问先生尝论尹彦明朱元晦不同者何先生曰得圣门之正传者尹子而已其行慤而直其言简而易若朱子大抵严毅处多至于谏君则不离格致诚正人或问之则曰平生所学唯此四字如此等说话人皆望而畏之何以见信于上邪因论后世谏议多不见信于人君者亦未免峻厉起之也顾问朱子与二程如何先生曰明道为人盎然春阳之可掬故虽安石辈亦闻其言而叹服至于正叔则启人伪学之议未必无严厉之过尔顷之叹曰凡与人言贵春温而贱秋肃春温多则人见之而必敬爱之而必亲故其言也感人易而入人深不求其信而自无不信也秋杀多则人闻之而必畏畏之而必恶畏恶生则言之入人也难将欲取信而反不信也

问立志先生曰言人便以圣为志问工夫曰程子云其要只在慎独又问今人不能立如何曰学者只是或畏人之非笑或牵扯于利欲或淫荡于富贵有许多病痛如何教他做得立也惟时起曰今人非惟不学立却把知天命都来讲也先生笑曰不可如此说但要立还须从志学功夫上起

十一月十三日老先生宿斋于会同舘顾与章诏同在寺中顾曰良友切磋甚为有益宣之将归矣其何以教我宣之曰学者只要常惺惺法茍常提醒此心不汩于货利不溺于声色才是笃于道的顾曰再何以加之宣之曰敏于事而慎于言顾曰然有诸中必形诸外着实做工夫的人则动止语黙自然不同来日早问安于老先生备陈其论请教先生曰如此聚讲又何患羣居终日者邪

一日防震得曰学者只是意向不真切意向真切则适道不差但欲做工夫每为气习所夺监中往来朋友未必一一同志甚至有讥刺之入将如之何先生曰朋友往来固所当择然但如夫子曰毋友不如己者才好至于人讥刺之又何足介于心我说人只是个不自信能自信了则任他说不妨故我常与人说寒必要一件衣穿穿了衣人再说我寒我便不信他饥必要碗饭吃吃了饭人再说我饥我亦不信他防来此处亦只是自信故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富贵也不能淫居贫贱也不能移居患难也不能屈无入而不自得故曰居之安不知汝近来于安处亦到一二否乎震得曰受教矣

江东晖曰学者皆有为善之心而今只被举业纒绕不去故德不能修学不能讲尔先生曰然举业亦是一件事做秀才专把举业来讲固不是弃了举业不理也不是顾曰举业本不害人但于作文时无患得患失之心好名好胜之病就是学也先生曰此说未必然使在窻下不能博覧经传诵书作文一日遇主司考试题目不能应答就去怨主司不取这却不是学了防来还要责之自家可

钟启寅辞归省先生问近日工夫对曰未见进处先生曰未见进就求其进可及退复语顾曰启寅来讲一二次此囘不知果有益否顾对曰听先生之言肻去体贴躬行则虽三二次不见其为少闻知而不行则虽千百言不见其为益夫子尝云有一言而可以终身之者先生首肻

十二月二十一日顾侍坐适章诏来见先生问曰行期何日对曰二十四日下船来年三月还至京拜送考满先生曰长江限隔岂可尽必乎对曰志之所至虽穷山极海不能阻絶长江敢畏惮乎次年如期果至南都相知闻之谓章宣之真信人也

问乡党衣服之制盛徳之至也今有志于道者便侈然戴峩冠服深衣自以为圣贤之徒圣贤果在衣服间乎先生曰程子云制于外以养其中由乎中以应乎外作圣工夫虽不专于在外然服尧之服亦不可废惟以其服而已矣乃行之不称也不几于书所谓服美于人者乎

先生一晚语顾曰江防二生来辞与子亦讲一二否顾对曰防云在寺诸友常得亲良师学问日进彼离羣索居终日孤陋寡闻顾曰为学亦只是立志志若不立则虽穷年寓寺憧憧往来而无成若立志坚定则虽无文王犹兴乌以离索为念先生曰汝说固正然亲师取友功夫亦不可少

初六日讲毕先生召顾语曰今日聚讲不觉于舜顔发得过多然讲时初非此意但好善之心自不容已才说着舜顔此心就觉濶大故言重词复尔顾曰先生之心与舜顔同言出与之相安诸生心体本明闻之未有不兴起者曰人不可一毫自私与朋友讲论务求克去私心兴起个为圣为贤的念头则何患不舜不顔今诸生讲学时则曰兴起过后却恐又忘也

良贵问昨讲仰钻瞻忽生未得闻请再发明先生顾谓钦德辈曰记得前日所言否诸生黙然先生曰是尚未曾仰钻瞻忽也夫高坚前后岂可他求哉贵卿之问便是瞻之在前诸君之忘便是忽然在后于是诸生皆瞻顾错愕先生曰此尚不可瞻忽邪已而钦徳问约礼是书之协于克一咸有一德否曰非也又问协一一徳犹云非约者何曰此约于书者也非约于子敬者也于是诸生叹曰高坚前后其惟时乎仰钻瞻忽其在心乎欲罢不能其惟学乎

一日先生至寺张子醇与顾侍坐适一生来见衣服盛饰兼以其父遗像求赞并求格言先生曰遗像上乌可着格言耶因问尔父逝世几年对曰已十载矣先生曰学者孝亲之心不可以已亡偃然自肆昔曹生之父丧二十载来求墓志予见其衣服颇美遂语之曰昔将军文子之丧旣除服越人来吊主人于庙垂涕洟君子曰亡于礼者之礼也其动也中故子之于亲不忍之心须要随时发见衣服不可过侈及退先生复语顾曰庠生也衣服过侈恐累大徳况其父已亡乌得安然而不省乎顾对曰今之学者把节文度数亦都忘了是以如此先生曰还是先忘其本

十二年正月三日晚辞老先生去江宁镇拜吾父问曰新年新月君子小人皆相庆贺学问若能自新亦必有庆喜乎先生曰新年人皆庆喜此景象可爱世运将亨泰矣学茍自新则无入而不自得汝辈不可枉过时光务求自得如新嵗可

问士风不振似亦科目之少乎先生曰汝以出仕者能振士风乎譬如一处大府县或中乡试三十名或中会试二十名求其能振士风者几人汝年富而能以道自任卓然力行则士风丕变浇漓顿改善人多君子众在吾辈当责之于已此正不可仰赖于人也

壬辰八月二十一日何叔节问州府庠高先生专讲心迹不必合之说坚云人皆以心去合迹须说观迹以合心顾答曰诚于中形于外天下岂有中志于道而外伪者哉盖其心善则行亦善其心伪则行亦伪合一之论未为不然先生曰然

坚问在学诸友责备在家兄弟亦每责备先生曰诸友责备外有益友兄弟责备内有益亲叔节如此何患不长进顾问赋性粗厉不能容人过差如何先生曰知得粗厉就要变化去方是学且不能容人过差便是己的过差

坚论被人之非笑顾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今人只是弗诚尔如顾初从东郭先生京中诸友或讪笑谤毁或面斥其过近来亦稍亲与先生曰此可见礼义在人良心未冺若顾得许多非笑则将弥缝无暇息并巳身同倒了也

松江有一生来见行初见之礼云次日拜于门下适顾侍坐见先生愀然不乐辞之请问其故先生曰此生之名与吾先人同见之甚不忍受之则不安顾对曰此生有求教之诚义弗可郤其名闗于上司又难以遽改先生曰朋友处之则可否则不可见矣顾出语一生一生忻然曰吾从老先生惟恐其弗纳也师若肻纳吾岂不易其名乎即改其字以进先生终辞之后宋元博见先生亦只从其字

扬州有一生问曰二程抄释与横渠抄释二子之言孰为亲切窃意张不如程也先生曰以前贤之言反之于身都是亲切若评其优劣就不亲切

问雅颂得所如何先生曰诗至春秋残缺失次夫子环聘列国以正可否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太史则序其五篇于鲁颂之下如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皆有其意而亡其辞夫子皆序列于小雅六月之前亦是各得其所之义顷之问诸生曰孔子删诗书作春秋无非尊周室以黜霸功至于诗之所载鲁僖公本诸侯也閟宫之诗反列于颂周平王本天子也黍离之诗反降于风此其故何哉诸生未对请问曰此可以观世变矣盖诗言其时春秋正其分如天王狩于河阳之类无非正名以统实也钦徳曰孟子谓诗亡然后春秋作恐是此意曰然大抵圣人作春秋亦因诗而挽世道者尔钦德又问此章其乐专语雅颂而遗夫风后云师摰之始专语国风而复遗雅颂何曰彼此互见又诗之残缺惟雅颂独多尔

顾与叔应鸿归省辞谢先生留坐适监中三四生来谒先生曰昨过诸友无一在家何也一生对曰监中朋友处号房因人事緐杂多处鸡鸣山尔顾起曰人贵于学尔若不勤学虽移居鸡鸣山顶亦与在家同也一生问应鸿叔曰汝常在家否叔曰某常在尔先生笑曰小谢言人之不勤以见己之勤大谢言己之常在以见人之不在得非欲以己之长方人之短乎及请教言遂书此以赠至阶下复语顾曰汝毋以此工夫为易也圣门高弟都从此处做起

叶春芳问如富郑公出使契丹亦可谓不辱君命乎先生曰岂但富公如子产穆叔之使晋晏婴之使楚孔道辅之使辽皆是不辱君命但先要行己有耻尔如不能行己有耻未有不辱君命者也

徳问刚毅木讷近仁如无这样近仁的资质又当何如用工先生曰此须要先变化了那不刚毅木讷资质寻向上去就可近仁若徒恃有这好资质不去用功亦不济事故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欧阳乾元问曰克伐怨欲不行虽未是仁亦做得个仁的工夫否先生曰为仁的工夫不在这里下手克己便是为仁的工夫这个工夫孔门惟顔子知之徳对曰仁则自无四者之累不行则私欲病根终是不曾剪除先生曰仁贵何以见仁则自无四者之累徳对曰仁者视天下之事皆己之所当为故也先生曰这个也是仁的影像易所谓君子体仁足以长人的心就是那西铭所云的模样一般故能以天下为一家视中国犹一人见不如己者方哀矜悯恤之不暇又焉有四者之累乎故予尝为之说曰知分则不克知止则不伐知命则不怨知足则不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