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检讨毛奇龄

李塨问陆道威曰:“南北郊分祀之说,始自汉武时词臣宽舒等一议,后又引《周礼・大司乐》文附会其说,以为古者天子冬至祀天于圜丘,夏至祀地于方泽,是分祀之据。不知《大司乐》文曰:‘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若乐八变,则地祇皆降,可得而礼。’是论合乐,非论大享也。《大宗伯》大享之礼,禋祀昊天上帝,血祀社稷,别无地祇之说,此岂真汉儒之谬耶?”

南北二郊,予昔在馆时,以曾作配位一议,已议及之。大抵众说纷纭,多有言无地祭、无北郊者。予谓既祭天,必当祭地;既有南郊,必当有北郊。《曲礼》云:“天子祭天地,岁遍。” 是一岁之中,既祭天又祭地也。《祭法》云:“燔柴于泰坛,祭天也;瘗埋于泰折,祭地也。” 是两祭之处,祭天一所,祭地又一所也。是以《孝经》曰:“王者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 而《礼器》曰:“先王之制礼也,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因天事天,因地事地。” 盖谓冬至祭天于圜丘之上,是因丘之高而治以为坛,谓之因天事天;夏至祭地于方泽之中,是因泽之下而营以为兆,谓之因地事地。故《孝经说》曰:“王者事天明,必祭天神于南郊;事地察,必祭地祇于北郊。” 而《汉志》引《礼记》曰:“兆于南郊,所以定天位也;祭地于泰折,在北郊,所以就阴位也。” 是两郊分祀,在诸经亦均有之,不止《周礼・春官》文也。

若谓南北郊分祀始自汉武时祠官宽舒等所议,则大不然。秦祀八神,一曰天神,在南郊山下;二曰地祇,在泽中圜丘。而汉文用礼官议,谓古者天子夏日必亲郊祀,不止冬至为然。故《汉郊祀志》云:“汉文祭泰乙、地祇,以太祖高皇帝配,日冬至祠泰乙,日夏至祠地祇。” 则不特分祀二郊,且冬夏二至亦俱依旧制行之。是必周末汉初,犹有相沿定礼,承袭不改,故蛛丝马迹,彼此一线。若武帝时宽舒所议,不过立后土祠于汾阴,与郊雍对耳,何尝立南北郊乎?其后成帝用匡衡、张谭诸议,徙甘泉泰畤、河东后土,而立南北郊于长安。至元始中,而刘歆、左咸之徒,合诸儒数十人,议定郊礼,名为元始仪,以至后汉光武兆南郊于洛阳之阳,兆北郊于洛阳之阴,悉遵其议,而地祇之祭,遂历魏晋六代以至唐宋元明,并未偏废。其或称北郊,或称玄丘,或称地郊,或合祀,或分祀,或以女祖配,或以男祖配,或一配、二配、三配,而要之有地祭一礼,则自三古迄今未有异也。

乃不学之徒,谓二郊之名始于《周礼》,而并《周礼》亦不学者,且谓始于《大司乐》文。凡乐,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则天神可得而礼;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则地祇可得而礼。诸语因欲变其说,谓此是合乐,不是大享。揣其意,不过欲辨圜丘、方泽二名,非郊祀地也。不知圜丘即泰坛,方泽即泰折,圜丘因丘陵,方泽因川泽,二郊之名,诸经有之,不始《周礼》,前亦既言之详矣。若谓《大宗伯》大享之礼,禋祀昊天上帝,血祀社稷,并无地祇之说,则似全不知《周礼》者。《周礼・大宗伯》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地示礼即祭地礼也。宗伯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典瑞》四圭有邸以祀天,两圭有邸以祀地;凡以神仕者,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以夏日至致地示、物鬽,无非以地祇礼与天神对言。即《大司乐》文亦有云:“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奏太簇,歌应钟,舞咸池,以祭地祇。” 原不止奏圜丘、奏方泽数语,乃即此数语又未全读,遽谓圜丘、方泽是合乐地,非祭祀之地,则后文即云 “于宗庙之中,奏之则人鬼可得而礼”,岂此宗庙之中亦合乐地,非大享地耶?且谓合乐非祭祀者,此宋儒最不通之论,又不可不一辨者也。《虞书》“戛击鸣球” 一章,是合乐于宗庙者,盖舜祭瞽瞍所奏乐也。宋儒臆见,谓舜不当有瞽瞍庙,不当祭瞽瞍,此但合乐以志九韶之美,非祭庙文也。则 “虞宾在位,群后俱至”,毋论乐不虚奏,且亦安得请召诸客,使胜国之宾、五服之辟无不毕集,如吴下伎客作胜会者?今不知何故忽择此冬至、夏至二日,且一集高丘,一临下泽,而奏此大乐,可怪之甚。且夫合乐者,合堂上、堂下之乐而总奏之谓也。堂上有琴瑟、搏拊,谓之升歌;堂下有管鼗、笙镛,谓之间歌;合琴瑟、管笙诸乐器而并奏之,谓之合乐。此非细故矣。故习籥、习吹、学干、学舞,虽在一节,亦必居之大学之中。况合乐、合吹皆为大祭祀、大燕飨所用,未有不习之学宫而可露处者。是以《月令》季春大合乐,以为献酎之用;仲夏合盛乐,以雩帝;仲冬、季冬并合吹,以飨帝、燕族人,皆在学,皆非虚奏。而至于祭之日,则《大司乐》直云:“以六律、六同、五声、八音、六舞大合乐,以致鬼神示。” 是此合乐即是大享,谓大享时所合乐,一如乡饮、乡射、燕礼所云间歌某诗、合乐某诗类,故重其文曰 “奏之”。盖奏之,则必有听之者矣。不然,黄钟何律,云门、咸池何舞,无端汇众器,统众声,入丘泽之间,而漫曰 “奏之”,奏谁耶?

陆又曰:“古不惟不分祀天地,亦并无合祀之说。盖古者郊祭只是祭昊天上帝,其余社稷、山川、百神但从祀耳。尝观鲁之僭郊,愈知古无南北郊之礼。盖当时《周礼》之最重者,莫如郊禘,而鲁皆僭之,故《春秋》频书其失。向使别有祭地之礼与郊并重,则鲁亦必并僭之,《春秋》亦必并书之矣。且《春秋》书‘乃不郊,犹三望’,此正与《虞书》‘类上帝,时禋六宗,望山川’同,则地祭原只在祭天之中,何分祭之有?”

天地祇分祭,并不合祭。《周颂・昊天有成命》诗序曰:“郊祀天地也。”《召诰》用牲于郊,牛二,解者谓一是天牲,一是地牲,因之有天地合祭之疑。不知 “昊天祀天地”,非谓合祭,同此诗谓分祭,皆此诗也。《召诰》用牲二,一是帝牛,一是稷牛,谓帝与配分此牲,非谓天与地分此牲也。此则天地不合祀之明证也。乃谓天地虽不并祀,而地祇之祭当附见之祭天之中,如祭天于郊,而社稷、山川俱从祀焉,即此是祭地,舍此则别无大地之祭。因引《虞书》望山川、《春秋》犹三望为据,则天祭从祀甚多,自圜丘以人鬼、百神列祀典外,凡旅上帝、类上帝、大率以五帝、六宗、三辰、四时、四类、五岳、四渎诸神从祀,而不及社稷。惟祈谷、雩报及大祲、大灾因事之祭,则虽祀天神,而后土、田正正在所不免,然亦并与山川、百源、四海、五岳诸望祀者有别。是以天地正祭,各以类从,在社稷并不从天,且亦社稷、山川皆不从天告而从地告,是祭天而及社稷,犹不得谓社即是地,况地是地,社稷是社稷,山川是山川,而以山川望祀坐之社稷,不亦谬乎?若谓鲁僭郊禘,不僭地祭,以是为无地祭之证,则更不然。凡鲁所郊,只是祈谷上帝一祭,其于冬至旅类诸郊,并不僭及。盖郊事不同,自二至、二郊外,有旅上帝、类上帝、祈谷上帝、龙见雩帝、季秋飨帝诸事,虽皆是天子之礼,而二郊大事,诸侯所绝,至祈谷与夏雩、秋飨,则诸侯皆得行之。故《家语》定公问孔子谓:“寡人闻郊而莫同何也?” 而夫子直云:“鲁无冬至大郊之事,惟祈谷之祭,降杀天子,是以不同。” 是鲁不僭郊,在夫子已明言之。乃考《春秋》所书郊凡有九,皆在夏四月,而不在春正月,是建卯之月,而并非子月,其为启蛰之郊,非长至之郊明矣。若成十七年有秋九月辛丑用郊,此即《周颂・丰年》秋报、《月令》季秋大飨之祭,亦郊之降杀者。故哀十三年,子服景伯囚于吴,谓太宰曰:“鲁将以十月上辛有事于上帝。” 虽属谬说,然亦借秋报之礼为言,并非僭天子大郊之祭。乃谓其僭天祭而不僭地祭,遂疑无地祭,已可笑矣。复谓《春秋》但书郊,不书地祭,必是无地祭之故,则《春秋》书郊,不书社,书烝尝,不书祠、禴,岂鲁无社祭,且并无四时祭乎?

又问:“郊特牲云:‘郊特牲而社稷大牢。’又云:‘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又曰:‘惟社丘乘供粢盛,所以报本反始也。’《礼运》云:‘礼行于郊而百神受职,礼行于社而百货可极。’《王制》天子出征,类于上帝,宜于社,明皆以社与郊对,且他经郊社对举者不可胜数,如《泰誓》类于上帝,宜于冢土;《召诰》用牲于郊,社于新邑,是《周礼》之见于行事者。故胡宏谓郊所以祭天,社所以祭地,其说似是,但郊是大祭,非天子不敢举焉,社则次矣,自诸侯以至州里皆可行之,是亦天尊地卑之义,故《中庸》郊社对举,而以事上帝蔽之,此其义与。”

此说在宋后多有之,但仍未是者。社为地祭之一,较山林、川泽、四方、四望为最重,故与宗庙对举,而立之国中,又立之郊外,如《礼运》所云:“命降于社之谓殽,地降于宗庙之为仁义。” 明是法地所为,与宗庙并然。泰折瘗埋原有地祭,则自不得以社当地矣。是以《王制》曰:“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 而《礼运》亦云:“杞宋之郊,天子之事守也,故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 则地与社稷明白分别。是以《周礼》于地神称大祇,其祭称大礼,与社稷神之称土祇、诸地神之称山林祇、川泽祇、丘陵祇、坟衍祇、原隰祇者截然不同。故社有与郊对举者,皆是小郊与大郊无涉,大郊则地与天对,《礼器》因天事天,因地事地,《尔雅》祭天曰燔柴,祭地曰瘗埋是也。小郊则社与郊对,《泰誓》类于上帝,宜于冢土;《召诰》用牲于郊,社于新邑皆是也。盖类郊、旅郊、四时郊、五帝郊与巡狩征伐及祈祷报反有事之郊俱是小郊,往往与社相对称,如所云报本反始、百神受职者皆是秋冬报祭,如《周颂・良耜》为秋报,《丰年》为冬报,并非冬至泰坛之祭,故得与社之报本反始、百货可极连类并言。以是知《中庸》郊社之礼,往尝谓郊重社轻,故天子得郊而诸侯只社,天尊地卑,故郊祭限天子而社祭通诸侯。孰知天子有郊,诸侯亦有郊,天有大小祭,地亦有大小祭,两两对待,并未尝有偏畸也。

又问:“社稷本二神,而合祭于社,以稷非土不生,土非稼不功也。但据《春秋传》,则社为后土,即共工氏之子也。稷初名农,即厉山氏子也。至夏末,则周弃嗣农为稷,而后土如故,则岂前此无社稷与?《礼运》曰:‘天秉阳垂日星,地秉阴窍于山川。’考虞舜类上帝时,以六宗禋天神,以山川望地神,及巡狩亦然,柴祀天神,望秩地神,岂此望山川即社祀与?”

社义不一而重主田事,故祀后土以尸其利,祀先农、先啬以报其功,祀社及稷自昔有然。第后土者,以勾龙曾为土官,故以为名。先农或曰神农,或曰即厉山氏之子农,司啬或曰即后稷,然亦古先有其名,而后以其人实之。盖社本土神,稷本农神,礼家名太社,又名太稷,然后附之以人鬼,曰后土,曰后稷,此如明堂祠五帝者,原有青帝、赤帝诸本神,而后以其人实之。其在五人帝,则有太皞、炎帝诸神,在五人臣,则又有勾芒、祝融诸神,是虽有人神,而不碍其为本神,烈山以前不必减,周弃以后不必增,凡前儒以人鬼、地神争执是非,皆无庸也。若谓古无社稷,恐是以山川望祀当之,则又不然。古社为田正之祭,与四方相通,而反与四望不通,故《楚茨》诗以社以方,《云汉》诗方社不莫,方虽四方属地,而仍以五帝天神主之,如前所云勾芒、祝融类,而至于四望,则虽是地祇,而与社分列,一如《周礼》所云土祇与山林川泽诸祇不同,盖社稷不是地,山川岳渎诸神又不是社稷,《曲礼》祭天地、祭社稷、祭名山大川,《祭义》天子为借,以事天地、山川、社稷,明分三等,读者审之。

塨又问:“古天子有禘而无祫,凡春秋所言祫,皆是禘,徒以其合食群庙有是名耳。若《大传》云:‘诸侯及其太祖,则有祫矣。’然止及始祖,不得禘始祖之所自出,至大夫则并祫亦无有,故云:‘大夫有大事,省于其君,干祫及其高祖。’谓欲祫于庙,不得专行,必干求于君,请君省察而后行之,其说是否?”

曰:“有禘无祫,予遍观群籍后,始有此论。然犹以先兄亡后,必质之徐仲山、张南士二君,始于艾堂质礼时,毅然言之,而君早见及,可谓意识超伦辈矣。然天子无祫,诸侯亦未尝有祫,《大传》所云祫即是禘也。《周礼》问祀有追享一祭,加于四时类祀之间,即是大禘,诸侯、大夫皆无之。故诸侯追享但得及太祖而止,不及所自出也;大夫则全无追享,虽干请于君,亦止得上及亲尽而追享终无与焉。故此所云祫亦只是禘,盖本论禘祭而渐及等杀,若别出一祫,则所请非所杀矣。且祫是合祭,禘是加祭,若求合而加一亲,则所省非所请矣。况诸侯无祫,经传了然【见《艾堂问》条】,此非可一言决者。太抵省者,问也、审也;干者,请也;有大事者,谓时祭即大尝、大禘也。若大夫无太祖庙,正义以为是支庶不是适子,故不祭太祖,则不然。大夫三庙有二等,《王制》一昭一穆与太祖之庙而三,此是别子,惟别子祀所自出,得立太祖庙,外此则一如《祭法》,只立考庙、王考庙、皇考庙三亲而止,则此所请者,是凡大夫非宗卿、宗大夫耳。”

又问:“陆道威云:‘五年之禘,即是周时宗法。帝喾有帝挚相承,则后稷别子矣。别子为祖,故周人祖之。其不祖帝喾者,诸侯不敢祖天子也。虽文武以后得祖天子,而宗法必不可乱,因仍祖后稷,而特创禘祀一礼,以追所自始,此周公精意也。若后王崛起,非世诸侯,无宗法可寻,则但以始王为祖,而禘于其庙,五年一举,丧毕之禘可不必行也。’是说何如?”

“汉儒议礼,尚不晓宗法,及唐宋以后,则长夜而已。是以汉议定陶、宋议濮、国明议兴献,各以宗法相纠驳,并无有一人知其义者。而道威能傍推其意以及禘礼,亦属难得,第其说仍未是也。按禘礼最古,不始于周,观《国语》与《祭法》则皆有有虞氏、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语,是五帝已来行之已久,此中精意,真有言礼家所难测者,故夫子亟称之。若不祖帝喾而禘帝喾,则在商时已然。据宗法次嫡为别子,则挚尧两嫡俱为天子,自宜以后稷为别子,何则?《史记》以稷母姜嫄为元妃,契母简狄为次妃,则别子在稷不在契也。然而商已先周而祖契,且先周而禘帝喾,则契非别子,何有宗法?然则追享一祭,不必周公精意也。只商礼郊禘而祖契,周礼郊后稷而祖文王,颇有参变,后儒谓文武定制实祖后稷,后王改为祖文王,则大谬不然,其云祖文王、宗武王,皆指明堂言,与祖庙祀后稷不同,古人文多互见耳。若鲁有郊禘,则郊是孟春祈谷之祭,禘是宗子出王之祭,此是宗法,《礼记》每云鲁郊禘非礼,谓郊坛礼乐或祀圜丘、出王享献滥及群庙,故以为言,非谓鲁不宜郊禘也。至谓后王禘祭不及所出,则汉后并然,汉禘高祖并不及太公,但云每遇禘祭,则合食高祖庙,他可知矣。若云吉禘可不行,则吉禘为丧毕之禘必不可少,盖祭多名禘,俱以审谛昭穆言,而新主入庙,则尤审谛所最急者,然且一祧一祔,前后有升降,而中多迁移,使显然去就,彼此难安,因特造此祭,使迁主、存主共居一室,而厌饫之后,迁共祧,行祔同亲,返各警跸而归其庙,此正先王精意所在,故《仪礼》最残阙,犹有云吉祭未配吉祭者,正此祭也,此岂可少焉。”

艾堂问【康熙二十九年三月五日同郡诸学俱集于艾堂有问】

问:“禘祫大小,在郑康成《禘祫志》、王子雍《圣证论》已分门户,幸后儒辨定,俱知是王而否郑。其在两家有成说者,固不必再请矣。第禘祫二祭,实未了了,如孔氏正义谓毛传说禘祫总是不明,不知禘祫二祭所始,与先儒争执所毕竟原是如何?”

“禘祫二名,先儒久相争执,予亦散见其大意于论议间,非一端矣。若毕竟经传,则似但有禘而未尝有祫,即《春秋传》、《礼记》偶一及祫,然总是为五年大禘、三年吉禘与四时夏禘称作解说,并非正祭之名。盖祫者,合也,合祭之谓也。合祭称祫,犹之特祭称犆,但是虚义,并非实名,只因三年吉禘、五年大禘与四时之烝尝禘俱是合祭,故吉禘称吉祫,大禘称大祫,烝尝禘称烝祫、尝祫、禘祫,而于是竟增祫祭一名于诸祭之间,实则并无此祭也。其并无此祭何也?”

“盖祭名虽多,除虞祔、卒哭、祥练、禫纎诸丧祭外,其吉祭之名约有三等。《国语》云:‘日祭、月享、时类、岁祀。’其日祭不可考矣,月享即朝享,每月朔以特羊朝庙,因而告朔,然非正祭名也。惟时类四祭,以春礿、夏禘、秋尝、冬烝为一等;岁祀二祭,以三年吉禘、五年大禘共为一等。虽《国语》尚有禘郊、宗祖、报五名,然郊是外祭,而宗祖与报则宗是明堂,祖是祖庙,报是不祧庙,原非祭等。惟荀子有禘、禴、烝、尝及大祫五祀名,似得要领,然禴、禘、烝、尝只是时祭,大祫即吉禘、大禘同是岁祭,以四时分四祭名,则无等;以三年五年合一祭名,则躐等。盖岁时本二祭等,而其名有三:曰大禘、曰吉禘、曰时祭。大禘者,天子五年之祭也。《大传》:‘礼不王不禘,丧小记》:‘王者祭其祖之所自出,而以祖配之。’《尔雅》:‘禘,大祭也。’《曾子问》:‘天子有尝、禘、郊、社之祭,尊无二上。’是以《左传》鲁有禘乐,宾祭用之;《国语》:‘天子禘郊之事,则有合烝,又云禘郊必自射其牲,又云禘郊牛茧栗。’《学记》:‘不卜禘,则不视学。’总言大也。然其祭则自古有之,《国语》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祭法》夏后氏禘黄帝而郊禘,商颂《长发》大禘也,周颂《雝》禘太祖也,而鲁则亦以宗国之故禘及文王,《论语》或问禘之说,仲尼燕居明乎禘尝之义,《礼运》鲁之郊禘,《春秋》僖八年禘于太庙,《明堂位》季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太庙,凡诸经、诸传其言禘者不能遍举,然并无一字及祫,已可验矣。若夫吉禘,则三年丧毕合祭于庙,以谛视昭穆者,谓之吉禘,亦谓之吉祫,此即乱祫于禘之所自始,然其祭仅见之《春秋》,而仍无祫名。《春秋》闵二年吉禘于庄公,文二年有事于太庙,跻僖公,皆不称祫,即其礼达于诸侯,左氏于晋亦有以寡君之未禘祀语,其或及时禘,有烝尝禘于庙语,或及有事之禘,如禘于僖公、禘于襄公语,亦并无有一祫字见于传文。至于时祭,则夏祭曰禘,虽或称无定名,《郊特牲》称春禘、秋尝,《祭义》称春禘、秋尝,《祭统称春礿、夏禘,《王制》称春礿、夏禘,《周礼》称祠、春禴、夏要,总是时祭之四名,有互见而无异制,不必妄解作夏商之礼,但其无祫名则一也。盖时、岁二祭有三禘而无一祫,其所以误见有祫名者,亦总以诸经说三禘时偶易称曰祫,而读者不深察也。”

“其三禘之易称祫而读者不察奈何?”

“《大传》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此大禘也。然禘亦名祫,博士徐禅引《春秋传》谓:‘岁祫及坛墠,终禘及郊宗石室。’岁祫即大祫,终禘即三年丧祭,是大禘即祫矣。是以汉元始五年创为五年祫祭,而后汉志及司马彪书皆称是禘祭,章怀太子谓祫即是禘,并无二名,故《大传》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而禘有等杀,诸侯及其太祖,谓诸侯凡合祭如烝尝禘等,但及太祖而已,不及所自出也。大夫士则更杀矣,有大事省于其君,干祫及其高祖,谓大夫士非别子,无太祖庙者,虽有大尝、大烝,干请于君,以求追享,亦只及高祖而已,并不及太祖也。’盖其所云干祫者,正谓有事于庙,请得如岁祫之祭,追及坛墠,指禘言也,干祫者,干禘也,不然,天子是禘,而大夫所请者是祫,指甲而求乙,不相蒙矣。若谓天子有禘,而大夫士有祫,则大夫士可各立一祭,与天子等乎?至于吉禘,则《公羊》曰:‘大事者何?大祫也。’商颂《玄鸟》祀高宗也,注谓祀者祫也,以吉禘高宗而合祭之也,而杜预郑玄诸君亦遂以三年吉禘名为祫祭,然仍是吉禘耳,非别有一祫也。若夫时禘,则《王制》天子犆礿【句】祫禘【句】祫尝【句】祫烝【句】诸侯礿犆【句】禘一犆一祫【句】尝祫【句】烝祫【句】谓天子以春礿为特祭,犆者,特也,而至于禘于尝于烝则皆用合祭,诸侯不然,礿固特祭,而禘则一年特而一年祫,惟尝与烝则皆合祭焉,是以曾子问于时祭亦曰:‘祫祭于祖,则祝迎四庙之主。’盖以时为祫,而非于时外又有祫也。自不善解经者以三年吉禘之祫分名为祫,以五年殷祭之禘专名作禘,遂妄增一祫祭于五年之间,谓三年一祫五年一禘,而并妄解此时祭之祫谓即是三年之祫,苟其遇禘尝烝时,天子耶,则必先祫祭而后禘尝烝,故曰:‘天子犆礿【句】祫【句】禘【句】祫【句】尝【句】祫【句】烝【句】诸侯耶,则必先禘尝烝而后祫,且阙一禘祭而特作一祫,故曰:‘诸侯礿犆【句】禘一【句】犆一祫【句】尝【句】祫【句】烝【句】祫【句】总不识时祭之自为祫而妄以三年之禘改名为祫,而历历与时祭三名较列前后,至于如此解经,于是扫地矣,彼亦知大禘、吉禘、时祭之必合祭,故称祫乎?”

何故必合祭?愿遂闻之。

古者祭法不传。大抵重祫而轻犆。天子自丧奠、丧祭只特祭死者外,日祭不可考。月享则天子周七庙,诸侯限亲庙,而其余时、岁皆用合祭。盖天子有祭及毁庙之大禘、吉禘两大祫,而诸侯止有吉祫之祫,而无大禘之祫,杀也。天子有祭及存庙之三时小祫,曰禘、曰尝、曰烝,而诸侯则止有烝尝二祫,而禘则犆祫半焉,又杀也。然则天子、诸侯所共为犆祭者,独春礿一祭耳。盖犆祭最轻,有必不可一再行者。其祭仪、祭法不知何等,但考古祭礼烦重,即四时恒祭,亦必先月而涤养,先旬而斋戒,先三日而筮择,先一日而省眂。而至于祭之日,则周制从朝至闇,穷此日之力。自启祏以至送尸,灌鬯以至酳酢,毋论荐腥、荐熟、合烹、加俎,歴有仪节。即其七献、九献、圭瓒,非一举;祝告、嘏告、诏辞,非一进;于堂、于祊、索祭,非一地;出奏、入奏、工备,非一乐。向使以一日而歴七庙,则时必不周;以一人而行七祭,则力必不给。若谓日祭一庙可以递行,则前祭诹日,未可该后祭之日;此庙卜牲,焉能通彼庙之牲。然且一祭未绎,而一祭又将省濯矣;一尸未谡,而一尸又当筮宿矣。兼行之则一日不能行数礼,各行之则十日不能举一祭。又况文武二庙在七庙之外,嫄庙、迁庙又在文武庙之外,合之非有余,分之即不足,而至于行事璅细,倍难悬断。试问笋簴、鼎镬何住何移?祢亲、祖尊谁先谁后?求之诸经,固无文;考之祀典,亦不载。此固口必不可言、身必不可行之一大事也。第不知古来犆祭之法何以不传,即从来议礼之家何以并不计及。张南士尝曰:“吾不知犆祭何如。假一日而歴七庙,则质明祼鬯,谓之晨祼,歴七庙则不晨矣;早食进馈,谓之朝践,歴七庙则不朝矣。使七日而行七祭,则卜日而祭,歴七日,非所卜矣;明日而绎,歴七日,非明日矣。” 是以时祭有四,而《左传》称烝、尝、禘三名,而不及犆礿,诚以礼必祫祭。虽丧祭只祭死者,而礼于虞祭曰 “哀荐祫事”,于祥祭曰 “作此练禘”,总必加之以合祭之名。惟春祭省薄,专予以犆,然究不知犆礿之减略而便捷,其仪、其法何等也。是以汉后立庙皆同堂异室,便于合享,即所在祠庙亦必使有司摄祀,不能遍及,正以礼难犆祭,祭则必祫。盖祫者,凡祭总名,不必别设一祫在凡祭间也。辨析至此,真是千秋长夜豁然见天日矣。特尚有请者,《公羊》称大祫即是吉祫,《左传》称嵗祫,《大传》称干祫,即是禘祫,《王制》称祫禘、祫尝、祫烝,即是时祫,此外无祫矣。乃《礼纬》云 “三年一祫,五年一禘”,则实有限年之祫、限年之禘,岂此祫非诸祭乎?抑亦《礼纬》本谬说不可用乎?

三年一祫、五年一禘,虽纬书有之,然实不始纬书。《刘向说苑》即有 “三嵗一祫,五嵗一禘” 二语,故后汉光武初,张纯议礼亦曰 “礼三年一祫,五年一禘”(见《郊祀志》)。此皆在西汉议礼家相传之言。推其始,仍是《公羊传》“三年一禘,五年殷祭” 二语而误作解说,以致有此。盖三年丧毕而合食太祖,是三年一祫也;殷祫既行,又五年而再殷祫,是五年一禘也。然而三年之祫是吉禘,五年之祫是大禘,则仍是禘不是祫矣。儒者用《公羊》之说而不甚理防,竟忘三年之祫为吉禘,遂判作每三年一祫。夫每三年必吉禘乎?然且三年、五年俱不能校计。郑氏乃造一三年丧毕二十五月而吉禘,又明年而大禘,然后又五年而又禘。一则合《公羊》再殷祭 “再” 字之义,一则谓春秋书僖八年禘、宣八年亦禘,则必实三年加五年而后与八年之数合。于是增一禘在吉禘之后,而不知三年一祫,则但一吉禘而已毕,无每三年再祫之礼。何则?吉禘不可再也。五年一禘,则从三年丧毕后每五年而得一禘。故僖之与宣,皆以八年有大事,不从吉祫数,亦不从先君忌日数。何则?以忌祫有阙日也。如以忌祫阙日未周三年,必增一禘于吉祫之后,则僖宣三年皆未书禘,为不可通矣。如谓殷祭有再,必作两禘,则禘继祫起,即是再祫,乃又增一禘于祫禘之间,是为三殷,非再殷矣。后儒校计年限,在魏晋以后尤为纷纭。有谓禘祫如置闰然,两头如四,实不盈三,故三年一殷,五年再殷,八年三殷,十一年四殷,此博士陈舒之说。而徐邈议礼,谓五年再殷,必六十分中每三十月得一殷,则三年省六个月,六年省十二个月,适合五年再殷之数。其各逞臆见,不可枚举。至唐睿宗后,太常议三年一祫,五年一禘,至二十七年凡五禘七祫,而禘祫且同嵗矣。又曰一禘之后,并为再祫,五年之内,骤有三殷,无一而可者。则是祫禘并举,三五递代,其于理于数,俱有未当。是何如屏祫存禘,捐三得五,为可通也乎?

然而诸经无祫,《周礼》并无禘,何也?

《周礼》《仪礼》皆无禘名,然皆有其礼。《仪礼・丧服》曰:“诸侯及其太祖,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 此禘也。《周礼》称大祭祀、大人鬼,大祝大号,亦禘也。盖禘名殷祭,殷者大也。夫犹是歴祭之先王先公,而独以大称,此非帝喾、后稷异尝殷祭莫当之矣。是以《大宗伯》职在祠春禴、夏尝、秋烝、冬四时祭前,原有以肆献祼享先王、以馈食享先王语。其所云肆献祼、馈食,俱指禘言,以嵗祭在时类前也。即《司尊彞》有四时之间祀追享、朝享语,其所云追享亦指禘言,谓朝享即月祭,为月朔朝庙,追享即追祭所自出也。盖追享与朝享,以一嵗一月间于四时之祭,而追享举其大者,朝享举其小者,总称间祀,谓与时祭得大小相间故也。旧儒以肆献祼为祫、馈食为禘,则大不然。禘亦有祼献、陈牲,吉祫亦有朝践、馈食,岂可分属?此由误解《郊特牲》“飨禘有乐,食尝无乐”,以飨属礿、禘食属烝尝,遂仿为是说。殊不知禘尝皆飨食,而春夏物产未盛,以饮为主;秋冬谷畜成熟,以食为主,大禘与吉祫无此义也。若追享、朝享,旧儒亦以追享属吉祫、朝享属禘,则朝享者月朔之祭,在礼祭中俨有是名,《春秋正义》所谓以饩羊朝庙然后告朔者此也,岂可溷焉?

然则三禘皆祫祭,其同异如何?

吉禘之祫,则祭于太祖之庙。凡毁庙之主与未毁庙主,皆升合食于太祖,太祖东向,凡昭南向,凡穆北向,以为死者入庙当合先公先王而并谛视之。且二祧当祧一主入毁庙矣,是必迎毁庙之主齐食太祖,然后将新祧一主随旧祧众主而并迁焉,而新祔之主乃得从二祧三亲而返于祢宫,则于祧于祔两皆冺然。此固先王制礼之用心,其遍及毁庙与存庙者,非夸大也,情有然也。至于大禘,则虽间五年,而其礼与吉祫等。所异者,祭出王耳。故《商颂》大禘则及王、相土诸逺祧,《周颂》大禘则及烈考、皇考诸亲庙。而《韩诗内传》禘取毁庙之主皆升合食,是逺祧。《逸礼记》祝词称孝子孝孙,是亲庙。此刘歆、马融、郑众、贾逵诸儒皆主此说有故也。惟后汉张纯议禘,谓毁庙之主皆合食高祖,而存庙之主反不与焉,此但及逺祖而不及亲庙,其说与诸经有未合矣。若郑则谓王季以上先公之主皆合食太祖,而文武以下及四亲庙,则只分食于文武庙中,昭从武庙,穆从文庙,与太祖之祭判作三日而同一绎祭。此则言合祭之最变者,然旧儒多非之。至唐陆淳则造一妄说,谓只祭出王与祖配为二,而羣庙逺近俱不之及,此真毫无考据、信口妄诞之谬论,而宋人反遵之,吾不解也。

若夫时禘,则第及存庙之主而已。《曾子问》云:“七庙五庙无虚主,惟祫祭于庙为无主耳。” 又云:“祫祭于祖,则祝迎四庙之主。” 则其限于存庙可知。虽《小雅》有 “礿祠烝尝,于公先王” 语,于公者,先公、祖绀以上逺祧也;先王者,太王以下及后王即存庙也。似逺祧、亲庙俱合祭者,不知此该时嵗诸祭为言。“礿祠” 句是时祭,“于公” 句是禘祫,概咏之也。时禘止存庙,不特先公不合食,即先王亦不合食也,制所限也。

至其祭仪如何?

则郑欲为祫大禘小之说,谓祫有十二献,禘止九献,则与《国语》“禘郊之事有全烝,禘郊之牛不过茧栗” 为相左矣;谓祫备六代之乐,禘止四代,则与《左传》鲁禘用四代之乐、周禘用六代及《周礼》大司乐以六律六同、五声八音八舞大合乐以致人鬼为反戾矣。

其祭日如何?

则吉祫无时,时祭在四仲或在四孟,而惟大禘则往与夏禘相通,总在夏日。孟献子云:“七月日至,可以有事于祖。” 周七月,夏五月也。《明堂位》云:“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太庙。” 周六月,夏四月也。是以张纯谓禘在四月,而崔灵恩谓宜在夏五月。《春秋》宣八年六月禘,即四月;僖八年七月禘,即五月。要之总夏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