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稿归,两辱书教,适与欲尔有牛逻之役,忽忽末及答。归而斋心三复,无不近情切理中、又徐分其合与不尽合者而一一详教之,如以醇饮人,不觉自醉;弟何能复有言?学问之事,诚非弟所宜言,尤非今日之所宜言;言之非其人、与非其时,多见其不知量耳。况弟之所攻者,又间代之大儒,世所为孔、孟奉之者乎?此无愚智,皆知其妄;兄独不以为罪,而反许之。

情、才、气之说,诚非弟之愚之所敢望,至云情、才、气之善,必有自来,不得不推本天命,尤洞识性要之言,虽斯人之耳聪、目视、手持、足行何莫非受之於天者,而况才情气质乎?知才、情、气之本於天,则知所谓天命之性;即不越才情、气质而是,而无俟深求之玄穆之乡矣。惟中庸言天命,仍不离乎日月伦常之间,故随继之以率性之道,尤不可忘戒惧、慎独之功,故又终之以修道之教。三语一直贯下,非若乐记分天与人而二之也。二三节正详言修道之功,四节又指喜怒哀乐以明之,分明是言感物而动之心,非言人生而静之性也。盖性本中和,然非戒惧慎独,则无以致中和;非致中和,则无以位天地、育万物;非位天地、育万物,则不可谓之尽性至命;非尽性、至命,则亦未可谓之知性知命矣。故易曰:“成之者、性也”,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孔子之圣,五十始知天命;子贡之贤,终身不闻性天,何若是其难哉!彼其所谓闻之而知之者,实以身尽之、至之之谓也。世儒不善理会,见中庸首言天命之性,便是学者莫先知性、知命、知天,终日说鬼说梦,穷玄极渺,虽虞廷之精一,几无以过之;至考其日用戒惧、调节喜怒之功,则又置而不讲,是犹适京师者不登程而自谓巳至也,可乎?

尊教又取乐记“人生而静”之语,即同”维皇降衷”之义,则愚未敢以为然,书称皇降,正兄所谓不过推本言之;而乐记则异是。盖推本言之则可,推而远之则不可,本民性于皇降,犹本人身于亲生已耳。其实孕育时,此亲生之身;而少、而壮、而老,亦莫非此亲生之身。为人子只夙兴夜寐,无忝所生,便是体受归全之孝;若咬定亲生二字,终日呆想受胎之时,若何受气、若何受形,如此痴况,虽剖母腹而观之,恐见不明白;虽见得明白,要於人子身上何益乎?

今人咬定“天命皇降”四字,终日悬想“人生而静”以上体段者,何以异此。若孟子之言性则不然,只言孩提之爱、稍长之敬、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与夫乞人、行道不屑、不受之心而已矣。是心也,虽是成物而动之心,然人也、而天在焉,非是则伪矣。乃所谓天命皇降之体也,何尝有玄渺不容说之奥旨乎?然爱亲敬长,犹性而未全,必须学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亦性而未至,必须扩充。要虽仁至义尽,岂於天命之性有加豪末耶?是故外天命则无人功,而离人功亦更无天命矣。故曰:推本言之则可,推而远之、则不可。乐记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动,性之欲也”。已将天与人判然分作两撅,非推而远之,何故程子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由此其误也,於是五百年来学者,皆知有本然之性、气质之性之分矣。其言本然之性,则佛氏所谓父母未生前是也;其言气质之性,则告子所谓生之谓性是也。而孔孟之性,于是不复明于后世矣。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曰:“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吾未见力不足者!”是性近断案。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曰:“不为也,非不能也。”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是性善断案。而宋儒纷然言才、情、气之不善,且诬子言“相近”是指气质之性而言,以二孟子于孔手,尤为怪绝!此等缪论,某安能嘿嘿而已乎?

尊教又云,不究极言之,则无以尽性;不推本言之,则无以尽性而至命。则是以性命为二也。弟则谓尽性即所以至命,非有究极推本之分也。

又云:弟详於人伦,略於天道;详於践履,略於讨论。则弟何能详於人伦而详於践履乎?若夫略于天道,非略之也,不敢妄言天道也;略于讨论者,非略之也,不敢泛然讨论也。

又云以上达一截推与禅学不可上达,岂禅学哉?无下学而上达者,乃所以为禅学也。又云以格致为不足事。弟非以格致为不足事也,笫未正修而先格致,非堕於佛氏之空寂,必流为末学之支离,断乎不可也。譬如乱后而王京师,风波荆棘,不容不访,但走在路上,虽至愚极蠢之人,必能问讯,必能到京;若终日坐在家里,虽聪明强记之人,将两京十三省路程稿子倒本烂熟,终亦何益?后儒格致之学,大率类此,此古学之所以终不可复也,不亦悲乎!系词云有极,周子偏云无极;易云动静不失其时,周子偏云主静;孟云寡欲,礼云欲不可纵,周子偏云无欲,故云禅学,何可与无求不愿外之言相溷?推此,则凡二氏与形寂近理之言、又何容诡托耶?犹兄集云:“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亦无独不是之兄弟者。”岂父母果无不是,兄弟果无独不是耶?但必不可曰人子是,则父母之无不是,信矣。在兄必不可曰兄是,在弟必不可曰弟是,则兄弟之独无不是,又信矣。君子立言务正其大端,则其细末自不容不略。兄言非不和平,恐未免流弊;弟言非不偏执,终少流弊,愚见如此,敢终质之高明,伏惟驳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