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解上

孔子曰,性相近;孟子又道性善,论自此大定,学者可不复语性矣。荀、韩之说,未尽蠲告子之惑;至於诸儒,惝恍弥甚。故某尝云:孔子之旨,得孟子而益明;孔、孟之心,迄诸儒而转晦。皆由未解孟子性善之说、与易继善成性之说故也。

子言相近,本从善边说,即孟子道性善之意。孟子更斩截言之,使自暴自弃一辈,更无处躲闪;然后相近之说,益为无弊。有功于孔门最大。要之,即本孔子之意言之耳。然孟子却说得有根据,非脱空肚撰者。何以知之?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之一言,是孟子道性善本旨。盖人性无不善于扩充尽才后见之也,如五谷之性,不艺植,不耘耔,何以知其种之美耶?故尝谆谆教人存心;求放心;充无欲害人之心;无穿窬之心;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老老幼动,以及人之老幼;诵尧之言,行尧之行;忧之如何?如舜而已,之类,不一言而足。学者果若此其尽心,则性善复何疑哉?而尧、舜之可为,又何待辨哉?故曰,非脱空肚撰者也。

易“继善成性”,皆体道之全功,正对下知人之偏而言而解者;深求之,几同梦说也。一阴一阳之道,天道也,易道也,即圣人之道也。道不离阴阳,故知不离仁,仁不能离知,中焉而已。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即中庸中节之和,天下之达道也。继之,即须臾不离,戒惧慎独之事。成之,即中和位育之能在。孟子则居仁由义,有事勿忘者。继之之功,反身而诚。万物咸备者,成之之候。继之者,继此一阴一阳之道也。则刚柔不偏,而粹然至善矣。如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虽然,未可以为善也。从而继之,有恻隐,随有羞恶、有辞让、有是非之心焉;且无念非恻隐,无念非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而时出靡穷焉。斯善矣。成之者,成此。继之之功,即中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之谓。向非成之,则无以见天赋之全,而所性或几乎灭矣。故曰,成之谓性;故曰,言体道之全功。

由是观之,则仁者见之谓之仁,即不可谓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即不可谓智。犹中庸贤智之过,即不得谓贤智,从其自贤自智,而姑予之之辞云耳。惟仁智既两失之,而百姓又全昧之,阴阳合一之道於焉大坠,此中古之圣人所以深忧而演易者也。显仁以下,俱是赞易;然言易道,而圣人之道即在其中,而从来解者,俱昧此。至所谓继善成性,则几求之父母未生之前,呜呼!几何不胥天下而禅乎!此悃悃之愚所必欲与宋以来儒者争之,以复还孔、孟之故者。盖几自痛抑焉,而终勿能以已也。

故性一也,孟子实言之,而诸家皆虚言之,言其虚,则恍惚易遁,彼下愚者流皆得分过于天;言其实,则亲切不诬,自大贤以下无所辞罪于己。二说之相去,关系世道人心不小,其敢久置而勿讲欤!盖孔、孟之言性,本天而责人;诸家之言性,离人而尊天。离人尊天,不惟诬人,并诬天矣;盖非人,而天亦无由见也。是故荐蓘勤而后嘉谷之性全,怠勤异获,而曰麰麦之性之有美恶,必不然矣。涵养熟而后君子之性全,敬肆殊功,而曰生民之性之有善恶,必不然矣。人爵、君命之,天爵、天命之,一也。自一命再命,以至九命,皆君命也,指下位之士,而曰君之命止于此,则蔽矣。自有恒以至善人、君子、圣人,皆天命也。指一节之士,而曰天之命止于此,则漏矣。日严只敬,而后君宠日隆;虽君命也,犹吾自命之耳。故曰所以立命也。此孟子尽心知性之旨也。

孟子而后,性学日淆,至于濂、洛,庶几复旦;而所谓刚柔善恶、气质义理之说,去告子所见,不甚相遗。诸子言虽人人殊,要之不离二家。近是,而告子独擅宗风矣。至云:才说性,便已不是性。更不解是何语?嗟乎!世流愈下,论益怪幻,我孔、孟之旨,何由复明于天下哉!而吾儒之学,何以大别于二氏哉!杞忧日深,不自知其言之愈悖,知我罪我,其敬以听之矣。

性解下

或问:继善成性以工夫言,视学者体道亲切之旨,则得矣。顾以孟子、中庸之言性者解易,未若以易解易,孔子赞乾道曰:“各正性命”;又曰:“利、贞者,性、情也”,皆以气化言。继善成性,承上一阴一阳之道来,犹乾道之各正也;何为不可以气化言,而谓是道体之全功矣乎?

曰:然,请为子以易解易。资始流形,言天之生物也;各正葆合,言天之成物也。物成然后性正,人成然后性全。物之成以气,人之成以学,人物之性,岂可同哉! 且大彖何不言:“万物资始,各正性命”?而必系之”乾道变化”之下?又何不曰:“元亨者、性情也”,而必系之“利贞”之下乎?非元始时无性,而收藏时方有性也;谓性至是始足耳。注:“收敛归藏,乃见性情之实”,此其解也。今老农收种,必待受霜之后;以为非经霜则谷性不全,此物理也,可以推人理矣。君子语性,不当智出老农下也。是故,资始流形之时,性非不具也,而必于各正葆合见生物之性之全。孩提少长之时,性非不良也,而必于仁至义尽见生人之性之全。继善成性,又何疑乎?

非惟然也。各正、葆合,虽曰天道,孰非人道?今夫一草一木,谁不曰“此天之所生”,然滋培长养,以全其性者,人之功也。庶民皆灭之所生,然教养成就以全其性者,圣人之功也,非滋培长养能有加于草木之性;而非滋培长养,则草木之性不全。非教养成就,能有加于生民之性;而非教养成就,则生民之性不全。故亟系之曰:“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此乾元之大,尤不可无体元之圣人也。吾乌知乾道之资始流形,非即圣人之资始流形;乾道之各正葆合,非即圣人之各正葆合乎?而况继善成性之功之彰彰者乎?

故曰:“天地民物,皆吾性分内事”。中庸言中和位育,又言至诚尽性而极之。尽人物,赞天地,皆指性之全体言。谓必如是,方可以语性。故曰:“成之者,性也”,即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之说也。成之也者,诚之也;诚之也者,人道也,而天道于斯乎见矣。故曰:“性也”。凡经文言:忍性、养性、尽性、成性,皆责重人道,以复天道。盖人道不修,而天道亦几乎息矣!孟子言心性,篇篇皆是此意。孟子真深于易者,故孟子不言易;孟子之言,无非易也。

或曰:继善成性之旨,则闻命矣。若夫善恶之不齐,判然婴孺;叔虎之生,知其必灭羊舌。性有不善,昭于前册,又可没耶?

曰:鄙哉,若言!告子固云:以尧为君而有象。凡此形据,孟子岂不知之?正如其父攘羊,证之何为;未足卖直,适彰悖乱耳,何必!傲象丹朱、商均系尧、舜亲子,岂曰不教?卒无能改于其德,似皆性成,而实非然也。朱均自甘不肖,若肯改行率德,直旦夕间事,谁能御之。叔虎覆宗,偶符向母之言;假使叔虎闻言,早自祓濯,必不至此。君子立言,务使贤者益劝于善,而不肖者咸悔其恶,斯可耳。胡乃旁引曲证,以深锢不肖之路?若曰:皆天之所限,人何与焉!不亦宽甚矣哉!孟子道性善,正为象、虎一辈言之,直是大不得已。向使普天下无一不善人,孟子何故又道性善?何不晓人意也?

孔子言性相近,亦正为善不善之相远者而言。即孟子道性善之意;孟子之意,以为善人之性、固善;虽恶人之性,亦无不善。不为,非不能也。谓己不能则自贼;谓人不能则贼人,使皆尽心为善,虽人人尧、舜可矣。此孟子之旨也。舜不好善而好傲,便是象;象不好傲而好善,便是舜,舜象之分,岂绝相远哉!蒸人不奸,象之善端,于斯毕现。太甲颠覆,一日迁义,卒为贤主;倘终不悔,便与朱、均何异?不责心而责性,不罪己而罪天,天与陆,不任受也。与孟子争性善,直是醉人言事,喃喃不了;自谓无一错,却何止于错也。

荀、杨语性,已是下愚不移。宋儒又强分个天地之性,气质之性。谓气、情、才皆非本性,皆有不善;另有性善之本体,在“人生而静”以上。奚翅西来幻指,一唱百和。学者靡然宗之,如通国皆醉,共说醉话;使醒人何处置喙其间。噫,可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