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道

西方不在天上,近在印度之中,即今之诏纳桡儿国,古所谓佛国者也,去云南界不过一二千里,使者尝至其国。国俗虽多奉佛教,然男女生育,与他国无异。不然,则佛种尽灭,安得尚有人类哉?则大慈发愿,所为欲度尽众生者,且不能度其国,况吾国乎!盖西天有五印土国,故云西土,又曰五信度,即古身毒国,亦曰新头国。盖印土、信度、身毒、新头,皆音之转也。其国大抵皆信佛。亦不惟印土为然,凡西番风俗率相类。今河湟、洮、岷间,羌属百余种,寺簇为多,国初职贡,络绎不绝,有勅封灌顶国师、炽盛佛宝国师,及赞善王、阐化王、正觉大乘法王、如来大宝法王,辅教、阐教诸王。而西洋南东海诸夷,亦无不奉浮图法,或奉回回教,盖夷俗然也。

今不独夷狄,即吾中国,亦何处无寺,何人非僧?虽曰中华即是佛国,奚为不可。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於夷者也。」夫诵习周公、仲尼之道者,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也。尊奉佛、回回、天主诸教者,夷狄之所以为夷狄也。而今天下,竟何如哉!盖阴阳消长,时运之常,譬之昼作夜息,自然之理。然人病则恒昼卧,或夜更不卧,湎酒之徒,俾昼作夜,何可凭准。今中国之奉佛,正如病与醉人之昼卧耳,何怪焉,何怪焉!有圣王作,尽斯人而伦纪之,忽如耳。

或曰:诚则必形,佛惟实有是道,故自汉至今千数百年,而其教未尝熄。中间岂无一圣王哉?确曰:盗贼亦未尝熄,惟无圣王故也。或曰:盗亦有道。则谓佛之有道也亦宜。

侮魔

人未有侮我之心,我先有人侮之见,此侮魔也。於是童生而不进,曰侮斯至矣;秀才而不中,曰侮斯至矣;作官而不大,曰侮斯至矣;阁老而罢归,曰侮斯至矣。由是侮与我相依,终其身不得免焉。我则蓬居而高卧,绝未见有侮我者。果有侮我者,是吾师也,其敬拜而受之,以思吾过。 

附:雨牕漫笔寄吴仲木兄弟

弥弥梅雨涨村河,笑倚南牕看插禾。千里故人移箚至,(元注:时越友刘伯绳世兄寄书适至)一庭新水上坛过。腼颜不去惟穷鬼,肉袒来降有侮魔。(元注:仲木属构固穷论,作侮魔数篇代之)痴绝只愁惊俚耳,於君兄弟定如何?

僮智

坐言有僮而呆者,使持二钱入市,曰一买盐,一买油。  僮受钱竟往,中道而若有悟,复归问其主曰:「吾向者乃失问,此二钱孰买盐,孰买油者?」而举坐皆失笑也。  陈子曰:智哉此僮,夫何笑?谚所云「甎钱不买瓦」者,非即此童子之智乎哉?使制用者人人有童子之操,则虽贫,亦必不至大困矣。

眊瞩

陈子之卧帷破而多蚊,目昏不能见,使童子瞩而摸之,唯而入,逾瞬而出。陈子怪其疾也,问;「犹有遗蚊乎?」曰:「已尽扑之矣,无遗蚊矣。」「虽然,姑为我更瞩之。」又唯而入,逾瞬而出,曰:「犹有一二蚊之遗者,已尽扑之矣,果无遗蚊也。」已陈子犹疑其未尽也,自卧而徐察之,见则起而扑之,又扑十数蚊而后尽。故童子之目非眊于五十之老也,然再入而不见十数蚊之遗者,彼固无切肤之患,而驱蚊之心未笃也。今有盲者乞食於路,日行数里,而未始有颠踣之虞,而世之沈渊而堕崖者,往往皆有目之人。故终日设戒则瞽者安行,肆行而不知忌,则明者或未免一朝之患,知戒与不知戒之异也。

胜蔽

有二人弈者,虑子而未定,其旁观者先见之。二人以为能,求与之对,则不及二人远甚。故当局虽工,而蔽于求胜之心;旁观虽拙,而灼於虚公之见。故凡以利害心虑事,则虑弥周而去道弥远。小数且然,况家国天下之事乎!

故虽使愚者筹他人之事鲜不当,虽使知者筹己之事鲜或当。若是者何耶?非爱人不若爱己,而明智之士虑反不及愚下也,利害心憧,而是非之衡眩矣。故二人之虑弈,非不切于陈子之驱蚊也,而犹有蔽之者。故能操陈子驱蚊之诚,而又无二人虑胜之蔽,则於事也其庶几矣。

山阴先生曰:「学者必有真切为己之心。」又曰:「常将一己作世间公共之物。」至哉师言!夫公己者,乃所以为己也。知公己之所以为己、则为己日切而去蔽也日远。

善护

始升叔之仆与友某有故,友见而怜之,谓始叔曰:「是与我有故,善护之。」始叔曰:「我则安能护彼?须彼善自护耳。」至哉斯言,若汉哀之於董贤,可谓善护矣。

近世

近世有无子而兄弟之子均为后者,於是至双继三继而未止焉。或问查柱浮子(按:据查氏宗谱,查崧继字柱浮。鼎革后改名遗,字逸远,别号学圃,其行迹见梨洲所作查逸远墓志铭。惟柱浮作柱青。其子即查慎行)曰:「礼与?」柱浮曰:“吾安知礼。抑亦有疑焉,而欲有所问也。昔者文王生百男,岂无或绝者,苟一人无子,是必将有九十九手焉。是则无子者更多子与?」问者愕而退。

读礼至「矍相」而曰:「嗟乎,有是哉,古人之以为人后为耻,而今人以不得为人后为恨也!」(元本:矍相之射曰:贲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与为人后者不入,其余皆入。若是乎为人后者之久不得与于人列也!夫夫也,非徒乐为人后已也,或亦有不得已焉者,而犹见摈于礼义若此。况夫又攘臂而争之者哉!此之谓失其本心)

富人

有富人而贫者,善买物,尝买杨梅三斤而给二斤之直。卖者靡而退。旁有叹之者曰:“其能也如是,而何以日贫也!”近思叔曰:「未也,吾之能有进於彼者。」叹者曰:「奈何?」曰:「吾向者买一斤。」「买一斤则何以能进于彼?」曰:「彼以买三斤而见其能,吾以买一斤而见其不能。然吾虽不能也,止费一斤之直,彼虽能,已费二斤之直矣。」叹者曰:「然。斯其所以日贫也与!」

生计(元本作「春日示二子」,下同)

吴裒仲让还继产二百余(元本作三十。按:吴仲木只欠庵集卷三立义田讲载裒仲让产二百三十五亩。乾初文作二百余亩,不误)亩,萧然贫士矣,书来,甚安之。大辛闻而叹曰:「览哉吴子!安贫乐道,又何求乎!」既而曰:「安贫自是学者本事。但吾侪亦有通病,生计日拙,正复无可如何。」余曰:不然。生计之拙,即本於不安贫之心。安贫,即是计,又於安贫之外求生计,乌得不日拙乎!安贫故勤,安贫故俭,勤俭者,贫士之素也。不勤不俭,便是不安贫,便非素位而行,安能自得而无怨尤耶!故学者之为生计,亦安贫而已矣。安贫者常不忘贫,乃所以能忘贫也。

井田

井田既废,民无恒产,谋生之事,亦全放下不得,此即是素位而行,所谓学也。学者先身家而后及国与天下,恶有一身不能自谋而须人代之谋者,而可谓之学乎?但吾所谓谋生,全与世人一种营营逐逐、自私自利之学相反。即不越中庸所谓「素位」者是。玩下文「正己不求人,居易俟命」等语,可见素位中自有极平常、极切实、极安稳工夫。此学不讲,便不自得,便要怨天尤人。贫可忘而不可忘,正己居易,正是不忘贫实学.到得不求人、不怨尤地位,则贫亦不期忘而自忘矣,斯真能忘贫者矣。今学者漫言“吾能忘贫”,不知忘贫之久,终自有不能忘贫处也。

素行

陈子曰:周官量入为出之法,自天子至庶人,背当守之。彼谓不能者,即是愿外,即是行险徼幸耳。不能守法,将能作贼乎?桐乡张考夫称其友邱季心(按杨国全言行见闻录“邱季心云,馆谷以养亲,崇祯庚辰岁凶.越三载勿稔,贫益甚。时父已殁,母存。季心旅食,念其母未尝饱,每数日.弟来告匮,季心竭力经营,俾得归以奉母.又损所食之半以食弟。主人闻之,益餐饭,必辞,盖不忍弟之不食而去,而又不欲以弟之故累人,仁者之心也。与乾初此文可参看)贫士也,而无所求于人。确曰:「贤哉邱子,独操奚道而能至是!」考夫曰:“邱子家有六口,然邱子之制,岁食恒不计口而计食。”「其不计口而计食奈何?」曰:「如岁有十石之粟,则十二分十石之粟,而月给八斗五升.又三十分八斗五升之粟,而日给二升八合,不溢丝粒也。邱子岁为乡塾,而待食於塾馆之谷。某年,某塾主有讼事,不能馆邱子.则邱子谓今年现粟六石耳,遂用前法给食.日粥二餐,餐一升七合。凡半岁而邱子之馆复,亦复家人之食,仅能不死,亦终不求于人。」确曰:「难哉,周官之法所不能行者,宜无过邱子,而邱子能行之。况贫末至邱子者哉!他年求大节不夺之士,非他人,必邱子也。而吾考夫亦可谓善取友矣。」确谓考夫:“邱子能耕乎?”曰:“不能。”“其子能之乎?”日:“不能。”他日邱子弛塾馆之业,将何以待之?考夫盍为邱子言,更谋所以自立者,毋使六口之命得终制于塾馆。其诸父邱瞻伯,亦贤者也,未尝读书,其言论行事,往往与前贤合,亦乐交考夫。

王政

孟子游齐、梁,屡言王政,及滕文慨然愿治,孟子赞之,大抵皆不离井田之法,而世儒谓难复行于周、秦以后,识时务者皆以为然,虽确亦莫能难之也。自遭世乱,伤民生之日蹙,追惟祸始,则又以惟不行井田故至此。向者产论之述,深不厌士心。夫不正其本,而徒禁之於末,虽贤有力者,其孰能持之!固知吾言之适取困耳。

而东阳生以井田势不可复,救荒善政无若社仓,儒者宜亟修之。嗟乎,此所谓「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者也。井田行,安用是戋戋者哉!乃向者谓周、秦以后不可复行者,真竖儒之见,蔽於私而同悟已耳。

天降民,而作之君以治民,而非待且自治也。人谋其家,与天子为谋其家,治乱相百.谋于上则一,谋於下则万不一。万不一,而乱何时已乎?有王者起,君臣一心,以隆尧、舜之治,舍井田恶先?孟子之言,百王不易之道也。

曰:仁固无逾井田,而古今之势,已甚悬绝,田不加广,而民生日繁,一夫百献,其能给诸?曰:不能,则半之;不能,又半之。民浮於田,则土力愈出,而何息焉。故民田相准,而王致于是行矣。虽时方艰食,而诸州尚多不垦之田,得贤君相而经理之,患无耕民,不患无耕地也。不言食而食足,不言兵而兵足,惟井田为有之。

改量

圣王制世,必谨权量,公私出入,划然均平,所从来久矣,虽至愚之民,能遵而守之.何必待之贤人君子哉。而近俗富人收租,有加一斛,甚者加二,农人最苦,即以平量取之,犹惧不给,而苛滥相承,恬不之怪。及乎兑漕完柜,虽有奇赢,未至加一也,辄相哗然怨之,何其无恕心者耶!

某自癸未年冬,始改租斛,铰准本图粮斛,加袁花市斛石三升,以为租粮不宜异同故也。既而思之,图斛之稍赢市斛者,图规然也。访之他图,有加二、加三斛,亦将取偿于佃户耶?於是又填一板,稍同袁花市斛矣。而袁花市斛,尚余先朝仓斛石二升。今杭州河斛、河平,皆古官斛、官平也。虽往年海宁、长安、郭店、硖山各镇市斛市等,皆同市河斛等。自顷秦邑侯莅宁,始改增各市镇米行斛兑,并同袁花斛兑。确家近袁花,遂以袁花斛为平斛者,非也。今年冬,始托一表弟觅硖市旧斛之不复用者,取为租斛而未得,不得则拟于明年更制之。夫粮米从图,卖米从市,自余出入,悉宜平量,依古官斛,此岂待格致而后知哉!而十数年以来,虽一再迁改,尚未离月攘五十步之智。以此见习俗之锢人,而学者气质之不易变,皆此类也.恐明年更制之不果,故先书此为信,又欲以质之同志,得毋有同予之因循旧习者乎?

圣学

圣学、异学之分,邪与正而已;邪、正之分,是与非而已。是非之辨,何容淆乱?孔孟而后,学者无真是非,是者非之,非者是之,世道衰微,邪说并作,庸可长耶!即如孟、告之辨性,决无两是之理,亦决无两非之理。宋儒言孟子道性善,是谓本然之性,本然之性,原无不善,孟子之说是也;告子生之谓性,是言气质之性,气质之性,原有善有不善,告子之说亦是也。则两是矣。但告子只说得气质之性,遗却本然之性;孟子亦只说本然之性,遗却气质之性,未若张、程子之说为全,又两非矣。而可乎?且以孔子言相近,是指气质之性言;隐然跻告于孔,有是告非孟之意,非特两是而已,此说之至怪者也。而学者奉之为圣书,确甚惧焉!

往年尝作性说、竝气情才辨等篇,一一宗述孔、孟,若可以俟百世者?而学者以其倍于诸子而訾之。夫倍于诸子,洵有罪矣;彼倍孔、孟者,不愈有罪乎?古圣贤不苟立言,必大有关民彝物教,然后不得已有言。孟子道性善,具有至意;告子不知,横争无已,使天下之为不善皆得诿之於性,岂非万世之辠人邪?诸子又纷纷言气质之性,真助纣为虐者,辠益甚焉!气、情、才有不善,则是性有不善,正告子意中之言,诸子发明殆尽,何其酷也!

然孟子非空空道个性善,实欲胥天下为善耳。若但知性善,而又不力於善,即是未知性善。故阳明子亟合知行而一之,真孟子后一人。而学者又攻之不止,群愚相咻,千古一辙,真可恨也!言性善,则天下将无弃人;言知行合一,则天下始有实学。然孟子、阳明非姑为是言以诱人为善者;要之,性体与知行之体原自如此。圣人复起,不能易也。非然,则性非性,知行非知行矣。

诸儒言气质之性,既本荀、告;论本体之性,全堕佛、老。如:“性通极於无”等语,皆指本体言,尤罔世之甚者;性岂有本体、气质之殊耶?孟子明言气、情、才皆善,以证性无不善。诸子反之,昌言气、情、才皆有不善,而另悬静虚一境,莫可名言者於形质未具之前,谓是性之本体,为孟子道性善所自本。孟子能受否!援儒入释,实自宋儒,圣学遂大泯;丧人心世道之祸,从此始不可振捄也。

故愚以为性理不削,则孟子性善之教终不可明;知行不合,则孟子性善之教,虽明无益也。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则知行合矣,则性无不善矣。孟子道性善,盖如此。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故山阴先生谓:“有不善、未尝不知,是良知;知未尝复行,是致良知。故可与言致良知者,始可与道性善”。嗟乎,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知性

孔子言性相近,善之意已见;至孟子始和盘托出。既经孔、孟指点,学者可不复言。性、只廪廪慎习,孳孳为善而已。孳孳为善,虽不言性,而性在其中矣。此孔、孟之意也。

今学者皆空口言性,人人自谓知性;至迁善改过工夫,全不见得力,所谓性善何在?恐自谓知性,非孟子所谓知性者也。孟子本知性于尽心,正为时人言性,终日纷争,总无着落。谓性有不善,固是极诬;即谓性无不善,亦恐未是实见;不若相忘无言,各人去尽心於善。尽心於善,自知性善,此最是反本之言,解纷息争之妙诀也。

恻隐之心,入皆有之:能尽恻隐之心,然后知吾性之无不仁。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能尽羞恶之心,然后知吾性之无不义。辞让是非之心,莫不皆然。故所谓尽心,扩而充之是也。苟能充之,虽曰:未尝知性,吾必谓之知性。苟不充之,虽白谓知性,吾岂谓之知性者哉!

禅障

或问陈确曰:“子习内典乎”?曰:“未也”。

不习,则何以知其非而黜之?曰:“有狱于此,良、盗相质也。良之词、既听之;盗之词、亦不能不详听之,以良盗之案,未有定焉故也。案既已大定矣,且久已定矣,而又试听之,且屡听之,是徒乱人意,且使盗者复有幸胜之心,故不可也。”

曰:“佛之为异端,审矣。然其言亦有足取者,君子不以人废言,若之何与盗词同弃乎?虽盗言而善,君子犹取之,况佛耶?”

曰:盗言善,君子诚取之,取其人盗、而言非盗也;若犹为盗,言虽善,勿听之矣。今佛言满天下,是行释而言儒者耶?抑犹是行释言释者耶?子既审佛之为异端,而又取其言,是佛之为异端、未审也,是尝习内典之祸也。

昔者,吾友尝习之矣,既而知其非,则深黜之,而惟儒言之习。他日与确游山阴,读得先生年谱,至:“临绝之顷,闻乡绅有剃发应聘者,先生太息,反侧不安。”吾友指此语末善,宜改之。确曰:此伯绳记实之言,何害?确心知吾友未善之旨,欲俟言其所以,而救正之,而吾友无言,某亦未及申辨。后吾发病毁且死,舆羣季从容言笑,谭道不辍,不一及家人事。此古昔君子所难,然某窃以为贤者之过也。是向者释氏死生之说,微有以中之也,是未善反侧之旨,于兹始睹也。某则以为:生、死,一也。喜、怒、哀、乐中节之谓和,何以於死时,独有喜乐而不当有怒哀耶?故笑而死可也,虽哭而死亦无不可也。曳杖逍遥可也,虽反侧不安,亦无不可也。惟其时而已矣,非惟吾友为然也。

宋、明诸大儒,始皆旁求诸二氏,久之,无所得;然后归本六经,崇圣言而排佛、老,不亦伟乎?然程、朱谓二氏之说,过高、弥近理,则犹是禅障也;非惟程、朱为然也,虽周子之言无欲、言无极、言主静,皆禅障也。某云,无欲安可作圣?可作佛耳。要之,佛亦乌能无欲,能绝欲耳。二氏之学,所以大缪于圣人者,颛在乎此。而周子未之察,故曰禅障也。

朱子谓静字稍偏,不若易以敬字,善矣。而伊川每见人静坐,辄叹其善学。门人问力行之要,曰:“且静坐。”朱子则教学者以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其体静字,较周子弥粗,去禅弥近矣。曰察识端倪,曰须先明一个心,曰非全放下终难凑泊,曰略绰提撕,曰在腔子里,曰活泼泼地,曰常惺惺,曰颜子所乐何事,曰观未发前气象,曰性通极于无,曰才说性便已不是性,曰无善无恶,曰忘心亦照,曰无妄无照,曰心有所向便是欲,曰有所见便是妄,曰:既无所向,又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如此等语,未可悉数,智禅障也。皆尝习内典而阶之,厉也。嗟乎,佛教之溺人,曾何时而已哉!

季路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死、生之说,备矣。而儒者犹未免浸淫佛氏之教。尧夫疾亟,伊川过之曰:“愿先生自作主张。”尧夫曰:“无可主张。”斯言最善。曾子自深于圣学,而程、朱独取其易篑一事;易篑固正,然曾子于季孙之赐,为礼所当受乎?不当受乎?不惟受之,而又尝用之,其可以用而用之乎?其必不可用,而姑一妄用之乎?必也,其当受而可用者也。当受而受,可用而用,则胡为疾亟之时,而遑遑必易之为快也?如曰得正而毙,则未毙,而苟可以不正乎?是又以生、死为二也。是故,易之可也,终不易之,亦无失其为曾子也。是则伊川、晦庵之言,恐皆未离乎昔者吾友之为见也。

故佛教之惑人,不止死生;凡书之惑人,不独内典,而况内典之詖邪者哉!刘先生言:“诸公素叩禅关,虽闻大道之要,未脱旧行履;欲舍短录长,以成其至是”。痛哉,师言!非即吾子有可取之说乎?惟其有可取,故惑人弥深,而祸世滋大。嗟乎!磨不磷,湼不缁,惟圣人为然。自宋、明诸大儒至吾友之贤,皆犹未免涅缁。而况如某之戋戋者乎?故惧而勿敢习也。

游酢从二程学,后更学禅,吕居仁以书问之。答曰:“佛书所说,世儒亦未深考,往年尝见伊川云:吾之所攻者,迹也。然迹安从出哉?要知此事,须亲至此地,方能辨其同异;不然,难以口舌争也。”世儒好弄聪明,大率类此。此学术日杂,议论日烦,而禅学之祸,所以日甚一日,讫无定底。卓哉!韩子之言曰:“人其人,火其书,卢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所以绝天下万世之祸本也。有王者作,必用斯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