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王宏撰著
记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程子明道曰:「格,至也。物者,凡遇事皆物也,欲以穷至物理也。」
程子伊川曰:「凡有一物,必有一理,穷而致之,所谓格物者也。」然而格物亦非一端,如或读书讲明道义,或论古今人物而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否,皆穷理也。
自一身之中,以至万物之理,但理会得多,自然豁然有觉处。
问:「格物是外物?是性分中物?」曰:「不拘。凡眼前无非是物,物物皆有理。如火之所以热,水之所以寒,至于君臣父子间,皆是理。」又问:「只穷一物,见此一物,便还见得诸理否?」曰:「须是徧求。虽颜子亦只能闻一知十,若到后来达理了,虽亿万亦可通。」
问:「观物察己,还因见物反求诸身否?」曰:「不必如此说。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合内外之道也。」所务于穷理者,非道尽穷了天下万物之理,又不道是穷得一理便到。只要积累多后,自然见去。
朱子曰:「程子说格物曰:格,至也。格物而至于物,则物理尽。意句俱到,不可移易。」
儒者之学,大要以穷理为先。
大学不曰穷理,而谓之格物,只是使人就实处穷究。穷理者,欲知事物之所以然与其所当然者而已。知其所以然,故志不惑;知其所当然,故行不谬。非谓取彼之理而归诸此也。程子所谓「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
格物致知,于物上穷得一分之理,则我之知亦致得一分。物理穷得愈多,则我之知愈广。
十事格得九事通透,一事未通透不妨。一事只格得九分,一分未通透,最不可。
致知格物只是一事,非是今日格物,明日又致知。格物以理言,致知以心言。心包万理,万理具于一心。不能存得心,不能穷得理;不能穷得理,不能尽得心。
大学论治国平天下许多事,却归在格物上。凡事事物物,各有一个道理。若能穷得道理,则施之事物,莫不各当其位,如人君止于仁,人臣止于敬之类,各有一至极道理。
凡万物莫不各有一道理,若穷理,则万物之理皆不出此。问:「此是万物皆备于我?」曰:「极是。」问:「所谓穷理,不知是反己求之于心,惟复逐物而求于物?」曰:「不是如此。事事物物皆有个道理,穷得十分尽,方是格物。不是此心,如何去穷理?不成物自有个道理,心又有个道理。枯槁其心,全与物不接,却使此理自见。万无是事,不用自家心,如何别向物上求一般道理?不知物上道理,谁去穷得?
看道理须是见得实,方是有功效处。若于上面添些玄妙奇特,便是见他实理未透。今之学者,不曾亲切见得,而臆度揣摸为说,皆助长之病也。」道理止平看,意思自见。
眼前凡所应接底都是物,都有个极至之理,便要知得到。若知不到,便都没分明。若知得到,决定著恁地做,更无第二第三著。止缘人见道理不破,便恁地苟简,都做不得第一义。问:「如何是第一义?」曰:「如为人君,止于仁之类,决定著恁地,不恁地便不得。又如在朝,须著进君子,退小人,此是第一义。有功决定著赏,有罪决定著诛,更无小人可用之理,更无包含小人之理。惟见得不破,便道小人不可去,也有可用之理。此都是第二第三义,如何会好?」凡事事穷得尽道理,事事占得第一义,甚么样刚方正大!且如为学,决定是要做圣贤,此是第一义。若道自家做不得,且随分依稀做些子,此是见不破。
圣贤所谓博学,无所不学也。自吾身所谓大经大本,以及天下之事事物物,甚而一字半字之义,莫不在所当穷,而未始有不消理会者。虽曰不能尽究,然亦只得随吾聪明力量理会将去,久久须有所至。
或问:「格物致知之学,与世之所谓博物洽闻者,奚以异?」曰:「此以反身穷理为主,而必究其本末是非之极至。彼以狥外夸多为务,而不核其表里真妄之实。然必究其极,是以知愈博而心愈明;不核其实,是以识愈多而心愈窒。此正为己为人之分,不可不察也。」
吾闻之也,天道流行,造化发育,凡有声色猊象而盈于天地之间者,皆物也。既有是物,则其所以为是物者,莫不各有当然之则,而自不容已。是皆得于天之所赋,而非人之所能为也。今且以其至切而近者言之,则心之为物,实主于身,其体则有仁义礼智之性,其用则有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情,浑然在中,随感而应,各有攸主而不可乱也。次而及于身之所具,则有口鼻耳目四肢之用;又次而及于身之所接,则有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常,是皆必有当然之则,而自不容已,所谓理也。外而至于人,则人之理不异于己也;远而至于物,则物之理不异于人也。极其大,则天地之运,古今之变,不能外也;尽于小,则一尘之微,一息之顷,不能遗也。是乃上帝所降之衷,烝民所秉之彝,刘子所谓「天地之中」,夫子所谓「性与天道」,子思所谓「天命之性」,孟子所谓「仁义之心」,程子所谓「天然自有之中」,张子所谓「万物之一原」,邵子所谓「道之形体」者。但其气质有清浊偏正之殊,物欲有浅深厚薄之异,是以人之与物,贤之与愚,相为悬绝而不能同耳。以其理之同,故以一人之心,而于天下万物之理无不能知;以其禀之异,故于其理或有所不能穷也。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知有不尽,则其心之所发必不能纯于义理,而无杂乎物欲之私,此其所以意有不诚,心有不正,身有不修,而天下国家不可得而治也。昔者圣人盖有忧之,是以于其始教为之小学,而使之习于诚敬,则所以收其放心,养其德性者,已无所不用其至矣。及其进乎大学,则又使之即夫事物之中,因其所知之理,推而究之,以各到乎其极,则吾之知识亦得以周徧精切而无不尽也。若其用力之方,则或考之事为之著,或察之念虑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讲论之际,使于身心性情之德,人伦日用之常,以至天地鬼神之变,鸟兽草木之宜,自其一物之中,莫不有以见其所当然而不容已,与其所以然而不可易者。必其表里精粗无所不尽,而又益推其类以通之。至于一日脱然而贯通焉,则于天下之物,皆有以究其义理精微之所极,而吾之聪明睿智,亦皆有以极其心之本体而无不尽矣。
近世大儒有为格物致知之说者,曰:「格,犹扞也,御也。能扞御外物,而后能知至道也。」又有推其说者,曰:「人生而静,其性本无不善,而有为不善者,外物诱之也。所谓格物以致其知者,亦曰扞去外物之诱,而本然之善自明耳。是其为说,不亦善乎?」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则物之与道,固未始相离也。今曰御外物而后可以知至道,则是绝父子而后可以知孝慈,离君臣而后可以知仁敬也,是安有此理哉?」若曰「所谓外物者,不善之诱耳,非指君臣父子而言也」,则夫外物之诱人,莫甚于饮食男女之欲。然推其本,则固亦莫非人之所当有而不能无者也。但于其间自有天理人欲之辨,而不可以毫厘差耳。惟其徒有是物,而不能察于吾之所以行乎其间者,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是以无以致其克复之功,而物之诱于外者,得以夺乎天理之本然也。今不即物以穷其原,而徒恶物之诱乎己,乃欲一切扞而去之,则是必闭口枵腹,然后可以得饮食之正,绝灭种类,然后可以全夫妇之别也。是虽异端无君无父之教,有不能充其说者,况乎圣人大中至正之道,而得以此乱之哉!
夫泛论知行之理,而就一事之中以观之,则知之为先,行之为后,无可疑者。然合夫知之浅深、行之大小而言,则非有以先成乎小,亦将何以驯致乎其大者哉?盖古人之教,自其孩幼而教之以孝弟诚敬之实,及其少长,而博之以诗、书礼、乐之文,皆所以使之即夫一事一物之间,各有以知其义理之所在,而致涵养践履之功也。及其十五成童,学于大学,则其洒扫应对之间,礼乐射御之际,所以涵养践履之者,略已小成矣。于是不离乎此,而教之以格物,以致其知焉。致知云者,因其所已知者,推而致之,以及其所未知者,而极其至也。是必至于举天地万物之理而一以贯之,然后为知之至,而所谓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夫下者,至是而无所不尽其道焉。今就其一事之中而论之,则先知后行,固各有其序矣。诚欲因夫小学之成,以进夫大学之始,则非涵养践履之有素,亦岂能居然以去杂乱纷纠之心,而格物以致其知哉?且易之所谓忠信修辞者,圣学之实事,贯始终而言者也。以其浅而小者言之,则自其「常视毋诳、男唯女俞」之时,固已知而能之矣。知至至之,则由行此而又知其所至也,此知之深者也。知终终之,则由知至而又进以终之也,此行之大者也。故大学之书,虽以格物致知为用力之始,然非谓初不涵养践履而直从事于此也,又非谓物未格、知未至则意可以不诚、心可以不正、身可以不修、家可以不齐也。但以为必知之至,然后所以治己治人者,始有以尽其道耳。若曰必俟知至而后可行,则夫事亲从兄、承上接下,乃人生之所不能一日废者,岂可谓吾知未至而暂辍,以俟其至而后行哉!抑圣贤所谓知者,虽有浅深,然不过如前所论二端而已。但至于廓然贯通,则内外精粗自无二致也。
理之所在,即是中道,惟穷之不深,则无所准则而有过不及之患,未有穷理既深而反有此患也。易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盖惟如此,然后可以应务;未至于此,则凡所作为皆出于私意之凿,冥行而已。
宏撰曰:格物之说,古今聚讼,细思之,终当以朱子之说为正。今不烦辨,但有一问而已。夫圣经二百五字,全学也,凡为学之事,无不备矣。如将格物不作即物穷理解,则大学中所谓博文之功安在?圣贤所言学问思辨、「多闻多见」、「博学详说」诸语,不一而足,于大学当何属?不几阙乎?学者平心静气,读朱子所补传,久之当自知其不可易矣。
孔子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此欲诚意先致知格物之说也。而致知格物,初非二事,故不曰「先」而曰「在」,以见内外合一之学。他日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思学并用,格致同功,而圣人之意,尢重格物,故又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盖圣贤之学,其用力之始,未有不从事于博而后约者。经传所言,历历可据,此至明至平至正至大之理,本无可疑。自司马文正公有「格去物欲」之解,而陆文安公益倡为异说,后之儒者,私臆纷出,不惟悖程、朱之训,亦且显违孔、曾之教,借易简之义,以榛塞传注,此崔后渠所谓罪不胜诛者也。
朱子以致知格物为博文之注,今即以博文为致知格物之注,尚何疑之有?如必以朱子之解格物为非,不知何以解「博文」二字乎?原其故,秪以格字难解,遂致说者纷纷耳。然格字训至,诗、书所载,如「格于上下」、「七旬有苗格」、「格于文祖」、「神之格思」、「有耻且格」等语,莫不合者。近世邵文庄公尝因医者言切脉,谓以切字训格字,庶几近之。王夏器训格为通,谓是潜通无间之意,此亦皆有「至」字义。其训为去,唯周书「格其非心」,孟子「格君心之非」为然耳。若汉儒训为「来」,罗南城训为「事」,皆合式,则其僻陋无庸辨者矣。
大学自平天下说到诚意致知,渐说向内去。然求诸内者,必有资于外,致知者,万无去闻见之功之理,故必说格物,见外之不可废也。内外之间无先后,于是变其文曰「在」,方是合内外、彻始终之学。盖圣人立言无弊如此,最为明白易见。程、朱之训,确有可循,不知后儒何故必欲别寻玄解耶?予宗兄孚公,素留心书旨,一日与予偶论及此,谓既说到诚意致知,至此反说向外去,终可疑。予曰:思而不学则殆。
格物者,以吾心格之,非求知于外也。故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盖古之学者为己,其用力之始,必有事于博学,而后乃收一贯之功。此不易之理,要非驰骛广远,如所称博物君子云尔也。此「格物」物字,实兼身、心、意知、国家、天下言。「物有本末」之物,即在此物字内,故艾千子曰:「此物字该得广。」昔有问格物于冯恭定公者,公曰:「言致知不言格物,则落空。物字有三解:万物皆备于我,物字对我而言;格去物欲,物字指私欲而言,此物字兼物我而言。王心斋谓格物是格物有本末之物,致知是致知所先后之知,最为有见。格物是格其知,如何致意如何诚心如何正身如何修,家国天下如何齐治平,中间孰为本,孰为末,孰当先,孰当后,节目次第,一一讲究明白,则诚正修齐治平工夫才得不差,明德新民始止于至善耳。此格物所以为大学第一义。」按:心斋之学,本非正学,而此之所言,却亦无悖于朱子穷理之旨。恭定之解,尢为明切,正可参看。然谓物字应上物字,知字应上知字,圣人立言,断不如此。必谓相应,又何以置事字乎?先儒谓知是心之灵,不可作虚字看。朱子所谓「心之神明,妙众理而宰万事」者是也。据此,则「致知」知字,与「知所先后」知字,亦自有分,不可不辨也。
平治齐修正诚致格,皆用力字,天下国家身心意知物,皆定体字。「知所先后」知字,是用力字。心斋以致知为致知所先后之知,亦欠分晓矣。故蔡虚斋云:「知所先后,知字浅。」杨慈湖谓格物不可以穷理训,云:「吾心本无物,忽有物焉,格去之可也。物格则吾心自莹,尘去则鉴自明,滓去则水自清矣。」此全是禅宗。又疑大学之文支离破碎,谓非孔子所作,不知其何所根据?乃欲申其邪说,至排圣经而不顾,孰谓慈湖之罪隐而难知哉!又尝谓「圣人之教,一而已矣,四教之说,必记者之误。」此则执固不通,可发一笑者也。
王阳明谓格字不可以至字训,乃以正字训之,引「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以为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其说莫详于答顾东桥一书,中有云:「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按朱子之言「物我一原,格物之理,致吾之知,正心理合一矣」,安见其析而为二乎?用力之久,豁然贯通,原非泥物而求。今云事事物物上求其定理,迁就其词,以申己之辨,毋乃失其衡也乎?又谓「求理于物,如求孝之理于亲之身,以为求之于外也。」夫孝之理在亲之身,与在吾之心一也。如谓不可求孝之理于亲之身,又岂可离亲之身以求孝之理乎?即如亲之有饥饱寒暖,此在亲之身者也,所谓物也。知其饥矣,又知其当食,知其寒矣,又知其当衣,此在吾之心者也,所谓知也。就亲之身,察其所以受饥受寒者,而体之于心,以为其食之多寡,衣之厚薄,然后食之衣之咸当其则,而不至于有害,此亲之身与吾之心合一者也,所谓格物致知也。若不问之亲,而但求之心,则其多寡厚薄之间,必有不得其宜者矣。又或亲有疾病,必诊视之,当补当攻,方可用药,岂可曰孝之理在吾之心,而不复求之于亲之身也乎?大抵天下之理,内外虽不相离,然必有内外之分,所以有合内外之道。如无分矣,又何以言合?要其所以合者,即性之德也。故曰:「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即阳明亦尝有云:「成己成物,虽本一事,而先后之序,自不容紊。」乃其所为正告东桥者则云:「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此段所言,己与圣经本旨不合。至温凊奉养之喻,有云:意欲温凊,意欲奉养者,所谓意也,而未可谓之诚意。必实行其温凊奉养之意,务求自慊而无自欺,然后谓之诚意。知如何而为温凊之节,知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所谓知也,而未可谓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为温凊之节者之知,而实以之温凊;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实以之奉养,然后谓之致知。温凊之事,奉养之宜,所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物。必其于温凊之事,奉养之宜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温凊之节、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格物。初一段所云诚意是已。第二段云实以之温凊,实以之奉养,又非诚意之事乎?第三段云「为之无一毫之不尽」,则直并说到修身之事矣。此其语意重复,最为支离决裂,柰何反以支离决裂归咎于朱子之说也?按朱子之训,格物、致知、诚意,虽有次第,然相因为用,实非二事,岂真析知行为两截哉?今其语录具在,一一可考。阳明之讥,亦何其不察之甚也!阳明又有与陆元静书云:「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慎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按此所言,明是正心诚意之功,如何说作致知格物之功?又先与元静论照心非动,妄心非照,主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谓有所动即妄,无所动即照。有妄有照则二,二则息;无妄无照则不二,不二则不息。盖其学大类禅宗,故谓近世格物致知之说,只一知字尚未有下落,若致字工夫全不曾道著。所见如彼,宜其所言之异,然竟不回顾经传,何其果于自信也!程、朱以物为万物,故以格物为即物穷理。阳明谓即物穷理,亦是玩物丧志,其说本于陆子,皆由看「物」字有间故也。今略举四书中所言物字证之,如诗云「有物有则」,中庸云「尽物之性」,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此物字可以为外物而忽之乎?格此有则之物,格此尽性之物,格此皆备之物,尚可以为玩物而丧志乎?且既云穷理矣,又何以云丧志也?程朱云「物我一理」,今阳明直以物之理与心之理为二矣。果如所言,则孔子之所谓「知周乎万物」与「远取诸物」者,亦应不免于玩物之讥矣。格物二字可以别解,不审「知周乎万物」与「远取诸物」可以别生异解否?
阳明谓大学格物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诚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此说极是。若谓格物有行,不当以格物偏属之穷理,又不当以穷理专属之知,则非也。按:阳明此言,实本之程子易传语录。程子云:「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三事一时并了,元无次序,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予谓繋辞「穷理」二字是包举言之,朱传「穷理」二字原与「即物」二字连说,是且就物上说,此其微异也。故谓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之功则可,谓言格物则已包诚意、正心之功在内则不可。盖圣人为学有序,断无一蹴而至之理;知行虽不相离,亦断无行在知内之理。程子之说,予窃疑其有直捷过高之弊。若谓只一穷理便能尽性至命,则只道穷理足矣,尽性云云,不几赘乎?且「尽性」「尽」字,实有工夫,穷之尽之,实有次第。程子于此传后又有云:「理则须穷,性则须尽,命则不可言穷与尽,只是至于命也。」此段正可参观。程子前说是从学既成后说出,未免稍欠分晓,终不若朱子本义云「穷天下之理,尽人物之性,而合于天道,此圣人作易之极功也。」明晰切实,确不可易矣。
再详程子之意,是谓系辞此处「穷理」二字,不可但作知之事,非谓穷理非知也。大学格物自专属知,经文明说「致知在格物」,何必强生支节?阳明云:「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予亦云:「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亦圣人之成训。」格物果如阳明之说,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力行」乎?
阳明之学在醇疵之间,其醇者实有志于圣人之道,不堕浮华支离之习,而其疵则间涉于禅也。其曰为善去恶是格物,自非孔、曾本旨。冯恭定独辨其「无善无恶心之体」之说,而于此略而不论。予谓「格物」之训,正不可不辨。「穷至事物之理」六字,会通其意,的是「格」字确解。以「扞」字、「去」字、「正」字训之,终不得也。吴秋圃训为「格而通之」之意,此正与「至」字有合。乃又看「物」字异,谓天下事物至赜,安有穷时?又谓朱子因至字不明,又添一穷字,明是强经就我。又以朱子补传为牵强附会,则皆衍阳明绪余,失其衡者也。
先儒以「古之」节为逆推工夫,「知至」节为顺推效验。盖工夫是逆用,效验是顺成。圣贤之学莫贵于逆,格物工夫正是逆用。然则即物穷理之说,又何疑乎?
近人以「古之」节六「先」字为「应知所先」,「知至」节七「后」字为「应知所后」,其说起于卢玉溪、黄洵饶,艾千子曾斥其误。盖「后」字原有二义:「先后」「后」字是用力字,乃去声;而后后字是定体字,乃上声。字义不明,遑问其他?故高子业云:「字学明六经如指掌,且知所先后是一时事,知所先而先之,则知所后而后之矣。」岂可分属此说与?王心斋以「格物」为应物有本末之物,「致知」为应知所先后之知,皆举业时文话。予尝谓近世诸儒讲学,不脱举业时文习气,正此类也。
阳明之学以致良知为主,故别解格物。近乃有谓格物即以知格之,是致知工夫自在先,故不曰先格物,而曰在格物。此语牵强,明悖经文。果如所说,则当曰「致知以格物」,亦不当曰「在格物」矣。不知于下文「物格而后知至」,而「后」字如何说得去?艾千子云:「致知在格物,虽不说先,毕竟格在致先,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致方求融贯,而至则已会通矣。」此正论也。又林次崖驳阳明格物之说有云:「经文言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是意诚工夫又后格物一步也。既以格物为去私意,则当物格时,私意已无了,又何须再去诚意,再做毋自欺、慎独许大工夫,得无叠床重屋耶?若谓格物即是诚意,又不应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分做三节,中间又用个而后字。」按:次崖此论,虽阳明复起,能无口塞乎?
汪石潭、罗整庵皆阳明素交。石潭著濯旧稿,整庵著困知记,皆言阳明之学之失。石潭曰:「近世有尊象山而鄙朱子为训诂章句之学者,曰吾心学也。好异者靡然趋之,惑世诬民,其罪大也。」整庵曰:「格物之义,程、朱之训明且尽矣,当为万物无疑。人之有心,固然亦是一物,然以格物为格此心则不可。此理在人则谓之性,在天则谓之命。心也者,人之神明而理之存主处也。岂可谓心即理,而以穷理为穷此心哉?象山之为此言,误人多矣,其流祸迄今益甚。士之好高欲速者,更唱迭和,骎骎乎有丕变于夷之势。」每读至此,为之悚然太息。予友李子德谓:「先朝天下之乱,由于学术之不正,其首祸乃王阳明也。」予尝嫌其言太过,然持世明教,亦卓论也。士而有志于正学,则又乌可不凛然知警也哉!尝读陆子语录,有一条论王荆公云:「或问介甫比商鞅何如?先生云:商鞅是脚踏实地,他亦不问王霸,只要事成,却是先定规模。介甫慕尧、舜、三代之名,不曾踏得实处,故所成就者,王不成,霸不就。本原皆因不能格物,摸索形似,便以为尧、舜、三代如此而已。所以学者先要穷理。」按:陆子此言,与朱子所谓格物穷理之说何异?岂非理不可易,心不容泯,有意执为格物之解者,不觉无意于论他事中,倏而吐露如此耶?敢以此问世之为陆子之学者。陆子又尝谓学有讲明,有践履,以致知格物为讲明之学,此亦与朱子即物穷理之说无异。昔有举此以问阳明者,阳明乃云:「此是陆子见未精一处。」执其成见,既以非朱,又以非陆,得毋胜心用事乎?敢以此问世之为王氏之学者。阳明解致知格物之谬,其病原于为知行并进之说。然古人所谓知行不相离者,言人当重行,不可徒知云尔。凡圣贤之言知行,皆分言之,亦皆先言知而后言行。如曰「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见于经传所载者多矣,皆知先而行后之明征也。故朱子云:「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今谓知行并进,行在知内,初无先后,骤听之,岂非高论?然而中有毫厘千里之差。果如所言,则孔子何以言有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人?子路何以有未之能行,唯恐有闻之时?凡为此论,皆实本之释氏。抑所谓善知识,即在彼法中,亦不尽尔也,况圣贤之道哉?
周子曰:「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
朱子答陆子美书曰:太极篇首一句,最是长者所深排,然殊不知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物之根柢;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之根本。只此一句,便见其下语精密,微妙无穷,而向下所说许多道理条贯●络,井井不乱,只今便在目前,而亘古亘今,𭣇扑不破。只恐自家见得未曾如此分明直截,则其所可疑者,乃在此而不在彼也。又答陆子美书曰:太极之说,某谓周先生之意,恐学者错认太极别为一物,故著无极」二字以明之。此是推原前贤立言之本意,所以不厌重复,盖有深指。而来谕便谓某以太极下同一物,是则非惟不尽周先生之妙旨,而于某之浅陋妄说,亦未察其情矣。又谓「著无极字,便有虚无好高之弊」,则未知尊兄所谓太极是有形器之物耶?无形器之物耶?若果无形而但有理,则无极即是无形,太极即是有理明矣,又安得为虚无而好高乎?
陆子与朱元晦书曰:梭山兄谓太极图说与通书不类,疑非周子所为。不然,则或是其学未成时所作;不然,则或是传他人之文,后人不辨也。盖通书理性命章言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曰一曰「中」,即太极也,未尝于其上加无极字。动静章言五行阴阳、阴阳太极,亦无无极之文。假令太极图说是其所传,或其少时所作,则作通书时不言无极,盖已知其说之非矣。此言殆未可忽也。兄谓梭山急迫看人文字,未能尽彼之情,而欲遽申己意,是以轻于立论,徒为多说,而未必果当于理。大学曰:「无诸己而后非诸人。」人无古今、智愚、贤不肖,皆言也,皆文字也。观兄与梭山之书,已不能酬斯言矣,尚何以责梭山哉?尊兄向与梭山书云:「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物根柢;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夫太极者,实有是理,圣人从而发明之耳,非以空言立论,使后人簸弄于颊舌纸笔之间也。其为万物根本,固自素定,其足不足,能不能,岂以人言不言之故耶?易大传曰:「易有太极」,圣人言有,今乃言无,何也?作大传时不言无极,太极何尝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物根柢耶?洪范五皇极列在九畴之中,不言无极,太极亦何尝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耶?太极固自若也。尊兄只管言来言去,转加糊涂,此真所谓轻于立论,徒为多说,而未必果当于理也。兄号句句而论,字字而议,有年矣,宜益工益密,立言精确,足以悟疑辨惑,乃反疏脱如此,宜有以自反矣。后书又谓:「无极即是无形,太极即是有理。周先生恐学者错认太极别为一物,故著无极二字以明之。」易大传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阴一阳已是形而上者,况太极乎?晓文义者举知之矣。自有大传,至今几年,未闻有错认太极别为一物者。设有愚谬至此,奚啻不能以三隅反,何足尚烦老先生特地于太极上加无极二字以晓之乎?且极字亦不可以形字释之。盖极者,中也,言无极则是犹言无中也,是奚可哉?若惧学者泥于形器而申释之,则宜如诗言「上天之载」,而于下赞之曰「无声无臭」可也,岂宜以无极字加于太极之上?朱子发谓濂溪得太极图于穆伯长,伯长之传出于陈希夷,其必有考。希夷之学,老氏之学也。「无极」二字出于老子「知其雄」章,吾圣人之书所无有也。老子首章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而卒同之,此老氏之宗旨也。「无极而太极」,即是此旨。老氏学之不正,见理不明,所蔽在此。兄于此学用力之深,为日之久,曾此之不能辨,何也?通书「中焉止矣」之言,与此昭然不类,而兄曾不之察,何也?太极图说以「无极」二字冠首,而通书终篇未尝一及「无极」字;二程言论文字至多,亦未尝一及「无极」字。假令其初实有是图,观其后来未尝一及「无极」字,可见其道之进而不自以为是也。兄今考订注释,表显尊信如此其至,恐未得为善祖述者也。潘清逸诗文可见矣,彼岂能知濂溪者?明道、伊川亲师承濂溪,当时名贤居潘右者亦复不少,濂溪之志卒属于潘,可见其子孙之不能世其学也。兄何据之笃乎?梭山兄之言,恐未宜忽也。
朱子答陆子静书曰:来书反复,其于无极、太极之辨详矣。然以某观之,伏羲作易,自一画以下;文王演易,自乾元以下,皆未尝言太极也,而孔子言之。孔子赞易,自太极以下,未尝言无极也,而周子言之。夫先圣后圣,岂不同条而共贯哉?若于此有以灼然实见太极之真体,则知不言者不为少,而言之者不为多矣,何至若此之纷纷哉?今既不然,则吾之所谓理者,恐其未足以为群言之折衷,又况于人之言有所不尽者,又非一二而已乎?既蒙不鄙而教之,某亦不敢不尽其愚也。且夫大传之太极者,何也?即两仪、四象、八卦之理,具于三者之先,而缊于三者之内者也。圣人之意,正以其究竟至极,无名可名,故特谓之太极。犹曰:「举天下之至极,无以加此」云尔,初不以其中而命之也。至于「北极」之极,「屋极」之极,诸儒虽有以为中者,盖以此物之极,尝在此物之中,非指极字而训之以中也。极者,至极而已。以有形者言之,则其四方八面合辏将来,到此筑底,更无去处。从此推出,四方八面,都无向背,一切停匀,故谓之极耳。后人以其居中而能应四外,故指其处而以中言之,非以其义为可训中也。至于太极,则又初无形象方所之可言,但以此理至极而谓之极耳。今乃以中坐之,则是所谓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一也。通书理性命章,其首二句言理,次三句言性,次八句言命,故其章内无此三字,而特以三字名其章以表之,则意内之言,固已各有所属矣。盖其所谓「灵」、所谓「一」者,乃为太极;而所谓「中」者,乃气禀之得中,与刚善、刚恶、柔善、柔恶者为五性,而属乎五行,初未尝以是为太极也。且曰「中焉止矣」,而又下属于「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之云,是亦成何等文字义理乎?今来喻乃指其中者为太极,而属之下文,则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二也。若论「无极」二字,乃是周子灼见道体,迥出常情,不顾旁人是非,不计自己得失,勇往直前,说出人不敢说底道理,令后之学者晓然见得太极之妙,不属有无,不落方体。若于此看得破,方见得此老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非但架屋下之屋,叠床上之床而已也。今乃以为未然,是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三也。至于大传,既曰「形而上者谓之道」矣,而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此岂真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哉?正所以见一阴一阳虽属形器,然其所以一阴而一阳者,是乃道体之所为也。故语道体之至极,则谓之太极;语太极之流行,则谓之道。虽有二名,初无两体。周子所以谓之无极,正以其无方所,无形状,以为在无物之前而未尝不立于有物之后,以为在阴阳之外而未尝不行乎阴阳之中,以为通贯全体,无乎不在,则又初无声臭影响之可言也。今乃深诋太极之不然,则是直以太极为有形状、有方所矣;直以阴阳为形而上,则又昧于道器之分矣。又于形而上者之上复有太极之语,则是又以道上别有一物为太极矣。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四也。至某前书所谓「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物根柢;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乃是推本周子之意,以为当时若不如此两下说破,则读者错认语意,必有偏见之病,闻人说有即谓之实有,见人说无即以为真无耳。自谓如此说得周子之意已是大煞分明,只恐知道者厌其漏泄之过甚,不谓如老兄者,乃犹以为未稳而难晓也。请以某书上下文意详之,岂谓太极可以人言而为加损哉?是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五也。来书又谓大传明言易有太极,今乃言无,何也?此尤非所望于高明者。今夏因与人言易,其人之论正如此,当时对之不觉失笑,遂至被劾。彼俗儒胶固,随语生解,不足深怪。老兄平日自视为如何,而亦为此言耶?老兄且谓大传之所谓有,果如两仪四象、八卦之有定位,天地五行、万物之有常形耶?周子之所谓无,是果虚空断灭,都无生物之理耶?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六也。老子复归于无极,无极乃无穷之义,如庄生「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云尔,非若周子所言之意也。今乃引之而谓周子之言实出乎彼,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七也。高明之学,超出方外,固未易以世间言语论量,意见测度。今且以愚见执方论之,则其未合有如前所陈者,亦欲奉报,又恐徒为纷纷,重使世俗观笑。既而思之,若遂不言,则恐学者终无所取正。较是二者,宁可见笑于今人,不可得罪于后世。是以终不获已而竟陈之。
陆子又与朱元晦书曰:尊兄尝晓陈同父云:「欲贤者百尺竿头进取一步,将来不作三代以下人物,省得气力,为汉唐分疏,即更脱洒磊落。」今亦欲得尊兄进取一步,莫作孟子以下学术,省得气力为「无极」二字分疏,亦更脱洒磊落。古人质实,不尚智巧,言论未详,事实先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所谓「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者,以其事实觉其事实,故言即其事,事即其言,所谓「言顾行,行顾言」。周道之衰,文猊日胜,事实湮于意见,典训芜于辨说,揣量摸写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习熟足以自安。以子贡之达,又得夫子而师承之,尚不免此「多学而识之」之见,非夫子叩之,彼固晏然而无疑。「先行」之训,「予欲无言」之训,所以觉之者屡矣,而终不悟。颜子既没,其传固在曾子,盖可观已。尊兄之才,未知其与子贡何如?今日之病,则有深于子贡者。尊兄诚能深知此病,则来书七条之说,当不待条析而自解矣。然相去数百里,脱或未能自克,淹回旧习,则不能无遗恨,请卒条之。来书本是主张「无极」二字,而以明理为说,其要则曰:于此有以灼然实见太极之真体。某窃谓尊兄未曾实见太极,若实见太极,上面必不更加「无极」字,下面必不更著「真体」字。上面加「无极」字,正是叠床上之床;下面著「真体」字,正是架屋下之屋。虚见之与实见,其言固自不同也。又谓极者,正以其究竟至极,无名可名,故特谓之太极,犹曰「举天下之至极,无以加此」云尔。就令如此,又何必更于上面加「无极」字也?若谓欲言其无方所,无形状,则前书固言宜如诗言「上天之载」,而于其下赞之曰「无声无臭」可也,岂宜以「无极」字加之太极之上?系辞言「神无方矣」,岂可言无神?言「易无体矣」,岂可言无易?老氏以无为天地之始,以有为万物之母,以常无观妙,以常有观徼,直将「无」字搭在上面,正是老氏之学,岂可讳也。惟其所蔽在此,故其流为任术数,为无忌惮。此理乃宇宙之所固有,岂可言无?若以为无,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矣。杨朱未遽无君,而孟子以为无君。墨翟未遽无父,而孟子以为无父,此其所以为知言也。极亦此理也,中亦此理也。五居九畴之中,而曰「皇极」,岂非以其中而命之乎?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而诗言「立我烝民,莫匪尔极」,岂非以其中命之乎?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理至矣,外此岂更复有太极哉?以极为中,则为不明理;以极为形,乃为明理乎?字义固有一字而数义者,用字则有专一义者,有兼数义者。而字之指归,又有虚实。虚字则但当论字义,实字则当论所指之实。论其所指之实,则有非字义所能拘者。如「元」字,有始义,有长义,有大义。坤五之「元吉」,屯之「元亨」,则是虚字,专为大义,不可复以他义参之。如「乾元」之元,则是实字,论其所指之实,则文言所谓「善」,所谓「仁」,皆元也,亦岂可以字义拘之哉?「极」字亦如此。太极、皇极,乃是实字,所指之实,岂容有二?充塞宇宙,无非此理,岂容以字义拘之乎?中即至理,何尝不兼至义?大学、文言皆言「知至」,所谓「至」者,即此理也。语读易者曰「能知太极」,即是知至;语读洪范者曰「能知皇极」,即是知至。夫岂不可?盖同指此理,则曰「极」,曰「中」,曰「至」,其实一也。「一极备凶,一极无凶」,此两极字乃是虚字,专为至义,却使得「极者,至极而已」,于此用「而已」字,方用得当。尊兄最号为精通诂训文义者,何为尚惑于此?无乃理有未明,正以太泥而反失之乎?至如直以阴阳为形器,而不得为道,此尤不敢闻命。易之为道,一阴一阳而已,先后始终,动静晦明,上下进退,往来阖辟、盈虚消长、尊卑贵贱,表里隐显、向背顺逆、存亡得丧,出入行藏,何适而非一阴一阳哉?奇耦相寻,变化无穷,故曰「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说卦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又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下系亦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他也,三才之道也。」今顾以阴阳为非道,而直谓之形器,其孰为昧于道器之分哉?辨难有要领,言词有指归,为辨而失要领,观言而迷指归,皆不明也。前书之辨,其要领在「无极」二字。尊兄确意主张,曲为饰说,既以无形释之,又谓「周子恐学者错认太极别为一物,故著无极二字以明之」。某于此见得尊兄只是强说来繇,恐无是事,故前书举大传「一阴一阳之谓道,形而上者谓之道」两句,以见粗识文义者亦知一阴一阳即是形而上者,必不至错认太极别为一物,故曰:「况太极乎?」此其指归本自明白,而兄曾不之察,乃必见诬以道上别有一物为太极。通书曰:「中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周子之言中如此,亦不轻矣。外此岂更别有道理,乃不得比虚字乎?所举理性命章五句,但欲见通书言「中」、言「一」而不言无极耳。「中焉止矣」一句,不妨自是断章,兄必见诬以属之下文。兄之为辨,失其指归,大率类此。「尽信书不如无书」,某实深信孟子之言。前书释此段,亦多援据古书,独颇不信无极之说耳。兄遽坐以直绌古书为不足信,兄其深文矣哉!大传、洪范、毛诗、周礼与太极图说孰古?以极为形,而谓不得为中;以一阴一阳为器,而谓不得为道,此无乃少绌古书为不足信,而微任胸臆之所裁乎?来书谓:「若论无极二字,乃是周子灼见道体,迥出常情,不顾旁人是非,不计自己得失,勇往直前,说出人不敢说底道理。」又谓:「周子所以谓之无极,正以其无方所、无形状。」诚令如此,不知人有甚不敢道处,但加之太极之上,则吾圣门正不肯如此道耳。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𬯎然示人简矣,太极亦何尝隐于人哉?尊兄两下说无说有,不知漏泄得多少。如所谓太极真体不传之秘,无物之前,阴阳之外,不属有无,不落方体,迥出常情,超出方外等语,莫是曾学禅宗,所得如此?平时既私其说以自高妙,及教学者,则又往往秘此而多说文义,此漏泄之说所从出也。以实论之,两头都无著实,彼此只是葛藤。未说气质不美者,乐寄此以神其奸,不知系绊多少好气质底学者。既以病己,又以病人,殆非一言一行之过。兄其母以久习于此而重自反也。区区之忠,竭尽如此,流俗无知,必谓不逊。书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谅在高明,正所乐闻。若犹有疑,愿不惮下教。朱子又答陆子静书曰:来书云:古人质实止,请卒条之。○某详此说,盖欲专务事实,不尚空言,其意甚美。但今所论无极二字,某固已谓不言不为少,言之不为多矣。若以为非,则且置之,其于事实,亦未有害。而贤昆仲不见古人指意,乃独无故于此创为浮辨,累数百言,三四往返而不能已,其为湮芜,亦已甚矣。来书云:尊兄未尝止,固自不同也。○某亦谓老兄正为未识太极之本无极而有其体,故必以中训极,而又以阴阳为形而上者之道,虚见之与实见,其言果不同也。
来书云:老氏以「无止」讳也。○某详老氏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二;周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一。正如南北水火之相反,更请仔细著眼,未可容易讥评也。
来书云:此理乃止子矣。○更请详看某前书,曾有「无理」二字否?
来书云:极亦此止极哉。○极是名此理之至极,中是状此理之不偏。虽然同是此理,然其名义各有攸当,虽圣贤言之,亦未尝敢有所差易也。若「皇极」之极,「民极」之极,乃为标准之意,犹曰「立于此而示于彼,使其有所向望而取正焉」耳,非以其中而命之也。「立我烝民」,「立」与「粒」通,即书所谓「烝民乃粒,莫匪尔极」,则「尔」指后稷而言。盖曰「使我众人皆得粒食,莫非尔后稷之所立者是望」耳。「尔」字不指天地,「极」字亦非指所受之中,中者,天下之大本,乃以喜怒哀乐之未发,此理浑然无所偏倚而然。而言太极固无偏倚,而为万化之本,然其得名,自为「至极」之极,而兼有标准之义,初不以中而得名也。
来书云,以极为中止理乎?○老兄自以中训极,某未尝以形训极也。今若此言,则是已不晓文义,而谓它人亦不晓也。请更详之。
来书云,大学、文言皆言知至。○某详「知至」二字虽同,而在大学则「知」为实字,「至」为虚字,两字上重而下轻,盖曰「心之所知,无不到」耳。在文言则「知」为虚字,「至」为实字,两字上轻而下重,盖曰「有以知其所当至之地」耳。两义既自不同,而与太极之为至极者,又皆不相似,请更详之。
来书云:「直以阴阳为形器,止道器之分哉」。○若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则形而下者复是何物?更请见教。若某愚见与其所闻,则曰:「凡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所以为是器之理者,则道也。」如是,则来书所谓始终、晦明、奇耦之属,皆阴阳所为之器,独其所以为是器之理,如目之明,耳之聪,父之慈,子之孝,乃为道耳。如此分别,似差明白,不知尊意以为如何?
来书云:「通书曰止类此。」○周子言「中」,而以「和」字释之,又曰「中节」,又曰「达道」,彼非不识字者,而其言显与中庸相戾,则亦必有说矣。盖此中字是就气禀发用而言其无过不及处耳,非直指本体未发无所偏倚者而言也,岂可以此而训「极」为中也哉?来书引经必尽全章,虽烦不厌,而所引通书乃独截自「中焉止矣」而下,此安得为不误?老兄本自不信周子,正使误引通书,亦未为害,何必讳此小失而反为不改之过乎?
来书云「大传止孰古。」○大传、洪范、诗、礼皆言极而已,未尝谓极为中也。先儒以此极处常在物之中央,而为四方之所面内而取正,故因以中释之,盖亦未闻甚失,而后人遂直以极为中,则又不识先儒之本意矣。尔雅乃是纂集古今诸儒训诂以成书,其间盖亦不能无误,不足据以为古,又况其间但有以极训「至」,以殷、齐训「中」,初未尝以极为中乎?
来书云「又谓周子止道耳」。○「无极而太极」,犹曰「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又如曰「无为之为」,皆语势之当然,非为别有一物也。其意则固若曰:非如皇极、民极、屋极之有方所形象,而但有此理之极耳。若晓此义,则于圣门有何违叛而不肯道乎?「上天之载」,是就有中说无;「无极而太极」,是就无中说有。若实见得,即说有说无,或先或后,都无妨碍。今必如此拘泥,强生分别,曾谓「不尚空言,专务事实」,而反如此乎?
来书云:「夫乾止自反也。」○,太极固未尝隐于人,然人之识太极者则少矣。往往只是于禅学中认得个昭昭灵灵能作用底,便谓此是太极,而不知所谓太极,乃天地万物本然之理,亘古亘今,𭣇扑不破者也。迥出常情等语,只是俗谈,即非禅家所能专有,不应儒者反当回避。况今虽偶然道著,而其所见所说,却非禅家道理,非如它人阴实祖用其说,而改头换面,阳讳其所自来也。如曰「私其说以自妙,而又秘之」,又曰「寄此以神其奸」,又曰「系绊多少好气质底学者」,则恐世间自有此人可当此语。某虽无状,自省得与此语不相似也。
大抵老兄昆仲同立此论,而其所以立论之意不同。子美尊兄自是天资质实厚重,当时看得此理有未尽处,不能仔细推究,但立议论,因而自信太过,遂不可回。见虽有病,意实无它。老兄却是先立一说,务要突过有若、子贡以上,更不数近世周、程诸公,故于其言不问是非,一例吹毛求疵,须要讨不是处。正使说得十分无病,此意却先不好了。况其言之粗率,又不能无病乎?夫子之圣,固非以多学而得之,然观其好古敏求,实亦未尝不多学,但其中自有一以贯之处耳。若只如此空疏杜撰,则虽有一而无可贯矣,又何足以为孔子乎?颜、曾所以独得圣学之传,正为其博文约礼,足目俱到,亦不是只如此空疏杜撰也。子贡虽未得承道统,然其所知似亦不在今人之后,但未有禅学可改换耳。周、程之生,时世虽在孟子之下,然其道则有不约而合者。反复来书,窃恐老兄于其所言多有未解者,恐皆未可遽以颜、曾自处而轻之也。颜子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曾子三省其身,惟恐谋之不忠,交之不信,传之不习。其智之崇如彼,而礼之卑如此,岂有一毫自满自足、强辨取胜之心乎?来书之意,所以见教者甚至,而其末乃有若犹有疑,不惮下教之言,某固不敢当此,然区区鄙见,亦不敢不为老兄倾倒也。不审尊意以为如何?如曰未然,则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各尊所闻,各行所知,亦可矣,无复可望于必同也。
近见国史濂溪传载此图说,乃云自无极而为太极。若使濂溪本书实有自、为两字,则信如老兄所言,不敢辨矣。然因渠添此二字,却见得本无此字之意愈益分明,请试思之。
陆子又与朱元晦书曰:「向蒙尊兄促其条析,且有无若令兄遽断来章之戒,深以为幸。别纸所谓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各尊所闻,各行所知,亦可矣,无复望其必同也。不谓尊兄遽作此语,甚非所望。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通人之过,虽微箴药,久当自悟。谅今尊兄必涣然于此矣。愿依末光,以卒余教。宏撰曰:以上乃朱、陆往复辨无极、太极书。艾千子谓其两是而两足存,推其意,乃申陆子之说耳。盖陆子之说,其理自确,朱子则以立教为学者过虑耳。平心静气,句句字字,绎之自见。或问:「朱、陆之书,千子本两是之,今谓申陆子之说,如何?」曰:自宋、元以来,诸儒之斥陆子者严矣,至国朝益甚。千子独以为当与朱子之说并存,故知其意乃申陆子之说耳。然予为此言,盖服千子持论之平,非有所牴牾也。
无极二字,实出于老子。朱子谓老子所言无极,乃无穷之义。今观其文云:「知雄守雌,复归于婴儿;知白守黑,复归于无极。」合数句绎之,则无极非无穷之义明矣。不然,何以为复归二字解也?按周子此说,颇为道家牵附。其援引演论,如云:无极生太极,太极禀无极,无极在太极之前,无极极而为太极,无极为真无,太极为妙有。诸语不一,而太极反似有形状、有方所矣。甚矣,无极二字之不可加也。翻阅道藏,乃知陆子之功于此不细,此予所以欲删去无极,以还孔子之太极也。
宋史原本云:「自无极而为太极。」韩恭简公谓朱子削去「自为」二字,以吾儒正理释之,则亦回护之过矣。按朱子尝以增「自为」二字为史氏之过,今韩氏又以削「自为」二字为朱子之过,皆非也。盖史氏断无无故增入二字之理,而谓朱子削去二字反以咎史氏,则大贤不若是之诡,或当时传本有异,又或前后改定,未可定也。
韩氏又自以「至无而至有」五字释「无极而太极」五字,自谓亦是回护。按此言乃正坐以老子之旨,又何回护之有?如以「至无而至有」五字释「太极」二字则可也,盖「无极」二字亦是释「太极」耳,释则当缓于下,不可加于上。唯其加于上,此所以合于外氏,而有「无极生太极」之说也。今人注古人之书者,皆扬之使高,凿之使深者也。唯朱子则推之使实,扶之使正,此其所以度越诸儒,而得孔孟之传也。
周子曰「无极而太极」,实即无生有之旨,非但以「无极」明无形之义也。观下文「无极之真」四字可见以「无极」为明无形之义,乃朱子之说,所谓「推之使实,扶之使正」者也。朱子既以「无形而有理」释「无极而太极」,而于「无极之真」则释云:「真字便是太极。」又云:「既举无极,则不复别举太极。」如今说则此处欠「太极」字,皆回护之词。予谓以「无极之真」该「太极」,何不竟言「太极」?且此处不止欠「太极」字,正是多「无极」字耳。夫既以「无极」为无形矣,而云「无形之真」,可乎?如谓「真」字是太极,则犹言「无极之太极」矣,亦无是理也。故知周子之意,非但以「无极」为明无形之义也。朱子尝云:「老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二;周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一。」韩苑洛云:「周子亦以有、无为二。以有、无为一,乃朱子之正论也。」斯言得之矣。至诸儒问答,又往往涉于老氏之旨。如或问「无极」是无之至,至无之中乃至有存焉,故云「无极而太极」。朱子曰:如公说无极,恁地说却好,但太极说不去。或曰:「有」字便是太字地位。朱子曰:将有字训太字不得,太极只是个理。或曰:「至无之中,乃万理之至有也。」朱子曰:「亦得。」详其语意,是以「无极」为「无」,以「太极」为「有」矣。夫以「无形」训「无极」者,本欲明「太极」之为「无」,而今反以「有」属之,则岂非「无极」二字累之乎?又有问「无极、太极只是一物」者。朱子曰:「本是一物,被他恁地说,却似两物。」此言若反为陆子地者。黄勉斋云:后之读者,不知极字但为取喻,而遽以理言,不唯理不可无,于周子「无极」之语有以难通。且太极之为至理,其词已足,而加以无极,则诚似于赘者。转思之,似亦足为陆子之一助。蔡节斋谓「周子以无极而太极,发明易有太极之旨」,谓周子所言太极,即孔子所言太极是也。而谓周子所言无极,即孔子所言易,遂谓无极之真,实有得于孔子之一言者,此其牵合之谬,又益甚矣。凡陆子之言,其要在「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与「神无方」、「易无体」二段。朱子与陆子书皆条析以答,独不及此二段。虽有云「上天之载」是就有中说无,「无极而太极」,是就无中说有,乃朱子自为之说,而于陆子致辨之意绝不相应,盖已知其理之不可夺也。鲍鲁斋云:「无极而太极一句是顺说,太极本无极一句是倒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犹周子所谓无极而太极也。若移诗之二句倒言之曰「无声无臭」,「上天之载」,亦何不可?象山不肯拈「太极本无极」一句,只攻上句,徒肆强辨,鲁斋此言非也。陆子云:「若谓欲言其无方所,无形状,则宜如诗言上天之载,而于其下赞之曰无声无臭可也。」此即「太极本无极」之说也。此句为陆子之所与,又何攻焉?然鲁斋独拈「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一段,而不复拈「神无方,易无体」一段,则何也?予尝究而论之,周子之说原为有碍,而朱子之注要于无疵。朱子之回护周子者,归之于正,而诸儒之尊奉朱子者则失之于偏,此不易之言也。然则周子非乎?曰:无中含有,亦是吾儒正理,无论其同于老氏与否,但太极即无也,既言太极,又先言无极,予故谓周子之言有碍,以其赘也。陆子兄弟云:「太极图说与通书不类,疑非周子所为;不然,则或是其学未成时所作;不然,则或是传他人之文。」又云:「太极图说以无极二字冠首,而通书终篇未尝一及无极字。二程言论文字至多,亦未尝一及无极字。假令其初实有是图,观其后来未尝一及无极字,可见其道之进而不自以为是也。」此言固大可省矣。朱子谓:无极二字乃周子灼见道体,说出人不敢说底道理。陆子云:「诚令如此,不知人有甚不敢道处,但加之太极之上,则吾圣门正不肯如此道耳。」二程未尝以此示人,朱子谓其有微意。张敬夫以书来问,则云:「以无有能受之者尔。」夫太极图说为明易而作也,故曰:「大哉易也,斯其至矣。」程子于易有传矣,岂谓有人受易,而无人受太极图说乎?此皆理之可疑者也。予素信朱子如神明蓍蔡,唯于此小异,诚不敢以心之所未安者,而徒剿袭雷同,以蹈于自欺欺人之为也。若后世之论无极者,以为真赃实犯,则轻薄之言斯戾矣。或曰:子以无极之说为有碍,如何?曰:「易有太极」,孔子之言也。周子作太极图说,宜直援此句起,而下缀以「太极本无极也」。如系辞大传云:「神无方也,易无体也。」此岂不可以为立言之法乎?顾以无极二字加于太极之上,是犹曰「无方而神,无体而易」矣,安得为无碍乎?此予所以谓陆子之说长也。
或曰:何以云赘?曰:孔子云「易有太极」,言太极而不言无极者,尊孔子之言也。周子云「无极而太极」,言太极而必言无极者,尊周子之言也。孔子之言,于理无欠,则周子之言,于理自赘。如云「为学者虑」,岂孔子之虑视周子疏乎?后儒又以陆子尝谓通书不言无极,而欲尊太极图说,则云通书字字是发明太极图说,此语录套话。如谓通书字字是发明大学亦可,字字是发明中庸亦可也。盖其理自可相通。其实通书自为通书,不必牵附。即云字字是发明太极图说,亦未尝特发明无极也。故无极二字,终属添出为蛇足耳。
王文成公有与徐成之书,论朱、陆同异,虽其间有巧抑朱子处,如云「是其为言虽未尽莹」等语,然其为陆子申辨,则亦是公论,不可废也。郑端简公论文成,则曰:「王公才高学邃,兼资文武,近世名卿鲜能及之,特以讲学故,众口交訾。盖公功名昭揭,不可盖覆,唯学术邪正,未易铨测,以是指斥,则谗说易行,媢心称快尔。」今人咸谓公异端,陆子静之流。嗟乎!子静岂异端乎?以异端视子静,则游、夏纯于颜、曾,而思、孟劣于雄、况矣。予谓论人物则文成,于所谓三不朽者,殆兼之焉,自是一代儒臣冠冕。论圣学,则涉于一偏之见,勇于自是者,其失亦正,不可掩也。若今之论者,排击太甚,乃至有并其功名毁之者,又刻薄诬罔之言,使端简闻之,不知当如何致慨矣。然端简游、夏、颜、曾、思、孟、雄、况之喻,予三复之,亦似失其伦也。学者不读宋儒书,不可以言学。今之纷纷于格物、太极之说者,总繇不细读书,故于其所分疏已明者,犹鹘突致诸讥。即予所述者,平心静气,字字绎之,亦可以涣然冰释矣。愿学者早事正学,无为昔人不读唐以后书之言所误,如予之蹉跎老大,抱雕虫之悔,而悲叹于无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