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要靠仙缘。还有一个“时”字,纵然用功,学问却像花朵的要踏正了时辰才忽然的开放。

我廿五年前在雁荡山写《山河岁月》,说明中国史上无奴隶社会,并从阿瑙、苏撒地域考古学上的发见,说明了中国史是世界文明史的正统。但是今后该如何做,问题到了那最要紧的去处,就自己也觉得是说话口齿不清了。

其后我到日本,在日本最敏感得战后美国式社会的狂躁。对于此现代社会在欧洲乃至在美国都有人批评,如与约翰逊竞选总统的高华德即说:国民总雇佣、社会保险与国家的福利设施与膨胀经济,乃是现代的三恶。可是有什么制度可以代替它呢?又则要经过什么手术才能代替它呢?大家就都茫然了。

在日本,甚至亦在欧洲与美国,有人提出对科学与民主的怀疑。如爱因斯坦晚年即说相对论与量子论不是一切。又如美国的代表评论家李普曼最后于其论西德的总选举文中,说“代议制已成史上的残骸,惟我不知有何可以代之”。结论还是茫然。在日本是青年此伏彼起的自费办刊物,非难民主,思慕天皇,但是理论发展不下去,结果只得承认民主是必要的恶云云。

中国的事与世界息息相关,但我们必同时有为世界开创新时代的志气。世界是在期待我们。英国的历史学者汤恩比说:“世界还是要统一,而惟中国民族的史上有此经验与智慧。”十年前汤恩比在日本《读卖新闻》的元旦寄稿中如此说,今年六月他再访日本时亦如此说。但汤恩比其实亦不大晓得中国。可是我们能知道自己吗?

我们试再来看看这个世界。

除了上述现代三恶,还有公害,世界资源耗竭,经济转向停滞,世界人口爆发地增加,核兵器竞争,与一九四○年代以后人类的知性萎缩。历史是已临到了比罗马帝国末期还更严重的时代,虽然表面尚见得繁荣,空前的大劫就在后头了。现在人们不是完全不感觉,惟因想也无用,随即不再去想它了。

可是我们不能也如此。凡人有生必有死,释迦与孔子亦不能免,然而可以有觉悟,死并不是完了。世界上的全人类亦如此,必有一次毁灭到来把大增殖的人口洗劫了。我们也不能防止它,但是可以有觉悟,使文明不因此就完了。

如此,我们现在就要来彻底了解现代社会一切错误的原因,而不单是惊扰于其现象,而且要能提得出代替案来。而且要知道以怎样的手段来提出。

我们便是要为这时代提出新理想,如何重新建立中国的与世界的文明。那其实仍是依造中国的经书与国父的学说,但是要就新的问题来加以解答证明。为此我们要把造作现代社会的诸基础学问,如数学、物理学、哲学来加以总检点,再来观察当前的形势,而以革命的行动来提出新案并把来造形。

做个现代人也够不自由了,而如唐诗“秋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如今我们却要做个跌荡自喜的现代人。

却说我在日本,先还是茫然了好些年,随后却偶然来了学问上的仙缘。第一是在筑波山梅田开拓筵读了《古事记》,才豁然明白了中国的礼乐是祭政一致的理论学问化。第二是相识了世界的数学者冈洁与世界的物理学者汤川秀树,使我对数学与物理学生出了欢喜之心。

冈洁有一篇多变量函数的“冈原理”的发见经验的自述,我读了一下子明白了朱子他们都说不清楚的《大学》的格物致知。汤川使我晓得了二十世纪初头是物理学上大发见的时代,但自四十年代起,原理的发见力萎缩了,惟应用科学在喧扰。冈洁亦说第二次大战后数学大大地堕落了。这对于我的判断世界现状的形势,真是难得的证言。

他们两位使我知道了什么是数学,什么是物理学,何处是数学的限度,何处是物理学的限度。但我对之乃有了新的欢喜。我这才买了许多今世纪的数学书与物理学书来看,李曼前后的数学思想的流变、爱因斯坦对波尔他们的论争、普兰克的量子论、素粒子研究的天才erwin schrodinger他们、天文学上fred hoyle他们的定常宇宙论对进化宇宙论之争,许多都是以前连名字我也不大知道的,现在我却似偶然到了仙境,所见花卉多不识其名,只是都觉得好。我把冈洁的全集与汤川的素粒子论集都来读了,像婴孩学语,看着听着大人在说话。

原来数学与物理学的学问方法也可以是好玩。以太的存在自身是个问题,而faraday(十九世纪后半)依之发见了电磁场的法则体系,至今被正确应用。可是他用以证明的数学解析太未熟了,被当时的物理学者对之全然无视,后来是maxwell把他的数学来补正了。

我读到这一节,只觉真是要谢谢他。还有是发见电子轨道上电子的排他律的保利,他对于实验全然不行,他一到实验室即刻会把仪器弄坏。这我也觉得很有趣,有点像数学不在乎演算,音乐不在乎会打钟鼓。

我是闯入了邻家的园地,但冈洁与汤川也一样不问主人,随便到人家的园子里看花看竹。冈洁偶然作的几首俳句是古今最好的俳句,他写的一篇日本历史,讲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的出现与天意,绝对好过史学专门家所写的。汤川也是谈文学,谈写字,远非文学评论家与书法家所能及。

我如果不是邂逅遇见冈洁与汤川,不知要到何时我才能也喜欢西洋的学问。对于西洋的东西,还在与之相持未下时是不能喜欢的。而我如伶伦因梦上青冥,听见仙人偶语,却把来谱作了人间之音,倒是人间还胜过了天上。数学者冈洁不喜物理学,物理学者汤川不喜技术科学,这是希腊以来的数学者与物理学者皆然,但我因此注意到了数学与物理学皆不能作具象的造形,而技术科学的造形亦不该只是应用数学与应用物理学的,而是还该有技术的造形在前,数学与物理学倒是后来解说它的才好。要能造形,才是天上人间的。

前年正月二日偕小山游镰仓访小仓游龟先生。

小仓先生是日本女流画家第一人。日本画今最高五人,安田韧彦、前田青村、奥村土牛、坚山南风,皆年八十以上,又一人即是小仓游龟,今年也七十九了。她的画一号六十万日元,一号是一张明信片大小。去她家要走寺后一条小径,通过一个山洞进去,敞地千坪,梅花人家,周围高岗环合,像武陵人进了桃花源。通报进去,她到门口迎接,高兴说:

“啊啦,先生!”

就留我们吃了中饭。小山问她日常如何写生作画,她就讲给小山听,那活泼自然竟像是高中的女学生两人在说话。而我在一旁听了,却参悟了文明的造形之理。我是从冈洁才晓得了如何是以冥想格物,今又从小仓游龟晓得了以正观格物。我是对于好东西就有一种想要叛逆,冈洁先生的冥想是止观,他其实远比天台大师说止观更说得好。但是我对止观提出了尚有正观,正观亦犹云直观,不用冥想。我刚把来写在其时正付印中的新着《自然学》里,今听小仓008华学科学与哲学先生说的却比我所说的还更明白,止观只能作抽象的造形,如数学的方程式,惟正观能作具象的造形,如中国画与日本画的写生。这我后来就一直把来与文明的造形问题一道思省。

冈洁与汤川后来是从数学与物理学的尽头处面对着了究极的自然,于此我乃自幸是中国人,有《易经》可与之相议论了。我是与人交际,乃至虽在学问上头,我总是让人,也总是与之平等。冈洁是已经跳出了数学,汤川于物理学则欲要跳出犹未跳出。我今写这本书时,想到其间,忽然明白了不止是数学与物理学有限制,学问这样东西便是有限制的,有时反为是阻碍。但只要知道了这个,还是可以高高兴兴的做学问。

今夏来台湾后曾写一信与日本京都保田与重郎,有云:“平时游从,不甚知珍贵,别后遥望身余堂中人,乃如在天上。”

保田是当今文章第一人。我在日本原如惊鸟投林,却变得是留学,保田先生、民主政论家岩渊辰雄先生、能乐野村保先生,他们皆如天上人,而我一转身又在人世红尘。我与他们皆只是天上人间的邂逅。顷刻之花,世上已千年。

《易经》有一句:“天地不与圣人同忧”,是要这样的无容赦,才能反共谐于天道劫数。便是现代社会也难逃历史的洗劫的;但亦使人每每思省。

小仓游龟邸是和式建筑,客室明窗净几,装了最新的柔和的电灯,正中壁间挂着安田韧彦的素描黄牛,却全身是白的,只额间一抹微黄,便有如神牛了。今年是牛年,所以正月里挂这个。二楼的扶梯口是挂着泰戈尔来日本时用毛笔写的一句诗,是梵文。我非常喜爱她这里的现代化。又如常来我家的有鹿儿岛的明子小姐。鹿儿岛昔是萨摩藩,萨摩藩风刚大义侠,而藩主岛津又是开向西洋最早之人,明子的人就都是现代的亮烈柔艳。又如能乐野村先生的上首弟子柴山康子,她当然是古典的,但她的人亦都是现代的新鲜与亲切。现代社会是革命的对象,但是这里对于现代不能无情,而且理知上也不能对之不敬。

原来是革命亦要如一篇好文章的风味多,事情少。革命更不是带有仇恨,而是革的自己人,所谓革天之命,不由人不想起自中华几千年至今的恩义历史来。乃至对于西洋的历史也不能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