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尚书全解卷十二

宋 林之奇 撰

甘誓        夏书

啓与有扈战于甘之野作甘誓甘誓

古者将欲整齐其众而用之则必有誓而尤严于军旅故书有六体誓居其一焉大抵为誓师而作也周官士师之职以五戒先后刑罚一曰誓用之于军旅军旅之有誓盖所以宣言其讨罪之意谨其坐作进退之节而示之以赏刑之必信帝王之世所不能废也故禹啓汤武皆有之甘者所誓之地故因以名篇亦犹牧誓费誓也啓者禹之子也有扈氏夏之同姓其地在汉之扶风鄠县啓之与有扈战其誓师也声言其罪惟曰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初未尝详言其所以讨之之故史记曰啓立有扈不服遂灭之亦但言其不服而已唐孔氏遂以谓自尧舜受禅相承啓独见继父以此不服此説亦但是以私意而臆度之其实未必然也案左氏昭二年赵孟曰虞有三苖夏有观扈商有姺邳周有徐奄所谓观扈即此有扈国也唐孔氏载楚语观射父曰尧有丹朱舜有商均夏有观扈周有管蔡以是为有扈恃亲而不服啓之政今考之楚语观射父之言但云夏有五观不言观扈唐孔氏盖是误以赵孟之言为观射父之言此虽小误亦不可以不正也有扈氏之罪经无明文然赵孟以比三苖徐奄则知有扈必是顽嚚不可教训且恃险而不服者故啓率六师而征之其誓师之意与秦誓汤誓无以异故圣人录其书以为万世法汉孔氏曰甘有扈郊名马融曰甘有扈南郊唐孔氏以为啓之西行甘当在东郊融乃扶风人或当知其处也啓誓师于甘之野当是亲征至其地也周希圣曰天子之兵常隐于六乡四方有变専责于方伯方伯不能讨则天子亲征之啓与有扈战于甘之野是天子亲征之此说是也

大战于甘乃召六卿

案大司马法凡制军万二千五百人为军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军将皆命卿乃召六卿者王之六卿皆行也李子真曰此所谓六卿非自冢宰至于司空之六卿也周礼地官乡大夫每乡卿一人盖王之六乡别有此六卿平居无事则各掌其乡之政教禁令属于大司徒有事出征则率其乡之万二千五百人而为之将属于大司马所谓军将皆命卿即此卿也若以王朝之六卿即当用兵之时大司马主军政冢宰而下无缘亦属于司马故凡战而言六卿者皆六乡之六卿也此论得之六卿皆行而誓师于甘之野则是天子亲率六师而征之也天子亲征六卿各率其乡之师以从故其战谓之大战盖举国而伐之也扈之威强至于举国而伐之是其势将与京师抗衡而方伯连率之力所不能讨啓之是行也社稷之安危盖系于此矣然则其用兵者岂得已而不已者乎

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

李校书论唐虞言咨之义曰咨之为言其后变而为嗟甘誓曰嗟六事之人征曰嗟予有众汤诰曰嗟尔万方有众泰誓曰嗟我友邦冡君盖嗟者即咨之义也其召之则曰六卿其誓之则曰六事郑氏谓变六卿言六事之人者言军吏下及士卒也下之戒左右与御是徧勑在军之士歩卒亦在其间故六事之人为緫呼之辞其説是也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盖呼六事之人使皆听予之誓言也

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勦絶其命

此则声言有扈氏之罪也五行三正说者不同据有扈氏夏之同姓也其骄蹇跋扈而不可制废尊尊之义失亲亲之恩啓之声言其罪而曰威侮五行怠弃三正此义不必求之太深要之但言其废三纲五常而为是昬迷耳威侮者専其威虐而侮慢之也怠弃者怠慢而废弃之也味此言啓之致讨于有扈之辞可谓简而尽微而显矣苏氏曰王者各以五行之德王改正朔易服色自舜以前必以有子丑为正者有扈不用夏之正朔服色是叛也故曰威侮五行怠弃三正此其论五行三正诚为切近然商之世方有改正朔易服色之事自夏以前未尝有也苏氏之説某亦未敢以为然也有扈之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则获罪于天而天絶之矣勦截也截絶谓殄灭之也天之殄灭有罪必假手于人啓为天子当命德讨罪之任不敢赦也

今予惟恭行天之罚

啓之为天子当命德讨罪之任不敢赦也于是率六师而讨之岂以快一时之私忿哉凡所以致天之所罚也沈同以孟子言燕可伐而伐之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予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盖非天吏则不可以行天罚而为天吏则不可以不行天之罚故经载誓师之辞无不以行天之罚为言者盖苟非行天罚而用兵则是志于杀人而已其何以为后世法乎

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

啓谓我命所以讨有扈者所以恭天之命尔之众士亦当恭我之命而无致失其坐作进退之节也古者车战每车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其三人一居左一居右一居中车中左右主击刺而驭者在其中左传宣十二年楚许伯御乐伯摄叔为右以致晋师乐伯曰吾闻致师者左射以菆摄叔曰吾闻致师者右入垒折馘执俘而还是车之左右各有其事而御者在中惟主马之驱驰而已然此乃指凡常之兵车而言若将之兵车则御者在左勇力之士在右将居鼓下在其中央主击鼓与军人为节度也此所誓乃六事之人非専为主将而言故指凡常之兵车而戒之也攻治也在车左者不治其车左之事在车右者不治其车右之事与夫在车中者御马而非其正皆不恭我之命者也盖左右不治其事则足以致败左右治其事而车中者驭之失其正则亦足以致败左氏传襄二十四年晋侯使张骼辅跞致楚师求御于郑郑人卜宛射犬吉二子使宛射犬御广车而行已皆乗乗车将及楚师而后从之近不告而驰之皆取胄于櫜而胄入垒皆下搏人以投收禽挟囚弗待而出皆超乗抽弓而射既免若射犬之类所谓御非其马之正也以是知左右乗车马虽勇又在于御得其正也王氏曰左不攻于左右不攻于右誓徒也御非其马之正誓车也此亦一説然三代以来皆用车战春秋所载列国战争皆用车而每车必有左右与御此所誓者曰攻于左攻于右御非其马之正与左氏所载相合不必分徒与车也夫古者车战每车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所谓步卒者坐作进退皆听于车而已又何必于誓车之外又誓其徒耶

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

左攻于左右攻于右驭得其马之正是用命也故赏于祖以劝之其或不然则是不用命也故戮于社以威之盖古者天子亲征载其迁庙之主与其社主以行用命则赏于迁庙主之前不用命则戮于社主之前示不敢専也赏于祖戮于社盖尊祖严社之义也案礼曰天子廵守以迁庙主行载于齐车又曰若无迁主则以币帛皮圭告于祖祢遂奉以出载于齐车以行盖自以其迁庙主行载于齐车其无迁主则以币帛皮圭行固以致其尊祖之义耳于是而赏焉亦所以尊祖也左传定四年君以军行祓社衅鼓祝奉以从盖自其以社主行而祓社衅鼓固已致其严社之义耳于是而戮焉亦所以严社也由其尊祖严社故刑赏于此分焉先儒从而分为隂阳仁义之説则凿矣迁庙之主与社主皆在军中于是而赏之戮之则是不待乎班师振旅而刑赏固已行矣予则孥戮汝者此盖言汝苟有不用命则非但戮及汝身将并与其孥子也谓戮及其妻子也此篇与汤誓皆有孥戮之言夫罪人以族与夫参夷之刑是乃商纣与秦所以亡者也帝王之世岂容有此虽汉孔氏以谓权以胁之使勿犯然啓汤既有是言则是当时实有此刑苟有不用命者必不免于孥戮盖其所谓戮者非杀之之谓也左氏传僖二十七年楚子之治兵于睽终朝而毕不戮一人夷之搜贾季戮臾骈臾骈之人欲尽杀贾氏以报焉臾骈曰不可以是知谓之戮者非是杀之但加耻辱焉虽加鞭扑亦谓之戮也孥戮者犹所谓其孥男子入罪隷女子入舂藁者是也夫从天子以征伐不庭而不用命则其孥之至于罪隷舂藁岂为过哉非罪人以族与夫参夷之比也又汉书王莽传举此言顔师古曰夏书甘誓之辞孥戮之以为孥也説书者以为孥子也戮及其子非也秦誓曰囚孥正士岂戮子之谓耶此一説理亦可通夫天生五材民并用之阙一不可谁能去兵兵之设久矣兵不可去则誓亦不可去也夫驱民于锋镝战争之下苟不先为之誓戒使知坐作进退之节其有不用命者遂从而杀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义用兵罔民而可为也吴王阖闾欲试孙子以兵法出宫中美人百八十人孙子为分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为队长皆令持防曰前则视心左视左手右视右手后则视背约束既布则设斧钺即三令五申之于是鼓之右妇人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复三令五申而鼓左妇人复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乃斩二队长以徇于是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凖绳规矩以为虽赴之水火可也向使孙子未尝三令五申乃欲戮其不用命者以徇其余则彼亦且有辞矣尚安得而用之哉由是知国而不用兵则已苟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誓戒之言不可无也舜禹之所不能免也彼谓商人作誓而民始叛诰誓不及五帝是皆不逹夫时变之论也

五子之歌      夏书

诗大序曰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盖声诗之作世之治乱政之乖和系焉文武成汤之诗所谓治世之音其政和也若幽厉平桓之诗所谓乱世之音其政乖也三百篇之作虽有喜怒美刺哀乐之不同其实皆所以正当时之得失而言未尝不本于仁厚忠爱故可以动天地而感鬼神也虽其详见于三百篇原其所由起实本于虞夏之世舜与臯陶赓歌言元首股肱资以成治其言安以乐盖所谓治世之音也大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其言怨以怒盖所谓乱世之音也此二声歌虽载于书其实诗之渊源也学者于此当以学诗之义而考之经解曰温柔敦厚诗之教也学者能以温柔敦厚之言而取之于此篇之义则得之矣能求此篇之义则凡诗之美刺箴戒者皆可触类而长之矣

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五子之歌太康啓之子也盘于游畋不恤民事有穷后羿距之于河不得反国故曰太康失邦昆弟五人者亦啓之子仲康少康是其二也此五人皆贤须待太康于洛水之汭不得反国情发于中不能自已故作此歌尔雅曰昆兄也此五人皆太康之弟而言昆弟者唐孔氏曰昆弟五人自有长幼故称昆弟盖其五人自相称谓非指太康而言若篇内言厥弟五人则是指太康而言之耳

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孔氏曰尸主也主以尊位为逸豫不勤未尽其义薛氏曰尸如祭礼之尸居其位而不为也是故居其位而不能有所为曰尸太康尸位是也居其位而不敢有所为亦曰尸康王既尸天子是也此説善也盖康王居忧百官緫已以听冢宰则康王得以亮隂居丧而无闗及于万防之务故谓之尸天子而非其罪也至于太康非有他故而游畋忘反放弃万防而莫之省是诚有弃其位之心也此言尸位与羲和尸厥官同盖在其位而不为其事也以逸豫先儒以属于上文曰太康尸位以逸豫故其説有谓主以尊位而逸豫不勤据太康尸位是居其位而不能为只当作絶句读以逸豫则连下文曰以逸豫灭厥德犹所谓以荡陵德也君而灭其德则民懐二心矣故黎民咸贰民既贰矣太康尚不知惧乃盘游而无节度此足以见其荒滛而不知节也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古之明君非不为逸豫也与民同乐乐而有节则民闻车马之音见其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防无疾病欤何以能鼓乐田猎也及其不游不豫也则有吾何以助之言盖其游豫则为民之所乐也如此今也太康以逸豫而灭其德黎民咸有二心而犹且肆为逸豫以谓不恤则是固已自弃其天下矣欲免于危亡得乎

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

此则言其盘游之实事也夏都冀州在大河之北洛在河之南太康游畋舎其宗庙社稷渡河而去则畋于洛之南至于百日而犹不反有洛之表言其逺也十旬弗反言其久也古之为国者兢兢业业如临深渊如履薄氷而犹惧乎肘腋之变萧墙之祸或起于一二日之间今太康乃自肆于游畋以言其逺则畋于有洛之表以言其久则至于十旬弗反是其在我者既有弃天下之心安得无后羿之变乎

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

案左氏传襄四年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然则穷者有羿之国名也其曰有穷者如云有扈也后羿盖羿是穷之君也唐孔氏引贾逵説文之言以谓羿帝喾射官也羿之先祖世为先王射官故帝赐羿弓矢使司射淮南子曰尧时十日并出尧使羿射九日而落之楚辞羿焉彃日乌解羽此言虽不经要之帝喾时有羿尧时亦有羿则羿是善射之号非复人之名字据先儒之意盖谓凡善射者皆谓之羿此有穷之君亦善射故以羿目之非是名也此説为可信案孟子曰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已于是杀羿此逢蒙所杀之羿盖又别是一羿非有穷之羿也有穷之羿乃为寒浞所杀非见杀于逢蒙也以是知羿非有穷之君盖是善射之称也太康既自弃于天下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故天下皆有叛之之心于是后羿因民之不忍而以兵距之于河故太康不得还也北风之诗曰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盖人君虐用其民而民叛之苟诚有惠我者则将携手而归之不暇也民既不忍太康之虐政相与叛之而羿于是时以兵距太康于河则是因民有叛之之心而为民所归也是羿者一时之汤武也然而卒不能成汤武之功也者以羿亦一太康也魏綘曰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滛于原兽弃武罗伯因熊髠尨圉而用寒浞寒浞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树之诈慝以取其国家外内咸服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烹之则羿之所为与太康实无以异也亦犹秦之暴虐而项羽亦暴虐其何继秦而有天下乎而适当下民之欲叛太康于虚邪之时故羿得以乗间投隙而用其谋虽与汤武同其实异也

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此与上文不相接盖太康之始出而游畋也五子御其母以从至于洛之北则止而待之不与太康俱为游畋之乐也谷梁子曰智者虑义者行仁者守有此三者然后可以出防夫防者所以讲信修睦之礼也然犹必仁者守然后可以出今太康既弃其宗庙社稷游畋于有洛之表而莫之恤矣然其弟五人皆贤使此五人之中有一人焉而为之守则虽有后羿之变犹可以不亡其所以至于颠沛倾覆而莫之救者以五弟皆从空国而无人故也夫已则弃宗庙社稷而莫之恤虽宗庙社稷之所得頼以存者又皆从而去使之居无所能为之地将欲赴国家之患而势不可得施太康之愚暗于是为甚矣五子之至于是也宗庙社稷将败壊而覆亡而无复安存之理母子兄弟将离散奔溃而不可保危乱之至无日矣此其所以咸怨也其怨也忧愁嗟叹之不足于是情动于中声成文而诗歌作焉盖出于其中心之诚然慷慨感厉而不能自已也其作为诗歌则必推原其祸之所由起太康之所以逸豫盘游至于丧国亡家者惟其荒弃大禹之戒故尔是以五子之歌终始反覆惟追咎其荒弃大禹之戒而不能守以致于是史官推原其意而序之曰述大禹之戒以作歌其可谓善明诗人之防矣后世序诗者每篇皆有小序言其诗之所为作其原盖出于此孟子曰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盖君子所创所守为可继之道也者虽歴万世犹可以前期而为之至于子孙之贤与不贤能继不能继则系乎所遭如何耳此虽一二世犹不可以逆料也禹之谟训可以传万世然一传而为啓啓贤能敬承继禹之道故夏以之安再传而为太康不能遵守禹之谟训故夏以之亡然而作歌之五子皆啓之子也向使太康不为适子而此五人者有一人焉继啓以君天下则必能念大禹之勤劳遵守其训以永其传矣今五子不得继世以有天下而太康有天下则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亦如微子不继商而纣继之此商之所以亡季札不君吴而僚君之此吴之所以乱也虽太康亡然仲康卒能肇位四海少康卒能祀夏配天其所以然者以能遵大禹之谟训不敢失坠而已此无他以禹之创业垂统诚万世可继之道故也使禹之子孙皆得如啓如仲康如少康者为天下君则其传也岂不至于万世哉书序本自为一篇汉孔氏以谓书序序所为作者之意昭然义见冝相附近故引之各冠其篇首某窃尝以谓孔氏引序以冠篇首若汤誓大诰初未尝言其所作之意而引序以冠之曰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作汤誓其下则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大诰曰武王崩三监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将黜殷作大诰其下则曰王若曰猷大诰尔多邦越尔御事此为得体盖若此之类非引序以冠于篇首则安知是篇之何自而作乎至于此篇自太康尸位至书大禹之戒以作歌其序载此篇之作既详且尽矣而复加之以序曰太康失邦至作五子之歌又如旅獒篇首云惟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蛮至用训于王既详且尽矣而加之以序曰西旅献獒太保作旅獒若此之类则为赘矣亦如诗江有汜之序曰江有汜美媵也至嫡能悔过也其义亦既尽矣又继之曰文王之时至嫡亦自悔也载驰之序曰载驰许穆夫人作也至伤不能救也其义既以尽矣又继之曰卫懿公为狄人所灭国人分散至故作是诗也若此之类文义重复有前一段则可无后一段矣有后一叚则可无前一段矣故孔氏引书序以冠篇首若康诰大诰之类则为得体若五子之歌旅獒之类则为赘是其所冠之序是非相半如前者不可以不论也

其一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

唐孔氏云五子之歌五章每章各是一人之作而辞相连接自为终始必是五子相顾从轻至甚其一其二盖是昆弟之次或是作歌之次不可知也诗歌之体一人之作则自为一篇若出于一人之言者盖诗歌肇于虞夏之世其体如此舜之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其义尤未足也臯陶乃赓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继之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隳哉然后其义乃足此五子之作歌其始言皇祖之训而不及夫失邦之怨末乃言国亡民叛虽悔之可追而不及夫谟训之言史官緫而序之曰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盖五子之意终始先后互相发明然后其义乃备也虽其言不出于一人而其意则若出于一人者以其同也后世诗家有聫句体其原本此聨句者盖其材有所不逮则不可得而强如唐人侯喜刘师服与轩辕弥明咏石鼎诗毕知竭力终莫能近盖以其心之所至者有所不同则形于言者不得不异也民可近不可下至奈何不敬此一章言君之所以为君者恃民以安不可以不敬民也自民可近不可下至若朽索之驭六马皆是禹之言所以垂训于后世者也故曰皇祖有训皇大也尊而亲之故曰皇祖记曰祭王父曰皇祖考王母曰皇祖妣父曰皇考母曰皇妣夫曰皇辟凡此所谓皇者皆尊而大之之辞也皇祖者犹言大祖也孔氏以皇为君则失之矣夫君之与民以其势而言之则其尊卑之际如霄壤之不相侔以其情而言之则其相须以安犹心体之相须以生也苟君民之情不合而徒以尊卑之势相较则将涣然而离矣是故君民之分以情则合而安以势则离而危盖以情则近之故日亲以势则下之故日踈此实治乱安危之所系也禹之谟训首之以一言曰民可近不可下孔子谓一言兴邦此之谓也所谓民可近不可下者以民乃邦之本故也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盖民心附则社稷固社稷固则君安矣故邦以民为本本既固则邦未有不宁者苟民心离则其本先拨虽强如秦富如隋亦无救于灭亡也以是知人君所以安庙堂之上享其无敌之贵无伦之富所恃者惟人心而已苟不以人心为恃而徒恃势力以为安其势力之所不至则匹夫匹妇之愚者亦足以胜之矣如汉武帝平日千乗万骑导前拥后若不可得而侮者及其微行出猎求浆于逆旅媪媪曰无浆但有溺耳聚少年欲攻幸而得免以此见武帝平日仪卫之盛彼愚夫愚妇特畏其势力而不敢侮耳释其势则侮者至矣此岂非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乎是故为君苟失一愚夫一愚妇之心则怨之者不释匹夫匹妇怨之不释而众怨于是乎生矣故天下之安必由匹夫匹妇之无所不被其泽而天下之危必起于匹夫匹妇之怨斮朝涉之胫匹夫之怨也刳剔孕妇匹妇之怨也而商由此而亡故为君者图治乱于未兆使匹夫匹妇之怨无自而萌则本固而邦宁矣

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此言人君多失则致人怨矣其所以致匹夫匹妇之怨者亦不在于显然过恶苟失于此者在毫厘之间必有怨之矣盖人君之所据者天下之利势也一嚬笑一举措而生民之休戚利害系焉故损怨之道必在图之于未见之初苟怨之既形而后图之亦已晚矣惟匹夫匹妇之愚者足以胜予而所以致匹夫匹妇之怨者又不在大则是人君之所处是诚天下至危之势也懔危也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言危惧之甚也朽索易脆六马易惊则轮折车败矣古者车皆四马惟天子之车则特驾六马四马则两服两骖六马则两骖之外又有两騑説文曰騑骖旁马盖于服骖之旁又加两马则为六也陆农师曰天子之车盛则驾六常则驾四此説可信案汉书梁孝王传孝王入朝天子使使持乗舆驷迎孝王于阙下臣瓉注曰称乗舆驷则车马皆往言驷不驾六马天子副车驾驷马据此言天子副车驾四则是盛则驾六如陆氏之説盖可见矣此将言马多则惧深以极其可畏故不曰四马而言六马也朽索之驭六马本无此事但欲见其危之甚耳亦犹晋人作危语曰杖头数米劒头炊百歳老翁攀高枝盲人骑马临深池亦无是事也惟以君而临民其危如朽索之驭六马则为人上其可不敬民哉君能敬民则本固邦宁而社稷永保矣汉孔氏曰能敬则不骄在上不骄则高而不危此説是也惟禹之谟训其所以垂示子孙者深切着明如此而太康奈何不知以是为戒至于失邦也

其二曰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此章又申言禹之所训敬民之实也为人君者在乎以天下为忧而不以位为乐苟以天下为忧则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防自朝至于日昊不遑暇食举天下声色嗜好游畋之乐曽不足以动其心此诚本固邦宁之要道也苟以位为乐则将穷天下之嗜欲以供其耳目口腹之娱曽不以生民之休戚为念此所以积匹夫匹妇之怨以至于危亡而不自知也故此章又所以申前章之义也前言皇祖有训此蒙其文故但曰训有之也迷乱曰荒色女色禽从禽内作色荒惑嬖宠也外作禽荒外耽游畋也甘酒嗜音者言好此二者甘嗜之而无厌也峻宇者言高大其室宇也雕墙者言餙绘其垣墙也凡此皆是咈百姓以从欲而足以致天下之怨故有一于此则未有不亡者昔卫懿公好鹤鹤有乗轩者及狄人伐卫国人授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予焉能战遂败于荥泽为狄所灭夫卫懿公之所以亡者岂必兼此数者而后亡哉惟有好鹤之一事耳而其受祸已如此之惨矣而况太康之逸豫灭厥德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则于是数者防于兼备之矣欲其无亡得乎

其三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底灭亡

此又言自陶唐以来保民兢慎故能享其安乐尊荣今则不然所以底于灭亡也陶唐者尧之氏也范宣子曰昔匄之祖自夏以上为陶唐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盖自夏前谓尧之氏为陶唐冀方帝都所在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相去不盈二百里皆在冀州自尧始都冀方尧传之舜舜传之禹禹传之啓此三圣一贤未尝失道故歴三百余年号为极治之世至于太康乃不能守而至于失厥道失厥道则乱其纪纲既乱其纪纲未有不底于灭亡者盖自古国家所以至于灭亡必自失厥道也唐明皇开元之初用姚崇宋璟以致太平其治庶防于正观及其中年荒于女色穷天下之声色玩好以供游宴之娱于是李林甫杨国忠牛仙客辈起而用事尽变更高祖太宗之法度祸乱之势已成恬不自觉及一旦祸发幽陵长驱入闗明皇仓卒西幸自长安至于咸阳不四十里间而其平日所恃以为天子之势者一旦尽去矣于是昼无食夜无灯栖栖然乞怜于献豆麦之人原其所以致此者无他惟其失厥道而已由是观之五子之歌一章言民情之可畏天子之势为不足恃二章言逸欲之为害三章言乱纪纲则底于灭亡此虽出于一时感激之意实为万世有国家之明训也

其四曰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闗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绪覆宗絶祀

此章又申言所以失厥道而乱其纪纲之事也我之祖有明明之德故为万邦之君言居于冀方奄万邦而君之也有典有则贻厥子孙所谓创业垂统为可继也曰典曰则者皆是其典章法度可以为万世法者唐孔氏曰不为大异重言以备文耳闗石和钧王府则有此言其所制法度之噐也太史公曰禹声为律身为度左凖绳右规矩自古法度之噐至禹而后明甚也其法度之制始于权权与物钧而生衡衡运生规规员生矩矩方生绳绳直生凖凖正则平衡而钧权矣是权衡者法度之所自出也五权之法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是斤与石又五权之最重也闗通也和平也闗通其石和平其钧守此法度与天下共守之而不敢失也举钧石则五权可推举权则度量凖绳规矩凡法度之在天下者皆可见也于石曰闗于钧曰和特变其文耳非有异义也犹月令曰日夜分则同度量钧衡石角斗甬正权概曰同曰钧曰角曰正亦但是变其文耳闗石和钧则物货流通家给人足矣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王府于是而富有也古之所谓理财之政不出于此至于后世然后剥肤槌髓之政兴于是用聚敛之臣以为富国之术殊不知禹之所以能使王府富者惟在于闗石和钧而已夫禹之谟训所以为垂统法度以明示于子孙者如此其详而其子孙不能保守乃荒坠其已成之绪此其所以覆有夏之宗絶大禹之绪也孟子曰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三章言今失厥道乱其纪纲则朝不信道矣此章言闗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绪则工不信度矣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其能免于覆宗絶祀乎羿虽以兵距太康于河而废之然而卒立仲康其后羿簒相而夺其位卒为寒浞所杀而代之少康竟以一旅而兴天下是以有夏之宗卒不覆而大禹之祀卒不絶也然而此章言云尔者盖自其时而观之意其必至于灭亡而无复有兴复之望亦犹正月之诗言赫赫宗周襃姒灭之盖言其灭之之道也

其五曰呜呼曷归予懐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郁陶乎予心顔厚有忸怩弗愼厥德虽悔何追

此章又结前义以致其情也呜呼者嗟叹之辞也叹其伥伥然无所归也无所归则死亡无日矣故予懐之悲夫以匹夫匹妇之怨犹不可犯况以万姓怨愤之情而仇于予予将谁依以免于祸乎郁陶哀思也忸怩心慙也言我负此万姓每忧积于中以慙顔之厚而心又忸怩也有又也孔氏曰慙愧于仁人贤士非也顔厚有忸怩但是慙于斯民而已既慙于斯民而顔厚有忸怩矣于是又断之曰我则弗愼厥德于其始矣今虽忸怩而悔之何所及哉五章之义至是而足矣陈博士曰郁陶则忧积于中忸怩则愧发于外夫所以曷归者太康也而五子则曰呜呼曷归予懐之悲虐民而民仇之者太康也而五子则曰万姓仇予予将畴依所宜忧所宜愧皆在太康而五子任之以为已事者盖仁人之于兄弟亲爱之而已矣有邦则同其安荣失邦则同其危辱其危也可忧其辱也可愧五子之于太康可谓有仁人之心矣此言深得诗人之防孔子曰诗可以怨盖谓诗人之意温柔敦厚而不怒其言和缓宛转引咎自责而不深咎乎所怨之人仁人君子之心于此可见高子曰小弁之怨小人之诗也孟子曰有人于此越人弯弓而射之则已谈笑而道之无他疎之也其兄弯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盖幽王放太子宜臼而将杀之夫为子而将见杀于父人情之至痛也苟于是而不怨则是防其父如路人也此小弁之所以不得不怨然而其怨也但曰民莫不谷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但引咎自责而已此其所以为仁人君子之怨也太康之邦宗将覆灭此五子之所以不能无怨然而其怨也不深尤太康乃若其身之亲为不善以致之者非其仁爱之意充实于中而发见于外安能若是哉孔子于书取五子之歌于诗取小弁其意一也

尚书全解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