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子言术,慎子言势,商君言法。《史记》谓商君“学刑名之术”,申子“学黄老而主刑名”,是法生于刑名而术本于黄老之证。庄子称“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于不得已”,是慎到亦道家之流裔。斯数子者,前乎韩非之法家也。
韩非师事荀卿,兼修老子之术,集法家之大成,而又兼采诸家之长者矣。《汉志》列韩非于法家。校以商君之书,则韩之所长,偏在于术。道家南面之术,得韩而益明。韩非法治思想,大体承继商君而修正之,然发明法意,大畅厥辞,商君之法得之而益显。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韩非诋仁义、毁先王,考其辞诚多悖谬,责其实则韩非之言有为而言之也。以危弱之韩而当虎狼之秦,常有不可终日之慨,故明法术以先之,而期致近功,世而后仁,诚不及俟,欲一天下于战耕,故不得不废仁义而贱文学。韩子之言,亦一时之权也。
荀卿之言曰:“凝聚之为难。”韩非之术,非凝聚之道也。道无常胜,取守不同术,使秦一天下之后,而非为之谋,乌知其不异于彼所云耶?信赏必罚,万世长保之具也,百家不能废。法家之异于余子者,盖在彼不在此。然其言有补于治术者多,非徒可观,实有可取者焉。
法
《定法篇》曰:“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人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此韩子自释法义也。法之起远矣,其有明文可稽者,在于唐虞。《吕刑》虽不具科条,而《孝经》言:“五刑之属三千。”《吕氏春秋》言:“周威公去苛令三十九物。”故《汉志》云:“法家者流,盖出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易》曰:‘先王以明法饬罚。’此其所长也。”是法者古人有之,末世废弛,而法家特明之耳。法之不行,由于阿亲遗远,以喜怒为法令,而不得其平,故法家救之以一断于法。
《有度篇》曰:“夫人臣之侵其主也,如地形焉,即渐以往,使人主失端,东西易面而不自知。故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故明主使其群臣不游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动无非法。峻法,所以凌过游外私也;严刑,所以遂令惩下也。威不贰错,制不共门。威、制共,则众邪彰矣;法不信,则君行危矣;刑不断,则邪不胜矣。”人主所以为天下贵者,为其能制人而无所制于人;所以为天下服者,为其公而不党,无所阿私。法之所贵,在乎无私。释法而任心,难乎其不颓也。人主释法,则群奸乘之,终则制于人也。《用人篇》曰:“释法术而任心治,尧不能正一国。去规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轮;废尺寸而差短长,王尔不能半中。使中主守法术,拙匠守规矩尺寸,则万不失矣。君人者能去贤巧之所不能,守中拙之所万不失,则人力尽而功名立。”此言法之利也。国未尝无法也,而在其能奉法否耳。“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有度》。奉法者,即弃智去心之谓。《大体篇》曰:“古之全大体者,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日月所照,四时所行,云布风动;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己;寄治乱于法术,托是非于赏罚,属轻重于权衡;不逆天理,不伤情性;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难知;不引绳之外,不推绳之内;不急法之外,不缓法之内;守成理,因自然。”是韩非之学,非惟言术取于道家,即为法之意亦本黄老,非前之法家所能及也。
韩非言法贵在能行,而不在文网之密,使民避刑就赏,以成以刑止刑之效。《用人篇》曰:“明主立可为之赏,设可避之罚,故贤者劝赏而不见子胥之祸,不肖者少罪而不见伛剖背,盲者处平而不遇深溪,愚者守静而不陷险危。如此则上下之恩结矣。古之人曰:‘其心难知,喜怒难中也。’故以表示目,以鼓语耳,以法教心。君人者释三易之数,而行一难知之心。如此则怒积于上,而怨积于下,以积怒而御积怨,则两危矣。”是韩子明法,本以救任心之失,所以结上下之恩,而使上下交得也。虽常有父子夫妇皆不可信之心,其卒未尝欲使父子夫妇之相仇也。《守道篇》曰:“圣王之立法也,其赏足以劝善,其威足以胜暴,其备足以必完。治世之臣,功多者位尊,力极者赏厚,情尽者名立。善之生如春,恶之死如秋,故民劝极力而乐尽情,此之谓上下相得。上下相得,故能使用力者自极于权衡,而务至于任鄙;战士出死,而愿为贲、育;守道者皆怀金石之心,以死子胥之节。用力者为任鄙,战如贲、育,中为金石,则君人者高枕而守己完矣。”是以韩非用法,归于虚无,虚无而后得其平也。《解老篇》曰:“凡德者,以无为集,以无欲成,以不思安,以不用固。为之欲之,则德无舍。”所贵乎虚无者,为其不任心耳。《用人篇》曰:“至治之国,有赏罚而无喜怒。”故法家之所长,在于无偏颇,而韩非又能济之以虚无,以神其用,其他虽有蔽短,此之为是,则百世可师也。
法家所以为人诟病者,曰严刑峻罚、刻薄寡恩。韩子言法,务在使民避罚就赏,犯法不宥,即儒家之以仁为教,亦未尝舍此而用苟且之政,韩子亦以厚诛薄罪为非《用人》,虽严何害?厚诛薄罪,商君之法也,韩非虽称之,取其能以刑止刑之意,而不必同其厚诛薄罪也。《孟子》书“桃应问‘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叟杀人’”一章,此法家诘儒者之言也。孟子亦曰:“执之而已。”其归则“窃父而逃”。使皋陶穷究之,舜亦无可如何,故虽儒家亦未尝不专断于法,而独谓法家为酷,岂知言哉?桓范之言曰:“夫商鞅、申、韩之徒,其能也,贵尚谲诈,务行苛克,废礼义之教,任刑名之数,不师古始,败俗伤化,此伊尹、周、召之罪人也。然其尊君卑臣,富国强兵,守法持术,有可取焉。”其言近之也。
韩非学老子之术,与商君之专以逆民为务者,又稍有别。道家守自然,贵因仍,以百姓之心为心者也。《功名篇》曰:“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四,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势位。非天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逆人心,虽贲育不能尽人力。故得天时则不务而自生,得人心则不趣而自劝,因技能则不急而自疾,得势位则不推进而名成。若水之流,若船之浮。守自然之道,行毋穷之令,故曰明主。”岂非韩非守自然、顺人心之明证乎?而韩非尝云民智之不可师用而贵变法,何也?盖民智浅薄,安于故常,而所谓民意者,又往往为奸人所利用,故当其敝也,即天道之穷而当复者也,故变化实所以顺天道。所谓民意,即趋利远害而已,岂蠢愚之民意哉?故为之兴利除患,即顺民意。《南面篇》曰:“不知治者,必曰无变古、无易常。变与不变,圣人不听,正治而已。然则古之无变,常之无易,在常古之可与不可。伊尹毋变殷,太公毋变周,则汤、武不王矣。管仲毋更齐,郭偃毋更晋,则桓文不霸矣。”是韩子之意,变与不变,在可与不可,正治而已。是道家无为而无不为之意。伊、吕、管仲皆道家先师,知道家所恶在乎不知妄作,故曰无为,而又曰无不为,韩非其知之也。《解老篇》曰:“工人数变业,则失其功;作者数摇徙,则亡其功。一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则亡五人之功矣。万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则亡五万人之功矣。然则数变业者,其人弥众,其亏弥大矣。”是韩非之所谓当变者,皆顺自然,因人情,不可不变者矣。
商君言法之当变,与韩子无殊,而学理之阐发,则相去远矣。
术
诸侯僭天子,大夫僭诸侯,窃其国而盗其民,春秋以来数见不鲜之事。其故皆由无法以治臣,无术以知奸,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无国而无法,然法未必信。法之不信,由上坏之也。法苟信也,而无术以知奸,则奸臣将窃其法而济其私。圣知之法为盗贼之械,为虎傅翼,安得不择人而食乎?韩子者,教大盗者也。大盗出则小偷止,非所以保民乎哉?故韩子之言术,所以御臣,而非所以畜民。少恩,无伤矣。
有国者,利器也,不可以示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非尧、舜,岂能视天下如敝屣?充其极也,天下无可亲之人,父子夫妇之恩,皆为利诱。《备内篇》曰:“为人主而大信其子,则奸臣得乘其子以成其私,故李兑傅赵王而饿主父;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其妻以成其私,故优施傅丽姬杀太子而立奚齐。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父子夫妻之恩,不可诬也。贼乱之事生于内者,史不绝书,亦奸之一门。塞其门,则乱止。
君位者,势之所寄,与常人殊,可制人而不可制于人。恩与术,是之谓两行。韩子谓奸有八而劫有三,欲禁八奸、绝三劫,舍术莫为功。《和氏篇》曰:“主用术则大臣不得擅断,近习不敢卖重。”《八说篇》曰:“有道之主,不求清洁之吏,而务必知之术也。”《显学篇》曰:“不求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外储说左下》曰:“明主者不恃其不我叛,恃吾不可叛也;不恃其不我欺也,恃吾不可欺也。”天下固有不叛之臣、不欺之士,恃其不叛不欺,而叛欺起于其间;恃吾之不可欺叛,则欺叛者止,而况不欺不叛者哉?《六反篇》曰:“夫奸,必知则备,必诛则止;不知则肆,不诛则行。夫陈货于幽隐,虽曾、史可疑也;悬百金于市,虽大盗不取也。不知,则曾、史可疑于幽隐;必知,则大盗不取悬金于市。故明主之治国也,众其守而重其罪,使民以法禁,而不以廉止。”韩非主法禁而不重教化,故云然尔。
《定法篇》曰:“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生杀之抦,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是则所谓术者,即持法之具耳。故曰“人主之所执”。其道出于道家“秉要执本,清虚自守”之术。《主道篇》曰:“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故曰: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故曰:去好去恶,臣乃见素;去旧去智,臣乃自备。”《扬权篇》曰:“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虚以待之,彼自以之。”《解老篇》曰:“所以贵无为无思为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夫虚也则不见,不见则不可尝试;秉要则有度,有度以临之,则方圆长短毕见,而无所逃矣。《八说篇》曰:“尽思虑,揣得失,智者之所难也;无思无虑,挈前言而责后功,愚者之所易也。明主操愚者之所易,以责智者之所难,故智虑力劳不用而国治也。”韩非之言术,大略如是,盖深有得于老子者矣。
孔、孟不详君人之术,而明教化,正人伦;荀卿虽有取于道家,说见前。然周闭之义,与儒家以身率物者不相容;故非主道利周之说,韩非则两得之也。《难三》曰:“法者,编著之于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术者,藏之于胸,以偶众端,而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是以明主言法则境内百姓莫不闻知也,不独满于堂。言术则亲爱近习莫之得闻也,不得满室。”此殆有鉴于其师之说而发者与?法显则下知所从,术隐则莫敢欺匿,韩非于治术独深,老子之术待之而益明也。
韩非与儒家论政之异,重君与重臣而已。儒家以贤人格君心之非,韩非则以君率臣于法。韩非恶大臣太重,左右太贵,群臣比周,而制其主,故术尚焉。韩非谓“愚者之所易”者,不用知巧之谓耳,果愚者之所易哉?君不能制事,故必假之以事,而势亦随之。势之所在,即众之所归,虽欲不比周,得乎?君以其言授之事,因以其事责其功,功之能当其事与否,君人深居九重,曷能知之?权臣指鹿为马,则小臣以为牝马,人主独奈之何?恃吾之不可欺叛,则重在我,不在人,明君则治,暗君则乱,明君不世出,则乱世相踵矣。儒家重在臣,君能用贤则国治,然而所任未必贤也。惟懦家重教化,其本固也,虽当庸暗之主,独可稍安。韩非专恃法术以愚民,如畜虎狼于国中,饲养乏术,必将食人,无或幸免。故曰教化与法术,皆治之具也,可偏废哉。儒家不重法术,法家则废教化。儒家以修身为治平根本,故详于君人之修养;法家不知务此,而惟言法术,是不知本也。韩非动曰“无为无欲”“去好去恶”,此至善之境也,岂可以一朝企哉?人主不能正身,而欲行术,则徒枉杀忠良而已。苟以仁义立其本,以法术神其用,其于治术庶几近之矣。
韩非所以为治者,法也;所以持法者,术也;所以行法者,势也;势之所寄,刑、德二柄也。《难势篇》曰:“夫尧、舜生而在上位,虽有十桀、纣不能乱者,则势治也;桀、纣亦生而在上位,虽有十尧、舜而亦不能治者,则势乱也。故曰势治者不可乱,势乱者不可治。”《二柄篇》曰:“明主之所导治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外储说右》曰:“主卖官爵,臣卖知力。”故韩非之视人如物,随其宰割。势位刑赏,百家弗能易也。然而专恃势位刑赏以为治,可以为治乎哉?赏有所不能劝,罚有所不止,赏有所不及,而法有所遗,则穷于术也。凡此皆由本之不固,而希取近功,故秦法虽存,而秦之乱亡固非刑赏之所能息也。
周末诸子各思以其学易天下,鼓舞者甚,而伪托者多,故韩非痛绝之。《忠孝篇》曰:“今夫尚贤任智无常,逆道也。”此绝其人也。又曰:“故人臣毋称尧、舜之贤,毋誉汤、武之伐,毋言烈士之高,尽力守法,专心于事主者为忠臣。”此绝其术也。韩非言治,颇有得于老子“居其实,不居其华”之意,故曰“正治而已”,曰“寄治乱于法术”,盖当群言淆乱之际,阴用其言,则有补于治;显用其言,则人臣得恃以要主,而伪托者至也。其精神颇有可取,惟其敝短,琴瑟专一,绌百家而一之于法,害又甚矣。使不以名号相召,而惟实事求是,耳目口鼻兼用而不使兼摄,主操其券,臣献其功,不犹愈于此耶?故韩非之术多一时兼并之权,而未皇久远之策也。
耕 战
耕战,有国者之所贵,然而非一于耕战而息众技也。自商君以之强秦,遂为法家唯一之政策,韩非之言,因于商君者也。
《五蠹篇》曰:“然则为匹夫计者,莫如修行义而习文学。行义修则见信,见信则受事;文学习则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此匹夫之美也。然则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为有政如此,则国必乱,主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廉爱之说;坚甲利兵以备难,而美荐绅之饰;富国以农,距敌以卒,而贵文学之士;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显学篇》曰:“今商官技艺之士亦不垦而食,是地不垦,与磐石一贯也。儒侠无军劳,而显荣者,则民不使,与象人同事也。”其意期于一民于耕战而已,故外此皆为无用。
《五蠹篇》曰:“故举先王言仁义者盈廷,而政不免于乱;行身者竞于高,而不合于功。故智士退处岩穴,归禄而不受,而兵不免于弱,政不免于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誉,上之所礼,乱国之术也。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管、商之法者家有之,而国愈贫,言耕者愈众,执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此盖不明于其师“农工于农,而不可以为农师”之理耳。文学之士,可少而不可绝也。仁义修行,国之宝也,复何害于耕战。以仁义修行之士耕,则勤力而奉上;以仁义修行之士战,则杀身以卫国。彼夫以仁义修行之名而坐收显荣者,岂仁义修行之士哉?辨而去之可也,以伪而绝真不可也。
《定法篇》曰:“商君之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也。今有法曰:‘斩首者,令为医匠。’则屋不成而病不已。夫匠手巧也,而医者齐药也,而以斩首之功为之,则不当其能。今治官者,智能也;今斩首者,勇力之所加也。以勇力之所加,而治智能之官,是以斩首之功为医匠也。”是一于耕战之弊,韩非未尝不知,特以危弱之韩,而欲致近功,乃出于斯道。故以为韩非之言,多有可取,方之于药,则救急之良药,而非可常服之药也。后儒尊之绌之,多嫌失实,鲜足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