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篇》曰:“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此庄子立言之体也。又曰:“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此庄子属辞之体也。又曰:“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此言庄子之为人也。又曰:“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此言庄子之学也。
《史记》论庄子之学,亦曰:“归本于老子之言。”今以老庄比观,庄子实有加进,所谓辟肆适遂,信非诬词。老子见相对无常之理,而立于长久之道。庄子衍其说,以相对而转于无待,以无常而转于不死不生。老子之学归于治天下,庄子则曰:“孰肯敝敝焉以天下为事”,“其土苴以治天下”。老子之学,无之以为用,庄子则以无用为大用。谓之偏得老子之术可也,谓之光大老子之术亦可也。
性命之情
庄子之书,一言以蔽之,曰“复其性命之情而已”;其所非刺者,则逆于性命之情者也。儒家语仁义礼乐,庄子则视同尘垢粃糠。儒家之所尊者,仁义礼乐之情;庄子之所非者,仁义礼乐之迹。
孟、庄同时,其所感受,无不相同,其所以对治之方则异。孟子曰:“恻隐,仁之端;羞恶,义之端;辞让,礼之端;是非,智之端。”又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又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又曰:‘礼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融仁义性命而为一,故非削足以适履,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庄子毁尧、舜,薄汤、武,斥儒、墨,诋曾、史,皆以其非人之性,而乱天常,盖有所对而发。故庄孟所指之尧、舜、孔丘,其名则一,其实则非也。《骈拇篇》曰:“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悬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又曰:“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又曰:“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又曰:“自有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在宥篇》曰:“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天道篇》曰:“请问仁义,人之性与?”《天运篇》曰:“余语女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治,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
庄子书中如此类者,不暇缕举,盖见当时学者溺于所闻,而不求自得,一切殉人,故为此言矣。奚以知其然耶?道二,仁与不仁而已。庄子既不许仁,亦不许不仁,而一则曰“性命之情”,再则曰“循天之理”,而无所立名。天理性情之发于事,非仁义圣智欤?《骈拇篇》曰:“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在宥篇》曰:“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既不许为尧、舜、伯夷,又不许为桀、纣、盗跖,而曰:“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盗跖之行。”曰:“与其誉尧而非桀,莫若两忘而化其道。”然则庄子之意,概可见矣。
老子曰:“绝圣弃知,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思寡欲。”庄子之所以掊击圣智,实本于老子之言,惟时之相后,民愈离朴,群言淆乱,爱恶相攻,故引而伸之,触而长之,使人复还其性,莫之为而常自然。庄子虽无所立,必有所去,去恶而善存焉。故读其书,不可以不知其所对也。
平等之义
一切平等,事理如是。不安其性,而淫于外物,则爱恶形焉,是非彰焉。爱恶之形,是非之彰,道之所由丧也。凡物之形,相待而起,生灭无常。自其形视之,则兄弟异貌;自其性视之,则万物皆一。庄子《齐物》之论,所以阐平等之义者也。
其立言之旨,在于“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无封无畛,物之性也,是非善恶,佥不得言,物有分位,心有征知,而后名言以起,于是物我分焉。自是而非彼,欲解其桎梏,而益之以辩,则影形竞走,穷向以声,容有已时。《齐物论》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此庄子复性之术矣。诸子各思以其学易天下,自贵而轻人,自是而非彼,彼一是非,此一是非,是非旋转,谁使正之?庄子以道为宗,而万物毕罗,故曰:“和之以天倪。”“休乎天钧。”“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然于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物恶不然,物无不可。”此物性平等之真义欤?《齐物论》曰:“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槁木死灰,则物我两忘,故曰:“吾丧我。”道者,天籁也;诸子之是非,地籁也。知风之作,则无所骇于众窍之声,而平等也。故庄子之学,归于“惟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已,因是已。”盖以道解其桎梏,而混然之道何益于有形之庶物,故庄子于百家众流,无不取也。
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奚为至哉。《齐物论》曰:“大知闲闲,小知间间。”求之知识而不可得也。“大言炎炎,小言詹詹。”求之语言而不可得也。“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求之心而不可得也。“乐出虚,蒸成菌。”求之物而不可得也。“日夜相代乎前,而不知其所萌。”求之时而不可得也。“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求之物与我而不可得也。“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求之心骸而不可得也。一切皆无所可得,而是非樊然,由于道散而有封有畛以起之矣。
《齐物论》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此彼是平等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此生死平等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此是非平等也。“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而深入,鸟见之而高飞,麋鹿见之而决骤。”此美恶平等也。“民湿寝则腰疾偏死,䲡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猨猴然乎哉。”此好恶平等也。“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此利害平等也。“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此大小长短平等也。“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此物我平等也。平等之义,非齐不平而为平,复其本性之恒然而已。《骈拇篇》曰:“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此平等之真义也。
《秋水篇》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庄子之所以遣百家言也。道散为器,是非判然,安于性命之情,与逆于性命之情者,岂能齐哉?
自由之义
物性平等,则自性具足,无事外求,各安其分而已。庄子《逍遥游》之所阐明者,其义在是。
鲲鹏之大,而不自知其大;蜩鸠虽小,而不自知其小;朝菌虽夭,而不自知其夭;大椿虽寿,而不自知其寿,性自足也。“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乱其性也。“宋人资章甫适诸越,越义短发文身,无所用之。”悖其效也。“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得其性命之情而物莫之伤也。夫所谓自由者,物物而不物于物,得己之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无所待于外也。
故庄子之自由,以去待为本,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者,彼且恶夫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郭象释之曰:“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御六气之辩者,即是游变化之途也。如斯而往,则何往而有穷哉?所遇斯乘,又将恶乎待哉?此乃至人之至,玄同彼我者之逍遥也。苟有待焉,则虽列之轻妙,犹不能无风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况大鹏乎?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自通而已哉,又顺有待者使之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故有待无待,吾所不能齐也,至于各安其性,天机自张,受而不知,则吾所不能殊也。”可谓曲尽其致。虽然,自物性之平等视之,则有待无待一齐;自物之自由视之,则有待无待殊矣。故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所以见小于庄子也。老子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此老氏明相待之义也。老子见物理皆相待而然,故以不居守之;不居,则彼此两忘也。庄子衍其说,而倡无待之义。无待者,顺天地之自然,而无所用私意也。虽有待于外,而不知有所待。
《大宗师》曰:“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又曰:“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成也,无不毁也。”视老妖始终为一贯,将迎成毁为一条,夫何往而不自由哉?
养生之义
老子曰:“故贵以生为天下者,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可以托天下。”老氏之术,主于收敛,以退为进,以弱为强,身者天下之本,大而天下,小而一身,故必先由身始,故未尝以天下为不足为也。《逍遥游》曰:“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蘄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是其尘垢粃糠犹将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让王篇》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天下事,皆己分内事也,治身而及天下可也,舍天下而治身不可也。庄子之言,倘亦有所激而然者与?
战国之士,贪冒无耻,溺于物欲,不能自出,故庄、孟二书,皆遗荣养性。孟子曰:“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又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缮性篇》曰:“乐全之谓得志。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是以孟子耻为人臣而为王者师,庄子言让王,不得已而临涖天下,与当世悠悠风尘奔竞之士,互相映照,深可味矣。明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故能自足乎己而不外求,庄、孟二子之于内心修养,阐发尤至,亦时为之耳。孟子之修养,则曰:“君子亦仁而已矣。”庄子之修养,则曰:“缘督以为经。”惟儒家明是非,道家则不言是非之名,故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
养生者,庄子所谓可以尽年,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之谓,故又曰:“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养生对戕生而言,因其性命之常,善夭善老,而不强为,与求寿者异。《刻意篇》曰:“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庄子之所养者心,养心者不为物所丧而已。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庄子亦曰:“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二家之所对治者欲也,欲多则淫于外,故庄子于外物遗荣之理,发之尤详。
惟儒家养心之术,在启发其仁心,节之以礼义;道家则一欲因其自然,而视一切有为皆为多事。《缮性篇》曰:“缮性于俗,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此盖对溺于学而丧其性者发耳。《养生主篇》,专明养生之术者也,庖丁解牛,所以明因其固然之理也。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所以明不以人助天之理也。泽雉不蘄畜乎樊,所以明不以养形而害生之理也。老聃之死,所以明不死不生之理也。指穷于为薪,所以明忘生死之理也。
《达生篇》曰:“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生死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逆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故庄子养生之术,全其天而已。依乎天理,不以人助天,不以养形而害生,不死不生,忘死生诸义,皆所以全天也。
处世之义
《外物篇》曰:“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而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盖人之所可必者在己,而不可必者在人,尽其在己者,而顺乎在人者,则儒道两家之所同。孟子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庄子曰:“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二家处世,以立命为至,此其大同。惟道家主收敛,偏于退耳。
《人间世篇》,庄子处世之方具焉,无可如何之时,亦惟退而隐处,故终之曰:“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弃外遗荣,物之来也不拒,其去也不止,而在乎我者固自足矣。故庄子书中恒发此意,《逍遥游》《人间世》《山木》诸篇,皆以此为归,其道邻于遁世。老子曰:“不敢为天下先。”不敢为者,非不欲为也。庄子曰:“无用为用。”夫通常所谓用者,在于外者也;庄子所谓用者,在于内者也。内外一体,帝王之功,圣人性中之事也,而得不得,无损益其性。庄子偏于贵生,故云然耳。《人间世》曰:“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黎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今乃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岂得有此大也邪?’”故知庄子之以无用为大用,亦安时而处顺,非有求于此。《人间世》曰:“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圣人生焉,即无用之用也。
至于入世之道,一曰虚己,二曰义命,三曰玄同。颜回见仲尼,所以明虚己之理也。叶公子高将使于齐,所以明义命之理也。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所以明物我玄同之理也。此三德者,所操在己亡乎人,在人者虽不可必,而哀乐不入于胸,任化而不自知其所由然,物又奚能丧之哉?
无为而治
老子曰:“无为而无不为。”因其自然而为之之谓也。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
《德充符》明不言之教,而人自归之。《应帝王》明无为之治,君人之术也。有君人之德,有君人之术,何往而不利哉?《应帝王》齧缺问于王倪,肩吾问狂接舆,明无为之治也。天根游于殷阳,明无利天下之心也。有君人之德,无利人之心,如是而后可行君人之术,“阳子居见老聃”“郑有神巫曰季咸”二节之所明者是也。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化,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又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
夫曰“立于不测”,曰“未始出吾宗”者,皆君人南面之术也。所以能致此者,复明之曰:“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虚则使人不可测,无为谋府事任,则臣下得效其能。《天道篇》曰:“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乎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由是可知无为者,君德也。君体刚而用柔,故王侯自称孤寡不榖,以贱为本。虚则莫能窥,贱则莫能加,无为而臣下陈力,老子无为之效,待庄子而益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