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之世,孟、荀为儒家钜子,服膺孔子,以重其言;校以孔氏之学,虽不离宗,要因时为制,各有所偏胜,可谓善学已矣。《论》《孟》二书,后世语录之类,语焉弗详,可以见大纲,而不足以尽委曲,盖其体制使之然矣。
荀卿明王道,述礼乐,因世所需,大畅厥辞,儒家之用,于是乎咸在,举而措诸天下不难。惟孟氏所详,在于礼乐之源;荀卿所尚,在于礼乐之迹,一性于礼,一取于礼。性则有本,取则有用。根于心与利于事,偏其反矣,而又有相辅之效焉。告子昌仁内义外之教,且见訾于孟氏,考荀子之言,抑又加甚,其殆有为而发者耶?荀卿隆礼,资于外形,不务内心,论心不如择术,荀卿之旨也。以为天下之物,苟纳之于礼而合,足矣。礼本人情,荀卿非不知之,盖当功利盛行之世,人务近功,不皇隆高。孟子之论,根本之言;饥渴之害,不知正味。故荀卿截断上源,以礼为律令,而为富强之原,以当世皆务于富强,难卒以仁义动之,此其方便之术矣。是以二子之道虽一,而所以行道之径则殊,不可不审矣。
百家争鸣,各思以其学易天下,孟子徒辟之而已,荀卿则资之以建其术,还以其术攻人之术,故言儒效,当以荀卿为闳远;然其流弊亦称是,斯其底矣。
礼
礼者,仁心之发于事之节文。礼者,仁之用;仁者,礼之本。《记》曰:“褅尝之礼,所以仁昭穆。郊社之礼,所以仁鬼神。”谓此也。孟子论葬礼之起曰:“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蘽梩而掩之。”此谓礼由中出,非自外作。
荀氏言礼,则曰:“起于圣王,生于君子。”而性恶之论,由是以起。《性恶篇》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又曰:“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陶人埏埴而为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此极端之外作说也。其立此说者,《性恶篇》曰:“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其所以立此说者,《性恶篇》曰:“性善则去圣王,息礼义也;性恶则与圣王,贵礼义也。”综上诸说,可知荀卿立言之旨,在于隆礼,然其弊也,则戕贼人以为仁义,无以释道家仁义非性之难。
《性恶篇》辨性伪之界曰:“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也。”其说之不通可见也。既生于圣人,非生于圣人之性乎?故凡同类相似,是以立性善之说,荀卿非不知之也,《大略篇》曰:“礼以顺人心为本。”又曰:“凡事生饰欢也,送死饰哀也,军旅饰威也。”《礼论篇》曰:“称情而立文。”又曰:“两情者,人生固有端焉。”由是言之,礼义之文,虽圣人为之,岂得谓非出于性情哉?荀卿有为而言之也。
荀卿所重,在于教化,故曰“起礼义以化性”。孟子虽言性善,而必资于择术存养,以尽其性,其归又未或不同也。孔、孟详于礼之原,而未畅言其用,仁义虚而礼制实,故荀卿隆礼义而杀《诗》《书》。《劝学篇》曰:“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又曰:“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礼论篇》曰:“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此亦以性恶为根据而起之说也。自性善言之,则礼起于人性之所不能自已,故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由仁义行者也。荀卿之所谓礼者,行仁义者也。一出于自然,一出于强制。自然者,仁之熟也。强制者,使之归于自然。孟子曰:“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乌知其非有也。”荀卿专就此言之耳。《礼论篇》曰:“故人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失之矣。”是荀子非不知性情,恐性情之不可恃也。
礼起于圣王,隆礼即所以法先王也。战国之世,不由礼久矣,侵夺之害,刑政之苛,人伦之废,胥由无礼,故荀卿论政,一反之古。《王制篇》曰:“衣服有制,宫室有度,人徒有数,丧祭器械皆有等宜。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色则凡非旧文者举息,械用则凡非旧器者举毁。夫是之谓复古,是王者之制也。”复古者,所以反今,其器则礼制是也。
论 政
荀卿论政,《王制》其总汇也。尚法而以人救法之穷,与执于一端者异,此儒家之所同也。后世以为儒家尚人治而废法治者,欺德也。《中庸》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法者死物,待人而举,孟子所谓“徒法不能以自行”之意耳,非废法也。而荀卿阐明其义,《王制篇》曰:“故法而不议,则法之不至者必废;职而不通,则职之所不及者必队。故法而议,职而通,无隐谋,无遗善,而百事无过,非君子莫能。”法家一断于法,此法而不议也;越职而有功则罚,此职而不通也。儒家者,欲求其至善者也,非废法之谓。
荀卿论立君之道,以分为归。《富国篇》曰:“无君以制臣,无上以制下,天下害生纵欲。”《君道篇》曰:“君者何也?曰:能群也。”孔、孟言立君,皆本于天,而荀卿则本于人,此荀卿之进于孔、孟者也。若其所以立君之道,则无不同。为君之要,莫先于正身,而以身率下。《君道篇》曰:“请问为国?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君者,仪也,仪正而景正;君者,槃也,槃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儒家言政,必自上始,与法家之详于驭下而无以正君者殊也。《君道篇》曰:“隆礼至法,则国有常;尚贤使能,则民知方;纂论公察,则民不疑;赏克罚偷,则民不怠;兼听齐明,则天下归之。然后明分职,序事业,材技官能,莫不治理。”此言治国之大经也,而其所执则礼而已。
为君之道,莫难于任人,南面之术,孔、孟所不详,荀子亦有资于道家。《王制篇》曰:“威严猛厉而不好假道人,则下畏恐而不亲,周闭而不竭,若是则大事殆乎弛,小事殆乎遂。和解调通,好假道人,而无所凝止之,则奸言并至,尝试之说锋起,若是则听大事烦,是又伤之也。”儒家以身率下,臣下则勉而为之,而又恐无以别诚伪,故于道家南面之术亦有所取。而《正论篇》之非“主道利周”,则又反道家之说也。于此之间,莫之所从,则惟有取信于便嬖。《君道篇》曰:“故人主必将有便嬖左右足信者。”其智与后世人主之亲幸宦官无异,盖知人则哲,惟帝其难。南面之术,亦不过示人规矩,不必能使人巧。
富国强兵,当世之所务也,而其富强之道则非,故孔、孟罕言,防其原也。荀卿知此不足以救其弊,而思有以易之。《富国篇》曰:“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藏其余。节用以礼,裕民以政。彼裕民,故多余,裕民则民富,民富则田肥以易,田肥以易则出实百倍,上以法取焉,而下以礼节用之。”又曰:“量地而立国,计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大略篇》曰:“故家五亩宅、百亩田,务其业而勿夺其时,所以富之也。”《王霸篇》曰:“农分田而耕,贾分货而贩,百工分事而劝。”此荀卿富国之大纲也。其富国之道,与孔、孟同,曰均、曰分、曰节而已。彼当世所谓富者,则异乎是。《富国篇》曰:“今之世而不然,厚刀布之敛以夺之财,重田野之税以夺之食,苛关市之征以难其事。”《王制篇》曰:“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篋。”儒家之富,以富民也。民富则交利,反则俱伤,富同而所以富者异也。《王制》曰:“王夺之人,霸夺之与,强夺之地。夺之人者臣诸侯,夺之与者友诸侯,夺之地者敌诸侯。臣诸侯者王,友诸侯者霸,敌诸侯者危。”荀卿之所强者,利而不利之,而使之自服,所以为凝聚之道也。《议兵篇》曰:“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斯儒家强兵之道,所以异于法家也。荀卿明富强之效,出于礼义,而当时言富强者之敝,显然可见,微荀卿之言,以明王道之可行,孔、孟之言几于画饼而不可啖矣。
荀卿论政,有与法家相似而实不同者,一曰统制思想。《王制篇》曰:“故奸言奸说,奸事奸能,遁逃反侧之民,职而教之,须而待之。”又曰:“才行反时者,死无赦。”夫群言淆乱,则政令不行,故凡言政者,未有不一之者也。彼法家者,非徒统制而已,且绝学愚民,以便其私,此其所以异也。二曰信赏必罚。荀子虽尝以庆赏刑罚为言,然非所以先也。《议兵篇》曰:“故庆赏刑罚执诈之为道者,傭徒鬻卖之道也,不足以合大众、美国家,故古之人羞而不道也。故厚德音以先之,明礼义以道之,致忠信以爱之,尚贤使能以次之,爵服庆赏以申之;时其事,轻其任,以调齐之,长养之,如保赤子,政令以定,风俗以一。有离俗不顺其上,则百姓莫不敦恶,莫不毒孽,若祓不祥,然后刑于是起矣。”彼法家者专恃刑赏以为治者也,故见斥于儒者,不知儒者之言,有对而发也。或者以李斯、韩非出于荀卿,而谓荀卿近于法家,异于孔、孟,则又过矣。
礼主明,分使群,故悬阶级,异上下,然而阶级之起,起于智愚,而非起于贵贱。贤能不待须而举,罢不能不待须而废。君子以德,小人以力。君子之德待小人而养,小人之力待君子而功,相须为用也。《富国篇》所谓“由士以上,则必以礼乐节之;众庶百姓,则必以法数制之”,两利之道也。君子以礼,小人以法。“礼不下庶人”,不责之以文也。“刑不上大夫”,耻以不肖居上也。王公子孙不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庶人子孙属于礼义,归之卿相士大夫。德称而后爵,能称而后官,无幸位也。然而大夫失职则幽,又非无刑,所以养其耻而称所举也。
论 学
荀卿论学,亦本于礼,重外形之学习,而不务内心之存养,与孔、孟小异。盖性善则性为主因,而学养为增上之因;性恶则师法礼义为主因,性从而化之,其归同而途殊焉。《劝学篇》曰:“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又曰:“君子身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故其学以礼为归,礼如绳墨,所以律己。《劝学篇》曰:“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若契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之不可胜数也。”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殁而后止也。”又曰:“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此其底也。
荀子论修身之要,亦以礼为律。《修身篇》曰:“宜于时通,利以处穷,礼信是也。凡用血气、志意、知虑,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提僈;食饮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其于治气养心,亦由礼以强制之。《修身篇》曰:“治气养心之术,血气刚强,则柔之以调和;知虑渐深,则一之以易良;勇胆猛戾,则辅之以道顺;齐给便利,则节之以动止;狭隘褊小,则廓之以广大;卑泾重迟贪利,则抗之以高志。”胥由礼义之强制而然。
孟子虽重外来之培养,而归于内心之自化,曰:“君子所性仁义礼知。”又曰:“礼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礼义与性,合而为一。盖荀子以性为天成,礼为人伪,故离而为二。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欲谓声色臭味之欲,求不必得,即所谓命者也。求之无厌,则性不存焉。所谓性者,仁义礼知也。欲逐外而性反内。孟子修养之术,在反求诸己而收外之放心。荀卿则由礼义以为权衡,《大略篇》曰:“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虽尧、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义也;虽桀、纣亦不能去民之好义,然而能使其好义不胜其欲利也。”荀子重于外之习染,故云然耳。《正名篇》曰:“凡语治而待去欲者,无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者,无以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有欲无欲,生死也,非治乱也;欲之多寡,异类也,情之数也,非治乱也。”荀卿之意,欲之多寡,无关于治乱,要有以礼节之而已。故《正名篇》又曰:“心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心之所可失理,则欲虽寡,奚止于乱。”又曰:“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荀卿以性情欲为得于天而所以止之之心,天乎人乎,将以为人耶,非学而能也。荀卿以性恶而起礼义,而不知礼义根于心,与孔、孟之异,即在于此。
孔、孟言天,有形象之天,有主宰之天,有自然之天。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也。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此谓天人合一,自然之天也。性者,人之理;天者,天之理;故尽性则知天。荀子《天论》之所反者,主宰之天也。《天论篇》曰:“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荀卿之言,对阴阳小数者流而发,故曰:“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其意在与天地参,以人济天功。孟子所谓天者,玄学之天,天人合一,故孟子之学,以尽性知天为极致。荀子之学,以人代天功为极致。一就性言,一就事言,区以别矣。
论心性
荀子之于心性,与孟子极相反者,在其离心而言性也。故言心则同,言性则异。
《解蔽篇》曰:“夫何以知,曰心知道然后可道。”又曰:“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又曰:“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正名篇》曰:“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又曰:“求者从所可受乎心也。”此以知觉处为心,与孟子同。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又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向,惟心之谓与。”皆以知觉为心也。
《正名篇》曰:“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又曰:“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性恶篇》曰:“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论篇》曰:“性者,本始材朴也。”荀卿以欲为情之应,情为性之质,欲恶则性恶。孟子言尽心知性,心性虽异,故不可离,性者不虑而得,心者缘官而知,知有是非,非性之善耶?心之知也,岂待学待事耶?孟子所谓性,欲之正也,故曰:“可欲之谓善。”而其所谓欲者,则就无节之欲言也,故曰:“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尽其心者,思则得之也,故曰:“知其性也。”荀子离心性为二,而以欲之过节为性,故曰性恶。
荀卿亦未尝不知性为善也。《礼论篇》曰:“两情者,人生固有端焉。”此与孟子之言四端何以异矣。惟以隆礼义,重外忽内,故为性恶之说。《非相篇》曰:“论心莫如择术。”《正名篇》曰:“故知者论道而已矣。”此其立说之根本也。荀子虽言“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而其于内心之涵养,故不若外形之重,其弊滋多,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