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孔子至孟子百有余岁,世变日亟,人心日死。春秋诸侯邦交,大国尚假仁义以为会盟,小国仅藉礼义以守社稷。战国之世,此风泯然绝矣。攻伐为能,竞进无厌,贪饕之风炽,廉耻之义尽,心术之害,不辨香臭,妾妇之行盈天下,而守道者绌矣。故孟子正人心,息邪说,明性善之义,严出处之道,诚有所不得已焉。孟子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此孟子自标其宗也。孔子之道,以仁为本,孟子亦曰:“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言虽万殊,一仁而已。
论 性
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综孟子言性之旨,皆由此发端。世俗习闻性善之义,而不深察其所由,曷能知其持论之精乎?善恶者,后天相待之名。性之本体,则言语道尽,然欲上求其源,则非论性不备。孟子道性善,有由矣。春秋以来,学者已多致疑于奕世相传之礼法,读道家言,可深明此派思想。孔子之答宰予问三年之丧,即反求本心,已启孟子坛宇,故孟子言性,实衍孔子之绪。时异势殊,能无因时而变乎?
与孟子论性最烈者,无如告子。告子之所主者,曰“性无善无不善也”,而论性与义之关系,则曰“性犹杞柳,义犹桮棬”。孟子之论性,合义而言之也。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孟子之言性善者,明仁义礼知胥发乎性,而非桎梏人性。从告子之说,则不免强人性以就礼义,故曰:“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痛之深矣。
“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皆当时之反孟学说也。前说主于教化,后说主于不可移。一偏于习,一偏于性。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其意在说明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本有其端而已。
尧、桀、纣皆人也,而善恶殊焉,是非人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耶?自性善言则人皆可以为尧、舜,自性恶言则人亦皆可以为桀、纣,然而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不善人多而耻为不善人,是人性之向善不可诬矣。《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荀子曰:“义与利,人之所两有。”张横渠以下,侈言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持说虽异,以人性有善不善之分则同。
吾尤深契乎《乐记》之言也,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乐记》以无思无为之时为性,《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也,何可以善恶名之哉?人生而有欲,以养其体,予取予求,无度量分界,则侵害他人。人欲非不善,无节方为恶也。恒情囿于形骸之内,私我之心,扩充无极,荀卿所谓“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者也,故孟子言求仁之道曰“强恕”。程伊川言:“公是仁之理。”由此可见人之不善,由私心太重,能节之以礼,无不善也。尧、舜既为人之极致,故可以言“性善”,可以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曰:“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相似云者,大体相同之意,与孔子“性相近”之义同。
若其气禀之厚薄,故有不同,凡物皆有然者矣。孟子虽言性善,不过言其端可以为善耳,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是四体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而其归本于集义养气,择术又为集义养气之权舆,故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又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乌知其非有也?”其下手之处,与荀卿无弗同。言性善则主尽性,言性恶则主化性,殊途而同归焉。
若上求礼义之原,而不知性善,则礼义直桎梏人性之具耳,夫何足贵?此孟子所以言良知良能也。不学不虑,与近世心理学家所谓直觉相近。孺子将入于井,而生恻隐之心;见堂下之牵牛,而起觳觫之心;其时有丝毫计度之念可存于其间耶?心者感于物而动者也,当其寂然不动之时,故不须安排,方动之时,亦不容计度,此心之周流无碍,则仁之熟矣。
“心之官则思。”思者,即所以反求此心、体认此心而已。圣人者,仁之至熟也,故发而皆中节。“由仁义行,非行仁义。”孔、孟之行,处处合于中道,因物为制,而曲得其宜。常人则局于一隅,执于一端,由此心无此境界耳。故孟子曰:“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矣。”岂非然哉。
论 政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政者,达此仁心之工具而已。孟子曰:“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又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皆推举斯心加诸彼而已。《记》曰:“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有此心量,而后可以言仁政也。孟子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言上之所以治民也。又曰:“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此言下之所以事上也。孟子言政,发乎至性,与乎当世以诈遇民偷取一时者,宜乎如持方柄纳圆凿,其不见容于暴君污吏无惑矣。
尊周攘夷,春秋霸者之策略,孔子作《春秋》亦因之,时使然也。民主政治之思想,盛于墨子,孟子虽斥墨,而其政治思想则与墨子为近。墨子“尚同”之义,以民从君,以君从天,与《春秋》之义同。故墨子虽言天子出于选举,而寓民意于天志之中。至公言以民意为主者,则自孟子始。孟子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虽曰“天子能荐人于天”,而以诸侯之朝觐、人民之讼狱讴歌为判,故孟子之时,尊周之思想已为陈迹,其政治思想在民而不在君,在百姓之生计而不在一国之富强。
滕文公最能尊信孟子者也,孟子语之曰:“有王者起,必来取法,则为王者师也。”滕文公为当时之诸侯,孟子教之为王者师,盖滕在当时已不能自存,勉之为王者之事,不幸而亡,尚可为后王取法,盖其宅心在天下之福利,不暇为一家一人计也。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其意以为君主之去留,当以民意为本,不能以人君之威力而强人民以守其国,如人民受君之恩而愿与死守则可也,此孟子之创说也。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孟子答之,一则“太王迁岐”之事,再则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效死勿去,此古义也。《春秋》之义,国君一体,诸侯死社稷。去国,亦孟子之创说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君与土地,皆所以养人也,可以养人者反害人乎?不知孟子民主政治之思想,则必訾其无用也。
孔子为政之方略,曰富与教,又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孟子论政,亦本于此,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孔子之时已有贫富不均之现象,故曰“患不均”,孟子则归罪于暴君污吏,漫其经界,是当时侵占民田之事,已不可讳,其主因则在好战,而以土地奖战士。以秦例之,概可想见。秦人虽号奖励耕战,而所富则在战士,久之农人直战士之奴,殆彷佛于高欢之以鲜卑人出战、中国人为之耕织也。
故孟子言王政必始井田,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漫其经界。”以滕文公言“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实可以反证孟子言诸侯“恶其害己而皆去其籍”之不虚。后世疑孟子者则谓井田之制不可复行,谓为迂阔,是大惑也。伊古以来论井田者,未有以为制之不善,所争在当时情势能行与否,井田之制必行于地旷人稀之时,已成公论。综观先秦故书,随处可见人不足于地,井田之制不见用于时,非其制之不善,不适于暴君污吏之兼并与疾于富强耳。
论政体
孟子之所以所如不合者,井田之制不适于帝国之富强,虽其一因,而其最大扞格,则民主政体是也。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大夫之得变置,当时已然之效也,天子不得人民之拥戴,则无以王天下,故孟子以汤放桀、武王伐纣为诛一夫。“朝觐讼狱讴歌”,为天命之攸归。古代天子实出于诸侯之共推,虽天子得以封建诸侯,不过灭前代之诸侯,以封兴朝功伐与懿亲耳。孟子之言,实与墨子相近。
其为世袭与否,虽无明文,以世臣推之,则天子诸侯亦必世袭,其义有数:天子诸侯世袭,制难卒变,一也;前定则不争,而选贤可以假借,二也;世袭则视国如家、视民为子,无盗窃之事,三也;世袭则以君求臣而责重,《郊特牲》云:“男子亲迎,男先于女,刚柔之义也。天先乎地,君先乎臣,其义一也。”选贤则受民委任而责有分界,四也。权利取重,絜害取轻,故仍世袭之制焉。
虽主天子诸侯世袭,其去留则操之于民。井田之制行则民富,民富则易教,教行而化成,君主垂拱而无为也。自君上言之,所与谋国者皆贤哲之人,而无与为非也。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本非常制,孟子以此非常之事为常制,曰:“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
孟子于君臣之关系,有师、友、臣三等之分,有“先师而后臣”者,有“师友而不臣”者,有“纯臣”者。师而不臣,则无官守,无言责,曾子之居武城是也;先师而后臣者,伊尹、管仲是也。人君终日与贤人处,染化而不自知,故曰:“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也。”
人臣既纵分为三等,又横分为同姓、异姓。国之起源,基于宗族,故同姓之卿,无去国之义,有易位之权。封建、井田、世卿三者,相为表里。世卿者,即宗法之本也。君为大宗,臣为小宗。《诗》云:“君之宗之。”天下之君,即天下之宗也。故诸侯以上绝旁亲,示不私也。此异于《礼》所谓大宗小宗。宗子司宗人之政教,与治民之吏,一经一纬,其为法至周且密也。孟子之思世臣,即是此意。古者有田然后祭,则宗子必为国之世臣。宗子虽有不世其爵位者,而其田固在。世卿之制渐坏,故庶子可以崛起于其间,于是《礼》有“宗子为士,庶子为大夫”之文。孟子欲复井田,故思世臣。然以诸侯得变置之义推之,则世臣亦可得而变置也。
古人立法,君臣之间,各有其礼,后世君权无限,责臣无极,故孟子大声疾呼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事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事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事君如寇仇。”臣,坤道也,以顺成天德为正。及小人为之,专以逢君之恶,为取富贵之资,故孟子深疾之曰:“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其有所激而发哉!
论士大夫之出处
古者贫者不贵、贱者不学,富、贵、知识三者合而为一。士为爵名,无所谓学士。《韩非子》有学士之名。天子者,大士也;士者,小天子也。自春秋以来,世族崩溃,平民渐起,孔子开私门授徒之风,于是平民皆得问学,无爵无禄而以知识见称之士大夫阶级起焉。既不能耕以养人,又不能为人所养,故其出处,难乎其难。战国养士之风,实时势所迫而然者也,于孟子书中可以见当时人士对此之讨论焉。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亦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此孟子对当时以士无功受禄为不可者之论战也。万章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曰:孟子“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然后诛之乎?”此孟子对当时以士不择禄而仕为不可者之论战也。陈代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孟子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淳于髡曰,“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此孟子对当时游说之士、贪饕之人论战也。
当时之出处既难如此,孟子之态度如何?曰:亦仁而已。士之阶级为社会问题,待于政治解决,井田之制是也。孟子之所言者,在此旧法已坏、新制未起之救弊法也。官失其守,学在士夫,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固无暇力耕而食。贵族既衰,士大夫即将来之从政人才,国家亦赖有此辈为用,孔子之时,已渐萌此象也,故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即以孔子之生活而论,固世族之后,亦尝食于大人,如季氏之类,见《小戴记》。将之荆,则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其厄于陈蔡,则曰“无上下之交”。其授徒之束脩,亦为其资生之一。其弟子亦多仰给于孔子,故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当时从其学者,亦多为禄而来。孔子曰:“三年学,不志于谷,不易得也。”可见学以干禄不止子张一人。若墨子之弟子,类此尤多。《耕柱篇》言:“子墨子游耕柱子于楚,无几何而遗十金。”《贵义篇》言:“子墨子仕人于卫。”《公孟篇》言:“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身体强良,思虑徇通,欲使随而学。子墨子曰:‘姑学乎,吾将仕子。’劝于善言而学,其年毕云:“同期年。”而责仕于子墨子。”《鲁问篇》言:“子墨子出曹公子而于宋,三年而反,睹子墨子曰:‘始吾游子之门,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则夕弗得,祭祀鬼神。今而以夫子之教,家厚于始也。”’此可以见当时之来学者,皆非为义而来,惟赖二三大师,渐被之以仁义,润之以礼乐,而后教尊义立,此又无怪于叔孙、桓荣之徒也。凡此皆可见当时之社会情形。诸子设教,如追放豚,去此适彼,品类万殊。诸子书中可见,文多不引。皆时势所迫,不得不如是耳。
孟子之所以自处与教人者,亦惟如孔子之抑制物欲而已。详下。与不得已,亦可以为禄仕。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虽言古之君子,实对当时立言。此孟子应付当时之办法也。上以行道,下以免死,免死者必至于饥饿不能出门户,又未可以假藉也。古者平民无为臣之义,而有力役之劳,战国之世,布衣卿相之局已成,庶民有为臣之道。孟子耻其竞进无厌,乃发愤而言曰:“士不托于诸侯。”“君之于氓也,故周之。”“古者不为臣不见。”“往役义,往见不义。”“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其意以为不为臣,无见诸侯之义,无已,则为王者师耳,故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也。”又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迫斯可见,则道尊也。
孔墨周游天下,上说下教,当急于用世。孟子则有敝屣天下之意,不欲为臣。孟、庄同时,《庄子》书中让王者比肩,其亦时代之反映与?其时游说之士,则正相反,“伊尹负鼎干汤”,“百里饭牛干秦”,“孔子主痈疽”,相与造作事实,厚诬前修,以文其过,孟子辞而辟之,盖有由矣。孟子未尝不亟于仕也,然不以其道得之不取,于答周霄之问见之矣。曰:“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士无以自养,不得不求食于人,生民在水深火热之中,又不得不以天下为己任,学者既无革命之志,惟有在此万难之中,求一心安理得之地以自处。出仕则以行道,下至于免死,退处则传学,为生民立命,而求所谓“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者焉。故庄、孟思想皆偏于全生养性。
虽然,社会问题固不因一二圣哲能以礼自持而解决也。彭更问曰:“士无事而食,不可也。”又曰:“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孟子则无以答之也,惟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士人为义,本非以求食,而又不能不赖于食以自养,谓之求食不可也,谓之不求食不可也。自孟子以至于今,尚未有善处之道,仅赖君主之羁縻,与权贵之豢养耳,而今日为尤甚,世变方殷,曷其有既。
论士大夫之修养
士大夫之出处,既难如是,故孟子于当时之诸侯与人民,皆不深责,而谆谆致意于士大夫。孟子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又曰:“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我能为君辟草莱、任土地。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又曰:“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于人民,孟子亦未尝深责以圣贤之义,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矣。”又曰:“使有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盖当时游说之士所以动人主者富强,天下无事,则无所用之,故利天下之事,而遂其富贵利达之思。就当时情势而言,实操于少数政客之手,其所以不恤残民以逞其欲者,无非物于物之所致。
声色货利所以养体,求之不以道,得之不以命,则足以陷溺其良心。庄生不云乎:“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故孟子急存其大者,曰:“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又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仁义礼智根于心,操则存,舍则亡,是在我也;富贵利达在于外,求不必得,舍不必失,是在人也。君子修其在己者,穷通直寒暑风雨之序耳。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声色臭味之欲,圣人与凡人无殊,惟圣人能不以小害大耳。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色声不谓之性,仁义不谓之命,所以节制物欲而扩充仁义。圣人之为圣,贤人之为贤,其皆出于此耶,而愚者反是。孟子曰:“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噫,何言之深切与!人人有贵于己者,此心具足,不待外求,而为物所胜,终亦梏亡而已。养之之道,厥惟寡欲。故孟子曰:“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恒情知愈高者欲愈甚,其所求者无限,故孟子于士大夫之修养,言之深切。养其小体,而害其大体,哀莫甚焉。
“居移气,养移体”,是以贵所养也。孟子曰:“耳目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此教人自省也。故曰:“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圣人之道,终于尽性立命。性之能尽与否,则在乎存养。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又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性者,人之理;天者,天之理。性与天道,不可贰也。天命之谓性,故尽性则知天。心者,耳目之官也。性者,心之理也。故尽心然后知性。故知孟子所谓“性”异乎告子所谓“生之谓性”之“性”也。通常所谓性皆同告子,无怪其致疑于性善。命者,求在外者也,对性而立名也。孟子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诚者,性也;思诚者,存养之功也。存养所以尽性。故立命之道,其惟尽性之功乎?事功者,性之发也,而非性也。求在外者也,君子谓之命。《中庸》曰:“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大哉言乎!虽性之德,而不必得,不得而性无不足。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以无人而不自得者,由是焉耳。